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与反思——泰戈尔女性思想解读

2011-04-11 13:04王中英
河北北方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年1期

王中英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石家庄050080)

国内对泰戈尔短篇小说的研究,多集中于其作品中出现的女性形象,但大多数文章对女性形象的分析往往是简单地套用社会意识形态,单纯地从控诉封建制度方面来分析泰戈尔的作品,造成分析的片面化和简单化。泰戈尔的短篇小说广泛反映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孟加拉社会的种种问题,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和形象的塑造是泰戈尔短篇创作中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研究泰戈尔短篇中的女性形象有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泰戈尔的女性思想,揭示泰戈尔思想的复杂性与矛盾性。

一、女性群像

泰戈尔深切关注女性命运,同情女性的不幸,对传统伦理道德给予女性的束缚和迫害进行了强烈批判,这在其短篇小说中有着突出的体现。泰戈尔笔下的女性可分为两类典型形象:

(一)传统伦理道德压抑下的女性

印度传统文化要求女性忠贞,顺从忍耐,对家庭无私奉献,无条件地服从家庭和丈夫的意志,并以此作为最高的荣誉与美德。泰戈尔塑造了这样的女性类型,她们遵守传统伦理道德的要求,却在传统伦理道德的束缚与压抑下,消融了自主意识,最终走向了人生的悲剧。

这一类女性形象普遍存在于泰戈尔的短篇小说。如《女乞丐》中的科莫尔、《摩诃摩耶》(又译《莫哈玛雅》)中的摩诃摩耶、《素芭》中的素芭、《还债》中的尼露波玛等。《女乞丐》中的主人公科莫尔是这类女性形象的典型代表,她是传统伦理道德的牺牲品。科莫尔与奥莫尔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但在结婚前的两个星期,突如其来的战争打破了宁静的乡村生活和他们甜美的爱情。奥莫尔在父亲带领下为王国征战,两小无猜的爱人被迫分离。奥莫尔走后没多久,科莫尔为生活所迫出去乞讨,为强盗所掳。母亲为了救她被迫答应村里地主莫洪拉尔的婚约。然而在婚后不久,科莫尔就遭到了遗弃,被打发回了娘家,她越发思念恋人奥莫尔。终于有一天,奥莫尔以军事统领的身份回到小山村,但科莫尔已经结婚的消息让他感到失望和痛苦。为了让科莫尔能够履行自己的义务,奥莫尔对她言辞冷淡,科莫尔最后也因此郁郁而终[1]。

科莫尔与奥莫尔的爱情悲剧是由多方面原因造成的。表面上看,突发的战争引起了一系列偶然事件,导致了二人的悲剧。实际上,来自传统印度社会的伦理道德才是造成二人爱情悲剧的真正原因。印度教经典《摩奴法论》中规定,女子一旦嫁到夫家,就变成了丈夫的私有物,即使遭到丈夫的遗弃,仍然是丈夫的财产。从这个角度来看,科莫尔是不自由的,即使遭到地主莫洪拉尔抛弃后,《摩奴法论》同样规定了为人妻的义务,忠贞、顺从忍耐、服从丈夫的意志。作为印度社会的一份子,奥莫尔深知这些传统规定,为了保全科莫尔的名节,尽到为人妻的义务,奥莫尔故意冷淡科莫尔,最终导致二人的爱情悲剧。《女乞丐》是泰戈尔短篇小说的处女作。从这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泰戈尔对女性问题的热切关注。通过这一类女性,我们可以看到泰戈尔对以印度教为基础的印度社会对女性的压抑、束缚与残害的强烈不满,对女性的深切同情。

(二)反抗意识下的女性

泰戈尔在他的短篇小说中也塑造了一类具有反抗意识的女性。如《弃绝》中的库松、《吉莉芭拉》中的吉莉芭拉、《一个女人的信》中的麦里娜拉等。然而,尽管她们已经产生了反抗意识,但她们的反抗力量是微弱的,在强大的传统力量面前,等待她们的依旧是悲惨的命运。

库松出身于低贱的首陀罗种姓,又是一个寡妇。在传统印度社会里,这种出身与遭遇几乎注定了她的悲剧命运。然而在传统势力面前,库松不是那种任人摆布、逆来顺受的女性,她纯洁、善良、多情,渴望得到爱情和幸福。当大学生赫门达爱上她以后,库松也很快坠入爱河。但是库松知道,自己与赫门达之间存在着家世和种姓的差距,尤其是种姓差距,这个几乎是他们不可逾越的鸿沟。按照印度的种姓制度,不同种姓的男女是不能结婚的。其次,自己是个寡妇,按照封建婚姻制度及其陋习,寡妇是不能再嫁的。迫于传统的压力,库松一开始并不打算嫁给他。但最终,爱恋的折磨使库松隐瞒了自己的种姓和出身,战胜了思想中的传统伦理道德观念,勇敢地同与自己身份相差悬殊的人结合在一起。当赫门达的父亲得知真相,要来赶她出门时,库松表现得异常镇静,既不哭泣,也不求饶。她利用最后的机会与丈夫话别,妻子的温情最终感动了赫门达,使他战胜了家庭和社会的压力,坚决不弃绝自己的妻子,但随着小说结尾赫门达父亲的一声怒吼,二人被扫地出门[2]。

库松与赫门达对传统势力的反抗是有力的,从二人身上可以看到泰戈尔对女性解放的热切希望。库松是矛盾的,她有着追求自身幸福的渴望,但同样有着对出身和遭遇的顾虑,来自于传统道德压力成为她追求爱情与幸福的巨大阻碍。最终,对爱的渴望,对幸福的追求使库松隐藏了自己的种姓与遭遇,毅然投入赫门达的怀抱。泰戈尔在这篇小说中展现了真爱的力量与可贵,使我们在传统的社会中看到了温馨的一面,看到了女性反抗意识的觉醒,同样,也使我们看到了这种觉醒的微弱与被动以及传统力量的强大,赫门达坚决不弃绝自己的妻子,最终的结果却是二人为家族所抛弃,为种姓社会所弃绝。

二、积极的女性思想

泰戈尔深切关注女性命运,同情女性不幸,呼吁男女平等,争取女性解放,对传统伦理道德对女性的束缚和迫害进行了强烈的控诉与批判。印度传统的宗教经典详细规定了女性的地位、思想与行为方式,这些规定沉淀为印度传统思想中心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

传统印度社会以宗教为基础,通过宗教衍生出来的伦理道德束缚女性的思想,限制女性的行动,消解女性的主体意识和身份的认同,最终构建起一个以男权为中心、女性为附庸的社会。《摩奴法论》规定:“无论在幼年、成年或者老年,女子即使在家里也绝不可以自作主张”[3](P106),同时还规定“女子必须幼年从父,成年从夫,夫死从子,女子不得享有自主地位”[3](P106),她们“应该逆来顺受,意念清净,守节居贞,渴望着一夫之妻的无上功德直到死”[3](P107)。在这个框架之内,印度女性缺乏自己的主体性和个人身份的认同,将家庭视为女性实现自身价值的场所和目的,丈夫成为她们人生的依托。这种男权社会和传统伦理道德的结合导致了印度女性的悲惨命运。

泰戈尔小说通过对女性形象的塑造,强烈地控诉了传统伦理道德对女性的束缚与迫害,热切地呼吁男女平等,争取女性解放。泰戈尔认识到,传统印度的伦理道德已经成为了阻碍印度女性解放的绊脚石。他指出印度女性的解放和自由发展必须建立在女性自我意识觉醒和自身身份的认同基础之上,必须颠覆以男权为中心的传统印度社会。这反映了泰戈尔积极进步的女性思想。泰戈尔通过第一类女性形象的塑造,展现了女性在传统伦理道德重压下走向毁灭的真实图景,指出在当时的印度社会,女性单纯地遵从传统不能使她们走向幸福,不能完成印度女性的彻底解放。泰戈尔作为一个进步的作家和思想家,其眼光不仅仅局限于控诉传统伦理道德和陋习对女性的束缚与羁绊,更主要的是通过作品中的女性来探索印度女性解放的道路。因此,泰戈尔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又塑造了另一类女性形象——具有反抗意识的女性形象。这些具有反抗意识的女性,徘徊于传统要求与自身幸福之间,最终突破传统伦理道德的重压,勇敢地争取自身的幸福。她们展现了印度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但泰戈尔给这类女性安排的结局却与第一类女性一样,大多走向了人生的悲剧。这无疑展现了泰戈尔女性思想的矛盾性与复杂性。

三、女性思想成因的思考

泰戈尔笔下两类不同女性形象的相似结局体现了泰戈尔女性思想的复杂性与矛盾性。泰戈尔意识到女性的解放应当建立在女性自主意识觉醒的基础上,因此他赋予了第二类女性以反抗意识,但最终却给她们安排了悲惨的命运。泰戈尔这种矛盾、复杂的女性思想的形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家庭影响

既开放又保守的家庭环境,无疑是泰戈尔女性思想得以形成的主要原因。泰戈尔成长于印度民族民主革命的家庭环境中,家庭传统对他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他的家庭成员大多参加了当时的宗教改革运动、民族民主运动。泰戈尔的祖父德瓦尔卡纳特·泰戈尔是印度启蒙思想家、宗教改革家罗姆·莫汗·罗易①的挚友,是罗易从事宗教和社会改革的坚定支持者。泰戈尔自己也曾经做过梵社的秘书,深受西方思想的影响。开放的家庭环境无疑使泰戈尔较早地接受了西方的男女平等、天赋人权、自由民主等思想。因此,泰戈尔在作品中热切而真诚的关注女性的命运,强烈地控诉传统伦理道德和陋习。

泰戈尔虽身处开放、西化的家庭环境,但其家庭也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印度家庭。泰戈尔身处于一个庞大的家庭之中,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在充分的自由与严格的家教下成长,对宗教的虔诚是家庭予以他们的必修课。泰戈尔的父亲德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在宗教信仰方面是一个虔诚的印度教教徒,这使得他对子女的宗教要求分外严格,泰戈尔自小生活在一个严格的宗教家庭之中,宗教对他的影响是不可避免的。印度当代学者维希瓦纳特·S·纳拉万教授《泰戈尔评传》一书认为,在泰戈尔的童年轶事中,有三件事对他一生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其中之一便是在传统的授圣线仪式上,他被授予圣线。在那次仪式上朗诵的吠陀圣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由此可见,泰戈尔的思想中有着深深的宗教烙印,但恰恰是宗教对女性的压抑、束缚与残害造成了印度女性的不幸,对女性不满的控诉就是对宗教的控诉,这使得泰戈尔的存在于两难之间,一方面他笃信宗教,另一方面印度女性的悲惨命运又使得他不得不站在印度教的对立面,对于宗教的复杂情感成为泰戈尔女性思想矛盾性与复杂性的决定成因。

(二)社会因素

泰戈尔的女性思想是对以印度教为基础的印度社会的一种反思与批判。泰戈尔身处时代交替的浪潮中,民族解放运动风起云涌,作为社会先进知识分子的泰戈尔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拿起了犀利的“武器”为民族解放运动服务。民族解放运动兴起之初,为了抵御西方文明的入侵与同化,重拾民族自尊心、自豪感,更好地为民族独立服务,一些民族解放运动领导人大力提倡恢复印度古代传统,以此来重塑民族精神。随着民族解放运动的深入发展,这种政策的利弊逐步的显现出来,一方面,这些政策增强了民族凝聚力将民族解放运动推向高潮,另一方面这些政策使传统伦理道德和封建陋习更加根深蒂固。泰戈尔正是认识到了这些政策的弊端,开始对印度社会进行反思,关注女性问题。印度近代哲学家维韦卡南达说过:“在印度,宗教生活形成了中心,它是民族生活整个乐章的主要基调。”[4](P103)印度是一个以宗教生活为核心的社会,宗教影响着世俗生活。一直以来,在印度以吠陀教—婆罗门教—印度教为文化主流的社会,一直压抑着印度女性的发展。吠陀教经典《阿达婆吠陀》中记载了“由祭司施行的祈求母亲腹中的女胎被男胎所代替的专门仪式”[5](P29)。从这些宗教规定可以看出印度女性的种种不幸的根源就在于以印度教为根基的印度社会。泰戈尔通过对女性形象的塑造而关注这些问题,从根本上来讲他的女性思想其实是对以印度教为基础的印度社会的一种反思与批判。

(三)文明冲突的反思

对于西方文明与印度本土文明冲突过程中的反思也是泰戈尔复杂女性思想得以形成的重要原因。泰戈尔身处社会动荡不安的时代,各种矛盾纷繁迭出,尖锐复杂。面对这些矛盾,一些西化的知识分子开始大力倡导用西方文明来医治印度痼疾,猛烈地批判传统印度文明,另一些保守的民族主义者则积极提倡回到传统的印度社会以抵御西方文明的入侵与同化。泰戈尔在成长过程中,立足民族精神内核,吸收西方先进思想。这使得泰戈尔思想存在着矛盾性和复杂性,但这同样也使泰戈尔对文明冲突的思考具有了天然的优势,他既吸收了西方文明的有益成分,又对印度教文明有着深厚的理解,这固然使得他的思想看起来矛盾重重,却使得他在看待问题的态度上更加客观。立足于外来文明,他看到了印度传统社会伦理道德和陋习对女性的压抑、束缚与残害;立足于本民族传统,他看到西方文明的不足。思想的矛盾性使泰戈尔徘徊在两种文明之间,企图寻找一条既能解决印度痼疾,又能保持民族独立性的道路。

从泰戈尔短篇小说中塑造的女性形象来看,遵从传统伦理道德的女性与反抗传统伦理道德的女性都走向了消亡,这样的结局,一方面可以说是社会环境的制约与个人思想的局限所导致的,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出泰戈尔在两种文明冲突下的选择态度——更加重视以印度教为基础的本土文明,这往往也是大部分评论家认为泰戈尔女性思想的不彻底性和局限性的缘由。但我们同样应该注意到,在两种文明的选择上泰戈尔首先站在本民族思想核心的基础上,这种选择是有其道理的,外来文明与本土文明的冲突、交融,而后形成一种新的文明是一个长期发展的过程,作为本土作家,首先应该定位自己是站在哪种立场之上,如果完全站在外来立场上,一味地否定本土文明,提倡外来文明,消解民族性,谁敢保证这不会成为邯郸学步?如果一味地坚持本土文明,忽视外来文明的优点,那么这与闭关锁国又有什么区别?在这个问题的抉择上,泰戈尔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榜样,他立足于以印度教为传统的本土文明,吸收西方先进思想,批判传统道德中的陋习,虽然存在着对传统陋习的批判力度不够、思想不够彻底等局限性,但泰戈尔在外来文明与本土文明的选择上,在西方先进思想的吸收、传统陋习的批判上无疑是具有进步性的。

泰戈尔女性思想的形成是有着深刻的个人和社会原因的,蕴含着泰戈尔对文明冲突的独立思考。泰戈尔女性思想的进步性是毋庸置疑的,矛盾性也相当明显,但这并不能掩盖泰戈尔女性思想在当时社会条件下的巨大的进步性与影响力,正是由于泰戈尔女性思想的矛盾性与复杂性才使他更加真实、形象,从而充分地展现了印度转折时期一位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的艺术魅力和人格魅力!

注 释:

① 罗易被称为“近代印度之父”,建立近代印度第一个改革团体——“梵天斋会”,后更名为“梵社”,他吸收西方思想,鼓吹“天赋人权”,反对封建陋习,比如说童婚、寡妇殉夫等,主张男女平等,女性解放。

[1] 张朝柯.泰戈尔短篇小说的艺术成就[J].辽宁大学学报 ,1988,(1):62-65.

[2] 邹节成.泰戈尔短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J].吉安师专学报 ,1994,(1) :47-52.

[3] 摩奴法论[M].蒋忠新,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4] 朱明忠,尚会鹏.印度教:宗教与社会[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

[5] S·C·克劳福.印度教徒种族观念的演变[M].夏威夷:夏威夷大学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