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际垠
(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山水游记是一种重要的散文类型,是我国文化园林中枝繁叶茂、风姿绰约的一朵奇葩。山水游记无疑要写山水,写风景,要真实地再现自然地理景观之美。然而,山水游记又不能单纯地停留在对自然地理的摹写上,还应将景观置于一定的文化背景中,叙说自然地理景观背后的文化渊源,使景物的描写更富有立体的美感。
徜徉山水之间,冲破尘世的藩篱;放逐山水之间,用心来认知和体验,自然地理就会使人在感应中获得警醒,在新的文化品格创造中获得再生,而纯自然也就变成具有人文意味的自然,山水也就变成人化的山水,变成了人文地理景观。这些人文地理景观以山水为表征对象,以鲜明的特色文化之美、历史价值之美、独特的意境之美和隐秘幽玄之美,呈现出了山水游记独特的文化底蕴。山水有情,屐痕无所不至;游情所向,又超越寻常自然的人文地理描写,使众多优秀山水游记原初的内蕴获得个性化的解读。湖湘山水,自古清俊,有着独特的自然景观,推开自然之门就是湖湘山水游记创作始终如一的使命。湖湘人文,自古崎崛,有着博大精深的文明和悠久历史,它们同样是湖湘山水游记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在绵延的历史中,湖湘山水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它融注了中国古代文人、画家、隐士等的思想观念,把超自然力量的崇拜、民间神话传说、宗教文化思想、民间风情融为一体,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湖湘山水文化。自元结、柳宗元以来,对湖湘山水、文化遗存的发现、关注与描绘,始终都是湖湘山水游记作者坚守的使命,一千多年里,出现了不少山水佳作。翻越千年文化大山,当我们面对当代,尤其是新时期以来的湖湘山水游记,在感受如诗如画的自然美景时,同样也为充盈于其中的人文地理景观描写而浮想联篇,思绪飞扬。这里的人文地理景观充满诗意、哲学和生活,它们是人与自然永恒契合和长相厮守的结果,是今人与古人在同一环境里周旋和比照的结果。它们的存在,让每一位读者都能感受到湖湘山水文化的悠远和深邃。
湖南是一块神奇的土地,湖南文学源远流长。自屈原始,湖南就与无数的文学家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漫长岁月里,来自北方的“谪宦”和“流寓”者中,有众多都是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影响和地位的人物。他们行走在湖湘山水之间,以山水为友,湖湘自然风景便成为了他们的情感寄托和精神家园。这些风景一经文人墨客的居留行吟,就成为了人文地理景观,带上了鲜明的文学色彩,多了一份文学的内涵。而文人墨客留下的大量诗文词赋,又使自然风景更加声名远播,诗文词赋便也就成了风景。当今天的山水游记作者描写同样的风景时,便会情不自禁地引入这些古代诗文,既是为了使对自然景观的表现更加鲜明,也是为了增添文章的文化内涵。
汪曾祺先生的散文《桃花源记》中,开篇第二段便引用了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句子:“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这既给人一份对接下来的情节发展的诱惑,更使人萌生出对汪先生眼中桃花源的莫以言明的期待。此处引用,虽看似平淡无奇,用的是孩童都能脱口而出的几句古韵,却实在妙不可言,意味无穷。唐臻科先生在《春到壶瓶山》一文中,写自己面对翠绿的春景,油然联想起李白“壶瓶飞瀑布,洞口落桃花”的经典诗句,以及乾隆皇帝那“壶瓶美景看不足,来生有幸再重游”的感慨,真可谓信手拈来,恰到好处。这些诗句深深印证了作者描写的真实性,强化了作者笔下的风景之美。而在彭楚明先生的《千家峒》一文中,在写到白鹅寺时,引用了清朝文士周鹤的一首诗:“何处空山访白鹅,昔传飞瀑殆如何。虚岩留滴从苔藓,古屋云荒补女萝。自有青莲存蕙照,谁寻芳桂出层阿。凄凉落日登临处,大地沧桑一刹那。”诗歌极写了白鹅寺已无从考证的凄凉感,使人顿生思古之幽情。
大量古代诗文在游记中的引用,为湖湘山水涂抹上了一层绚丽夺目的文化色彩,使其更加生动地面向世界,引领四方旅游者慕名而来。
神话传说多是人们对美好事物的想象,但往往以现实生活为基础。这些神话传说在代代相传之中,经过人们的添枝加叶逐渐走向人情化、世俗化,与人们的生活融为一体,并带上了鲜明的地方色彩。在山水游记中,以自然风景为创作基础的神话传说往往反映着山水的情操。湖湘大地,流传着许多美丽动人的神话传说,它们因山水而得以流传,但又使得山水更加美丽,更加充满神秘色彩,更加令人心驰神往。
余秋雨先生在他的《洞庭一角》一文中,由“贬官”文化引出范仲淹与洞庭湖的关系,讲到天下,讲到人物的气概与胸襟。然后,作者写到了吕仙人,写到娥皇与女英,写到湘妃竹,写到秦始皇,写到柳毅传书,等等,这些神话传说生动形象地展示了洞庭湖的传奇、生机与神秘,这就把天然的湖泊人文化、艺术化了。在作者笔下,洞庭湖不是一个简单的水的世界,而是一个多元的文化对象。神话传说的运用,突出了地方文化气息,让人获得一种历史的纵深感,使山水更显多姿多彩。再比如舜帝的传说之于韶山,祝融的传说之于南岳,周昭王的传说之于昭山,这样的关联,浅则可以调动读者的兴趣,深则能够丰富文章的内涵,强化文章的文化底蕴。
在新时期湖湘山水游记创作中,作者往往将自然风貌以神话方式加以拟人化,使之具有人的情态和性格,从而增强作品的形象感和趣味性,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染。比如叶梦的名篇《羞女山》中有一段描写,“也许,会有人抱怨她仰天八叉躺在那,未免不成体统,未免不像一个闺阁,未免太不知羞。但她为什么不知羞呢?那是一个荒古的年代,天刚刚补好。人还没有呢!是她创造了人类,她是一位博大宽容的母亲。”在作者的心里,羞女山狂放不羁,不乐天安命,是炼石补天后,又在辛勤地捏着小泥人的女娲。作者赋予她许多的含义,说她是“一种温暖,一种信念,一种感化的力量!”假如没有神话传说附丽其上,不管山峰有多么形象,其艺术魅力也会大打折扣。当然,作者引入神话传说,并非要故弄玄虚,而是把它作为一种开拓文本意蕴空间和增强文本艺术性的手段。
奇特的山水遇到灵秀的文人墨客才会产生优美的山水作品。湖湘大地有幸,千百年来,她与无数文人雅士结缘。面对湖湘美景,人们或攀登、或跋涉、或吟赏,与风景对话,与风景交流,彼此成为相知的朋友。于是,在青山绿水前,到处都留下了迁客骚人流连盘桓的足迹。今天,当我们登山涉水时,仿佛还能依稀捕捉到前人的足音,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文化气息。湖湘山水有许多都因和名人的际遇相关而为世人所知,甚至成为人们心目中的一块圣土。如舜帝之于九嶷、屈原之于汨罗、杜甫之于洞庭湖、元结之于浯溪、柳宗元之于永州、徐霞客之于衡山、朱熹之于岳麓、秦观之于苏仙岭、毛泽东之于韶山、艾青之于崀山、吴冠中之于张家界等等。正是因为与名人相关,山水便成了文化。在描写某一特定山水时,山水游记的作者常常要写入这些名人的踪迹,以此来强化所要表达的情感与主题。
卞毓方先生在他的游记名篇《张家界》中有这样一段描述:“犹记前年拜会画家吴冠中,听他老先生叙述七十年代末去湖南大庸写生,如何无意中撞进张家界林场,又如何发现了漫山诡锦秘绣。”这段文字除了告诉人们一个事实,还揭示了一个质朴的道理:人与风景的相遇是一种缘,但这种缘需要人有一双发现的眼睛,有一颗善于审美的心灵。否则,即使山水就在眼前,也会与你擦肩而过。
王青伟先生的名篇《寂寞的浯溪》是一篇值得认真品读的山水佳作。文章站在一个当代人的全新视角,生动地描述了元结在浯溪的经历,交代了浯溪被发现、被命名,以及浯溪碑林形成的过程,揭示了唐代文人隐秘而丰富的内心世界。因为有元结和颜真卿,因为有浯溪碑林和《大唐中兴颂》,还因为浯溪那潺潺的溪流,文章给人一种强烈的历史冲撞和文化感染。正如作者在文中所说:“走进浯溪,就像走进一部唐代以后的文学和书法史,就像走进一个文化道场。”
所谓文化遗存是指从历史、美学、人种学或人类学角度看,具有突出、普遍价值的人造工程或人与自然的共同杰作,以及考古遗址和各类文物。湖湘历史久远,文化传统源远流长,文化遗存俯拾皆是,它们与湖湘山水相融,早已成为湖湘文化的艺术珍藏。
洞庭湖岳阳楼、岳麓山爱晚亭、湘西悬棺和吊脚楼、九嶷山舜庙、浯溪“摩崖三绝”、永州西山和小石潭、潇湘八景等等,无不体现着湖湘深厚的人文底蕴以及湖湘人的聪明智慧。新时期山水游记中描绘这些人文景观,不仅是为了更好地衬托风景,也是为了体现一种文化的传承,为了让读者更深刻地感受到湖湘文化的博大精深。而从山水游记的写作层面讲,适当地涉及文化遗存,既是写自然风景的必需,也可以对文章的主体起到有力的衬托。
宗教寺庙是文化遗存的重要内容。中国山水文化与宗教活动有着密切关系。山林幽深,云雾缭绕,寺庙和道场坐落在这些地方,显出了宗教的庄严与神秘,表现出人们对天地的崇拜。在新时期山水游记创作中,几千年来传承下来的宗教场所都是作者们研究和表现的对象。这样的人文地理景观描写,既让眼前风景的久远历史清晰浮现,又展现了作者对自然和人生的感悟及自我的审美意识与审美境界。贺丁在《南岳游记》一文中写道:“到达南岳,我们直奔圣帝庙。我并未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庙,就是说既有菩萨又有和尚的庙。在圣帝庙虽说没有和尚,若能‘参拜’菩萨却也是一件快事。”来到南岳,立刻想到圣帝庙参拜,这就十分准确地告诉读者,南岳是一座佛教名山,是一座可以给游人提供心灵栖所的山。这就给南岳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宗教文化色彩,同时,也让读者的心灵在这样的叙述面前平静下来,走进一种肃穆和庄重。
在新时期湖湘山水游记创作中,还常常写到风物的沿革与变迁。比如张家界原名青岩山,缘何改名?因什么人而改名?山水游记写入这方面的内容,不仅使读者了解了山水的历史沿革,还使文章有了一种历史的纵深和文化的厚度。
在山水游记中,山水中的人文地理景观都经过了作者心灵的创造,传达出作者特殊的情趣,它已超越客观和自然的风景,而成为了山水境界中的审美意象。将自然地理景观与人文地理景观融合,努力增加作品的文化内涵和文化品味,是山水游记创作的应有之义,也是新时期湖湘山水游记创作曾经或者正在不断追求着的文学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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