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程环
(广东广播电视大学,广东 广州 510091)
论《孽海花》的历史性和政治性*
□ 潘程环
(广东广播电视大学,广东 广州 510091)
《孽海花》是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作品在“历史小说”、“政治小说”、“谴责小说”甚至“狭邪小说”的层次上被接受。分析《孽海花》文本体现出历史性和政治性的高度融合和其广为流传的深层原因。
《孽海花》;历史性;政治性;流传原因
说到曾朴,就不能不谈《孽海花》,这部小说是曾朴引以为豪的作品,为曾朴赢得生前身后名。《孽海花》于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中最为晚出者,所获影响却远胜其余三部小说,正如曾朴自己在“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一文中所说的那样:“一出版后,意外得到社会上大多数的欢迎,再版至十五次,行销不下五万部,赞扬的赞扬、考证的考证,模仿的、继续的,不知糟了多少笔墨,祸了多少梨枣。”[1]“时人给予了这部小说充分的关注,媒体对于小说进行了报道,对作者也进行了相关采访,其风行程度,便可见一斑”。笔者认为,《孽海花》畅销的根本原因在于:它是社会转型时期人们的群体欲望和公共想象的投影,为各个层次的广大受众提供了某种想象性满足。其历史性与政治性的高度融合,使作品成为这一时期社会心态的表征,成为社会无意识心理的宣泄。
一
同治“中兴”后的30年,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30年。一方面,外祸频仍,两次工业革命间的帝国主义列强凭借其压倒性的政治经济力量,一步步使中国沦入殖民地社会的深渊,中法战争、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华,一次次国难,将中国打入前所未有的历史最低点;另一方面,传统的中国社会已经陷入停滞不前,衰朽不振,难以通过自身的力量实现彻底的变革。然而具有吊诡意义的是,正是在此大厦将倾的危局之下,却激起了中国中下层社会前所未有的活力,而其中的主力军就是生活在社会中下层的士人们。他们强烈要求革新,尤其是政治上的鼎革,要求在历史的转折点上展现自己的力量,表达自己的政治诉求,发出自己的声音。在晚清社会一片风雨飘摇之中,政治改革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广大士人除了冥顽不灵者外,大多数对于变革一事颇为关心。一方面,金文经学的传统得以重新发扬,托古改制;另一方面,西方政治思潮东渐,对于数千年沉醉在专制体制下的中国知识分子而言,无论是立宪虚君还是自由民主都不啻于一剂救世良方。一时间,人人皆以谈政治、谈国是为乐事。而士人天下兴亡的使命感,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使其希望临千古未遇之变,再一次走在时代的前头,因此对于和政治有关的种种大都趋之若鹜,并希望借此改变自己的政治经济地位。在这个意义上,谈政治成为一种社会所共有的风尚。而以“政治小说”作为卖点的《孽海花》正是起到了这些士人的传声筒和代言人的作用,所谓“激荡民气”的对象,正是他们这一批人。更进一步,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现实政治与历史是纠合在一起的。考史之兴衰,可以鉴今日之得失,有了历史作为镜子,才会避免在今日重蹈覆辙。“国家不幸诗家幸”,值此山河破碎之际,在“诗史传统”的影响下,在《孽海花》中内容最为纷繁的正是关于历史的叙述,体现出非常醒目的历史性色彩,而政治的主张和谕诫恰恰是凭借着历史的叙述而体现出来的。
不难看出,曾朴写作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记录从洋务运动开始后30年的历史变迁,正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那种责任感,让作者有意识地通过艺术的手段来反映这段历史。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孽海花》的历史性特点鲜明。首先具有一定的历史跨度,《孽海花》采用了历时的写法,如曾朴自己所说:“想借主人公做全书的线索,尽量容纳近30年来的历史”这样的写法无疑与编撰史书的方法更相近。其次,《孽海花》对当时的政治、经济、历史、军事等社会大事都有反映。再者,《孽海花》小说人物的真实性比较强。鲁迅说它“书中人物,无几不由影射。蔡元培说《孽海花》之所以吸引他,因为它“不但映射的人物与轶事多,为从前小说所没有,就是可以的故事,可笑的迷信,也都根据当时一种传说,并非作者捏造的”[2]。
而《孽海花》的历史记述还有另外一个特点。曾朴每述一历史事件,必先大略讲述起背景过程,然后便接口究其始末本源,花费数倍的笔墨揭其隐私秘史,如讲台民抗日一节,又序李文魁叛唐景崧事,又述刘永福受台南事,又述徐骧延请郑姑姑事,又叙太甲溪打破日军之事,又叙刘福通叛敌投降之事;再如说到帝后失和,两宫交恶,便说到宝妃与皇后的龃龉,再有宝妃之口,诉说灵狐转世复仇事。由此,所有情节如“中国盒子”一般层层展开,层层包裹。而所有历史记述,往往又是借谈话之机由人转述,所述之人,又多为相关历史事件的参与者,或当朝重要的历史人物,再加上对于这些事件的一轮评价、运筹帷幄,以及本身的所作所为,则更构成另一重的历史记述。这些微观的历史记述实际上从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宏观历史本身,赋予读者以阐释的空间和自由。此外,由于文本叙述的都是当代史,在文本之外,其“理想读者”与其中事实之间也无法保持一定的距离。而宏观历史与个体历史,正史与稗官野史的结合,也将历史的概念加以泛化。这样就形成一种无所不在的历史感或“似真感”,使人分不清虚构与史实之间的区别,自觉进行一种内化和空间化的尝试,进而参与到对文本的重新书写当中。正是这种文本当下性,再加上作者有意影射人物,故意制造出一种“迂回”的效果,使得读者乐于进行考证、索隐等一系列的工作,这样从某种意义上又丰富了文本的意义,这种意义的衍生就借助于此流行开来,作为广义历史的历史而存在。小说流传甚广后,连赛金花也亲自澄清自己并非轿夫之女及未与船长发生性关系一事,这些也都成为衍生为文本历史书写的一部分,使其历史性内涵更加丰富。实际上,作者也很自觉地注意到这一点,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人类自有灵魂,即有感觉;自有社会,即有历史”。[3]另一方面,作者将这种历史叙事用一种转述的方式表现出来,有意打断故事的叙事顺序,又不断突然中止叙事,或一笔带过,这样更造成了“历史与真实”之间的混淆,造成了文本的罅隙和裂缝,以待读者用自身的历史经验去填补,具有非常强烈的开放性和传记性。对于中下层士大夫而言,他们得以借此根据自己的理解来诠释历史,并将自己的亲身经历也融入作为历史宏大叙事中去,这个效果就是包天笑诉说的“你写近代历史小说,有许多人还活着,他们都可以向你质问”,在这个意义上,《孽海花》充分满足了对其历史想象的需要。
二
《孽海花》全书由始至末,将1870年后30年间重大政治事件,事无巨细皆一一书于笔端。曾在手抄底稿中列举人物名单,即使以历史时代为序的,分为旧学时代、甲午时代、政变时代、庚子时代、革新时代、海外运动诸部分,可见作品之中心,非在一人一事,而是以小说体裁承载数十年风云变幻:如第一回即说到日俄战争事,第三回提及蒲安臣使美事,第五回言清流党事,第六回具言中法战争事,第八回言日并琉球事,至雯卿死后,更加一发不可收拾,至两宫政权,甲午战争,公车上书,台湾抗日,广州起义,会党起义,戊戍变法无不长篇铺陈,大段议论。除本国历史外,还插叙虚无党夏雅丽刺杀俄皇,日本浪人小山六之介刺杀李鸿章之事,加起来竟然占了四回的份量。凡此记述,并非要客观地记录历史,而实在无不是要表现一定的政治意识。小说一开篇,就有这样的情节:
好一派升平景象!爱自由者倒不解起来,糊糊涂涂,昏昏沉沉地过了数日。这日正一个人闷闷坐着,忽见几个神色仓皇,手忙脚乱的人奔进来嚷道:“祸事!祸事!”日俄开仗了,东三省快要不保了!”正嚷着,旁边远远坐着一人冷笑道:“岂但东三省呀!十八省早已不保了!”爱自由者听了,猛吃一惊,心想刚刚很太平的世界,怎么变得那么快!
其中“日俄开仗了,东三省快要不保了”与“岂但东三省呀!十八省早已不保了”,正是隐约传达出一种对于国家主权尤其是国土沦丧的忧患意识,而《孽海花》的创作缘由也正由于此。这种意识成为作品的主题基调之一,通过对于中法战争、日并琉球、甲午战争的书写而愈加深重,愈加沉郁。另一方面,在这种重压之下,作品有确立了另一个主题基调,同样是在开篇之处,“自由神”、“自由的空气”、“爱自由者”,以及“不自由毋宁死”的宣言,却展现出振奋人心的抗争意识。通过对刘永福抗法、公车上书、台湾抗日、广州起义、虚无党起义的书写,作品宣扬了另一种不屈的政治抗争精神,宣扬了民主主义、国家意识和对自由民主的精神诉求,以及那种为理想和信念勇于牺牲的革命大无畏精神,将那种世代不忘的“灵魂”的力量、“民族种子”极力推崇。书中人物几乎都是政坛耆旧,所记所述又全是关乎国家兴亡的重大政治事件,通过他们的言行,将这段历史中的政治风云的点点滴滴——尤其是统治阶级的无能与腐朽——展露无疑,将那一段段屈辱的历史从各个方面加以表现,以激励世人,警醒读者。而诸如“威毅伯只知讲和,不会利用得胜的机会,把打败仗时候原定丧失权利的和约,马马虎虎逼着朝廷签订”[4]等等评论,直接吐露士人心声。畏庐先生所谓“鼓荡民气”,所言不虚。
此外,《孽海花》还跳出历史叙述,直接展现出其强烈的政治色彩。《孽海花》一开始就是为江苏留日学生所编之《江苏》而作,其创作的灵感来源则是中国和俄罗斯之外交事务,用金松岑的话来说,就是“各地有对俄同志会之组织,故以俄之洪文卿为主角,以赛金花为配角;盖有时代为背景,非随意拉凑也”[5]。小说开篇即谈自由,谴责国民性,其后,更是直接介绍了实业救国主张、亚洲革命论、公羊学说、立宪学说、排满革命等各种政治理念,如第10回中就详细介绍了虚无主义的相关的历史背景和理论主张:
这会发源于法兰西人圣西门,乃是平等主义的极端,他的宗旨,说世人侈言平等,终是表面上的话,若说内情,世界的真权利,总归富人得的多,贫贱人得的少,资本家占的大,劳动的人占的小,那里算得真平等!他离这会的宗旨就要把假平等弄成一个真平等:无国家的思想,无人种的思想,无宗教思想,废币制,禁遗产,冲破种种罗网,打破种种桎梏……现在的政府,他一概要推翻;现在的法律,他一定要破坏,掷可惊可怖之代价,要购一个完全平等的新世界。
不止于此,通过书中人物一次次关于政治问题的评论、争执,由将探讨进一步深化,交由读者自己去品评孰优孰劣。如第34回中,戴胜佛与陆皓东的这段激烈争论尤为典型:
既蒙先生引为同志,许守秘密,我们是在荣幸得很。旦先生又说,主张各异,究竟先生得主张和我们不同在哪里,倒要请教。”胜佛道:“兄弟首领孙先生兴中会得宗旨,我们大概都晓得些。下手方策,就是排满。政治归宿,就是民主。依照愚见看来,似乎太急进了。从世界革命的演进史讲,政治进化,都有一定程序。先立宪而后民主,已成了普遍的公例。大政治家孟德斯鸠的《法意》,就是主张立宪整体的。就拿事实来讲,英国的虚君位制度,日本的万事一系法规,都能发扬国权,力致富强,这都是立宪政体的效果。至于种族问题,在我以为无甚关系……”皓东道:“足下的见解差了……立宪政体,在他国还可以做,中国则不可”[6]。
短短二三百余字,便将维新与变革的理论主张略无遗漏地展现出来:一个主张渐进改良、虚君立宪,一个主张急进革命、民主共和;随后又点出二者的理论根据都在于西方的政治思想理念,而革命派特别强调其中的民族主义成分;接下去又指出二者对现实的前提预设,改良派认为国人尚不适合于立即接受剧烈的政治变革,因此改良可以减少阻力,而革命派则假定中国旧社会已完全丧失了自我更新的能力,必须推倒一切,从头做起,可谓抽丝剥茧,层层深入。作品虽表面上各显其利弊,不加评论,任读者自己做出判断,但是实际上这种判断已由历史本身作了注脚,而作品本身的价值判断也就蕴含在其中了。
在这个层面上,《孽海花》兼有政治普及、政治评论、政治宣传三重的功能。所谓政治普及就在于对相关政治理念和政治事件的介绍,所谓政治评论是通过作品中人物或叙事人之口作为一种社会的公论表现出来,而所谓政治宣传也就体现在对于革命精神的宣扬上。钱玄同将《孽海花》列于“旧小说之有价值”的六种之一,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阿英认为《孽海花》当时之所以能如此畅销,主要因为这个原因。
正因为此,《孽海花》超越了当时一般人对于小说的看法,与诗文载道、与史家的传统相契合,其历史性与政治性的高度融合,使作品成为这一时期社会心态的表征,成为社会无意识心理的宣泄,自然被视为当时小说中的翘楚之作。
三
林琴南在论《孽海花》时嗟叹道:“《孽海花》非小说也,鼓荡国民英气之书也。”[7]可见在作为其主要读者群的当时的“智识阶级”即士大夫阶层的心目中,《孽海花》已然并非小说之雕虫篆刻那么简单了,而成为一部信史,一部发愤之著述,故而读《孽海花》便如读史传一样,对于坚守史的传统的新旧知识分子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而曾朴所提倡之小说之群治功能,言及《孽海花》之创作“只为我看着三十年,是我中国由旧到新的一个大转关,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变动……我就想把这些现象,合拢了它的侧影或远景和相联系的一些细事,收摄在我笔头的摄影机上,叫他自然一幕一幕的展现,印象上不啻目击了大事的全景一般”,[8]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提出的。《孽海花》一开始在杂志上便打出“历史小说”的广告,而金松岑也说它是一部“以赛(赛金花)为骨”的“五十年来之政治小说”。因此,历史性、政治性两大因素既成为《孽海花》之中心要素,也成为其流行于世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A].鲁迅全集(第九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蔡元培.追悼孟朴先生[A].魏绍昌.孽海花研究资料[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曾朴.孽海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270.
[4]曾朴.孽海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42.
[5]魏绍昌.《孽海花》研究资料[M].北京:中华书局,1962:146.
[6]曾朴.孽海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333-334.
[7]魏绍昌.《孽海花》研究资料[M].北京:中华书局,1962:135.
[8]魏绍昌.《孽海花》研究资料[M].北京:中华书局,1962:131.
I106.4
A
1008-4614-(2011)05-005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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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27
潘程环(1970—),男,广东湛江人,广东广播电视大学中文讲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