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印堆
(福建师范大学,福州,350007)
19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西方兴起之时,人们想起了创作于现代主义蓬勃发展时期的英语意识流小说《人生历程》(Pilgrimage)②及其作者多萝西·理查逊(Dorothy Richardson 1873-1957),部分评论开始尝试用女性主义批评手法审视该小说并将其贴上女权主义先驱力作的标签,如吉利恩·汉斯科姆(Gillian E.Hanscombe 1982)探究过多萝西及其小说在西方女权主义意识发展过程中的地位。从女性主义角度去评析该小说无可厚非,然而将其贴上女权主义力作的标签却有待商榷,因为这部小说在否定父权意识的同时,对女权主义本身及其政治追求也不是完全认同。多萝西认为女权主义者是“对女性的侮辱”(转引自Fromm 1977:287)。实际上,作者创作这部小说的意义在于通过对二元对立体系的排斥来宣扬一种个人主义立场,以个人价值的实现为自己写作的方向。《新大英百科全书》(TheNewEncyclopaediaBritannica1973:339)认为个人主义以个人的独立性为核心,强调人的自由和权利。这正是《人生历程》所体现出的价值。为获得自由,保持独立的女性意识,多萝西首先对男权意识进行消解,将女性的话语从男性意识形态中剥离出来,展示出独立的女性话语表现形式。在此基础上,她不论在政治立场还是艺术创作上都力图保持女性的独立身份,不与任何团体意识形态产生完全的认同。
小说的前几卷中,多萝西通过小说女主人公米利安·汉德森(Miriam Henderson)的言行举止从多个方面入手,重新思考了宗教活动及上帝的意义。她首先对父权话语尤其是宗教提出质疑。“她[米利安]认为,它们[宗教和科学]都是男性的话语,这是一种将生活简化为一系列线性模式的狭隘理性主义,它剔除了周围的环境和联系,生活本身也‘消失了’”(Richardson 1979:36)。
说到宗教活动,米利安虽然并不喜欢,却迫于所处环境不得不随着周围的人一起参加。“心中涌起一阵反感,她不愿意坐在那儿,让一个女人[弗洛琳·帕法弗Fraulein Pfaff]对着自己诵读圣经,而且是以一种‘奉承’的口气。她想象着自己站起来,走出屋子”(同上:49)。被教徒们信奉为可以净化心灵的祈祷活动在米利安眼中成了一件令人厌恶的琐事,如果可能的话,她宁愿不参加。除了对祈祷活动的不屑,她还以怀疑的眼光来挑剔神职人员的权威,“聆听布道就是一种错误”(同上:73),因为“神父并不比其他人博学……只不过家庭中的主妇和孩子都这样认为罢了”(同上)。虽然身为女性,米利安却不像其他人那样甘心于宗教的压迫,盲目地接受教堂的一切,而是采取质疑的态度,力图形成自己的理解。
这种质疑并不只停留在表面的宗教活动,她甚至怀疑上帝的身份及其存在的真实性。“上帝会不会是女的?上帝是不是真的令人生厌?(……)某种程度上女人才是上帝。这是男人无法接受的;女人的优越地位……”(同上:404)。米利安认为上帝之所以是男性而不是女性,是因为男人绝不允许女上帝的出现,那将直接威胁男人的社会统治地位。在小说的第三卷里,米利安对上帝的“救世”进行思考:上帝真的像人们所宣称的那样会挽救人类于水深火热之中么?在米利安看来,答案是否定的,“难道上帝没看到她[米利安的母亲]跪在地上,尽心祈祷?……一切依旧,她依旧睡不着”(同上:475)。米利安眼中,母亲天天祈祷,可是当她患上抑郁症而夜不能眠时,上帝并没有因为她的虔诚而挽救她。这进一步否定了世俗信仰强加给米利安的上帝形象,否定了男性的权威。
一直以来,宗教代表的是男性的意识形态,人们以男性形象塑造上帝,尔后借上帝来解释人类的诞生。在这种根深蒂固的男权意识下,女人始终难以形成自己的独立意识。为揭露男性在社会意识形态中的统治地位,露西·伊瑞格莱提出了“同一逻辑”(logic of sameness),她认为虽然现实中存在两种性别,但这两种性别却总是合而为一,“男人成了一切的标准”(转引自Morris 1993:114)。此标准在宗教中的体现就是宗教被宣扬成一种普世价值,接受者被认为可以升入天堂,质疑者则被视为异端。现代主义的出现使对这种原本不可亵渎的男权话语的挑战成为了可能。理查逊赋予米利安一种值得玩味的宗教态度,通过对宗教活动、神职人员、上帝形象的质疑,作者塑造了一个倾向无神论的米利安。将主人公从宗教束缚中解放出来,其意义在于从看似神圣不可冒犯的领域对男性话语进行消解,为个人主义的实现作思想上的准备。
尤勒诺夫(Ulanov)认为,对女性而言,男性沙文主义态度和女权主义态度都是片面的(转引自Holbrook 1989:10),因为“强硬沙文主义剥夺了女性的体力、智力、上进心和独立话语”(同上)。但是与之相对,女权主义则走向另一个极端,“人们发现,由强硬女权主义倡导的女性原型本身变得如此男性化以至于难以将其界定为女人”(同上)。《人生历程》中,多萝西笔下的米利安一方面排斥男性意识,另一方面对女权主义同样采取不结盟的立场,忠实再现了作者对个人主义的追求。
小说第一卷《尖尖的屋顶》写米利安去德国汉诺威(Hanover)的一个女子学校当英语教师,第二卷写米利安受聘于珀尼斯(Pernes)三姐妹在伦敦合办的女子学校,同样也是当教师。不论是德国的汉诺威还是英国的伦敦,米利安都只任教了一段时间便离开,根本原因就在于意识形态的冲突,她无法忍受女学生们的思想自由受到父权意识的干涉。
米利安眼中,女校长弗洛琳·帕法弗虽身为女人,却是父权专制的代表。她按照男性的标准规范女学生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培养她们“刺绣、织花边、做饭”(Richardson 1979:82),为将来成为合格主妇做准备。米利安感到不可思议,在她看来,女学生所接受的这种培养方式使她们失去了自己的本真,而是带着面具生活。这种伪装的人格令她无法接受,和她的个人主义主张格格不入,无法调和的直接结果就是她在期末被辞退。珀尼斯三姐妹和弗洛琳一样,也是父权意识的忠实履行者,她们同样注意钝化女学生的上进心,绝不允许学生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波莉(Polly)和尤妮斯(Eunice)由于没戴帽子在公园里追逐嬉戏而被视为违规受到处罚。对此,米利安持不同的观点,她认为“如果女学生想不戴帽子,到处乱跑、大喊大叫,没有人有权去干涉她们”(同上:241)。米利安不愿看到女学生的本真个性在父权意识规范下变得固步自封、中规中矩,失去追求自由和独立的胆魄,成为男权社会的附庸,因此最后她放弃这份工作,尽管学生都很留恋她。
拒绝男性沙文主义的同时,米利安对女权主义同样持否定态度。《人生历程》创作时所处的20世纪初正是西方女权主义运动蓬勃发展时期,各种女性组织在伦敦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它们通过各种方式为女性争取自由平等的权利。从第四卷开始,米利安就居住在前卫艺术家聚居的布鲁姆斯伯里(Bloomsbury),并结识了当中的一些人。但是她始终坚持自己的独立身份,拒绝加入任何社会团体,拒绝以实际行动声援女权主义运动。米利安对妇女选举权运动采取置身事外的态度基本延续了现实生活中作者多萝西·理查逊的做法。虽然理查逊会去监狱探望一位因参加争取妇女选举权运动而被捕入狱的朋友,但是“她[理查逊]对此类牺牲却不抱多少同情”(Fromm 1977:51)。有的男性评论家把理查逊想象成女权主义者,而在和朋友考特(Kot)谈话时,理查逊指出,“即使一只木头上的虱子也看得出我不是”(同上:287)。
“个人主义认为个人是社会存在的本体,强调个人的独立自主、重视个人的权利,亦强调对他人的尊重,但反对权威,反对任何形式对个人‘不合法’的强制”(卢风1994:33)。一方面,米利安拒绝认同男性沙文主义,拒绝成为男性压迫自己同胞的同谋;另一方面,米利安也不认同女权主义,不参与为女性争取平等权利的斗争。这种不卷入的政策保留了女主人公独立自主的地位,反映了作者追求个人主义的理想,它使女性免于面对任何社会团体或权威,从而为自己的个性发展赢得空间。
在《她们自己的文学》一书中,肖瓦尔特(Showalter 2004:100)对女性的文学传统作了深刻的分析,她认为19世纪40年代的女作家在寻找一种新的女主人公形象,“既充满智慧和力量,又不乏女性的温柔、敏感、善于家务”。肖瓦尔特区分了女性文学传统中的两条发展路线,一条以简·奥斯汀、乔治·艾略特为代表;另一条以乔治·桑德(George Sand)、夏洛特·勃朗特为代表。前者是“男性批评家的宠儿”(同上:102),她们的文本刻画了谦恭、温顺的女性形象;后者则是“女性作家的反文化女英雄”(同上),她们笔下的女主人公富于叛逆精神,坚决不屈从于父权社会。不论是对艾略特还是勃朗特,理查逊都采取不认同的立场,她批评艾略特“像男人一样在写作”(同上:110)。而《简·爱》中女主人公依附男性而取得的身份和作品中时隐时现的哥特式诡异气氛在《人生历程》中难觅踪迹。
理查逊小说对艾略特传统的拒绝体现在米利安和海波·威尔逊(Hypo Wilson)的关系上。海波的原型是赫赫有名的现实主义作家H.G.威尔斯。米利安为海波的文学才华所折服,但是随着交往的深入,她逐渐意识到他的文学之路并不适合自己。“这些小说令人痛苦的地方是它们的疏漏,……嘭、嘭、嘭,他们隆隆向前,这些男人创作的小说,就像LCC的电车,……”(Richardson 1979:239),对这种“疏漏”的不满,使米利安发现自己和海波之间的分歧,她认为海波的文学表现手法并不适合于表现女性意识,最后两人在创作道路上分道扬镳。这种立场也是多萝西创作思想的直接表述,生活中的理查逊拒绝威尔斯倡导的男性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拒绝像艾略特那样将自己的女主人公囿于男性理解的范围之内,而是另辟蹊径开拓自己所理解的小说形式,形成别具一格的创作风格。
“夏洛特赋予自己的小说和思想热烈的激情,呈现了一个‘性和超自然’的世界”(Showalter 2004:104)。《简·爱》在唤醒女性独立意识的手法上,既描写了简·爱对男权社会的理性抗争和妥协,也提及了罗切斯特前妻伯莎那种非理性、永不妥协甚至同归于尽的报复。《人生历程》中,米利安虽时有陷入情感纠葛,却始终保持单身,没有像简·爱那样在小说临近结尾时选择回到罗切斯特身边,回归男权社会所期望的女性角色。终生单身的米利安将不会陷入传统女性那种为婚姻和家庭所束缚的局面。至于对男性权威的挑战,米利安一直都是在有理有据中进行,比如她放弃原本从事的教师一职,而没有倚仗学生对自己的喜爱发动她们与学校校长抗争。这么做虽然略显消极,但相对于超自然或非理性的抗争,她的反抗显得温和、节制,于保守中争取自身的精神独立和肉体自由。
摆脱艾略特和勃朗特所代表的对立传统后,理查逊寻求能充分表现女性意识并让读者参与文本意思建构的创作手法。首先她是率先运用意识流手法进行创作的英语作家之一,这一手法使小说不受情节的束缚,“《人生历程》……除了女主角在漫长岁月里流动不已、变幻莫测的意识,别的就所剩无几了”(侯维瑞1999:618)。其次是标点使用,理查逊也是别出心裁,最突出的就是省略号的使用。整部小说中,省略号不仅出现于句末表示内容的省略,还用于句中表现思维的断续和犹豫,甚至出现在句首,以此减缓意识的运动速度。第三,连词方面,男性为中心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通常注意选用恰当的连词来实现文本逻辑性,但是《人生历程》中,句与句之间不论是转折还是递进,理查逊几乎一律只用“and”作连接词。创作手法和文体风格的创新导致了小说语义的模糊,实践了作者让意义生成于阅读过程的创作观念,这是对之前一些文学定式的拒不认同,也是追求艺术美学个人主义的结果。
《人生历程》是理查逊个人主义理想的全面体现,是其追求自由的精神在美学上的表现,她志在发出女性独立的、前所未发的声音。然而,与当时汹涌澎湃的女权主义运动相比,个人主义作为女性思想的一种表现形式显得拘谨、保守,它发出的只是一个个体的声音,而不是女性作为整体的声音,在当时的特定历史背景下难免孤立无援。也许正是部分地由于这个原因,《人生历程》虽被认可为英语意识流小说的开山著作之一,却因其传达的价值体系鲜为人附和而很快淡出人们的视野,不为读者熟悉。
附注:
① 感谢王丽丽老师为本论文的成稿提供精心指导及建设性意见!
② 《人生历程》总共十三卷,分四册装订,除特别标注,此文引用的小说原文均来自第一册(Ⅰ至Ⅳ卷)。本书无中译本,文中所引小说原文均系笔者自译。
Fromm, G.G.1977.DorothyRichardson:ABiography[M].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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