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定是相对主义
——高峰访谈录(三)

2011-04-08 01:02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1年9期
关键词:苏格拉底矛盾哲学

高 峰

(上海市委党校,上海200233)

不一定是相对主义
——高峰访谈录(三)

高 峰

(上海市委党校,上海200233)

高峰;访谈录;学术史

高峰(以下简称高):以前好像还没有那么厉害,近代以来我们中国一窝蜂的倾向特别严重,从政治上看吧,就一窝蜂全从政治上看,看得天下没好人,全是阴谋家。搞学术吧,搞了就天下没政治、没道德、没思想,就全是学术,全部是一窝 蜂。过去的事情往往是一个整体,但我们对历史的复原总是从一个角度去做。所以实际上同一个复原工作可以由不同的人来做,而且可以永远做下去。这是我最近思考一些历史哲学问题得出的一个初步看法,所以呢……

张京华(以下简称张):你再说一下,什么同一个复原工作?

高:就是过去发生的一切的史实是一个整体,但是我们对过去的研究都不是整体,每个人的研究都有我们每个作者的立场,都有我们的选择点、着眼点,因为这样,所以过去的历史永远可以写下去,永远可以重复写。

张:要是大家背教科书的话,一个星期就背完了。

高:但是,这一点并不意味着就是相对主义。过去的事件是个立体,立体的事件可以从各方面来看,永远可以。譬如每个人都有一个角度,都可以观察,但是每个人这一个角度还是以过去的历史为对象来研究的。如果没有设定过去的历史对象,那么就是在写小说:如果设定了这个历史对象,去探究它,那么就是在做历史研究。就像焚书坑儒这件事,我的看法可能跟人家的看法不一样,但是有一点我们都是认同的,焚书坑儒发生在哪年,这一点我们都不会变的;焚书坑儒的主要人物是秦始皇,李斯可能在旁边说了一些话,这个我们不会改变。

张:这个是原始记载。

高:基本史实我们不会否认。但是关于“坑儒”的那些“儒",是儒生还是术士,可能大家会有不同意见,因为记载上有分歧。另外关于这件事情的意义,好的还是不好的,它的积极作用在什么地方?消极作用在什么地方?它在以后历史发展阶段中,什么时候起过一些积极的影响?什么时候起过一些消极的影响?这些每个历史学家的角度、看法都不一样。但这并不意味着是相对主义,这些东西同时成立,这就是历史的特点。它跟哲学不一样,哲学不允许这么多东西同时成立,哲学要有一个逻辑上的融贯,否则你的论述就出现矛盾了。所以史学跟哲学的思维是不一样的。

张:但是哲学也是很讲包容,很讲辩证、全面,就是在思维上有时哲学、史学还是很相通的。哲学其实侧重整体,它注重整体上不矛盾,但是它那个整体性包容性还是很大,很多时候比史学包容还多一些。哲学一上来就是一个整体性,它又包容一切的一个存在体。

高:哲学它的确一方面是有包容性的,另一方面还有一种颠覆性。这一点我们以前一直是忽略的,因为在西方传进来哲学以后,我们就知道在西方哲学是一种最高的学科,一种最高的学问。当初很多学者都要论证中国的哲学,但是哲学的确就它在西方本身的立场来说,它有一种颠覆性。在西方这是很明确的,但是我们中国就不是很明确。因为哲学它有一点,它设定了是要研究万物的本质。它是研究本质、研究万物,不是研究某一样东西,不是研究某一阶段,所以,有人就说过,二流的思想家在哲学里比在其他学科里更少有立足的地方。因为哲学并不是说,我只做这一部分,我做不了全部。哲学要么就是全部,要么就大概什么都不是。区别就在于,你是很清晰地展示了全部,还是你是模模糊糊地展示了全部。也就是说蹩脚的哲学家模模糊糊地、矛盾地展示了全部,好的哲学家是清晰地、从逻辑上融贯地展示了全部。就这一点上说,哲学是有颠覆性的。因为我们的日常经验都是有限的,都不是全部。所以我一直在想,伦理学大概是不能建筑在哲学基础上的。就像“孝道”可以很好地维持一种社会秩序,但是你要为“孝道”找一个哲学上的根据是不容易的,这是永远可以讨论下去、永远都没有结果的。因为哲学研究的是大全,我们每个人都是有限的,我们了解不了大全,所以哲学按照古希腊人的说法,哲学就是一种生活方式,是这么一种发问方式。哲学是会颠覆权威的,你权威这么说,我就要问你为什么?“为什么”永远可以问下去,所以哲学是颠覆性的。

张:这是后现代的哲学吧?古代哲学是不是这样?

高:古代哲学就是这样。所以苏格拉底才会被处死啊!苏格拉底为什么会被处死呢?因为他颠覆城邦的信仰。所以哲学按其本性是颠覆性的。

张:那你说比如理学,“理”是天理,“仁”是人文,儒家怎么就可以把“人”讲到“理”上去了呢?“天理”它就已经不完全是伦理学的了。儒家讲“义理”,那还是偏哲学的了。

高:所以讲到中国哲学,这里就涉及几个问题。因为哲学它是研究万物的本质,研究大全。西方有几种说法,一种是万物之本质是不能容易有终极答案的,所以哲学最大的特点就在于自知其无知。这就是苏格拉底定义的哲学。我知道自己无知,我越问就越知道自己的无知,因为无知我更要问。看看柏拉图写的《对话录》就知道,每一个有智慧的人,每一个宗教祭司,每一个神学家,每一个政治家,每一个运动员,每一个诗人,被苏格拉底问得后来发现他们的理论完全站不住脚。还有一种理论是黑格尔的模式,他认为哲学是一个相对和绝对的过程,绝对真理要到历史终结的时候才能看到。在历史终结的时候,事物的本质全部展现出来,绝对精神回到它自身。那么我们就知道,我们每个人都不在历史的终点上,换句话说,就是哲学它是永远没有结论的,它只是一种思想方式。

张:假定式的结论。

高:这样,哲学就会对政治共同体造成颠覆。所以,按照现在有些人对西方古典哲学家的研究,就发现西方的哲人往往用两种方式来写作,一种方式就是对团体之内的人,他讲哲学;另一种方式是在大庭广众之中,他讲公民哲学,就是维护一个城邦的共同体。所以苏格拉底,看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你就知道, 一方面他像孔子一样,孔子是“入太庙,每事问”,苏格拉底也是这样,每当做什么事情,他就去神庙里头占卜问卦。他信守城邦共同体的规则,最后判了死刑他也不逃,为什么呢?他能够逃出去,他有钱有势的弟子很多,都能帮他逃,但他不逃,为什么呢?他要不破坏城邦的法律。但是在私底下,他传授的那些就是哲学,哲学就是不管你是不是城邦的法律,我都要问问为什么。为什么这条法律是这样定的?你有什么根据?你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祖上传下来的就对吗?他就是不停地问。你说这是神谕,神谕就准确吗?你怎么证明给我看?这种就是苏格拉底对内的哲学。

但是西方哲学传到中国来以后,我们没有注意到哲学本身的这种颠覆性,我们拼命强调哲学,建立中国哲学,实际上在政治上也起了一个不太好的影响。很多人考虑政治问题的方式就比较哲学化了,就希望问为什么。但是伦理学、政治学,恰好它们的基础都是一种神学,它不是一种哲学,你不能问它为什么。设想如果这个社会上的每一个人都在问,“我为什么要比别人过得差?”你证明看看!现在的伦理学家还没能完全地证明这一点,康德是从义务论来讲的,功利主义是从功利最大化角度来讲的,但是谁都没有说服谁。那么在没有得出结论之前怎么办?我们大家都不讲道理,那么共同体就瓦解了。

所以伦理学、神学和政治学都是一种权威的学科,它是建筑在神学上的。当然不一定是基督教神学,是各种神学。它是建立在对共同体某种规则的信念上,这一点我们疏忽了。我们现在考虑政治问题的时候,往往就是一种哲学思维,好像要讲出某种道理来,要深入地去研究某种道理,这恐怕有时候会产生一种误导。因为实际上,可能不一定能够有很多的道理可以研究,因为你得不出,从哲学角度来说你得不出什么结论,但是你却把现有的东西颠覆掉了。像“五四”时期,就是一种新启蒙的东西把中国传统伦理什么的都颠覆掉了。“这没道理啊!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祖上传下来的就对吗?”你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凡事问个为什么就永远没有结论,你问完了,子子孙孙还可以问下去。关于事物的本质,到现在还没有谁回答出来。

张:他们把满清、帝制、纲常都颠覆掉了,最后俄罗斯就进来了。俄罗斯进来以后,反而就不准问问题了。

高:所以哲学就有这个问题。如果坚持问下去,你怎么处理政治、伦理的事情,就很成问题。可是你不能问了,毛泽东不给你问。谁都问不一定好,谁都不问难道就一定好吗?又会有这个问题。

张:现在如果要问的话,就像“五四”时期的那些个问题,再要问的话,什么都经不住问了。“民国”、“民主”、“自由”都经不住问了。

高:经不住问。

高:你说人人平等,人跟人怎么平等呢?我跟刘翔怎么平等呢?他就跑这么快。我跟姚明怎么平等呢?他有二米二多的个头,即使再不会打篮球,不能到美国NBA去打,在国内打打篮球还可以啊。他天生就二米二几的身材,那怎么平等呢?那就又能换一种意义说平等。实际上,你论证不了平等的。但是反过来说,那就这样不平等下去了?那这不平等下去就对吗?所以这里头非常矛盾。

张:但不问也不行。就像德国人那时候说的,一个民族不能没有哲学。

高:多层次地一思考,你就发现自己很复杂,陈寅恪后来就是这样。

张:后来王国维也是这样,他说“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真实的不美,美的不可信。

高:但是历史学家如果要思考的话,他考虑问题设计的层面比哲学家要多得多。因为哲学的思维方式是概念思维。我不考虑实际怎么样,我概念上融贯了。可是后来又有一个哲学家出来,说你概念上出了一个漏洞。你填补了我这个漏洞,我再研究你的哲学,发现你预设上有矛盾,我再颠覆你。哲学是这样的,它主要是解决一个逻辑融贯的问题。从逻辑上说,最大的问题是矛盾律,你触犯矛盾律了,那么重新再来过。但是对历史学家不是这样的,因为我们的社会生活处处触犯矛盾。我们的生活是非理性的,生活是不合逻辑的,是很矛盾的。

张:哲学也讲贯通。它讲到矛盾律其实就是意味着包容。就像你十年前所说,中国的学问最高一层是“深通”。

高:哲学它讲矛盾,承认矛盾,但是矛盾还是统一于理性的,矛盾本身没有独立的地位。因为如果它不能统一于理性,理性就没地位了。因为哲学当中最高的是理性,它讲矛盾是为了更好地安排这个理性模式,它不承认矛盾本身有独立的地位。但是历史学家跟政治学家他就直接面对矛盾,他就处理矛盾。

张:有时候“一统就死,一放就乱”;有时候又是得过且过,完全不顾逻辑。关键还是没解决学理。

高:历史中有各种因素错综交织在一起,你发现这些条件造成了这么个事件,下一次你再去人为地凑成这些条件,它未必就造成这么个事件。因为时间不一样了,空间不一样了。所以历史问题比较复杂,但它不是相对主义。

编者按:本文为《湖南科技学院学报》编辑部张京华于2010年6月赴上海所作高峰先生访谈的第三部分,内容主要为学术研究的方法评论,录音整理稿经作者审定并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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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6-21

高峰(1962-),男,上海人,毕业于复旦大学哲学系,任教于上海市委党校,湖南科技学院濂溪研究所特聘教授。自2000年以来居家养疴,治学不辍。出版著作《大道希夷——近现代的先秦道家研究》、《禅宗十讲》、《春秋榖梁传译注》,编纂《十家论佛》等多种。

(责任编校:张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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