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自美
(南开大学 哲学院,天津 300071)
“共同体”是个让人赋予太多想象的概念。对它的渴望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城邦共同体,特别在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和伦理学中对城邦作为提供公共福利的结构和生活方式,与生活于其中的有美德的公民的和谐共生为后世提供了一种理想模式。对于共同体的向往让许多思想家不断地构建不同的共同体模式。乌托邦共同体可以说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一种,并且,其最初的代表作《乌托邦》就从柏拉图的《理想国》中借鉴了许多。16世纪资本主义的产生时期,乌托邦思潮在英国、法国和德国三个主要的国家以不同的方式产生。其主要是一些文学艺术性的描写,甚至构想了乌托邦共同体的生活制度建设的细节,在实践上,主要是一些底层人民局部的反抗和斗争。17世纪乌托邦共同体的理论化、规范化,各种相关理论的出现为人追求幸福论证,并进行人生权利的理性启蒙。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18世纪末19世纪初,伟大的乌托邦主义者圣西门、傅立叶和欧文将其成就为一种影响深远的运动。这时期的乌托邦思想更加成熟,对资本主义制度下人们生活的困境及其原因的认识更准确,对资本主义为资产者服务的本质揭露更深刻;在实践上,乌托邦的思想者建立一些共同体的试验,在共同体内施行人人劳动、分工合作、保障公共利益的措施,以证明他们的一些理论的正确性。
乌托邦共同体思想和实践对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类未来的自由人联合体的思想影响极大,马克思关于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论断、关于物质财富是保障人类解放的重要条件、关于资本主义所处的人类五阶段学说等都受到他们思想的启发。乌托邦共同体思想初期经历了接近四个世纪的绵延,其思想呈现出一些明显的特点。
欧洲近代的一系列历史事件和几乎所有的思想体系的主要背景是对人生幸福的正当性和权利的追求,这也是对漫长的中世纪以绝对神性压抑人性的反动,更是商品经济这样一种以平等为前提的经济模式出现带来的必然后果。
乌托邦共同体思想也是在这样一个话语系统中产生的。16—17世纪乌托邦思想初现。《乌托邦》书中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进行对比,衬托出现实世界的人的生活困难,表现出对穷苦人的同情;圣西门的实业制度目的就是“使一切人得到最大限度的全体自由和个体自由,保证社会得到它所能享受的最大安宁的制度……这个制度一定会使道德得到它能够用来陶冶人的言行的最大权力,给整个社会及其成员带来尽可能多的快乐”[1]80。
他们认为,追求幸福生活是人的天然本性,不论是圣西门最初为自己一生设定的目标——寻求人类幸福的正确道路,还是傅立叶和欧文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其价值指向都是人类的幸福与繁荣。以此为标准,他们对人类在私有制下痛苦悲惨的生活予以强烈的道德谴责,指责资本主义制度的不正义、不合理,努力以他们个人的力量使人类摆脱困境,过上幸福生活。
在乌托邦共同体主义者特别是圣西门、傅立叶和欧文看来,“精神的一切进步到现在为止都是损害群众的进步,使群众陷入每况愈下的非人境遇。因此,他们宣称‘进步’是不能令人满意的抽象词句;他们猜到文明世界的根本缺陷的存在;他们对现代社会的现实基础进行了无情的批判”[2]107。
同马克思一样,他们本身不是生活在底层的人,但他们对底层人民的同情和人文主义关怀超越了他们所属的阶级界限。虽然从另一方面说,“这种诉诸道德和法的做法,在科学上丝毫不能把我们推向前进;道义上的愤怒,无论多么入情入理,经济科学总不能把它看作证据,而只能看作象征”[3]492。但是,这也恰恰说明了他们对时代问题的敏感意识。
虽然早期乌托邦共同体主义者对人类悲惨遭遇怀有同情,但是对于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的分析并不准确。
17世纪,随着各种社会契约学说相继问世,自然法和自然状态成了许多理论的主要内容,启蒙理性的思维方式渗透到各个领域,法国乌托邦共同体主义者维拉斯描述塞瓦兰民族如何从原始共产主义的“自然状态”发展到一个理想王国,表达了人人平等、集体共同拥有财产的“自然法”思想,直接影响了启蒙运动的“理性王国”的要求。受其影响,摩莱里的《自然法典》以法典的形式探讨人的自由幸福权利,以理性的理想模式反对现实制度的非理性设计,认为符合理性的社会符合人的自然本性,对后世学说产生了很大影响。《自然法典》全书分为四部分,前三部分按照理性的要求,批判了现存世界的道德、法律、政治缺陷,第四部分全面阐述了合乎自然意图的法制蓝图。摩莱里持一种自然神论的观点:自然即神,即理性,人的自然本性使人依据神赋予的理性自爱和寻求幸福,理性就是自然为了帮助软弱的人使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纽带,它的最高目的是使人结合成一个智慧的整体,这也就是人的社会性的精神和主旨。
伟大的乌托邦共同体主义者圣西门和欧文都认为,人类之所以陷入生存的漩涡,是因为他们的愚蠢和无知,不管这种愚蠢和无知是被人蒙蔽,还是由于他们本身没有认识到历史的未来,没有理性的照耀,人类将永远在寻找自由的黑暗道路上摸索。圣西门从人普遍具有的理性原则出发,推论出人的社会本性,论证人类社会共同生活的自然性,消除因等级和地位带给人们追求自由幸福的社会生活的限制。欧文认为,僧侣制造的教义和对超自然的东西的恐惧使人陷入非理性的漩涡。僧侣借助宗教教义的“人在本性上就是有罪”的“原罪说”和宗教仪式的玄妙的行为制造各种荒谬的意见,使人类变得矫揉造作,远离理性;人对超自然力量的恐惧使他们失去正确的理性判断。因此,消除僧侣阶级、教给人们理性思考的能力,理性的社会制度就可以建立,人类自由幸福就可以实现。
对他们来说,“社会主义是绝对真理、理性和正义的表现,只要把它发现出来,它就能用自己的力量征服世界;因为绝对真理是不依赖于时间、空间和人类的历史发展的”。但是,理性并没有确定的标准,“绝对真理、理性和正义在每个学派的创始人那里又是各不相同的”,因为“在每个学派的创始人那里,绝对真理、理性和正义的独特形式又是由他们的主观知性、他们的生活条件、他们的知识水平和思维训练水平所决定的”[3]358。
由于解决资本主义矛盾的手段还没有明显表现出来,他们只能求助于理性来构想自己的新建筑的基本特征。“他们总是不加区别地向整个社会呼吁,而且主要是向统治阶级呼吁。他们以为,人们只要理解他们的体系,就会承认这种体系是最美好的社会的最美好的计划。因此,他们拒绝一切政治行动,特别是一切革命行动;他们想通过和平的途径达到自己的目的,并且企图通过一些小型的、当然不会成功的试验,通过示范的力量来为新的社会福音开辟道路。”[4]304这也就历史地决定了他们根据理性原则在头脑中构想人类自由的未来蓝图只能是空想。
“人类要让天才成为火炬。”[5]8圣西门的这一宣言充分代表了三位乌托邦共同体主义者对自己在人类自由历史上自我身份的认同。
在他们看来,天才人物由于认识到历史的真相,了解历史发展的方向,肩负着带领人们走出迷雾的启蒙和解放的任务,人类只有认识自身所处的恶劣环境,听从天才的安排,才能获得自由。他们认为:“现实理性和正义至今还没有统治世界,这只是因为它们没有被人们正确地认识。所缺少的只是个别的天才人物,现在这种人物已经在现而且已经认识了真理。”[3]357天才的历史主体一出现,人类自由就在眼前。
虽然他们已经看到富人和穷人、有产者和劳动者的对立,在他们的理论构想中,目的也是要消灭这种阶级差别,但是他们的天才精英主义观点导致他们将历史的主体限定在一些上层阶层身上,既没有意识到逐渐形成的无产阶级的历史主体地位和作用,也没有注意到无产阶级争取自由的政治运动。
当然这也有两方面的历史原因。一方面,由于当时的无产阶级本身还不够发展,还没有形成独立的阶级,没有阶级意识,对资本主义的反抗没有明显的组织性和目的性,无产阶级解放的物质条件还不具备,他们还幻想国家等共同体能解决贫富问题,幻想资产者发慈悲替受苦者着想。另一方面,乌托邦共同体主义先驱们企图超越阶级对立,维护全人类的利益,解放全人类。他们意识到私有制不仅给无产者及其他下层人民带来痛苦,也使有产者自私虚伪。他们认为,解放就要将二者都顾及到,因此,他们满怀美好的意愿试图改善所有人的生活状况,无形中,他们就站到了资产者的立场上,成为历史的保守派;同时有产者是私有制的既得利益者,他们的存在就是建立在阶级对立之上的。由于以上原因,他们就把自己视为天才发明人类自由的条件,精心设计一些社会组织,来代替真正的历史主体——无产阶级的组织,这必然会失败。
欧洲近代的资本主义政治革命将人从封建的专制中解放出来,实现了政治国家和市民社会的分离,完成了政治公民和私人身份的二重化。不论英国的消极自由,法国的积极自由,还是德国的精神和意志自由都是资本主义国家的政治话语,都将国家这样一个政治共同体视为人的自由的实现。
圣西门、傅立叶和欧文三位乌托邦共同体主义者真切地认识到资本主义政治国家实现人类自由的局限:政治解放实现了强制性分工和私有制的合法化,从而导致大多数人的贫困和贫富分化的加剧。傅立叶不仅批判启蒙哲学家的盲目和肤浅,而且对受启蒙直接影响的法国革命后产生的“文明制度”即资本主义国家共同体予以批判。他认为,“邪恶就在文明制度本身”[6]52,它“绝不是人类在经济上的命运,而只不过……是一种短暂的病痛”[6]17。
乌托邦共同体主义者关心的是个人利益与公共福利的协调一致。法国乌托邦主义者摩莱里的乌托邦思想主题就是,消灭私有制,人人心中只有公共福利这个希望的目标和行为的动机。在这样一个社会公共生活范围内,每个公民依靠社会供养、受社会照顾,每个人要根据自己的力量,促进公共利益的发展和增长,并按照个人的贡献以法律形式决定每个人的义务。而德国农民运动领袖闵采尔希望推翻一切不愿依附和加入革命的政权,共同分配一切工作、一切财产,实行最完全、最彻底的平等。
同时,伴随着欧洲近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出现以至成熟,自由主义作为其意识形态产生并反过来影响资本主义制度。自由主义以独立自主的个人为出发点诉求个人的权利、自由及公正的环境,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对公共利益的漠视,对他人利益的侵犯。近代欧洲现代性条件下人的发展的困境是个体的私人利益与人类共同体的整体利益的冲突,个体私人利益被牺牲,下层人民的利益遭受严重的漠视和侵犯,这些与自由主义思想的影响不无关系。
究竟如何才能使公民的个人利益和社会的整体利益协调,这一直困扰着对人类自由解放深深眷注的思想家,各种思想体系都围绕着这个问题展开。
乌托邦共同体主义对社会共同体的追寻正是对自由主义困境的一种反思和拯救。社会共同体将废除强制性的客体性分工,从而从根本上消除私有财产这一导致人类贫富分化的根源,废除私有制,实行财产的公有,并通过财富的增加实现公共利益与个人利益的协调统一,鼓励个人为公共利益而努力,通过增加公共幸福获得个人幸福。乌托邦共同体主义者所构想的各种机构,不论是圣西门的实业制度、傅立叶的进步谢利叶还是欧文的和谐公社,都强调个人幸福与公共幸福的一致性。圣西门给“实业制度”的定位就是它是一种可以是一切人得到最大限度的全体自由和个体自由的组织;傅立叶关心的是公共幸福的问题;欧文则认为,个人幸福只能按照个人为增进并扩大周围一切人的幸福所做的积极努力的程度而增进扩大。欧文的解决方案就是公有制的实行和财富的积累。虽然他们超越历史现实设计的获取自由的构想必然地带有幻想的成分,但是他们的解救试验不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以财产为基点,圣西门和傅立叶虽然没有要求彻底消除私有制,但是他们强调物质财富对人的自由的重要;而欧文经济学的有关价值的理论则试图从根本上消除贫富差距。
圣西门、傅立叶和欧文天才地预计到物质基础对人类自由解放的决定作用,这就是恩格斯称他们为“一切最伟大的智士”的原因,是他们为历史提供的宝贵的经验之一,是他们理论的历史唯物主义维度。在马克思主义解放理论中关键的一点也是,解放不是理论的纯粹活动,解放需要物质基础和现实行动。
马克思认为:“思想从来也不能超出旧世界秩序的范围:在任何情况下它都只能超出旧世界秩序的思想范围。”[2]152任何理论体系都是基于特定的时代并对时代问题的回应或解答。
事实上,大工业在创造巨大的生产力、制造新的矛盾的同时,又通过生产解决这些矛盾。无产阶级刚从社会中分离出来,没有独立地采取政治行动,对社会的依赖性很强,并没有成为历史的主体。“这种历史情况也决定了社会主义创始人的观点。不成熟的理论,是同不成熟的资本主义生产状况、不成熟的阶级状况相适应的。解决社会问题的办法还隐藏在不发达的经济关系中,所以只有从头脑中产生出来。”[3]608他们提出了消除雇佣劳动制度和这一制度下的阶级统治的一切经济条件,但是他们没有在社会本身中找到改造社会的物质条件,也没有从工人阶级身上发现运动的有组织的力量,他们企图用对新社会共同体的幻想图景和方案来弥补运动所缺乏的历史条件。他们也不愿以暴力推翻资本主义,只是希望对其实行改良,同时他们有时诉诸宗教感情和爱的情感联系,为人寻找心灵的慰藉。正是由于这些原因,他们的理想没有得到被压迫者的响应,人们没有认同他们,社会也没有认同他们,统治阶级更不认同他们的理论。但是,他们的出发点也是为无产者的自由和幸福,他们也努力为无产者争取权力和利益;他们想出各种各样的体系,以求革新社会弊端,满足了被压迫阶级情感和道德感的需要。
马克思认为,他们的问题不在于要简单地承认贫困和私有制的经济事实,“也不是在于这种事实与永恒公平和真正道德相冲突,而是在于这样一种事实,这种事实必定要使整个经济学发生变革,并且把理解全部资本主义生产的钥匙交给那个知道怎样使用它的人”[7]273,要让这些思想成为现实,必须有使用实践力量的人。只有当历史主体——无产阶级有了阶级意识,掌握了物质的武器,人类的自由才能建立在坚实的现实基础上,消除虚幻的乌托邦色彩。
尽管历史的局限必然使他们陷入空想,但是,这些空想是必要的,他们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著作也含有批判的成分。这些著作抨击现存社会的全部基础。因此,它们提供了启发工人觉悟的极为宝贵的材料。它们关于未来社会的积极的主张,例如消灭城乡对立,消灭家庭,消灭私人营利,消灭雇佣劳动,提倡社会和谐,把国家变成纯粹的生产管理机构,——所有这些主张都只是表明要消灭阶级对立”[4]304。他们论证了社会发展的历史性,特别关注分工和分配问题。他们都意识到分工给人造成的片面性的后果,而且在他们设计的方案里,每个人既可以从事农业,也可以从事工业。对财富的分配他们也做了很详细的设想和试验,为后来的科学社会主义提供了重要的借鉴。
自乌托邦主义产生之日起,人们对其看法不一。由于《理想国》中对理念的近乎完美的理想性描述,柏拉图的著作被后世许多思想家指责为完全虚构的无意义的幻想。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之后,许多近代伦理政治理论,都在试图摆脱“理想国”的“不真实”之名。但是康德认为,人们应该认真思考乌托邦所表达的真切含义,而不要为自己的无知和屈从于现实寻找借口。相信当托马斯·莫尔写他的《乌托邦》时,他用书名本身表达了这种看法。乌托邦是我们对现实的批判,对未来的向往和不懈追求,乌托邦所代表的乌托邦共同体主义理想亦是如此。
让我们用大思想家卡西尔的一段话对“乌托邦共同体主义”作一评价:“一个乌托邦,并不是真实世界即现实的政治社会秩序的写照,它并不存在于时间的一瞬或空间的一点上,而是一个‘非在’(nowhere)。但是恰恰是这样的一个非在概念,在近代世界的发展中经受了考验并且证实了自己的力量。它表明,伦理思想的本性和特征绝不是谦卑地接受‘给予’。伦理世界绝不是被给予的,而是永远在制造之中……伟大的政治和社会改革家们确实总是不得不把不可能的事当作仿佛是可能的那样来对待……乌托邦的伟大使命就在于,它为可能性开拓了地盘以反对对当前现实事态的消极默认。”[8]95-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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