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史》、《汉》风”与归有光著述探析

2011-04-08 01:02朱志先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1年9期
关键词:项脊轩归有光史记

朱志先

(1.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2.咸宁学院 人文学院,湖北 咸宁 437005)

明代“《史》、《汉》风”与归有光著述探析

朱志先

(1.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2.咸宁学院 人文学院,湖北 咸宁 437005)

明代中叶,随着文学复古运动的影响,当时学界出现言必秦汉的风气。归有光生当其世,虽在文风上倡导“唐宋”风格,但在其实际的著述中却表现着与《史》、《汉》的密切联系,主要体现在其著述在撰述体例、内容选材及叙述手法上对《史》、《汉》的借鉴与模拟。

明代;“《史》、《汉》风”;归有光;著述

明代中叶,文学作品模仿《史》、《汉》风格,已经成为一种风尚,“正、嘉之际,北地、信阳声华藉甚,教天下无读唐以后书。然七子之学得于诗者较深,得于文者颇浅,故其诗能自成家,而古文则钩章棘句,剽袭秦汉之面目,遂成伪体。史称(王)慎中为文,初亦高谈秦汉,谓东京以下无可取”[1]P2320。张鹤翔《重刻何椒丘先生集序》亦言“明兴文集之盛无若弘、正、嘉、隆,其时闻人才士,后先辈出,如云蒸霞蔚,要或失则纤,或失则杂。先生(何乔新)杰然自峙,其间隶役百家,雄视千古,经论本程朱,史传法迁固,奏疏齐陆贾”[2]P475-476。而周复俊称杨慎写文“扶疏浩荡,考订精密……为文宪章迁、固,翱翔晁、贾,总辔于屈、宋,染指于王、刘,濯缨于权、柳,而扶摇纵恣,有其似之不必摹拟而始工”[3]P131-132。鉴于当时学人的作品,受《史》、《汉》风格影响较多,本文试以文章著称于世的归有光为个案,探析《史》、《汉》对明代文学创作的影响。

归有光的成就主要在文学创作上,尽管他在文风上倡导“唐宋”风格,但其“为古文,原本经术,好太史公书,得其神理”①。他对《史记》的研究主要体现在《归评〈史记〉》上,“是以文章家而不是历史学者的眼光去阅读评论《史记》,他一般倾向于从文章气脉、结构、义法的角度,而不是从内容的角度加以圈点”[4]。明代对《史记》的评点,大部分都是从文学手法着眼,讲究文章的文笔辞色,如茅坤《史记抄》即是此例。从接受学的角度来看,长时期研习某一人的著作,尤其是伟人之作,且带有浓厚的同情心去探讨,潜意识地便会受到他的感染。如归有光言:“夫典籍天下之神物也,人日与之居,其性灵必有能自开发者。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书之所聚,当有如金宝之气,如卿云轮囷,覆护其上,被其润者,不枯矣。”[5]P209

归氏所言与书籍相处日久,人的性灵自然会受到开发,这便是接受者文化增值的表现。他幼时精通“三史”,这样汉代历史及《史》、《汉》文风对其影响颇深。当然明代中叶,研治《史》、《汉》者众多,但受熏染的程度不一,有的是机械模拟,即为东施效颦,颇不可取;有的吸收其精神,灵活变通,转化为自己的财富。像归有光没有仅仅满足于崇拜司马迁、班固,而是精研《史》、《汉》,并且能巧妙地把班、马的风格融入自己的作品之中②,进而形成自己的风格。归有光的作品主要收录于《震川集》和《震川集别集》中③,他对《史》、《汉》的借鉴之处,主要体现在撰述体例、内容选材及叙述手法上。

一 撰述体例效法《史》、《汉》

归有光在评析韩、柳、欧、苏四家文时,提出自己对《史记》的看法:

予生平最喜《史记》者也《史记》上自五帝,下逮汉武,胪列本纪、年表、书传,规模意象合之,无一笔不《史记》者。试循全本,曾自为格式,一笔相肖否?人各一人,事各一事,即其人其事大略相类,毕竟意义所注,非可牵合。繇斯以谭,后千百世,复有龙门出,虽二十史皆为《史记》,宜无疑也。亦各象其人,各列其事也。④

归有光认为撰写文章应把握其“精气”,即文章之内涵,因人事而异,不应机械模拟。《史记》之中,本纪、年表、书传体异而神同,只要模仿《史记》到达神似地步,则“无一笔不《史记》者”,二十史也都会像《史记》,“各象其人”、“各列其事”。所以,他在行文中灵活运用《史》、《汉》纪传、志书的体例,最终达到似《史记》而并不必为《史记》的效果。归有光对《史》、《汉》体例的钟情,甚至在为童生编写应试资料时,亦有反映:

然则所贵良史,裁酌体例,旁采异闻,考求真是,发愤讨论,使归于一……抑尝读武帝本纪、诸志表传,皆史迁当时撰述,而班固、陈宗、尹敏、孟冀共成。光武本纪、后汉列传,载记当时,纪、志盖不废也。自《实录》专行,则纪志殆废,此尤史家之阙典。窃以为《实录》之外,宜用拟古迁、固之书,此不当待后世而定也……此即一代之史,非直俟数百年之后而为也,徒恃《实录》一书,所轶多矣,此方今史馆之所当议者也。[6]P751-752

鉴于明代“徒恃《实录》一书,所轶多矣”,国史处于废弃状态,归有光先提出“良史”的标准,是在体例上应“归于一”,即要有严格的尺度。在内容上应“旁采异闻,考求真是”,即要博而实。然后希望史馆要在《实录》以外,借鉴班、马之书的体例,将明代史实分门别类,纳入纪、志、书、表之中,自成“一代之史”。

归有光不仅思想上希望撰史为文应效法《史》、《汉》体例,在他著作中对《史》、《汉》体例的运用可谓是层出不穷。在撰写人物事迹时,吸收《史》、《汉》纪传体的写法,如杂文中(《书安南事》、《书郭义官事》、《书张贞女死事》等)、行状中(吴纯甫、李南楼等六人)、传中(《归氏孝子传》、《张自新传》等二十一传)是模仿《史》、《汉》传记的写法;志(马政志、马政职官、马政祀祠、马政蠲贷、马政库藏)则有《史》、《汉》中志、书的风格。文后“归有光曰”1处、“项脊生曰”3处、“归子曰”10处,即是《史记》论赞的笔法。针对归氏原文,下面仅举两例予以说明:

(一)《项脊轩志》⑤对《史》、《汉》传记的借鉴

归有光《项脊轩志》短短635字,将“项脊轩”的概况描述殆尽,同时把家人往来、家世兴衰以及自己的志向活灵活现地展现于读者。“项脊轩”本是一个破旧而又狭窄的读书阁子,而归氏家族此时业已败落,这种看似普通平常之事,但在归有光笔下却成为传世佳作的素材。主要是归有光在撰写此文时,饱含深情,“然予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悲喜之间真情乃见。“余泣妪亦泣”仅五字,亲情顿显。“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祖母希冀孙子有所作为,振兴门庭,但他怀才不遇,屡试不中,所以才会出现睹物轻生。从写作的内在动力来说,亦可谓是因情而生,这和司马迁的发愤之作较为相同。林纾指出此文“情深者文胜。言情之文,唯家庭琐事最难着笔,常熟读《史记·翁须传》及《汉书·赵皇后传》,则自我不达之情”[7]P146。徐世昌认为:“归氏此文肇源史公《外戚世家》,惟史公文绝高古,褚先生补者亦然,归则时有俗气。”[7]P146-147

在《项脊轩志》中,归有光在叙述“项脊轩”的“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与“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中间,突然插入下面一段: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陷井之蛙何异![5]P430

从整篇内容来看,“项脊生曰”一段与全篇似无联系,而且比较突兀。吴小如则认为:“这种章法看似别扭,其实仍有所本。我故曰其结构‘似奇而实正’。”[8]P329但贝京指出归有光不可能模仿《田单列传》来写《项脊轩志》,其依据有两点,一是“项脊生曰”以下语是十余年后所作,不可能专为模拟《史记·田单列传》而作;二是《项脊轩志》整篇浑然一体,而《田单列传》“太史公曰”以后部分,与田单的事迹联系不紧密[9]。其实贝京所立论之处,亦不完善。他认为归有光在十几年后续写《项脊轩志》不太可能为模仿《史记》而作,此言过于绝对。《田单列传》中“太史公曰”以后之事,是太史公撰写人物时所运用的“附见法”,以此使文意更清楚。相比而言,《项脊轩志》中“余既为此志”以后的内容尽管补于十几年后,但亦是从《项脊轩志》内容的完整性来考虑,所以归有光此作应该是借鉴《田单列传》的叙写体例。归氏此作,正如汪琬所言:“前贤之学于古人者,非学其词也,学其开阖呼应、操纵顿挫之法,而加变化焉,以成一家者是也。”[10]P534

(二)《书张贞女死事》对《史》、《汉》人物传记体例的模拟

归有光对张贞女作为一个贤良的妇道人家,为守节义,不愿受恶少的欺凌,最终惨死一事,在文中详细摹写其来龙去脉,在结尾处言,“予来安亭,因见此事。叹其以童年妙龄,自立如此,凛然毛骨为竦,因反覆较勘,著其始末,以备史氏之采择”[5]P92。归氏对此事的叙写非常清楚,其间是模仿《史》、《汉》传记的写法,且希望撰史者能采用此事。甚至与好友通信亦屡及张贞女事迹,称自己“少好《史》、《汉》,未尝遇可以发吾意者。独此女差强人意。又耳闻目见,据而书之,稍得其实,但世人知文者绝少,要以示千百世之后耳”[5](P144)。归有光自言非常爱好《史》、《汉》,可惜没有发挥的素材,正好亲眼目睹张贞女之事,所以借鉴《史》、《汉》之法,撰写此事实以传后人。

对于《书张贞女死事》一文,黄宗羲《明文海》卷四百十四,传二十八,列女条目,将归有光此文全文进行摘录,黄宗羲这样选取材料,颇似刘向《列女传》。但从另一方面可以看出《书张贞女死事》,亦是具备人物传记的特点,可以不加润色单独成传,这亦是归有光模仿《史》、《汉》体例的功劳。崔徵麟指出《书张贞女死事》,“叙次明洁,太仆自称得太史公之神,非诬也。”张士元称此文“是《项羽本纪》汉王与项王相临广武间叙法”[7]P127。

二 内容选材征引《史》、《汉》

归有光文中屡次提及自少喜好《史》、《汉》,对“三史”内容了如指掌,作为一代文章大家,著有为童生应试服务的《文章指南》。鉴于明初“台阁体”雍容华贵、空洞无物,归有光的文章则以朴实细腻见长,内容充实,论据有力。其文章中所引用的论据,较多源于汉代史实,据不完全统计,有 52处引用汉代事实作为素材⑥,并且是因人因事而异,对汉代史实可谓是信手拈来,运用自如。如郝敬《批点史记琐琐题辞》言:“近世辞林推毂,置诸班史右,盖辞人鬻文多传记、碑板,叙事取材于诸史。而子长书荟蕞四代典要,道古者引绳批根,不能舍而他适,故称子长藉甚。”[11]P7

郝敬此言,反映明中叶学人受复古运动的影响,纷纷从《史》、《汉》中寻求自己的目标,有的拟其字句,有的法其风范、有的引其史实等等,不一而足。曾细致评点过《史记》的归有光,在其散文中,灵活地将汉代史实加以引用。贝京研究归氏散文与《史记》的关系时,亦提及:“归有光确实受到《史记》较大的影响。从散文内容看,《史记》中一些历史材料在归有光文中得以引用,而且这些材料在其评点本中,也曾加以圈点。”[4]贝京在其文中尽管认为归氏散文对《史记》的模拟,只是处于形似而神不似,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归氏之文确实受到《史记》的影响,尤其在材料的引征方面。归氏在其文中对材料的运用,不仅仅局限于《史记》,像《汉书》、《后汉书》中的史实,他也大量征引,这和他弱冠即精通“三史”是分不开的。归氏对汉代史实的引用比较普遍,信手拈来,皆有说服力。

归有光少时应试之文,曾得徐阁老的赏识,后来归有光屡试不第,数十年没有见到阁老,甚以为憾。当自己在学问上有所成就时,希望能见到阁老,得以指点,便以同乡后辈的身份,向徐阁老上书倾诉自己想见他的想法:

尝读史见汉文帝疏贾谊之少,而问冯唐之老。光武下冯衍之赋,而隆桓荣之经。两汉风俗治体超轶后代,实在于此。今明公于科举之际,稍示意向而海内枯槁之士,已于于焉。乐观明公之化矣,于此之时稍有蕴抱,谁不欲争自濯磨,以自致于明公,不肯没没而已也。况有光被知于数十年之前者乎,今兹辄有干于昏人者,独以数十年之知,而不一见于明公,明公以数十年之知其人,而不见其一来,其亦不能无怪也。[5]P123-124

归有光为实现自己的经世之志,想使自己的才华为徐阁老所知,但又不能奴颜婢膝降低自己的人格,便引用汉代文帝和光武能赏识博学之士的典例,借以引出自己想见徐阁老的想法,这种写法不仅仰慕称赞阁老用人唯贤,另一方面也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真可谓有一石二鸟之功。

嘉靖三十七年,归有光的同乡刘侯告退还家,后升迁北上,归有光为其事作序。刘侯是以进士身份为瑞安县令,但他没有嫌弃官职太小,在当地治理有方,颇受好评,后来被任命为给事中。根据刘侯的身份,归有光论道:

后世循吏之名始自西汉,江都相董仲舒、内史公孙弘、倪宽皆儒者,通于世务,以经术饰吏治,天子器之。仲舒自引去,而弘、宽皆至三公,其后公卿有缺,必选所表郡国守相有治理者,以次用之。至如东京卓茂、刘矩之徒,无不位至三公,即其仁信笃诚感物行化,真宰相之器也……则刘侯岂非古所谓循吏者耶?[5]P243-244

归有光为祝贺刘侯的升迁,在其北上序中,以汉代董仲舒、公孙弘、兒宽、卓茂、刘矩多以治理郡县有方,而后位至三公。尽管有黄霸之能小而不能大,但归有光认为刘侯乃“无所不可”之人。归有光在其文中既引用史实,叙说古代之吏治,同时又赞扬刘侯为官有方,前程似锦,言语之间并未有阿谀奉承之嫌。

另外归有光在为他人作寿序时,也巧妙地融入汉代史实。寿序之作,一般认为不过逢场作戏而矣,无非皆为溢美之词。但归有光为他人所作寿序,却是文采飞扬,论说有据。

潘公是以大司寇迁为御史大夫,刚逾六十,当用之年,便告老还乡,以读书习道引为乐,两子皆为进士。在潘公七十岁时,归有光受林树德、乔懋敬的嘱托为其作寿序。归有光在文中提及作寿考福禄之文,处理不好便会流于形式,但他以汉代疏氏父子、万石君告老回家,与子孙同乐,安享天年为例,借喻潘公之功成身退[5]P278-279。而周大礼曾任河南左参政,为政颇有声迹,因言官弹劾,年富力强之时,即被罢免归乡,后无所用。归有光为其六十岁所作的寿序则与潘公之序完全是不同的用词,他以东汉樊英、黄瓊、杨厚等被免归以后,朝中仅剩年少之士,这样朝里连可供咨询的人也没有。以此为周大礼惋惜,同时希冀其能东山再起[5]P281-282。同样为人写寿序,为潘公之作,引用疏氏父子、万石君之事,赞其功成身退;为周大礼作序,引用樊英、黄瓊、杨厚等人之例,叹其怀才不遇。

因为强调的主题不一,归有光据情而定,灵活选用汉代的史实予以印证,从而达到同样的效果。这既说明归有光运笔之老练及对汉史的熟悉,同时也反映汉史无形中对归有光亦产生莫大的影响,以至于其下笔之处,无不闪动着汉史的影子。这是归有光——“三史”——归有光散文,几者互动的效应。

三 叙述手法模仿《史》、《汉》

归有光作为明中叶“唐宋派”的倡导人之一,提倡行文应效法欧阳修、韩愈等人,但其散文中却渗透着《史》、《汉》的风韵,黄宗羲曾言:“震川之所以见重于世者,以其得史迁之神也,其神之所寓,一往情深,而纡回曲折次之。”[12]P66因为归有光乃明代散文大家,其文章倍受世人的欢迎,从明代迄今论者颇多⑦。

从《震川文集》、《震川文集别集》而言,归有光文章内容主要涉及一些平民百姓的事迹,以及一些日常琐碎之事,如张贞女之事⑧,他反复行文至三篇,另外还有众多名不见经传的行状及寿序等,基本上是以大众为文。但从归有光朴实的语言中,却流露出其对《史》、《汉》文法的借鉴⑨。

归有光在为他人作寿序或立传时,不仅能引用汉代史实进行旁证,而且笔法亦多有《史》、《汉》之风,林纾曾对此论道:

顾亭林恒不为人作寿序,即方望溪集中亦极少见。独归熙甫竟多至卷余,其中不无随手酬应之作,惟此篇俯仰沉吟,于寿序中别开生而。熙甫文长于述旧,以能举琐细之事为长,似学《史记》、《汉书》之《外戚传》。故叙家庭细琐之事,颇款款有情致。[13]P247

震川读《史记》、《汉书》“外戚传”极熟,故叙家庭及朋友间琐细事,极有情致。[13]P282

震川读《史》、《汉》“外戚传”至熟,故能化俗为韵如此。盖无事不俗,却无语不韵也……文之善于言情,可去精挚而独步。[13]P288

林纾指出归有光对于他人不屑代笔的寿序,却写得别开生面,以及其为朋友、亲人立传,能于细微处见真情,这种笔法主要是缘于归有光“极熟”《史》、《汉》之《外戚传》的缘故。

归有光为他人作墓志铭或碑文时,于深情流露之间,凸现其《史》、《汉》之法。庄述祖对《蒋原献墓志铭》评曰:“规抚太史公文字,妙在转折处近情,非貌为古者可比。”[7]P151张士元称《中宪大夫贵州思州知府赠中议大夫赞治尹贵州按察司副使李君墓碑》“先叙死事,插入议论段,然后申叙历官政绩,盖先其大者也。韩欧文备其法,事理见透,说得明畅,史公叙法往往如此。先生极用意之文,超轶诸子而追踪史迁者也”[7]P154。

对归有光能于平庸处见神奇的笔法是借鉴《史记》。方苞论道:“震川之文乡曲应酬者十六七,而又徇请者之意,袭常缀琐,虽欲大远于俗,其道无由,其发于亲旧及人微,而语无忌者,盖多近古之文。至事关天属,其尤善者,不俟修餙而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隐其气韵,盖得之子长,故能取法于欧、曾,而少更其形貌耳。”[14]P758姚鼐《与陈硕士尺牍》亦云:“归震川能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却自风韵疏淡,此乃是于太史公深有会处,此境又非石氏所易到尔。文家有意佳处,可以着力,无意佳处,不可着力,功深听其自至可也。”[4]而钱穆认为:“归有光在政治上不得意,一生过的多是平民日常的生活。他因此最擅长在家庭中生活方面的描述,如《项脊轩志》、《思子亭记》等。他的文字很能学《史记》,尤其如《外戚传》等。他从《史记》中领悟到写文章的诀窍。”[15]P71

方苞、姚鼐、钱穆三者所论都指出归有光所文,擅长书写平民生活中的琐碎之事,于风平浪静中凸现文章辞色之优美。钱穆另外点出归有光能有如此笔法,还和他个人的经历有关,此说法颇有道理,毕竟文章源于生活。

归有光文学创作深受《史》、《汉》的影响,和他对《史》、《汉》的挚爱是分不开的,如四库馆臣所言:“自明季以来,学者知由韩、柳、欧、苏,沿洄以溯秦汉者,有光实有力焉,不但以制艺雄一代也。”[1]P2329-2330清人屈大均甚至在《秦楚之际游记序》中称“震川者,子长之適子孙也”[16]P292。

注 释:

①参见张廷玉等:《明史》卷287,列传第175。按:林纾在评归有光的《归氏二孝子传》时亦指出“似孝友之事,不能责之市人,而华伯以市人孝友之事,即俗流中亦安得有此人物!无尽钦迟,无尽感叹,真得太史公之神髓”。(《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卷七,《传状类·归氏二孝子传》,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81页。)

②对于《史》、《汉》与归有光散文之间的关系众说不一,大部分认为归氏是吸收班马之精神。但贝京依章学诚之言,在《归有光散文与〈史记〉关系辨析》(《中国文化研究》2006年夏之卷)指出归氏仅是模仿了《史》、《汉》之风格,未得其神。按:笔者在此文中无意辨析各种观点的是非,主要根据归有光的著作,探析其对《史记》体例、内容、叙事手法的借鉴。

③汪琬对归有光的学术志向论道:“先生《乞致仕疏》所云作唐一经,成汉二史者,固有其志而未及醻也。然则区区遗集,亦何足以概先生哉?”(《尧峰文钞》卷二十五,《归震川先生年谱后序》,四库全书文渊阁影印本,第1315册,第454-455页)归有光《与陆太常书》亦云:“仆少好其书(《史记》),以为独有所悟,而怪近世数代之史,卑鄙凡猥,不足复自振,尝有志规摹前人之述作,稍为删定以成一家之言,而汩没废弃。今老矣,恐此事遂已也。”(《震川先生集》卷七,《与陆太常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52页)可见,归有光曾有志撰写如《史》、《汉》一样的著作,所以其著有《史》、《汉》之风,亦是可以理解的。

④参见杨峰《归有光研究》(复旦大学2006届中国古代文学博士学位论文,附录一,第107页)。按:归有光为陈文烛的文集作序时,谈到自己“不喜为今世之文,性独好《史记》”,并指出“夫知《史记》之所以为《史记》,则能《史记》矣。”(《震川先生集》卷二,《五岳山人前集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7页)归有光认为要想撰出《史记》之文,必须要了解《史记》之“精神”。

⑤归有光:《震川先生集》卷十七,《项脊轩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29-431页。归有光《项脊轩志》包括标题,全文不过635字。但它却是归氏散文中非常优秀的篇章之一,世人对其关注颇多,一些中学的语文教材甚至把此文作为学生写作的范例。学人从明代迄今,对《项脊轩志》多有研究,主要表现在对它文章辞色、笔法、体例的研究。贝京《归有光〈项脊轩志〉细读》(《名作欣赏》2005年第11期)指出《项脊轩志》可能是借鉴了《史记》传记的体例,但并非是模仿某一篇之结构。

⑥此处笔者仅依《震川先生集》《震川文集别集》为例统计而得。

⑦据杨峰文中所言,对归有光文章深有研究的,有董说、陈维崧、张汝瑚、崔徵麟、孙琮、鲍倚云、彭绍升、庄述祖、张士元、林纾、徐世昌,以上诸人,康熙、乾嘉时期学者居多。(《归有光研究》,复旦大学2006届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学位论文)按:杨峰文中详细阐述了民国前诸位学人对归文的评析,但其着墨处主要是探析唐宋八大家之文对归有光的影响,对归氏文中的《史记》笔法论述不多。

⑧鲍倚云对归有光《书张贞女死事》一文评道:“此事合集中前后论著札牍观之,见先生一腔热血喷洒处,作者气薄云霄,死者光争日月,其文之直处琐处粗俗处悉本史汉法,语言情状一一如睹,《明史》即据此立传,先生之自命不虚,而贞魂亦差可目冥矣,闻后来有以古文名者,颇肆讥弹,毋论其他,要其胸次先未磊落也。”(参见杨峰《归有光研究》,复旦大学 2006届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学位论文,第 43页。)

⑨按:此方面内容可参见杨峰《归有光研究》附录二,杨峰在其文后对康熙、乾嘉及民国初年,评归有光之文的资料进行荟集。(《归有光研究》,复旦大学2006届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学位论文,附录二《震川文集》汇评辑录,第120-162页。)

[1]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97.

[2]何乔新.策府群玉文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74册)[Z].济南:齐鲁书社,1995.

[3]周复俊.泾林诗文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98册)[Z].济南:齐鲁书社,1997.

[4]贝京.归有光散文与《史记》关系辨析[J].中国文化研究,2006,(2).

[5]归有光.震川先生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6]归有光.震川先生集(别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7]杨峰.归有光研究[D].复旦大学,2006.

[8]吴小如.古文精读举隅[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2.

[9]贝京.归有光《项脊轩志》细读[J].名作欣赏,2005,(11).

[10]汪琬.尧峰文钞[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 131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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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钱穆.中国文学论丛[M].北京:三联书店,2002.

[16]屈大均.屈大均全集(第三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Analasizing the relation between fashion of Shih Chi and Han Book and Gui you-guang’s compiles

ZHU ZHi-xian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79, China;Xian Ning University Ren Wen Department , Hu bei Xian ning 437005, China)

There was a fashion that scholars did not discuss without Qin and Han,during the middle of Ming dynasty,because of effect of returning to the ancients.Gui you_guang advocated the style of Tang and Song,but,in fact,his compiles expressed closely association with Shih Chi and Han Book,such as, his compiles used for reference in Shih Chi and Han Books’writing styleselection content arration.

Ming dynasty; fashion of Shih Chi and Han Book;Gui you_guang;compiles

I206

A

1673-2219(2011)09-0023-05

2011-04-09

湖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十一五”规划资助课题“明人汉史学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 [2010]153)。

朱志先(1976-),男,河南南阳人,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后,咸宁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明清史学史与文化史研究。

(责任编校:王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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