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伟玲
(湖南女子学院 外语系,湖南 长沙 410004)
阿Q与奥勃洛摩夫典型的历史反思
高伟玲
(湖南女子学院 外语系,湖南 长沙 410004)
鲁迅与冈察洛夫是中、俄国民性批判的代表作家,他们对阿Q与奥勃洛摩夫国民劣根性的批判是期望能重建中、俄国民新的文化品格和现代民族文化。但是,他们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所采取的诠释角度和所要达的目的却有所不同。鲁迅的国民性批判的思想体现的是在国家被半殖民化、传统价值体系崩溃的情况下的一种“强国保种”的主体性愿望,而冈察洛夫的国民性批判思想却带着强烈的“脱亚入欧”的色彩。
鲁迅;冈察洛夫;国民性批判;民族文化
国民性理论是来自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现代民族国家理论,在19世纪的欧洲曾一度盛行。自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严复、梁启超等晚清知识分子从日本将这一概念引入中国后,中国的众多思想先觉者和各主要杂志便程度不同地加入了有关国民性的讨论。梁启超更是在《呵旁观者文》、《新民议》和《论中国国民之品格》等文章中,明确的把中国的悲剧归结为国民性的问题。他的《新民说》是“以探求我国民腐败堕落之根原,而以他国所以发达进步者比较之,使国民知受病所在,以自警厉、自策进”的一部代表作。[1]P289正是在这样的民族觉醒、自我意识复苏的历史时代背景下和鲁迅对中国国民的精神弱点有了清醒的认识后,才创造出不朽典型阿 Q——一个独特的反映中国文化的劣根性的形象。
同时,虽然没有确切的史料证明俄国曾受过这一理论的直接影响,但俄国19世纪贵族知识分子们对自我劣根性的批判也体现了他们对俄国国民性的深刻认识与反省。俄国19世纪贵族作家普希金、莱蒙托夫、赫尔岑、屠格涅夫等塑造了一系列的多余人形象,通过对多余人奥涅金、罗亭、别里拖夫、毕巧林等的讽刺与批判,使我们认识到他们虽有高尚的理想,却远离人民;虽不满现实,却缺少行动,他们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奥涅金的行为使“俄国人第一次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在世上无事可做:是一个欧洲人,将给欧洲带来什么?欧洲需要吗?是一个俄国人,将为俄国做什么?是否理解俄国?”[2]P463冈察洛夫笔下的奥勃洛摩夫是经过俄国19世纪几代作家的不断努力,从“多余人”形象系列中不断演变、提炼出来的。他集中体现了俄国人在封建专制文化压制下所形成的国民性弱点。冈察洛夫也是 19世纪俄国文学家中一位终身从事国民性批判的作家。
那么,鲁迅与冈察洛夫分别作为中、俄国民性批判的代表作家,他们对中、俄国民劣根性的概括,旨在说明什么,或者说,有何现实目的?他们对国民性理论的诠释是原封不动的借鉴,还是注入了各自的主体意识和主体愿望?本文将对以上问题进行详细阐述。
一
中国近代由于长期以来的妄自尊大和闭关自守,使得她面对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束手无策,国门被强行打开。中国成为西方八国的刀俎,国家主权丧失殆尽,中国传统价值体系也开始崩溃。所以,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如何看待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走怎样的民族振兴和发展道路,就成为“过渡”时期中国所面临的中心议题。洋务运动从器物层面对西洋科学机械的学习,戊戌变法对西方政治体制的借用和孙中山以武装革命的方式推翻清政府,建立共和政体的尝试,这些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救亡图存运动,都是他们为挽救国家民族生存危机所作出的各自的振兴民族的选择。但是,他们最后都归于失败。对于他们失败的原因,蒋廷黻分析到:“中国在十九世纪已经面对着早已接受近代文化的西方对手。为了抵御西方列强侵略,处于中古状态的落后的中国,只有向对手学习、改革内政,才能有光明的前途。这个学习对手的过程,先是从不彻底的器物层面开始,然后进到学习政治体制的制度层面,但只有再进到更深层的精神层面,才能真正实现近代化。”[3]P37-38
因此,经过一系列的变革与失败之后,五四知识分子认识到:中国几千年封建传统文化精神才是导致中国近代落后挨打的最根本原因。如果国民精神不从根本上得到改变,没有更深层次的精神层面的彻底变革,中华民族的振兴是没有希望的。于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就开始了彻底的对中国传统文化和由此形成的国民劣根性的批判。可见,对国民性批判的必要性,不是来自中国文化内部的自觉,而是迫于西方文化扩张的压力,产生在交织着民主革命追求和民族主义情绪的政治语境中。
为了挽救中国的政治危机与文化危机,寻求新的思想与信仰以认识方向,团结意志,中国五四知识分子以国民性批判为基质,开始了他们各自的现代民族文化重建之路。以胡适、陈独秀等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领袖激烈地批判中国传统文化和国民劣根性,认为要改变中国的原貌,以前的变法、革命都不行,必须首先要“多数国民”产生与“儒者三纲之说”的传统观念相决裂,转而接受西方的“自由、平等、独立之说”的“最后觉悟之觉悟”,即伦理的觉悟,才有可能。
与胡适、陈独秀等否定传统文化、主张全盘西化的过激主张不同,王国维、章太炎等却认为应重视传统与现代的继承性,弘扬国粹,在现有的基础上改进、完善中国的传统文化。
以梁漱溟、冯友兰等为代表的现代新儒家则对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做出了他们新的理解与选择。他们以继承、发扬孔孟程朱陆王思想为己任,以之为中国哲学或中国思想的根本精神,并同时吸收、接受西方近代思想和西方哲学以寻求当代中国复兴与发展的现实出路。他们主张在学习西方现代化的同时保持自己的民族个性。
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之一的鲁迅更是认识到:所谓民族危机最根本的是民族文化的危机,而民族文化危机的背后则是“人心”的危机,民族“精神”的危机。而且,“中国在今,内密既发,四邻竟集而迫拶,情状自不能无所变迁。夫安弱守雌,笃于旧习,故无以争存于天下”[4]P54。所以,鲁迅提出了“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事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的“立人”而后立国的思想,[4]P57并担当起了重建现代民族个体,重建现代民族文化的重任,开始了他“撄人心”的事业——国民性批判。
《阿Q正传》便是这样一个范例。在阿Q身上承载了中国几千年封建传统的儒释道文化所造成的国民精神的劣根性:愚昧、麻木、无特操、自欺欺人、虚伪巧滑、精神胜利法等。通过对阿 Q的国民劣根性的批判,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鲁迅期望能重建国民新的文化品格和为中国人寻求新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一种活下去的勇气。因此,可以说,其代表作《阿 Q正传》隐喻了现代中国文化品格的缺失和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危机,阿 Q作为鲁迅笔下一位“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形状’也渺茫”的文化典型,承担了一个为二十世纪初的中华民族寻求新的民族文化与民族主体的角色。
二
而对俄国来说,俄国国民性批判的思想是随着俄国社会矛盾的激化和自我意识的空前觉醒而产生的。19世纪初至19世纪中期是俄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转型时期,是俄国封建制度由盛转衰和社会阶级矛盾异常尖锐的时期。进入 19世纪,俄国农奴制的种种弊端也越来越多地显现出来,并严重阻碍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俄国专制制度也开始出现危机,“1826年至 1861年,俄国的农民运动蓬勃发展,1826-1839年的农民起义平均每年达到19次,1845-1854年平均每年达35次,1855-1857年平均每年达63次,1858年达到86次……”[5]P76同时西欧启蒙思想的大量引进和1812年卫国战争的胜利使得俄国自我意识不断觉醒。1825年的十二月党人起义更是拉开了俄国思想解放和思想启蒙的序幕。民族的历史和未来的命运,国家和民族的进一步发展,以及俄国国民应该发展怎样的国民性,这一类问题得到越来越多的思考与认识。而且,俄国作为一个地跨欧、亚的大国,其文化和地域归属问题一直就困扰着俄国。俄国究竟何去何从,是走西方式的道路,还是走东方式的道路,便成为赫尔岑所说的“俄国生活的斯芬克斯之迷”。于是,19世纪30、40年代,俄国知识分子围绕俄国向何处去,是民族化还是西方化,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思想大论战,并形成两大思想派别:西欧派和斯拉夫派。
斯拉夫派认为俄国自古即拥有优秀的文化和传统,认为俄国的农村村社、东正教和专制制度是俄国的民族特性,并决定了俄国在世界上的地位。他们认为,一切灾难都是从彼得一世开始的,因为彼得一世的改革毁灭了俄国悠久的历史传统,必须校正那些由他开始的对人民生活基础的歪曲,按俄国自己的、独特的道路前进,同时发展俄国人民所固有的、最初的那些道德品质。如斯拉夫派代表人物之一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就认为:俄国大众与西方的所有联系都当切断。俄罗斯人应当和西欧脱离关系,与西方分开,是俄国大众应该做的一切。
而西欧派则拒绝承认俄国文明和命运的独特性,认为俄国是西方世界中一个停滞的部分,所有俄国应该学习西方先进国家的历史经验,迎头赶上。他们主张废除阻碍俄国历史发展和走西方式道路的农奴制和专制制度。著名哲学家和作家彼•雅•恰达耶夫的《哲学书简》在此思想论战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书中充满了对落后俄国的批判:“我们在这个年龄段上的社会生活,充满着浑浊、阴暗的现实,它失去了力量和能量,它除了残暴以外没有兴起过任何东西,除了奴役以外没有温暖过任何东西。在它的传说中,既没有迷人的回忆,也没有为人民所怀念的优美形象,更没有强大的教益”。[6]P8他甚至认为俄国人“没有任何我们的思维得以立足其上的个性的东西;而且,奇怪的命运使我们孤立于人类全球性的进程之外,我们也没有从人类的代代相袭的思想中接受到任何东西。”[6]P8-9可以说,整个《哲学书简》的立论基础就是:俄国应当走西欧的道路。
冈察洛夫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问世之际,正是两派激烈论争之时。冈察洛夫显然受到这些资产阶级思想流派的影响。其中,别林斯基对冈察洛夫的影响较大。别林斯基是个坚定的西欧派。他认为:斯拉夫派这种文学帮派的存在与重要地位纯粹是消极的,这种帮派的出现和生存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正是为了给命里注定要与之进行斗争的那种观念作辩护与肯定。所以,受其影响,冈察洛夫在他的三部曲的第一部《平凡的故事》中就以一个柔弱的、在慵懒和贵族习气中娇生惯养的、终日耽于幻想的侄儿与一个热衷于实际的代表资产阶级精神的叔叔的对比,体现他要与全俄罗斯的停滞状态展开斗争的决心。这正如小说主人公亚历山大所说的:“‘自尊心,幻想,情思的早熟和智能的呆滞,再加上必然的后果——懒散,——这些就是祸根。科学,劳动,实际工作——才能够使我们病态的、浪荡的青年清醒过来。’”[7]P226
而且,在他的代表作《奥勃洛摩夫》中,冈察洛夫尖锐地批判了产生奥勃洛摩夫性格的农奴制和封建宗法社会的生活方式,并喊出了:“再会吧,古老的奥勃洛摩夫卡!你的时代是过去了”的心灵呼声。可见,冈察洛夫是站在西欧派这一边的。正如别林斯基所看到的:冈察洛夫小说的锋芒是针对斯拉夫主义者的反动目的去的。所以,针对斯拉夫主义者的对俄国的古风旧俗和落后性的美化,冈察洛夫展开了对俄国国民劣根性的批判。他希望通过对奥勃洛摩夫懒惰、冷漠性格的批判,重建俄国新的文化品格:那就是“一刻不停地活动”,“浑身由骨头、肌肉和神经所组成”,“坚毅地、精神饱满地前进”,和“心灵里没有幻想、猜测和神秘的地位”的德国人希拖尔兹这样的民族性格,并由此重建俄国现代民族文化。
三
就这样,鲁迅与冈察洛夫不约而同地找到了国民性批判这一武器,开始了对自己民族劣根性的疗救之路。但由于他们各自的文化背景和自己的祖国所面临的国内外形势的不同,他们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所采取的诠释角度和所要达的目的也就有所不同。因此,《阿Q正传》和《奥勃洛摩夫》作为鲁迅、冈察洛夫对国民性阐释的不同载体,也就体现了两位作者眼里所经历的不同“人生”。
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思想体现了在国家被半殖民化、传统价值体系崩溃的情况下的一种“强国保种”的主体性愿望。为了挽救中国的政治危机与文化危机,鲁迅展开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全面的、深刻的批判。鲁迅笔下的阿 Q也集中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儒、道、释思想的消极面所形成的所有的劣根性。为了中国人不从“世界人”中挤出,为了中国人能在世界上生存下去,鲁迅对中国国民劣根性进行了深刻的批判。他希望中国人能因此认识自己,并改善自己,成为具有相当的进步的智识,道德,品格,思想的能够在现今的世界上争一地位的人。因此,他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化转型作出了这样的设计:“所为明哲之士,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较量,去其偏颇,得其神明,施之国中,翕合无间。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使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4]P56
反观冈察洛夫,他的国民性批判思想是带着强烈的“脱亚入欧”的色彩的。他的目的并不是如鲁迅似的求民族的生存,而是求国家的发展。当然,这与俄国的国情有关。俄国19世纪正是国力日益强大的时期,1812年卫国战争的胜利更是锦上添花,俄国没有灭国的危险与担忧,她要解决的首要问题便是如何实现俄国的飞速发展与挤进欧洲。冈察洛夫认为俄国农奴制与封建专制(这些制度是由于蒙古鞑靼的统治而形成并逐渐巩固的)严重妨碍了俄国追赶西方各强国并成为“寻找金羊毛”的一员。因而,冈察洛夫希望通过对奥勃洛摩夫形象的塑造,对俄国农奴制与封建专制制度进行批判,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在《奥勃洛摩夫的梦》中,他把农奴制和宗法社会所造成的俄国人民的软弱、惰性、胆怯、冷淡和无为描述得淋漓尽致的原因。
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鲁迅与冈察洛夫才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采取了不同的诠释角度与表述方式,以达到新的民族品格以及民族身份的建立的目的。
[1]梁启超.梁启超文集[C].陈书良,编.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
[2]冯春.普希金评论集[C].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
[3]蒋廷黻.中国近代史[M].沈渭滨,导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4]鲁迅全集:第1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张建华.俄国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6]箴言集[M].刘文飞,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
[7][俄]伊·冈察洛夫.平凡的故事[M].周朴之,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0.
I106
A
1673-2219(2011)05-0055-03
2010―11―20
高伟玲(1976―),女,湖南常德人,湖南女子学院外语系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文化。
(责任编校:周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