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茹
(福建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福建福州350001)
被规训的代际书写
——“80后”写作作为一种文化现象
○刘桂茹
(福建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福建福州350001)
作为一种被规训的代际书写,“80后”写作的被命名、被形塑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这也使得更多的研究者倾向于把“80后”及“80后”写作看成一个文化符号。在去崇高的后革命氛围中,作为一种亚文化形态的青春写作,“80后”写作事实上充满着矛盾与悖论。
"80后";被规训;代际书写;亚文化
现今,人们常常用“80后”一词来指称出生于1980-1989年之间的青年人。同样用出生年代来指称一代人的说法当然还有所谓“70后”、“90后”等等。本文所讨论的“80后”特指文学写作领域的80后作家,不包括“80后”打工者、蜗居者、创业者等。
毫无疑问,就像“70后”、“美女写作”、“下半身写作”等称谓一样,“80后”也是媒体与市场合力打造的一个集体名词。这个名词充满了符号化的色彩,意欲将一批活跃于写作领域的年轻作家“一网打尽”。这样的做法与当年的林白们、卫慧们如出一辙。只是经历了“70后”命名被质疑被诘难的过程,“80后”的被命名似乎得到了略多的包容与认可。借鉴了“70后”的命名思路及商业运作模式,市场把目光集中投向了“80后”写作者。
对于“80后”这一概念诞生的具体语境一直存在不同的说法,但一般认为“80后”这一概念首先出现于诗歌领域。有学者指出,“一批80年代出生的诗人要自我命名为‘80后’,而他们中的部分同龄人以及六七十年代出生的诗人赞成者有之,‘砸砖’者有之,插科打诨者有之,众说纷纭。事实上,从2000年起就有人提出‘80后’的概念,也断断续续地在一些论坛发生过争论。”[1]104后来,“80后”这一概念从诗歌领域逐渐扩展到了小说领域,主要指的是通过新概念作文大赛而暂露头角的年轻写作者。
关于这批“80后”作家的出场,首先要提及的是“新概念作文”大赛。1998年上海《萌芽》杂志社和北大、清华等国内几家著名高校联合举办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这场顺应教育改革呼声的比赛,成就了一批批“80后”作家,同时树立了《萌芽》杂志的品牌形象。韩寒《三重门》的成功热销及随后的“韩寒现象”,正是《萌芽》杂志与出版社合力策划的结果。此时的“80后”文学呈现以韩寒为代表的叛逆风格。另一位依托《萌芽》杂志走红的“80后”代表作家郭敬明,曾连续两年获得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其代表作《幻城》也获得相当不错的市场效应。此后,有更多的年轻作家通过新概念作文大赛及《萌芽》被汇入“80后”文学的创作队伍,如张悦然、孙佳妮、周嘉宁等等。除了借助《萌芽》杂志这样的传统媒介,也有许多年轻作家首先通过在各大网站和论坛发表文章,蹿红于网络之后再走向传统媒介。当这批出生年代接近的年轻作家被命名为“80后”时,这一概念最初还只流行于文学写作领域。2003年浙江文艺出版社联同《萌芽》杂志社,总共推出6本《萌芽小说族》丛书,并且旗帜鲜明地称之为文坛“80后”,这一事件被认为是最早公开提出这一概念的团体。而后各种媒介如《南方都市报》《东方早报》以及新浪、网易等对“80后”的全方位报道也使这一概念逐渐走向白热化,并被广为流传。
2004年2月,美国《时代》周刊不仅把北京少女作家春树穿朋克衫的照片印上了其亚洲版的封面,使春树成为第一个登上美国《时代》周刊封面的中国作家,而且把她和另一位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作家韩寒称作中国“80后”的代表,并与美国20世纪60年代“垮掉的一代”相提并论。无论美国《时代》周刊这种想象性误读存在多少可商榷的空间,这一明确的以时间为标界的命名与定位,却引起了人们对20世纪80年代后出生的一代文学写作者及其作品的极大关注。从此,“80后”一词的外延迅速扩大,由文学领域向整个文化领域甚至社会各领域蔓延。凡是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青年写作者都被命名为或自命名为“80后”,一时间各种媒介涌现了一批“80后”。奇幻作家步非烟、古典诗词解读者安意如等都被冠之以“80后”。泛化后的“80后”写作主体已远远超出了“80后”先锋诗人和“新概念作家群”的范畴。
在“80后”研究专家江冰教授看来,“80后”作为一个代际概念,其实更是一个青年亚文化群落的概念,“是与大都市、独生子女、富裕人群、另类青年、城市消费、代际差异、网络空间、新媒体等等紧密相关的,而不是在城乡之间徘徊,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农村青年或农民工。……作为文学命名的‘80后’概念,应当是都市里特定的亚文化群体,网络空间里‘80后’的网民与‘青春写作’的特殊文学形态,这三个‘圆’,相互覆盖相互融合组成一体的。”[2]103-104不可否认,都市体验、网络文化、青春物语构成了“80后”写作的文化语境与主题。在媒体与市场的推动下,作为文学命名的“80后”概念获得强大的普遍认同并被广泛使用。
“80后”在文学领域的自我命名或被命名都有代际划分的倾向,这大概受到文学史中文学流派处理方式的影响与启示。然而与这种方式的区别在于,“80后”的命名仅是以出生年代的接近为取舍的标准,与写作本身无关。而这样的命名经过一番商业运作转而成为一种社会现象与文化符号时,“80后”概念早已溢出文学的范畴,成为娱乐、文学、商品、消费等元素轮番上演的舞台。当越来越多的所谓“80后”汇入了这一集体名词,人们不得不思考这样的问题:企图以一种整体性的命名方式概括一个群体的写作,将可能遮蔽什么?如何避免统一命名本身的话语暴力所带来的意义趋同?如何揭示“80后”文学整体普遍性下的差异性和复杂性?
从“80后”这个概念的谱系来看,被命名的结果突显了这个群体在市场与媒介的双重规约下尴尬的身份。因此有人说,“80后”是“被命名”的一代。在“代际关系”上,他们是被动的一代、顺从的一代。不但处于“被命名”的状态,而且被这一命名左右着他们的行动和价值观念。这正如福柯对主体与权力关系的总结,“权力形式一旦在日常生活中直接运作,就会对个体进行归类。在他身上标示出个体性,添加身份,施加一套真理法则,这样,他本人和其他人都能借此认出自己。正是权力形式,使得个体成为主体。”[3]284
提到“80后”的被命名,人们理所当然会想起风靡一时的也被命名的“70后”。当卫慧、棉棉等人以美女时尚、欲望写作等称谓成为众多媒体争相追捧的对象时,“70后”被贴上了具象的“美女标签”,在性、性别、意识形态等多重面向上上演了一幕幕写作闹剧。被命名与被规训的“70后”,引发了作家身份的位移,同时也引起人们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多元复杂的语境中,当代文学的生产机制出现了怎样的变局?而这样的变局背后,文学又该何去何从?
人们还没来得及弄清这个问题时,“80后”就被适时地推出了。当然,在经历了“70后”的身体风暴以后,“80后”进入市场则是另辟蹊径。尽管不同时期意识形态所要求的规训体系有所变化,但权力对主体的规训逻辑并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福柯在他的权力话语实践的知识考古中,将主体置放于权力关系中予以考察,并对“规训”做出了独到的阐述,“为了控制和使用人,经过古典时代,对细节的仔细观察和对小事的政治敏感同时出现了,与之伴随的是一整套技术,一整套方式、知识、描述、方案和数据……正是从这些细枝末节中产生了现代人道主义意义上的人”。[4]160也即是说,人类从酷刑时代向柔性惩罚的规训时代转变,通过一系列“无声的压制”,不仅对人的肉体本身产生影响,也对人的行动方式和对世界的看法做出规定,具有个体性的主体正是在这种无声的规训下制造和改造出来的。可以说“80后”同“70后”一样,也属于被规训的对象,因此其代际书写呈现某种程度的相似性。当然,被规训的“80后”写作也有着自己的规训“机制”。
首先,筛选机制与畅销机制。许多“80后”作家的名字是和青春文学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这其中最重要作用的当推《萌芽》杂志社举办的“新概念作文大赛”。“新思维”、“新表达”和“真体验”是“新概念作文大赛”的指导性原则,这一比赛所遴选出来的少年作家的文风与中学应试教育下的作文格调完全不同,这样的写作方式对固守成规的语文教育构成了有力的冲击,写作内容主要体现在残酷青春和离经叛道这两个方面。人们不得不承认,“新概念作文大赛”及其相关的后续事件对许多青年学生的召唤作用。那些通过大赛获得荣誉、获得大学录取资格,也获得市场认可的年轻写作者,经由媒体一番热炒之后,无形中强化了比赛的筛选机制,也召唤着更多的人参与这样的写作。据统计,10年来,“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参赛人数已经从最初的4千人次,逐年递增至7万人次。
“新概念作文大赛”充分运用了《萌芽》与全国作家学者的天然联系,它的权威性也得到了各高校负责人的首肯,使得大赛获奖者与高校之间通过竞赛建立关联,为日后的人文学科后备人才输送起了重要作用,成为高考选拔人才有利的补充形式,被誉为中国“语文奥林匹克”。第一届大赛,陈佳勇、宋静茹、王越、杨倩、吴迪、李佳、刘嘉俊分别被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南京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免试录取;第二届怀沙、张懿璇、许人杰、陈凯、李一粟、周嘉宁、祁又一、李晶、张尧臣、蔺瑶、刘莉娜、应尤佳、周霓钦、陈安栋、孙佳妮等被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南京大学、厦门大学等提前录取;中山大学为第五届获奖者王皓舒加20分,第七届又录取了黄锐杰,甚至有一名二等奖获得者也进入了中大。北京大学甚至通过自主招生,为新概念的获奖者预留名额,先后录取了张思静、钱好等文科可造之才。
清华大学录取了廖庆子,南开大学破格录取了第五届获奖者王一波、第七届的一等奖获
得者山西大学附中的张馨月。武汉大学录取了李遥岑、戴漓力、胡坚。[5]
这一长串的名单虽然仅仅占参赛者的少数,但比赛所潜藏的诸多现实利益、权力资源仍然吸引着众人的眼球。韩寒、郭敬明、张悦然、春树等为代表的“80后”作家均出自新概念作文大赛,他们在文学市场所创造的惊人成绩及影响力成了考察当代中国文学现状时不可回避的问题。因此,“新概念作文大赛”及《萌芽》杂志社经过十来年的有效运作,形成了自己的考核与筛选机制,同时也确立了其在青少年写作者中的广泛影响力。正是在这种机制的规训下,成名的“80后”写作者普遍表现出类似的青春意绪,在青春身体、校园爱情、城市影像等话题上表现出孤独、痛苦、忧伤、敏感等等情感。这批作家“往往以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将自身的生命体验真实地呈现出来,表达的是一种极具个人特点和色彩的对生命和世事人情的感悟。……在传媒的运作下,这些作品独特的写作方式和审美元素被夸大和强化,成为一种新的阅读潮流。”[6]169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80后”所书写的青春故事达到了怎样的深度和广度,而在于这类故事在这样的时代意味着什么。或许规训者和被规训者都深谙这其中的意味,青春叙事才可能越走越远,而且越炒越热。
当然,青春叙事如何走远还需要一套畅销书机制。大众传媒时代,媒介不仅在作品的流通传播环节起到重要作用,甚至也参与到作品的生产。不可想象,如果一部作品的生产、传播、消费没有媒体的介入将是怎样的结果,某种意义上说,媒介的宣传、推销对于作品来说举足轻重。2003年《萌芽》杂志社以“萌芽书系”为品牌推出一系列面向青少年的读物,这个品牌的确立使得《萌芽》杂志社走向了一个更加专业、成熟和规范的媒体运作模式。“萌芽书系”是一个国内畅销的青春文学图书品牌,或者更为简单地说它是一个畅销书机制。这种畅销书机制对他们的包装、宣传与推广无疑让“80后”文学及其作者以最快的速度走向市场。他们大量出版自己的小说并拥有自己众多而稳定的读者群体,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畅销书作家。2003年,郭敬明的小说《幻城》以110万的销售量高居年度畅销书榜第一名,他的小说《梦里花落知多少》和散文集《左手倒影、右手年华》分别排在畅销书榜第十二、十三位;2004年,韩寒新作《长安乱》两个月内销售50万册。
可以看出《萌芽》杂志社通过畅销书机制等一系列有效的媒体运作完成对青年文学的推广和营销。不仅如此,“萌芽书系”还与全国各大出版机构建立了紧密的联系,成为推广“80后”文学的有力武器。以郭敬明为例,他的《幻城》原为发表在《萌芽》上的一个短篇小说,后来却出人意料地在《萌芽》的网站上引起热评。春风文艺出版社经过一系列有效的营销策略和推介手段,最终使《幻城》一炮走红,也使郭敬明一夜成名。“郭敬明作品的热销,不仅成为媒体报道的焦点,而且种种与之相关的商业策划与运作也随之展开。先是出版商将《幻城》的版权卖到韩国及台湾地区,并同时与郭敬明签约出版他在大学期间写的作品。而后春风文艺出版社又出版了《幻城》漫画版、《〈幻城〉之恋1》《〈幻城〉之恋2》,由此迅速掀起了郭敬明热。”[6]173-174此外,春风文艺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还陆续编辑出版了每年的“青春写作”或“青春文学”。
在畅销书系或是畅销书机制的规约下,“80后”的写作便有意无意地迎合市场需求。对于商业竞争和市场规则,他们似乎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早熟和得心应手。因此也就有人不惮于承认自己写的东西是拿去卖钱的。不得不承认,“80后”作家为媒体带来了炒作的题材,媒体的炒作又带来了市场需求,市场需求拉动了经济效益,经济效益又推动着作家创作。这样的循环突显了“80后”写作被规训的处境,同时也呈现出“80后”文学的复杂生态。
其次是“80后”的身份定位。从“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获奖者,到“80后”作家,再到“金童”、“玉女”、“叛逆少年”、“小沈从文”、“实力派”、“偶像派”等等名目繁多的称谓,人们不难发现“80后”文化身份的位移。如果说对群体的命名是一种话语的“暴力”,那么对个体的身份定位则是对这种“暴力”逻辑的延续。按斯图亚特·霍尔的看法:“我们先不要把身份看作已经完成的、然后又由新的文化实践加以再现的事实,而应该把身份视做一种‘生产’,它永不完结,永远处于过程之中,而且总是在内部而非在外部构成的再现”。[7]208也即是说,文化身份的内涵与本质主义的命名是背道而弛的,后者往往会强调整体性,而抹杀差异性。因此,企图对“80后”作家的文化身份进行编码与命名,媒体与市场的规训法则便彰显无疑了。
当郭敬明被定位为“金童”,张悦然被定位为“玉女”,蒋方舟被定位为“早熟少女”,韩寒被定位为“叛逆少年”,春树被定位为“另类少女”,人们似乎找到了整体命名下独具特点的“80后”个体了。殊不知,这些所谓的个性命名事实上仍然是媒介与市场联手打造的一个又一个“卖点”。正如有学者指出的,从传媒配合打造畅销书的基本模式而言,“就是出版商先挑选可能畅销的作家,从他们的作品里抽取可以凝聚读者潜意识需求的文化符号,以此为旗帜反过来包装作者,合者扬,不合者隐,并以此为核心模式,打造其以后的作品”[8]96。
以春风文艺出版社打造的“金童”郭敬明为例。当韩寒式的嚣张不羁掀起了“叛逆青春”的书写热潮后,媒体适时寻找了另一种青春书写模式。那就是以郭敬明为代表的忧伤唯美的“疼痛青春”写作。郭敬明瘦削的脸颊、黄色的头发都极富明星气质,在外形上首先就符合人们对“金童”的审美期待。将作家明星化或许是媒体包装“80后”的重要步骤。有了“金童”的身份定位以后,一切似乎便显得顺理成章了。如梦如幻的奇思妙想、感伤孤独的青春心事、如歌行板的心灵抒情,这样的写作风格悄然取代了阳光灿烂的青春花季写作,并很快成了阅读的时尚。当郭敬明充满玄幻色彩的《幻城》在众多同样浸染于网络文化与游戏漫画的读者心中引起强烈共鸣时,“金童”的市场定位及市场价值显得不容质疑。哪怕郭敬明及春风文艺出版社因为《幻城》卷入了抄袭风波及官司事件,郭敬明在众多粉丝心目中仍有强大的影响力。
而因为登上美国《时代周刊》而引起广泛关注的春树,其自传体小说《北京娃娃》一开始就被贴上了“残酷青春”的标签。媒体以《17岁少女春树写的<北京娃娃>令人震惊》为题报道了春树《北京娃娃》的出版和反响:
近日由远方出版社推出的由17岁少女春树写的《北京娃娃》,令教育界、文坛、摇滚界、影视界震动不已,在网上连载几天后,网友们一片哗然,议论纷纷。但奇怪的是,执导了《北京乐与路》的香港导演张婉婷和《寻枪》导演陆川,以及正在筹拍音乐剧的崔健对这部小说表示了强烈兴趣。
春树2000年从北京某职高辍学,开始写自己在理想、情感、社会、家庭、欲望、成人世界中奔突、呼号甚至绝望的历程。她的这本自传体小说《北京娃娃》,一出版就被文学界称为“中国第一部残酷青春小说”,著名乐评人江小鱼评价说,它是一本真正具有身体性的女性小说。但很多人认为春树虽然才华出众,但她在书中对性太随意、太开放的态度并不可取。春树说:真正的“身体”既不是为时尚所需要的标签,比如卫慧;也不是用来换钱的,比如九丹;而是文学的基本要素。春树说,像卫慧和九丹这样的作家根本就没有身体,只有硅胶![9]
无论是语出惊人,还是“残酷”叙事,春树都以一种另类的姿态演绎着自己的叛逆与才情。与张悦然的“玉女”路线不同,春树被定位为“80后”少年朋克的青春偶像,受到了媒体与市场的热烈追捧。然而,什么样的风格才是真正的所谓“朋克”精神,作为亚文化的“朋克”给春树及其它热爱“朋克”的“80后”带来了什么似乎都没有成为人们关注的问题,而亚文化作为一种抵抗的形式究竟对象征秩序做出了怎样的挑战也仍然值得商榷。有学者就提出,“‘垮掉的一代’背后有一套‘供选择的制度’,‘朋克’背后有一种‘不同意’的文化,在以‘新保守主义’为核心的全球资本主义秩序‘大获全胜’的今天,所谓的叛逆青年身后有什么呢?”[8]106的确,随着后现代消费社会与“后革命”时代的来临,当代青少年亚文化的生态正悄悄发生着变化。原来充满愤怒的抗争意识弱化了,反叛阶级、种族、性别的意识正在逐渐被狂欢化的文化消费取而代之,并以此来建构自己的风格。新型的商业与经济机构组成的网络不失时机地对亚文化进行贴标签和重新定位,随着某种亚文化风格的畅销,那些“选择投身于惊世骇俗的青年文化的年轻人,就如同他们在电视上与报纸上被再现的形象一样,同时也被遣返到常识为他们安排就绪的位置中……正是通过这一持续不断的恢复过程,断裂的秩序才得以修复。”[10]94因此,什么是真正的“朋克”对于春树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朋克”的旗帜下可以表现无伤大雅的他者性和差异性。当这种“噪音”被安放在意识形态的符号构架之内,当他们悄然演变成流行的商品,一种亚文化形态已从抵抗发展成被收编,成为一种“合法”的少数者存在。
已成名的青年作家逐渐丧失新鲜感和市场召唤力之后,媒介与市场重新推出了一批新的写作者,通过他们的集体亮相,扩大“80后”写作的队伍。而这批所谓的“新锐写手”被定位为“80后”“实力派”作家。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在期刊、大赛和网络的支持下,不仅集中出版李傻傻、张佳玮、胡坚、小饭、蒋峰这五位青年写作者的作品,而且在书的封面上打出了这样一段文字:“春树、韩寒登上《时代》周刊亚洲版,引起人们强烈的反响,国内多家媒体纷纷发表文章对春树等人能否真正代表“80后”以及“80后”文学提出质疑。由此,代表“80后”最高文学水平的‘实力派五虎将’集体浮出水面。”[11]先锋作家马原为该书作序,并在序言中把他们和20年前的何立伟、刘索拉、徐星等人相提并论,称他们为“20年后的又一群好汉”。这些“新锐写手”的集体亮相,使“80后”文学再度受到广泛的关注。而且,在媒介的操纵之下,所谓“实力派”与“偶像派”互相攻击,争论事件又被媒体有意渲染,使得“80后”作家的纷争似乎愈演愈烈。当然,争论越激烈,动静越大,媒介与市场都将是受益者。
“80后”作家被定位的“角色”成了可开发的资源,写作者一方面是有关代际书写的受规训者,同时也是一场场“文学生产”的参与者。“80后”的代际书写通过媒体对作品的宣传,出版商对出版物的投资包装,俨然一条完整有序的文学生产线。某种风格的相似也好,某种情感的重复也好,“80后”的代际写作依然如火如荼,是大众文化消费的一道时尚风景。
作为一种被规训的代际书写,“80后写作”的被命名、被形塑实在是意味深长的文化现象,这也使得更多的研究者愿意把“80后”及“80后写作”看成一个文化符号。事实上,在告别崇高、告别“沉重”的后革命氛围中,作为一种亚文化形态的青春写作,“80后”这个文化符号充满着矛盾与悖论。
首先是命名与反命名。尽管对“80后”的命名试图以一个集体名词概括一个群体的整体性,不仅显得粗暴与媚俗,而且可能以普遍的整体遮蔽少数者。但人们不得不承认,这个命名承载着众多“80后”写作者的文学经验、叙事策略与美学想象,有着鲜明的代际书写特征。更重要的是,“80后”及“80后写作”如同一种风格的标签,标注出青年亚文化群体的在场方式及身份符码,使亚文化的群体认同变得可能,也使亚文化的差异形态建构变得可能。
此外,无论韩寒、春树等人如何标榜自己的叛逆与另类,如何在张扬个性与对抗传统中扮演反叛者的角色,他们的成名与走红始终绕不开“80后”这个集体称号。韩寒的《三重门》《一座城池》,春树的《北京娃娃》《长达半天的欢乐》等等一系列“80后”作品受到热烈追捧,媒体的宣传与运作无不是打着“80后”这个旗帜的。命名“80后”,无论是命名者还是被命名者,都收获着方方面面的利益。
然而鉴于“80后”这一命名的“归类”意图及其背后的复杂文化意味,有些人对这样的命名方式显出了不屑和反感,希望与其划清界限。比如张悦然在出版《誓鸟》后就宣称,《誓鸟》是她向青春告别的成年礼,希望媒体不再把她归类于“80后”。蒋峰也“宣布自己就是80后,打算净化80后这个词汇。”[12]279这种“反命名”的行为一方面透露了部分成名后的“80后”在赚足了市场份额与人气后的底气十足,同时也说明被命名与被规训的“80后”开始走向分化,并试图走出“80后”的市场光环,寻求新的美学范式及写作策略。当有关青春感悟的感性叙述逐渐失去原有的文学魅力,成为消费社会的时尚符号时,“80后”写作者的“反命名”便显得十分必要。
其次,规训与反规训。“80后”写作被纳入商业运作模式中,不可避免地受到来自各种规训体制的形塑与整合,然而他们常常表现出对规训体系的游离。对于“80后”的作家身份,“网络写手”、“玉女作家”等等称谓往往是媒介包装的手段,而“80后”写作者有着自己的身份定位。韩寒就曾坦言自己并不是十分喜欢文字,写作只是缺钱时的一种选择。郭敬明也不止一次地在采访中提到他不想当个文学家,他写的东西不能代表他的艺术。张悦然自称自己是个“卖梦的人”。不仅如此,“80后”写作者往往兼具多重身份。如韩寒是个赛车手,郭敬明是杂志主编、签约艺人,还是个商人。“80后”不以写作为职业,而且他们的价值取向也与传统作家大相径庭。甩开作家身份的束缚,“80后”可以自由地书写与想象,在或玄幻或虚拟的文本空间释放青春的灵感。传统作家一再追求的人文关怀、道德情感、现实人生以及使命感、责任感等等话题在“80后”写作者这里被一再悬置。“80后”的反规训试图解构所谓的经典和深度,可视为规训体系下一种抵抗的形式。
最后是反主流与主流。“80后”作家群尽管来势凶猛,但一开始还只是大众传媒上的话题,主流文坛对他们普遍表现出比较冷淡的态度。从“80后”崭露头角起,文坛似乎就不断在发生着激烈的代际冲突。首先是韩寒、郭敬明等“80后”作家对主流文坛开炮,表现出对文坛的不屑与不敬。而主流文坛及批评界则表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一种是如莫言、马原等知名作家对部分“80后”作家的赞誉;另一种则是完全采取了抵制甚至是否定的态度,有些老一代作家干脆不把“80后”的创作看作是文学,认为他们的写作是“为赋新诗强说愁”,而且媒体也一度以“写手”来给予命名。“80后”打破了作家“先入文坛,再入市场”的格局,基本是先进军市场,再转向文坛。这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80后”文学对主流文学权威的排斥,反过来也刺激了主流文学对“80后”文学的偏见。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主流文学与“80后”文学相互对峙,甚至相互妖魔化,2006年的“韩(寒)白(烨)之争”卷入了很多人,被认为是双方矛盾的激化的结果。
2007年主流文坛及批评界与“80后”作家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和解。《南方文坛》开始聚焦“80后”,在其第二期和第四期中辟专栏集中发表了春树、笛安、李傻傻、郑小琼等“80后”作家的评论小辑。在2007年5月份的作协会议上,当年“韩白之争”的当事者白烨呼吁设立青委会,着力扶持“80后”作家。而老牌纯文学期刊《人民文学》在其第600期的专刊中收入的作品均出自“80后”作者之手。吕魁的《莫塔》、王甜的《集训》、马小淘的《春夕》都各具特色,除此之外,还有蒋方舟的《审判童年》、苏瓷瓷的《一望无际的忧伤》和顾湘的《六楼厨房》三篇散文;长篇小说则收入了郭敬明的《小时代2.0之虚铜时代》。《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强调,包括了郭敬明、蒋方舟、赵松、马小淘、吕魁、春树等一批“80后”新锐作者专号,是文坛新鲜力量的一次集体亮相。
此外,郭敬明、张悦然、蒋峰、李傻傻、李姗、蒋萌等“80后”代表作家纷纷加入中国作协,被认为是“80后”集体向主流文坛靠拢,是一场精神回归和文学招安。无论是回归主流也好,变相炒作也好,“80后”以亚文化形态出现时就注定了其边缘与非主流的身份。作为一种抵抗的形式,亚文化传达了差异,却也不可避免地被整合和收编到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秩序中去。因此,从反主流到与主流和解再到趋向主流,“80后”及“80写作”现象折射了青春文学代际写作背后复杂的社会文化语境。这也是人们在审视这一文化现象时不可忽视的研究向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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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isciplined Intergenerational Writing——80’s Writing as a Cultural Phenomenon
LIU Gui-ru
(Literature Institute,Fujian Academy of Social and Sciences,Fuzhou,350001,China)
As a disciplined in tergenerational writing,the named and shaped 80’swriting is a cultural phenomenon deserving careful consideration.At the same time,the criticsoften take the 80’s and the 80’swriting as a cultural symbol.In the a tmosphere of de-nobility and post-revolution,the youth writing is a sub-cultural for m.In fact,the 80’swritings are full ofmuch confliction and paradox.
The 80’s;disciplined;intergenerational writing;sub-culture
I206.7
A
1006-1398(2011)03-0104-08
2010-12-10
刘桂茹(1980-),女,福建南安人,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文艺理论与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陈 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