黄少华
(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浙江宁波 315100)
【网络与人文研究】
网络空间中的族群认同:一个分析架构
黄少华
(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浙江宁波 315100)
全球化和集体认同是塑造当今世界面貌的两种基本力量。分析和梳理网络空间中的族群认同,对于我们理解当今世界全球化与集体认同之间交织、对抗的基本面貌,拓展网络社会和族群认同研究的理论视野,有着重要的价值。网络互动和集体记忆是解释网络空间中族群认同构建的两个关键因素,其中网络互动是形塑族群认同的社会建构因素,而集体记忆则是促成族群认同形塑的实践机构。
网络空间;族群认同;社会互动;集体记忆
卡斯特 (Manuel Castells)强调,信息技术革命已经诱发一种新的社会形式即网络社会,其主要特征是:“战略决策性经济活动的全球化、组织形式的网络化、工作的弹性与不稳定性、劳动的个体化、由一种无处不在的纵横交错的变化多端的媒体系统所构筑的现实虚拟的文化(culture of real virtuality),以及通过形成一种由占主导地位的活动和占支配地位的精英所表达出来的流动的空间(space of flows)和无时间的时间 (timeless time)而造成的生活、时间和空间的物质基础的转变。这个新的社会组织形式以其普遍的全球性,扩散到了全世界,一如工业资本主义及其孪生敌人——工业国家主义 (industrial statism)在 20世纪所做的那样,它撼动了各种制度,转变了各种文化,创造了财富又引发了贫困,激发了贪婪、创新和希望,同时又强加了苦难,输入了绝望。不管你是否有勇气面对,它的确是一个新世界。”但是卡斯特强调,伴随着这一新世界和新社会形式的崛起,以神、民族、种族、家庭和地域等为基础的集体认同也正在营造抵抗的战壕。“我们的世界,我们的生活,正在被全球化和认同的对立趋势所塑造……伴随着技术革命、资本主义转型、国家主义让位,我们在过去的 25年里经历了集体认同强烈表达的漫天烽火。这些集体认同为了捍卫文化的特殊性,为了保证人们对自己的生活和环境加以控制,而对全球化和世界主义 (cosmopolitanis m)提出了挑战。它们的表达是多元的、高度分化的,因每一种文化的轮廓和每一种认同形成的历史根源不同而不同。”[1]1-2这些认同包括性别、宗教、民族、种族、地域、社会、生物等方面。值得注意的是,互联网这种具有全球性、互动性特征的新技术媒介,正在被各种集体认同力量所采用,以增强他们的抗争力量。在今天,各种宗教原教旨主义 (例如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基督教原教旨主义)、民族主义、种族动员、女性主义、反全球化运动、环境主义等,都已经把互联网作为一种新的抗争工具。这意味着,在信息化、网络化时代,全球化和集体认同两股力量的交汇,构成了新社会形式浮现的基本张力。亨廷顿 (S.P.Huntington)也强调,在冷战结束以后,人们的认同和认同标志开始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人们重新用祖先、宗教、语言、历史、价值、习俗和体制等这些曾经用来回答“我们是谁?”的传统方式来界定自己。换言之,文化 (不是政治或经济因素),成为对人们来说最有意义的事物,人们重新认同于部落、种族集团、宗教社团、民族,而十字架、新月形甚至头盖骨等符号标志,因为其文化认同的价值,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成为最有意义的东西[2]。因此,分析和梳理网络空间中的族群认同实践,对于理解网络社会的基本特征,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也是网络时代民族学、人类学和社会学研究必须面对的一个关键性议题。
在理论建构层面,研究网络空间中的族群认同,也有着重要的价值。自 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降,族群研究逐渐开始成为许多学科关注的焦点,尤其是人类学和社会学,更关注对族群认同和族群关系建构的研究。人类学和社会学的族群研究,已基本上形成了一个重要的共识,即认为族群并非单独存在的,而是存在于与其他族群的互动关系之中[3]。但对于族群的实质,学界并没有形成统一的看法。族群客观特征论认为,族群是一群有着共同体质、语言、文化、生活习惯和社会组织的人群,或者是一群有着共同的日常行为模式和特征的人群;而族群主观认同论则强调,并非体质、语言、文化、生活习惯和社会组织等客观特征,而是体现在族群互动中的族群边界,才是形塑族群的基本力量,族群实质上是一种主观认同群体。对于族群认同的基础,有的学者强调族群认同主要来自于根基性的情感联系,这种被称为根基论的观点是构成族群认同基础的根基性情感,来自于某些由亲戚传承而获得的“既定资赋”(givens)或者说“根基性联系”(pr imordial ties);与此相反,工具论或情境论者主张族群认同基于资源的选择和利用,强调族群是一种政治、社会或经济现象,族群的形成、维持与变迁,关键在于政治与经济资源的竞争与分配,因此,族群认同是多重的,会随着社会情境的变化而变化。在今天,网络空间的迅速崛起,构成了族群认同的一种全新社会情境,也为我们从经验角度出发研究族群认同及族群关系建构的实质,提供了一个新的场域。
综观人类学、民族学和社会学各种理论对族群的解释,可以发现,场境、互动、边界、集体记忆等概念是解释和定义族群认同和族群关系的基本元素。本文的目的,就是尝试以社会人类学视野为基础,结合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传播学等不同学科视野和方法,建构一个综合性的分析架构,作为研究网络空间中族群认同的基本理论视角。
在今天,网络已经密切而深刻地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日常性的社会技术。面对网络空间对日常行为的影响,吉登斯 (Anthony Giddens)强调,互联网极大地扩展了社会行为的时空跨度,“使在场和缺场纠缠在一起,让远距离的社会事件和社会关系与地方性场景交织在一起”[4],远距离事件侵入日常的意识之中。吉登斯结构化理论的一个重要贡献,就是将时间和空间引入对人类日常社会生活的分析之中,强调社会生活与特定时空结构的联系。而按照媒介理论,媒介形式对社会生活和社会行为有着基础性的影响,电子媒介不仅降低了物理地点对社会生活和社会行为的影响,创造了一种新的无地点的实践场景,而且将社会互动的前台场域与后台场域、个人空间与公共空间交织在一起,从而导致不同生活场景和行为模式的融合。因此,具体分析网络空间作为族群认同场域的时空特性,对于分析网络空间中的族群认同,是十分重要的。但是互联网对族群认同的影响并不是单向的,正是通过嵌入日常生活的多元语境,互联网才成为族群认同的实践场域。正如卡斯特所说,技术的效果与社会使用紧密相关,而社会也正是在与技术的紧密联系中被不断建构和展开。技术并未决定社会,社会也并未决定技术的生产,而是技术具体化了社会,社会利用了技术,它们之间的关系是辩证互动、紧密交织在一起的,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技术就是社会。威尔曼(BarryWellman)提出的“技术与社会系统镶嵌”理论架构[5],也强调网络使用者、社会结构因素与网络技术之间的复杂互动,建构了不同的社会生活场域,网络使用者正是在这些生活场域进行各种社会活动,从而形塑新的社会结构。类似这种强调技术、社会、技术使用,甚至强调技术评估复杂互动的理论视野,对于研究网络空间中的族群认同,有着重要的意义。
基于这一技术与社会互动的理论视角,笔者认为,对网络空间中族群认同的研究,也必须将族群认同置于网络空间场景、网络空间中的社会互动及集体记忆等因素交织的分析架构中。基于社会人类学、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等学科的相关理论,笔者认为,网络互动和集体记忆,是解释网络空间族群认同建构的两个关键因素。如果说网络互动是形塑族群认同的重要社会建构因素,那么,集体记忆就是促发族群认同形塑的重要实践机制。
接下来,我们尝试对上述研究架构所包含的主要概念进行理论上的梳理与界定,这也是本文讨论的重点所在。
“认同”一词,来自英文 identity,既指客观的相似或相同性,又指心理上的一致性及由此形成的关系。认同最初作为一个心理学概念,偏重“自我”(self)心理活动层面的研究,指个体在社会生活中区别于他人的自我意识。后来,认同一词被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采纳,这些学科对认同的研究,偏重于分析个人与群体、群体与群体的归属关系,关注社会现象的一致特性 (比如身份、地位、利益和归属)、人们的共识等。在吉登斯看来,认同是一个社会定位过程,即通过社会关系网定位身份的过程。“一种社会定位需要在某个社会关系网中指定一个人的确切‘身份’。不管怎样,这一身份成了某种‘类别’,伴有一系列特定的规范约束……它同时蕴含一系列特定的 (无论其范围多么宽泛)特权与责任,被赋予该身份的行动者 (或该位置的‘在任者’)会充分利用或执行这些东西:他们构成了与此位置相连的角色规定。”[6]
在西方学界对认同的理解上,存在着本质主义和建构主义两种基本的理论视角。在本质主义看来,认同是自然拥有或自然生成的,是建立在对彼此同一及相同起源认知基础之上的,是与某些个体或群体分享共有特性及理念的过程,正是凭借这种共同认知和共享,人们产生了族群归属感与亲近感。本质主义认为存在着真实清楚的认同,它能够跨越时空而维持。与本质主义相反,建构主义认为,认同是一个动态的建构过程,所有认同都是建构起来的,是透过区分而形成的。人类学家安德森 (Benedict Anderson)认为,社群、民族等都是借助具体象征物 (如旗帜、民族服装、仪式),通过想象建构起来的群体。而卡斯特则将认同理解为在文化属性或在相关的整套文化属性的基础上建构意义的过程,而这些文化属性在诸意义的来源中占有优先位置;认同也是社会行动者经由个体化过程而内化建构起来的,是行动者意义的来源。而“认同的建构所运用的材料来自历史、地理、生物,来自生产和再生产的制度,来自集体记忆和个人幻觉,也来自权力机器和宗教启示。”[1]6根据建构认同的形式和来源,卡斯特将认同区分为合法性认同、抗拒性认同和规划性认同三种基本形式。他强调,对认同的研究,必须与社会语境相关联,而目前我们正面临着一个特殊的社会语境,就是网络社会的崛起。“对大部分个人和社会团体而言,网络社会是以地方和全球的系统的分裂 (disjunction)为基础的……也是以权力与经验在不同时空架构中的分离为基础的。”[1]10面对这种新社会语境,新的社会认同正在被重新建构。
个人认同与社会认同是认同的两种基本形式。“社会认同是有关某个集体的共同认同。它强调人们之间的相似性以及集体成员相信他们之间所具有的某种 (些)共同的相似的东西。”[7]族群认同作为社会成员对自己的族群归属的认知与情感依附,是一种重要的社会认同形式。族群认同的建构,包含着群体认同与社会分类两个维度,是两者之间互动的过程和结果。一个族群自我认同的建构和族群区分边界的确立,往往包括多个元素的相互作用。例如郝时远认为,族群归属感、语言同一、宗教信仰一致和习俗相同等,是建构族群认同的主要元素[8]。周大鸣则认为,共同的历史记忆和遭遇,以及语言、宗教、地域、习惯等文化特征,都是构成族群认同的基本要素[9]。
社会交往媒介对于族群认同的形成和变化,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安德森认为,西方近代民族意识的起源,正是得益于印刷语言媒介的兴起,印刷语言以三种方式奠定了民族意识的基础。首先,印刷语言在口语方言之上创造了统一的交流和传播领域,使原来操各种不同语言,彼此根本无法交谈的人们,通过印刷文字的中介,变得可以相互理解了;其次,印刷语言具有一种新的固定性,这种固定性有助于塑造“主观的民族理念”;最后,印刷语言创造了一种新权力语言。这三者的重合,“使得一个新形式的想象共同体成为可能”,在安德森看来,这种新的共同体,正是现代民族的雏形[10]。
网络空间的崛起,形塑了族群意识和族群认同的新场域。作为影响族群认同的一个全新变量,网络空间有可能引发族群意识和族群认同的变化。网络空间和“虚拟社群提供了戏剧性的新脉络,让人可以在互联网的年代思索人类认同”[11]443。所谓网络空间,是指由组成互联网的全球电脑网络形成的互动空间,包括即时通讯 (如 ICQ、QQ、MSN)、BBS、聊天室、电子邮件、新闻组、MUD(Multiple UserD imension/Dungeon,又称“泥巴”)、万维网等可以展开实时或延时社会互动的场域。网络空间为那些身处不同地理空间的人们,提供了一个便利交流的平台。更为重要的是,网络不仅仅是一个信息交流媒介,也是一个社会互动媒介。在网络空间,人们可以持续地展开一对一、一对多以及多对多的社会互动。网络不是外在于我们的媒介,而是把我们吸纳进去的空间。这正是网络空间对于族群认同形塑所具有的重要社会意义。
作为一个全新的社会生活场域,网络空间是由共识或共同兴趣形塑的想象的社会互动场域 ,在网络空间 ,“距离 ”、“身体 ”、“内外 ”等概念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例如,网络空间改变了物理场所在现实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使得物理地方与社会地方脱钩,物理地方不再是构成社会地方的前提。网络空间作为一种全新的社会生活空间的崛起,对人们的个人认同和社会认同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它为人们重塑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提供了一个比现实社会更加广阔的平台和场域。“首先,万维网是一个充盈着异质性的平台。在那儿,旧有的边界正在消失,原先判然有别的媒介与叙事形式,现在正在互相糅合在一起。这种平台给个人提供了机遇,使自我的再语境化的新形式得以发展。其次,超文本与多线程使典型的传统故事在情节上的封闭性受到了冲击。超文本并未变得僵硬起来,网站如同人们一样,总是在建设中。第三,互联网的特征在于,在虚拟世界里,你能够变成‘任何你想成为的人’,而真实与虚拟身份之间的分界线是含混不清的。第四,个人与公众之间的边界趋于消失。第五,已经面世的故事不再是为时间和空间所限定的社会现实的一个固定的部分。自我的故事在变动不居的使用语境中塑形。”[12]184-185在网络空间,人们可以自由地展现和重塑不同于现实世界的个人认同与社会认同。当网民通过电子化的文本进行沟通与互动时,可以重新塑造自己的社会认同,形成在现实生活中前所未有的社会认同,甚至是多元的社会认同。“后现代人类陷入的关系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复杂,更具流变性……个人身份不再被视为一种事实,而是一项从未完成的任务。后现代社会更像是一个汇聚了各种生活方式的超级市场,在里面,每一个人都有望在逛商店的过程中找到一种认同。”[12]159同样,对于族群认同来说,网络空间的崛起,也意味着重塑多元族群认同的可能性。各种集体认同力量,正在日益广泛地采用互联网络这种新的、强大的全球媒介,以增强自己的力量。在信息化、网络化时代,全球化和集体认同两股力量的交汇,已经构成了新社会形式浮现的基本张力。
交流、沟通、交换与互动是人之为人的基本特质,也是人类社会生活的重要维度。每一次通讯技术的革命,都在客观上延伸了人们的交往能力。而互联网的诞生,无疑是有史以来人类通讯技术的最大突破,它形塑了一个经由互联网中介的全新沟通与互动场景,导致网络互动这一全新的社会互动形式的崛起。网络对社会互动所造成的深刻影响,不仅体现在网络互动打破了时空、地域、社会分层等现实因素对互动的限制,而且体现在网络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互动空间,形塑了一种全新的社会互动模式。在网络空间,互动双方并不像在现实社会交往中那样必须面对面地亲身参与沟通,而能够以一种“身体不在场”的方式展开互动,人们可以隐匿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部分甚至全部身份,重新选择和塑造自己的身份认同。互联网的匿名、时空压缩与时空伸延并存的特点,非常适合弱关系 (weak tie)的建立与滋长,能够让原本素不相识、地理距离和社会距离都很遥远的陌生人结识和交谈。
正因为互联网对社会互动与社会关系有着如此巨大的作用,因此,自从互联网诞生以来,网络互动就一直是学界研究网络的社会影响时关注的焦点。从研究视角和理论取向来看,对网络互动与网络社会关系的研究,存在着两种基本的认识:一是强调网络空间的特殊性,强调网络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二元区分。在这种观念支配下,研究者往往要么强调只有现实社会关系才是真实的,而网络社会关系只不过是现实社会关系的虚假模拟;要么强调网络社会关系的身体不在场和匿名特征,使人们能够更加真实地在网络空间建构社会关系。针对这种理论取向,有学者强调,“线上”和“线下”关系并不是一种对立或隔离关系,相反,网络世界与现实生活世界是相互建构的,人们不仅利用网络来维持现实中的社会关系,而且人们还常常将网络关系延伸到现实世界之中。在持这一理论取向的学者中,强调网络是一个维持个人社会网络场域的学者如威尔曼认为,互联网络实际上是一种社会网络,在虚拟社区中也存在着强关系 (strong ties)、弱关系 (weak ties)等这些同现实世界一样的网络关系,因此运用社会网络分析来研究虚拟社区中的互动关系是恰当的做法;而另一些更倾向于将现实世界视为只是虚拟世界的一个视窗的学者如特克,则强调研究网络交往中自我认同的流动性、多元性、碎片化、不确定、弹性特征的重要性。
在研究内容上,各门社会科学对网络互动与虚拟社会关系研究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从分析网络空间的场域特性入手,强调网络空间作为一个虚拟场域所具有的身体不在场、匿名、缺乏社会线索、去边界、去地域等情境特征,使社会互动与社会关系呈现出一系列不同于面对面互动的新特点。威尔曼强调:“社会交往分析里的一个关键区别,乃是弱纽带 (weak ties)和强纽带 (strong ties)的区分。互联网特别适于发展多重的弱纽带。弱纽带在以低成本供应信息和开启机会上相当有用。互联网的优点是容许和陌生人形成弱纽带,因为平等的互动模式使得社会特征在框限甚至阻碍沟通上没有什么影响。事实上,不论是离线或在线上,弱纽带都促使具有不同社会特征的人群相互连接,因而扩展了社会交往,超出自我认知的社会界定之边界。就此而论,互联网可能可以在一个似乎迅速日趋个人化及公民冷漠的社会里对扩张社会纽带有所裨益。”[11]444-445但是,对于互联网兴起造成的这种社会交往变化的实质,社会科学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认识。一些学者强调,身体不在场和匿名,导致网络互动只能建立一种暂时的、没有人情味的、充满言语冲突和怒火的、无责任感的社会关系,无法期望网络空间能够产生正常的人际关系,网络空间只不过是一个游戏性、挑战日常社会规范的虚拟场域而已。谢门特(J.Schement)在强调首要关系和次级关系作为两种关键社区因素区别的基础上,认为“互联网社区‘就是由次级关系构成的’,人们只能在‘单一或很少几个维度上’彼此了解,而在首要关系中情况正好相反,人们能在多个维度上彼此了解”。卡尔霍恩 (C.Calhoun)也认为,互联网建构的只是一种间接关系,“具有某种(通常只有一种)共同属性的人才有可能组成真正的‘在线社区’,这些属性可以是一种特殊的兴趣或者一种很容易归纳的身份等,而那些通过多种活动结合在一起或者社会背景迥异的人不可能组成‘在线社区’”[13]。在线社区虽然可以很轻易地吸引那些兴趣相同但在地理位置上分布广泛的人,但它会削弱本地物理社区,对有意义的现实世界社区造成损害。因此有些学者强调,互联网是一种导致社会疏离的技术,借助互联网进行沟通会导致人们更多地与陌生人谈话,形成肤浅关系,却减少与朋友和家人面对面的接触与沟通,从而导致社会资本的减少。例如克劳特 (Robert E.Kraut)等人通过对美国匹茨堡地区家庭网络使用的研究,发现使用网络越多的人,通常其社会网络规模越小,与家人和朋友的沟通也较少,而且容易感受孤独、压力等消极情绪。这是因为,在线活动形成的只是一种弱在线关系,由于它取代了现实世界中面对面强社会关系纽带,导致网络沟通者之间不能进行现实的接触,因此无法通过网络沟通获得真实的社会支持,这种在线社会关系也就无法解决孤独和压力问题。还有学者强调,网络交往中由于信息缺乏,还有可能造成身份识别困难,从而使网络交往中的人际信任问题被凸显出来,虚拟社区只能让人们建立起肤浅而非全面的社会关系。
针对上述观点,威尔曼强调,假定人们花更多时间参与网络互动,必然导致参与现实社会互动的时间减少是没有依据的,网络互动和现实互动之间的关系并非“零和博弈”。首先,网络世界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对社会交往的限制,扩展和丰富了人们基于面对面互动建构的社会网络。Kiesler等人的研究显示,大部分人在使用网络后,不仅与家人和朋友的联系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而且扩展了远距离的社会交往圈子,以及与亲戚朋友的面对面互动。凯茨 (J.E.Katz)等人的研究同样证明互联网扩展了人们的社群、信息和友谊网络,增加了在线甚至离线的互动,是一个增加社会资本的重要资源。莱斯则通过对网络空间中医学论坛和新闻组、健康和心理互助群体、网络聊天、MUD游戏、在线约会等的大量个案研究,发现所有这些互联网活动的一个重要特征是都具有社会和情感特征,而不是任务导向的,“社会”是这些活动的重要黏合剂。而帕克(M.R.Parks)通过调查发现,亲密的在线关系,通常会带来现实世界的互动。赖特(K.B.Wright)对网络空间所建构的社会支持网的研究发现,人们使用网络的时间,与在线上获得的社会支持之间成正比。只要沟通的时间足够长,虽然缺乏像面对面互动那样的社会线索,网民仍然能够发展出虚拟社会关系,而且这种社会关系的密切程度,不亚于面对面互动所建构的社会关系。一些参与虚拟社区的网络使用者,甚至感觉到他们最亲密的朋友是来自虚拟社区的网络同伴。因此,即使是在弱联系中,许多网民也获得了不少的相互支持与信任。由互联网架构的社会网络,与现实社会网络一样,都为人们提供了信息交换、情感支持和物质支持,并且增加了人们的社会资本。
其次,有不少学者强调,在网络场中,由于社会互动的非同步性、中介性、匿名性、低承诺性等特点,网民无须担忧暴露他们的真实身份,因而交往变得更自由、更无顾忌、更多自我揭露(self-disclosure)、更高程度的容忍、更多营造自我形象的时间,这不仅有助于人们在交往中更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意见,而且有助于将社会关系扩展到日常生活中可能会有意避免的维度,构建和发展出多重网上社会网络。同时,由于互联网屏蔽了各种身份识别标识,因此对于女性或其他弱势群体特别有利,会激发这类人群的社会互动,从而扩展他们的社会关系网络。而且,与现实世界中的强社会关系相比,在线社区所建立的弱社会关系,大幅提高了信息共享的能力,因此有可能提供更好的、不同种类的社会资本。林南认为,由互联网崛起而造成的虚拟社会关系网络的兴起与扩张,“标志着社会资本的革命性增长”[14]。
通过网络互动建构的虚拟社会关系网络,对形塑族群认同有着重要的社会意义。因为互联网所建构的社会关系网络,超越了物理地点的限制,使社会地点与物理地点分离,大大拓展了人们的社会关系网络。而正如安德森所说,现代媒介的兴起,奠定了民族意识和民族认同的基础。互联网作为一种全新的互动媒介,进一步扩展了社会关系网络,使人们更容易找到有着相同社会认同的人。这些有着相同社会认同的族群成员之间的互动和交流,对于确立族群边界,强化族群的内部凝聚,建构与扩展自己的族群认同,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安德森认为,现代族群可以被理解为想象的共同体,因为,第一,即使是最小的共同体成员,也不可能认识他们大多数的同胞,但是每个人心中都存有对于彼此共通联结的想象;第二,想象是有界线的,即使是最大的共同体,其边界也是有限的,共同体与共同体之间也存在着边界;第三,共同体被想象为拥有主权,共同体成员的梦想就是免除外来者的干扰;第四,共同体是想象出来的,因为无论成员间是否存在着不平等,成员总是相信社群展现出一种深刻的、平等的同志之爱。在安德森看来,想象对于现代族群的建构,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如果说族群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那么,网络空间的场域特性,更加凸现了族群的想象特征。在既隔离又联结的网络空间,身体不在场造成了社会交往的匿名性,由此导致在建构跨越时空的虚拟社区时,想象社区成员有着共同的认同,想象整个社区“承载着彼此心灵意义上的共同兴趣和意义交流,想象彼此情感的慰藉与依赖”[15],就成了形塑虚拟社区的关键因素。而这种对集体认同感、共同兴趣和情感依赖的想象,主要是借助集体记忆实现的。
心理学对记忆的研究,主要停留在个体层面,而在社会学家看来,记忆本质上是一种社会或集体现象,必须放置在社会的脉络之下加以理解。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M.Halbwachs)是最早提出集体记忆 (collective memory)概念的学者。他延续其导师涂尔干的“集体意识”分析架构,认为纯粹的个人记忆是不存在的,因为人类记忆所依赖的语言、逻辑和概念,都是在社会交往中获得的;人类记忆受制于家庭、亲属网络、族群、政治组织、社会分层和国家制度等社会性因素的影响。基于这种理解,哈布瓦赫认为集体记忆并不是一个既定的概念,不是一种神秘的群体心智,而是一个社会建构的概念。“存在着一个所谓的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从而,我们的个体思想将自身置于这些框架内,并汇入到能够进行回忆的记忆中去。”他强调:“记忆的集体框架不是依循个体记忆的简单加总原则而建构起来的;它们不是一个空洞的形式,由来自别处的记忆填充进去。相反,集体框架恰恰就是一些工具,集体记忆可用以重建关于过去的意象。”[16]而W·坎斯特纳认为,集体记忆的形塑,是“三种历史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构成我们所有对过去的表象的思想和文化传统、有选择地采纳和操纵这些传统的记忆制造者以及按照自己的兴趣使用、忽略或改造这些人造物的记忆消费者”[17]141。
在哈布瓦赫之后,其追随者和批评者从不同面向进一步拓展了对集体记忆的研究。归纳而言,相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第一,集体记忆是建构而成的,或者说,集体记忆是人们基于现实的经济与政治利益考量,对过去所发生的历史事实的重组与再造,是一种对历史的选择性认识。“传统与过往历史的关联性是‘人工’接合的,简言之,被创造的传统是对新时局的反应,却以旧情怀相关的形式出现。”[18]不过,有学者强调,这种重组、再造和选择,并非完全虚构,历史有其延续性的一面。第二,强调“记忆是一种集体行为,现实的社会组织或群体 (如家庭、家族、国家、民族,或一个公司、机关)都有其对应的集体记忆。我们的许多社会活动,经常是为了强调某些集体记忆,以强化某一人群组合的凝聚”[3]24。集体记忆不仅能够维系群体,而且能够营造族群归属感,是一种强化族群认同的基本策略。第三,由于集体记忆是一种选择性记忆,因此在集体记忆的建构过程,集体记忆和“结构性失忆”便构成了集体记忆的两种基本力量,族群认同正是在这两种力量的形成和变迁中建构的。第四,集体记忆的保存和流传,是借由文献、口述、仪式 (各种庆典、节日、纪念仪式等)与形象化物体 (如建筑、塑像,以及与记忆有关的地形、地貌等)为媒介的。这其中,康纳顿 (P.Connerton)特别强调纪念仪式 (commemorative ceremonies)和身体习惯(bodily practices)对集体记忆传播和延续的重要性[19]。王明珂曾将人们对集体记忆研究的主要论点,归纳和梳理为以下几点:“(1)记忆是一种社会行为,人们从社会中得到记忆,也在社会中拾回、重组这些记忆。(2)每一种社会群体皆有其对应的集体记忆,借此该群体得以凝聚及延续。(3)对于过去发生的事来说,记忆常常是选择性的、扭曲的或是错误的,因为每个社会群体都有一些特别的心理倾向,或是心灵的社会历史结构。回忆是基于这些心理倾向,使当前的经验印象合理化的一种对过去的建构。(4)集体记忆依赖某种媒介,如实质文物 (artifact)及图像 (iconography)、文献,或各种集体活动来保存、强化或重温。”[3]27
自 1980年代以来,人类学在研究和分析族群认同时,开始将集体记忆与族群认同联系起来,探讨族群认同如何借助其成员对“群体起源”的共同信念和集体记忆来凝聚,族群认同变迁与族群边界形塑如何借由“历史失忆”来达成。王明珂认为,这种族群起源的历史记忆,模仿或强化族群成员同出于一个母体的同胞手足之情,构成了一个民族或族群根基性情感产生的基础。集体记忆同时具有“凝聚”与“划界”的功能,通过对历史的追思与缅怀,人们筛选、重组、遗忘各种历史事实,建构一种依附于集体的归属感与向心力,并同时形塑“我族”与“他族”的界线。除此以外,社会学家还特别强调集体记忆与社会时空的相互作用,认为集体记忆会打下深刻的社会时空烙印,生活在不同的社会空间的人们,会有不同的集体记忆,同时,集体记忆又会导致社会时空的重建。“在这一过程中,所有的记忆媒介,尤其是电子媒介,既不是单纯地反映集体记忆,也不是单纯地决定集体记忆,但是,它们却不可避免地被卷入集体记忆的建构和演变之中。”[17]163网络空间作为集体记忆建构的一个全新场域,其所具有的匿名、去中心、流动性、多元化、即时性等场域特征,毫无疑问会导致集体记忆的重新建构,并由此影响族群认同的建构。
全球化和集体认同 (尤其是族群认同)作为两种基本力量,不仅形塑着今日世界的面貌,而且也正在形塑人类走向明日世界的路径。由于网络在今天已经是引导全球化的最重要力量之一,因此,分析和梳理网络空间崛起对族群认同的影响,对我们理解当今世界的基本面貌和发展走向,有着重要的价值。而从理论层面来说,研究网络空间中的族群认同,也有助于我们在新的社会情境下,对人类学的族群认同和族群关系理论进行新的经验检验,从而促进人类学族群认同和族群关系理论的发展。
安德森认为,社会交往媒介对于族群认同的形成和变化,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网络空间作为“流动空间”和“地方空间”交织的场域,在这里,全球化与地方化同时展开,这种“全球地方化”和“地方全球化”导致了新的社会分化的形成,从而提供了重构族群认同的可能性。而人们在网络空间中展开的社会互动和集体记忆,则是族群认同的重要建构机制。其中网络互动对于族群认同建构的意义,在于网络互动扩展了人们的社会关系网络,从而让人们更容易找到与自己有着相同族群认同的人,他们在网络空间的交往和互动,对于确立族群边界,强化族群内部凝聚,建构和扩展族群认同,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而网络空间中的集体记忆,则构成了族群认同的根基性情感基础,集体记忆同时具有“凝聚”与“划界”的功能,正是通过对历史的追思与缅怀,人们筛选、重组、遗忘各种历史事实,从而建构一种以全球与地方交织为基本特征的族群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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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hn ic Identity in Cyberspace:An Analytical Framework
HUANG Shao-hua
(Ningbo Institute of Technology,ZhejiangUniversity,Ningbo,Zhejiang 315100,China)
Globalization and collective identity are the two basic forces to shape today of the world.To analyze and sort out the ethnic identity in cyberspace will help us understand the basic features of world globalization and collective identity inter weaved with each other,andwill expand the theoretical vision of networked society and ethnic identity.Ne twork interaction and collective memory are the two key factors to interpret how to build ethnic identity in cyberspace.Ne twork interaction is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factor to shape the ethnic identity;however,collectivememory is the practical institution to contribute to the ethnic identity.
cyberspace;ethnic identify;social interaction;collective memory
C912
A
1007-8444(2011)02-0245-08
2011-01-15
2010年度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 (10BSH025)。
黄少华 (1963-),男,浙江诸暨人,博士,教授,主要从事网络社会学和网络传播学研究。
责任编辑:张 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