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炜 著 康 凌译
海外汉学
社会主义成长小说
——以《青春之歌》为
宋明炜 著 康 凌译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十七日,毛泽东在莫斯科接见中国留苏学生和实习生时发表了一次重要讲话——作为他针对青年的最著名的讲话,其中的一句在后来的二十年里成为经典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②毛泽东:《在莫斯科对中国留学生与实习生的讲话》(Speech to Chinese Students and Trainees in Moscow,John K.Leung,Michael Y.M.Kau,The Writings of Mao Zedong,Vol.2,New York:M.E.Sharpe,1992,p.773-774.)这段话最早发表于《人民日报》1957年11月20日。
毛泽东的言词特意强调青年在创造一个全新的中国时的作用。不同于列宁的名言:“把握青年就是把握未来”——它将青年定义为有待把握或操控的对象,毛泽东将青年比为“八九点钟的太阳”,这个比喻赋予青年在政治文化中至高无上的先锋性的能动位置,意味着与一切衰老、保守、传统,甚至权威的事物相决裂;而在更微妙的意义上,毛的“八九点钟的太阳”这一比喻,以独特的方式展示了他与青年之间看似不容置疑的团结。由于共产党的宣传将毛泽东神化为普照中国的“红太阳”,将青年命名为“八九点钟的太阳”的比喻,便包含着一个基本的政治策略,即它规定了青年在中国的政治生活中扮演毛泽东所要求的正确角色——永远忠于毛泽东的政治理想。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的三十年里,毛泽东对青年的颂扬保证了青年在中国激烈变动的政治文化背景下挑战传统和权威时的合法性,这也使得毛泽东得以通过动员青年来清除他的政治障碍,并最终引发像 “文革”期间那样青年横扫一切的破坏行为。
为政治目的而利用青春这一意象,绝非毛泽东的原创。毛泽东对青年的召唤,应被视为好几代中国知识分子和革命者在长达一个世纪的时间里致力于启蒙、操控青年并对其赞美与崇高化的努力结果。少年、青年、青春——我们通常用同一个英语单词“youth”来翻译,这三个词语曾分别在中国现代历史的不同阶段交替成为主导性的文化符号。①“少年”在晚清文学中更多地被用于命名那些激进的革命青年,它负载着与五四运动中开始流行的 “青年”相似的意义。“青年”最终代替“少年”,成为指称中国新一代青年的语汇,并逐渐将“少年”弱化为一个专门指称青少年的词语。“青春”在传统中国文学中最早意为春季,它在二十世纪获得了一种本体论的意义,意味着年轻的品质——已然超越生理年龄上的定义,而是指向激进的、浪漫的、革命的思想与行为。关于现代中国青春话语的更多解释,见宋明炜《现代中国的青春想象》,《现代中国》卷8,第145-16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自十九世纪下半叶,“五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将中国拖入现代化的涡流之后,晚清知识分子便首先发现或发明了 “少年”及其革命潜能。在现代的语境中,“青春”变成新世界出现时的指路先锋——这个新世界的意义在于未来,而非过去。青春意味着躁动不安、瞬息万变、变动不居,指向变化、进步与革命;在随着现代世界的加速变化而引发的一系列文化应对中,它时常处于最核心的位置。自晚清至共和国初年,许多重要的改良者、革命者、教育家和作家都选择“青春”作为象征形式,来抒发他们对改良、革命、启蒙,以及美好生活和未来的吁求。他们的青春论述改写了政治和文化的想象范式,他们在青春的意象中所发现的——或者不如说,他们写入这个意象的内容,最终使青春化为一个新的历史动力,推动中国“不断”地走向革命与复兴。
在现代中国繁多的各类青春话语中,最具影响力的莫过于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一九〇〇年,二十七岁的梁启超创制了“少年中国”这一短语——不难看出其中回响着民族主义在国际舞台上初现时的各类口号:“少年意大利”、“少年德意志”、“少年日本”等等。梁启超在中文语境中第一次明确地将青春定义为一个政治象征符号,用以呈现他心目中的新中国形象。梁启超寄望于少年中国的,是一个永葆年轻、独立自强的国家,它应该朝气蓬勃,并能通过与西方列强竞争,在国际政治舞台上成为一个地位优越的主权国家。②梁启超:《少年中国说》,《清议报》卷35(1900年2月10日)。对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话语的分析,见梅家玲《发现少年,想象中国》,《汉学研究》第19期第1卷(2001年6月)。同见宋明炜《“少年中国”之“老少年——清末文学中的青春想象》,《中国学术》卷27,第207-23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在梁启超创制“少年中国”后的一个世纪中,特别是在五四运动塑造了一代所谓“新青年”之后,以青年为主导的文化盛行于中国,深刻地改变了中国思想文化的发展方向:它促动中国文化与社会的全面改革,并催生了形形色色的激进思想——其中也包括共产主义。梁启超的少年中国之梦,为后来多少现代知识分子和政治家所继承,他们通过不同的政治方式,试图来使之成为现实。毛泽东就是其中的一位。
当毛泽东在天安门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时,梁启超在半个世纪之前所梦寐以求的理想,似乎已经化身为共产党政权而最终实现了:它不仅承诺中国的主权独立,并且期许朝向一个超级大国不断崛起。不仅共产党员,而且中国的普通民众,都为共和国的诞生而欢呼,视之为民族复兴的时刻、一个新时代的开端。可以说,新中国创建初期的历史中弥漫着一种乐观的氛围。
当毛泽东在开国大典上欢呼 “中国人民万岁”时,他并没忘记欢呼“青年同志万岁”。③陈映芳:《“青年”与中国的社会变迁》,第166页,北京:社会科学文选出版社,2007。正如本文开始时所引毛泽东语录所示,毛时代的意识形态明确地将青年定义为新中国的主人翁。毛所建立的国家,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少年中国”:根据一九六一年的人口调查,共和国建立十二年之后,中国人口中超过50%是青年与儿童,包括1.3亿十五至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即共青团员的适龄候选人;此外,有2亿儿童出生于一九四九年十月之后。④E.Stuart Kirby,Youth in China,Hong Kong:Dragonfly Books,1965,p.73、114.资料引自《中国青年报》1962年1月1日。在共和国的政治生活中,青年得到了空前的关注与赞美:毛泽东称 “青年是整个社会力量中的一部分最积极最有生气的力量”;①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5卷,第24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五月四日被官方确立为“青年节”,以颂扬中国青年的革命精神;在党团组织中,年轻人时常被委以重任——譬如王蒙,本文的主人公之一,在十五岁时已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北京第三区委中学部负责人,并很快又被提拔进入更重要的组织部。②王蒙:《王蒙自传》第1卷,第86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
然而,花环同时带来了责任:对青年的赞颂,在实际作用上也是对青年的命令。正如吴运铎写于一九五三年的自传标题《把一切献给党》所概括的那样,毛时代意识形态所编织的光芒四射的青年意象不是没有条件的,它要求青年服从于一个更高的原则,对党全心全意。当毛泽东在莫斯科发表讲话时,他看起来是在面对中国青年的全体讲话,但无法忽略的事实是,听众是众多个体青年的集合。当毛泽东在讲话中把青年比为“八九点钟的太阳”这个崇高形象时,毛泽东对青年的召唤也具有着一种教育意义上的目的,意在鼓动和指导每一个青年个体通过保持对毛主席的忠诚来塑造他们的自我,永远追随党的命令,将他/她自身献给共产主义事业,并通过这些行为,将自己转化为新中国的合格公民。
毛泽东的讲话假定每个青年个体都有潜力成为“八九点钟的太阳”。而事实上,个体青年必须具有与合乎毛泽东和党所定义的崇高青年形象相匹配的资质,否则的话,他们便不得不依循最为繁复、艰巨的程序来进行自我批评、再教育和思想改造。各级青年团(共青团)组织的建立,以及它们在所有教育机构中日益增长的控制力,再加上青年团员所需遵守的纪律守则的建立,③中国共青团成立于1949年4月,当时名称为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是组织15至24岁之间——包括中学生和大学生——的中国青年的核心机关。1957年5月,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更名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共青团的组织机构方式是共产党的复制,严格遵照区、县或自治区、地级、省级和地区级的等级原则工作。团员被要求在团旗,有时是毛主席像前起誓,对共产主义事业永远忠诚。Paul M.Healy,The Chinese Communist Youth League,1949-1979,Nathan,Queensland,Australia:Griffith Asian Papers,1982.关于青年在共和国早期的社会转变中的政治角色,见Rudolf Wagner,Inside a Service Trade:Studie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Prose,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第一部分。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即为了在新中国成为一个合格的“社会主义新人”,个体青年必须接受改造,并通过一系列的政治考验,以期将其自我完善化至这样的程度:“任何过于人性的东西——食欲、情感、知觉、想象、恐惧、激情、欲望、私利——都被清除和抑制,由此,那些太人性的东西都被升华至超人,甚或非人的境地”。④王斑,The Sublime Figure of History,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p.2.
王蒙曾提到,当他于一九四九年在中央团校学习时,课程的大部分时间都被用于“批评与自我批评”。⑤这一信息是我2008年7月在北京访问王蒙时由他亲自提供的。他看到许多同学(过于)诚实地从他们的职业与私人生活中挖掘出阻碍他们进步的“弱点”和“不足”,他们立誓要摈弃它们并成为合格的“新人”。在五十年代初期,像王蒙和他的同学们曾有过的这种“课程”,对于大多数希望投身于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的青年来说,是普遍的教育。这一特殊“课程”将那些在政治上追求进步的青年的个人成长界定为一个目的性的自我改造过程,它只能有一个明确无误的结局,即彻底清除私人利益和个人倾向,取而代之的,是自我无条件地献身于集体、国家和革命。
站在个体青年的角度来看毛泽东的 “八九点钟的太阳”,我们可能会发现,那令人目盲的灼灼光华无法盖过另一种更为耀眼的光芒,后者正是作为一种特定权力技术⑥这里我借用了福柯式的术语。Michel Foucault,Discipline and Punish,New York:Vintage Books,1995,p.194.的革命教育机器在轧轧运作时发出的火花。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在毛时代的中国,青年或者青春,这灿烂、崇高的初升太阳,也必须是经由最为复杂的规训与驯化才能制造出来的。社会主义成长小说即是这样一种特定权力技术的文学表达。
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原本是一个德国的批评术语,被用来描述一种特定的小说类型,它在歌德的 《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Wilhelm Meister Lehrjahre)①对成长小说最具影响的定义来自狄尔泰(Wilhelm Dilthey),他通过分析作为德国经典成长小说的 《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和其他德国小说,认为成长小说描述了青年的发展经验,特别是精神历程。狄尔泰的定义性段落是这样的:“从威廉·麦斯特和赫斯·珀洛斯开始,他们都刻画出那时的青年,他如何在一种幸福的迷乱中走进生活,寻找着类似的灵魂,遭遇友谊与爱情,后来他如何开始与世间的残酷现实发生冲突,并由此在多样的生活经历中成熟,找到自己,以及认定自己在世界上的职责。”见狄尔泰,Das Erlebnis und die Dichtung. 同见Todd Kontje,The German Bildungsroman:History ofa NationalGenre,Columbia:Camden House,1993,p.29.中达至其经典形态。正如俄国文学理论家巴赫金(Mikhail Bakhtin)所总结的,这种小说在文类意义上是“现代的”,因为不同于古典小说中只有现成的英雄形象,成长小说通过描绘“成长过程中的人的形象”而将时间历史化了。巴赫金所强调的成长小说的核心特征在于主人公之成长(Bildung)的革命性:“他不再属于一个时代,而是处在两个时代之间,在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他被迫成为一种全新的、前所未有的人。”②M.M.Bakhtin,The Bildungsroman and Its Significance in the History of Realism(Toward a Historical Typology of the Novel),in Speech Genres and Other Later Essays,Auste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86,p.23.对于巴赫金、卢卡契(Georg Lukács)和其他西方理论家而言,将欧洲引入一个新时代的法国大革命培育了经典的成长小说。对于共和国早期的作家来说,共产主义革命家为建立新中国而奋斗的历程提供了一个完美的时空体(chronotope),以此构造了新“人”成长的舞台,他在其间摈除封建主义和资产阶级的“糟粕”,并献身于“翻天覆地”的事业。
需要指出的是,作为一个批评术语,“成长小说”在现代中国的文艺批评思想中从未流行过,③成长小说的概念于五四时期被引入中国文学,后来有对德国文学怀有强烈兴趣的作家和批评家对其加以深入介绍,如诗人和批评家冯至。但它从未在现代中国文学中成为一个关键概念。共和国建立后,欧洲经典成长小说的影响也在消退。然而,苏俄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Nicholai Ostrovski)撰写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Kak Zakalialas Stal,一九三四),④《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俄文版出版于1934年。英译本出版于1937年,书名被译为 《一个英雄的成长》(The Making of a Hero)。却为所有想在成长小说这一文类上一试身手的中国作家提供了最好的范例,包括杨沫和王蒙。
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在中国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字,对于生活在毛时代的读者而言,他很有可能是最为知名的外国文学人物。小说在一个青年个体的成长中写入了各种各样意味着“政治正确”的纪律,比如服从党的权威,不断自我批判,并摈除“太人性的”弱点。保尔·柯察金的人生故事包含了一系列考验与挑战,使他得以不断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并由此竭尽所能去依照日益提高的政治与伦理标准来完善自己。为了获得进步的政治意识,他不得不牺牲和放弃许多与个人相联的事物,但正如叙述表明的那样,所有的损失都有鲜明的目的性,以使保尔成为一块好钢。当保尔决定为党做最后一次贡献、将自己的人生故事写成一部小说时,他创造了一种意志坚定、完全超越个人情感、超人式的英雄形象,以供青年效仿。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一九四九年之前就被生活在国统区和解放区的青年们广泛阅读。当王蒙在国民党控制下的北京决定加入共产党时阅读了这部小说。⑤这一信息是我2008年7月在北京访问王蒙时他亲自提供的。被称为中国的“保尔”的吴运铎在其自传《把一切献给党》中说,阅读保尔·柯察金的故事激励了他克服残疾,成长为一个对党有用的人。⑥吴运铎:《把一切献给党》,第148页,北京:工人出版社,1963。一九四九年以后,保尔关于把人生献给共产主义事业的自我表白常常被从上下文中抽出,作为中国政治教育中最主要的格言之一,那段话凸显了摆脱任何“后悔”——来自于资产阶级、个人和人性因素的干扰——的必要性。青年柯察金,以其光荣而又亲切的形象,在共和国的正统革命教育和文学想象中占据了一个显赫的位置。“向保尔学习”,曾经流行于中国青年中间的一句口号,将文学引入生活,同时,俄国英雄的成长故事为每个青年都许下了一个机会:从无名小卒成长为一个超级英雄。这不仅为文学表现,也为中国青年的现实规训,建立了一套牢固的成规。他克服自身“弱点”以及强化其革命意志的方法,为社会主义青年的个人发展设定了正确的路径。对于一九四九年之后的几代中国青年来说,保尔无疑是受到最广泛爱戴的榜样。①关于这部小说对中国青年的影响,见Rudolf Wagner,Life as a Quote from a Foreign Book:Love,Pavel,and Rita,Herwig Schmidt-Glintzer编, Das andere China,Wiesbaden:Harrassowitz Verlag,1995,p.475;宋明炜:《钢铁是这样炼成的?——第六代导演的自我塑造》,《上海文化》2007年第3期,第39-48页。
一九五一年九月,杨沫正在构思写作一部自传体小说,她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学到了应该如何结构她的叙事,以及如何创造一个符合青年革命天性的真正的(女)英雄。②老鬼:《母亲杨沫》,第64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杨沫最终从奥斯特洛夫斯基那里借来的,是一种结局预设的展现主人公人格成长的情节方式。这种叙述格局具有限定性的目的论意义,其结局意味着主人公以获得一种政治身份而变得成熟。这种如此有意味、奇异万能的政治身份,自然常常是党员,但只有当主人公通过了所有艰险的政治考验之后,才能最终获得。
作为中国社会主义成长小说的典范之作,杨沫《青春之歌》的叙事正讲述了一个女英雄林道静的成长故事:她从一个孤独、无助、感伤的年轻人发展成为思想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在小说结局的高潮段落中,她入了党。她的心理发展被展现为政治意识的生长过程,这个过程经过不断演绎,直到最后通过将自己纳入国家这一宏大集体,她获得了一个有力的、更为壮大的“自我”。在技术层面上,这种结局预设的叙述——正如我们在《青春之歌》及其样板《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看到的那样,依赖于一种基本的叙事策略,即莫莱蒂(Franco Moretti)所说的“目的论修辞”(teleological rhetoric):“这一目的论修辞——事件的意义存在于其结局中——是黑格尔式思想在叙事中的对应物,它们共享着一种强烈的规范性使命:当事件导向且只有一个结局时,它才获得意义”。③Franco Moretti,The Way of the World:The Bildungsroman in European Culture,London:Verso,2000,p7.
据莫莱蒂的说法,目的论修辞定义了成长小说的经典形式。莫莱蒂以《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为例阐述道,欧洲经典成长小说将人格成熟的最终实现限定为自由个体通过社会化而获得的意味深长的确定性,将“生命之环”(the ring of life)描绘为内化社会规范的过程,同时也是世界被赋予人性化的过程。④Franco Moretti,The Way of the World:The Bildungsroman in European Culture,p.15-73.通过借用这一叙事成规,社会主义成长小说保留了一种类似的目的论结构:个人的进步完成于“社会化”甚或“革命化”的过程中——或是通过内化革命精神并将其表现在社会斗争中,或是将社会主义规范当作个人不可或缺的意识形态慰藉来加以全盘接受。毋庸赘言,这两种成长小说之间的区别是明显的:欧洲经典成长小说首先受权于人道主义的乐观精神,以及坚信只有在个人与社会的对称中才能塑造和谐的个性。而中国社会主义成长小说引入了一整套激进、戏剧化的革命伦理,意欲将个体青年从太人性化的现实中抽离,将他或她推向民族主义、集体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崇高域界之中。
在大多数的五十年代社会主义小说中,目的论修辞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策略,比如《暴风骤雨》(一九四九)、《保卫延安》(一九五四)和《创业史》(一九六○),以及其他社会主义文学正典,它们无一例外地将叙事引向以社会主义的完全胜利为标志的确定无疑的结局。作为一部成长小说,《青春之歌》由此来展现主人公人格的线性、循序渐进的转变,直到达到一个预定的结局:她在此前个人发展阶段中所有流露出的“个人弱点”都被矫正。
社会主义成长小说,和其他的主流社会主义文类如“革命历史小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小说”一样,兴盛于社会主义改造时期,并在第一个五年计划(一九五三-一九五七)完成时达到顶峰。然而,我们无法忽略这一时期在政治意义上是如此多事。许多次“运动”都发生在这一时期,例如旨在使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噤声的反胡适运动(一九五四),以及从革命阵营中清洗左派异议分子的反胡风运动(一九五五)。此外,这一时期下接反右(一九五七),并引发了一波又一波、持续二十年之久的更为广泛的政治运动。社会主义成长小说被进步青年视为文学版的“政治行为指南”,当权者希望它能成为对抗自由主义、资产阶级及许多其他“反革命”影响的“作战机器”,在这方面,它很有可能对各类政治运动起到了比其他文类更大的作用,因为它的叙事被定型为教化新社会的合格“主人翁”的过程。因此,由于处于各种政治运动的历史环境中,叙述青年的个人发展,绝无可能等同于对青春的礼赞。它转而成为一处战场,上演着与“错误”意识形态的搏斗,以及对自我“问题”的斗争。当社会主义的政治运动瞬息万变,不断与不同“敌人”交火时,社会主义成长小说也紧随意识形态趋向的转变而转变,使得青年的成长故事成为一个永无休止的矫正与自我矫正的过程。
一九五八年一月,在读过《青春之歌》后,茅盾很快写了一篇文章来表彰小说的政治和文学成就,他是如此喜欢这部小说,以至于他同时针对小说的艺术技巧和意识形态含义写下了上百条评注。①《茅盾眉批本文库》第1卷,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6。茅盾确实有理由喜欢杨沫的小说,因为它的人物性格和故事主线显然与茅盾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虹》(一九三○)颇有相像之处。两者同样描述了一个原本属于资产阶级的女性青年知识分子成长为共产主义革命家的故事;也同样聚焦于主人公从“幻灭”到“(政治)成熟”的心理发展,并将个人成长融入政治启蒙和浪漫经历交织成的复杂故事线索中。以下引文可以表明,茅盾在阅读杨沫的小说时,牢记着自己的《虹》:
小说描写了这样一个青年女子在当时的历史条件 (以及林道静自己的小环境)下,所经历的思想改造的过程——亦即从反抗封建家庭走到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运动的过程。
这个过程,大体上是这样的三个阶段:反抗封建家庭干涉她的婚姻自由 (即逃避她家庭要她嫁给权贵的压迫),找寻个人出路,这是第一阶段;在种种事实的教训下(同时也受到她偶然接触到的共产党员的影响),她渐渐意识到个人奋斗还是没有出路,个人的利益要和人民的利益相结合,这是第二阶段;最后,在党的思想教育的启迪下,她认识到个人利益应当服从于工农大众的利益,坚决献身于革命。②茅盾:《怎样评价 〈青春之歌〉》,《杨沫专集》,第209页,沈阳:沈阳师范学院中文系,1979。
然而,由于《青春之歌》写于《虹》成书三十年后,创作于因共产党的胜利而改变了的社会环境之中,它完成了茅盾事实上并未完成的叙事,并因而获得了相对于茅盾小说的政治优越性。《虹》的叙事在主人公梅女士人生历程的关键时刻就中断了:通过参加五卅运动,她第一次登上了“历史舞台”,但小说并未在这一充满希望的情节转变之际制造一个高潮来完成梅的成长。③茅盾:《虹》,《茅盾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有学者已经评论过茅盾第一部小说的尴尬结尾,梅的故事之所以草草收场,是由于在她的性别和政治意识之间、在她对自我意志的追求和被要求彻底服从革命纪律之间难以调和的冲突所致。④王德威,Fictional Realism in 20th-Century China,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2,pp.40-43。同见陈建华 《革命与形式——茅盾早期小说的现代性展开》,第168-219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简言之,梅的人生历程带来了许多问题,无法呈现出一幅革命者成长的简明图景。
《青春之歌》结束于一个类似的历史时刻,林道静执行了自己的第一次政治任务,帮助党策划并参与“一二·九”运动。相较于《虹》暧昧的结局,这是一个公认的“大团圆”(happy ending)的叙述结局,因为它为社会运动和人物发展同时创造了一个真正的高潮。“一二·九”运动被描述为党的巨大胜利,而在这之前,林道静也已经入党并完成了党交给她的动员学生参加游行的第一次政治任务。此外,林道静似乎也已经实现了她生命中一系列矛盾因素——性与革命、个人与集体、自我意志与政治承诺等等——之间的和谐统一,在这个意义上,林道静完成了她的成长。
就此而言,《虹》由于缺乏一个恰当的结尾而使成长小说的结构产生问题,而《青春之歌》却被认为是一个运用这一经典形式的范例:它成功导出了一个结论确凿的结局。正如莫莱蒂指出的,经典成长小说的典型结构是“一个完美的循环:只有让自己服从于塔社,威廉的转变才告成功——而塔社也只有通过给予威廉以幸福,才能将自己合法化。这是一个美妙的对称,一个完美的比对,用伊丽莎白·班内特的话说,即‘各得其所’。一个理想的婚姻,就像《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和 《傲慢与偏见》的结尾那样”。①Franco Moretti,The Way of the World:The Bildungsroman in European Culture,p.22.毋庸赘言,在言谈举止、人物性格和心理韵味上,林道静和莫莱蒂所讨论的欧洲小说人物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别。然而,《青春之歌》显然符合经典叙事结构将一切情节推向“大团圆”的形式要求:通过献身于党,林道静获得了更大的自我价值,而党也认可了她作为一个政治领导的个人身份;她同时在与其革命导师江华的地下恋情中找到了自己“完美的婚姻”。
这样的结论性的结尾不仅在《虹》里没有,也无法在大部分写于一九四九年之前的中国成长小说中找到——出于各种各样的政治或艺术原因,此前的成长小说常常将故事展开成一个开放的、无结果的叙事,面对意识形态的召唤做出了更多的挑战而非支持,最佳的例子就是路翎的两卷本小说 《财主的儿女们》(一九四五-一九四八)。杨沫达到的成就可能使作为文化领导的茅盾感到兴奋,但它同时也意味着对生活复杂性的丰富、写实的描摹被降格为一个试图将历史环境和个人经验意识形态化的看似真理在握的简单答案。
但《青春之歌》如此结束,首先体现了一种政治上的需要。这个结局赋予青年的成长故事以一种特定的、大于个性之发展的“崇高”意义:国家的成长。它宣告了这样一种必要性,即“成长”问题的最终解决来源于将个人转换为全体中国人民之中一个无形却必要的部分。这展现在小说的最后一段中:林道静出现在怒吼的人群中,与大家一起为整个中华民族呐喊:“中国人起来救中国呵!”她晕倒了,但很快被和她一起游行的女孩子们有力的臂膀支撑了起来;她隐没在人群中,加入了“无穷尽的人流,鲜明夺目的旗帜,嘶哑而又悲壮的口号,继续沸腾在古老的故都街头和上空,雄健的步伐也继续在不停地前进——不停地前进……”②杨沫:《青春之歌》修订版,第63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李扬是第一个指出林道静的个人成长对应于毛泽东建国思想的起源与发展的批评家。③李扬:《抗争与宿命之路》,第55页,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小说的叙述构架于“九·一八”事变和“一二·九”之间,其中包含了潜藏在林道静的人生故事之下的另一条重要情节线索:毛泽东获得了党内的绝对领导权,并在抗击日本侵略期间,为党制定了一条新的政策,即联合所有抗战中的国人,而非进一步加强苏联领导下的阶级斗争。毛泽东的这一思路指导了此后的中国革命战争,直至独立自主地建立新中国。林道静政治意识的发展主要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展开的。在小说结尾处,她在“救国”的旗帜下,既唤醒了大众的政治激情,也将自己的身份附着于民族整体,从而获得了更加壮大的自我。她通过接受并向民众传播旨在建立新的民族认同的政治自觉,参与“创造”了一个历史的新纪元。借由这样一个结尾,她的成长被转译为“民族寓言”。当林道静重生为一个接受毛泽东思想的民族主义革命家时,她同时见证了一个国家的新生。
杨沫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小说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因为撰写这部小说的最初动机正是新中国的建立给作者带来的兴奋。④杨沫:《青春是美好的》,《杨沫专集》,第23-29页。小说在一九五八年首次出版之后,随即于第二年便被拍成一部大型史诗电影,首映于一九五九年国庆,作为一份特殊的礼物献给新中国的十周年庆典。①这部电影由北京电影制片厂出产,由崔嵬和陈怀皑导演。官方认可的政治声望及其作为文学正典的地位,无疑证明了这部小说作为一个体现了正统“国家记忆”的文本的政治正确,其中突显了共产党在中国革命中无可争议的领导地位。
然而,我们无法忽略一个事实,即杨沫不得不进行多次修订,来从政治上“校正”她的叙述。她花了四年时间完成初稿,在接受了来自编辑和领导的修订建议后,不得不又等了四年才使其得以出版。在一九五八年版出版之后,与赞扬相伴而来的,还有来自左派批评家和普通读者的汹涌批评,他们认为这部小说过于 “资产阶级”和“个人主义”。杨沫被迫做出了一些重大改动,并在一九六〇年出版了其修订版。一九五八年版和一九六〇年版之间最明显的区别在于,后者包括了八个新的章节,描述了林道静在农村地区的地下政治活动。新补的内容显然意在满足那些批评家的要求,他们认为这部小说并未表现林道静与无产阶级——特别是在毛泽东的革命中扮演了重大角色的中国农民的结合。②金宏宇:《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名著版本校评》,第238-27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新增的辅助情节表明杨沫更进一步意识到遵从毛泽东思想来描述历史的必要性,在此,林道静置身于农村地区以获得更多的政治经验的情节印证了这样一种政治信念,即新中国崛起于“农村包围城市”这一著名战略。杨沫对林道静个人发展的重写,表明她服从运作于她的文本之外的权力机器。对其小说的持续修改本身,也证明了对作者的创造激情和文本本身的规训。
文本的艰难重写镜现了主人公同样艰难的挣扎——她不断地自我检讨、追寻更为正确的途径来实现政治进步。如先所述,《青春之歌》的叙事严格地依照主人公意识的线性、循序渐进的转变而展开,直到抵达预设的结局。正如茅盾所总结的,这一情节展开于几个不同的层面,它们显然符合于正统的历史观所限定的中国革命史的几个关键步骤:五四运动对封建主义的反叛,对民主和个人自由的追求;通过阶级斗争来改变社会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觉悟;以及最终,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建立新中国。
这些历史阶段的有序轮替,与相应的意识形态范畴一起,决定了叙事进程每一步的推动力都来自林道静对前一阶段中“错误”意识的克服。这些不同阶段在个人以及历史层面的均衡分布,使得《青春之歌》获得一种平稳的叙事结构,它至少包含了林道静人生旅程中的三个判然有别的阶段:自我意识的萌发,对理论马克思主义的迷恋,以及最终转向毛泽东领导的中国式共产主义革命。这三个阶段同样对应于林道静的三次恋爱,分别是与一位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一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和一位从事实践工作的政治领导。
有趣的是,林道静的政治进步与她更换爱人是同步的。由此,小说揭示出性别与政治之间独特的寓意关联。作为一名年轻女性,林道静的性别被呈现为一个“空白的主体”,每次与一位男性导师的爱情关系都将某种政治话语写入她的意识。③同样应该强调的是,杨沫对性别与性的文学表现看起来与茅盾的《虹》并不一样,在后者中,梅女士的性意识被描述为她革命个性的发展中的阻碍。在《青春之歌》中,林道静的女性特质从未被作为一个 “弱点”,相反,它在其与男性导师间的爱情关系中得到强化。她被描述成一个美丽的女人,始终吸引着男性的目光,但作者从未为这一形象抹上任何讽刺色彩,如茅盾在《虹》中所做的那样。林道静的女性特质被严格地定义为一个“空白的主体”,它等待着书写与重写,似乎被当作革命的宏大图景中一个必要的部分而得到合法化。批评家戴锦华和孟悦都注意到了性别在这部小说中的意识形态意味,对此有精辟的论述。④戴锦华:《〈青春之歌〉:历史视阈中的重读》,唐小兵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第192-207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孟悦,Female Images and National Myth,in Tani Barlow编,Gender Politics in Modern China:Writing and Feminism,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993,p.128。此处我将不再深入探究杨沫小说中显露的性别政治问题,而是重点分析它作为一部成长小说的叙事结构。但在考察林道静个体发展的细节之前,仍需指出的一点是,由于其父母混杂的阶级属性,林道静的阶级身份是一个变数,这在后来的政治气候中当然是一个极端敏感的问题。林道静是一个地主的女儿,但她的生母却是一个农民,这颇为反讽地保证了她既能因为父亲的富裕而接受正规的现代教育,又依旧有权宣称她属于被压迫阶级。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身上有白骨头也有黑骨头”。①这里,林道静借用了俄国民间故事中的隐喻,其中贵族有白骨头,而农奴有黑骨头。杨沫:《青春之歌》,第257、640-641、35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黑骨头和白骨头的共存,既给予她在个人发展上的有利地位,也标明了她“血液”或“阶级”的杂质,并由此迫使她接受一些更为严格的政治考验,她必须通过去除身上所有的“白骨头”来使自己的身心革命化。
修订版新增的八个章节详述了林道静接受“再教育”的过程:她被派到一户地主家庭去鼓动农民起义。一开始,她禁不住对受过良好教育、举止文明的地主绅士抱有好感,并对农民身上的恶臭和文盲佣工的粗俗感到厌恶。但在经过江华的启迪和指导后,作者描述林道静最终意识到了自己的虚荣。在这八章的结尾,林道静相信自己能够看清两个阶级的真相了——上层阶级的残酷无情和农民的清白、善良与政治优越性。毋庸赘言,这一辅助情节的叙写同样是杨沫自己的再教育过程,正如她在修订版的后记中所告白的:林道静原本是一个充满资产阶级情绪的知识分子,但在她接受了政治教育,特别是在她经历了农村工作的考验之后,她已克服了其个性中的小资产阶级缺陷。②这里,林道静借用了俄国民间故事中的隐喻,其中贵族有白骨头,而农奴有黑骨头。杨沫:《青春之歌》,第257、640-641、35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一个有趣的例子最好地说明了林道静的政治觉悟过程。她在一次夜间任务中看到了乡间的美好景致,起初,被自然之美所吸引的她几乎喊出了:“大自然多美呀!”但当她看见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农时,她立刻检讨了自己。在将她先前的兴奋贬为“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感情”之后,她自问:“你那浪漫的诗人情感要到什么时候才变得和工农一样健康呢?”③这里,林道静借用了俄国民间故事中的隐喻,其中贵族有白骨头,而农奴有黑骨头。杨沫:《青春之歌》,第257、640-641、35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在小说最后,林道静终于为自己争取到在政治意味上更为健康的红色。这一点通过电影版的两个镜头能够更好地阐明:电影开始时的镜头中,林道静身穿白色,突显她作为一个政治幼稚的年轻女性的天真;而在她入党并嫁给了一位共产党领导之后,她身着一件红色毛衣,象征着她已经从混合着白骨头和黑骨头的身份暧昧者转变成一个成熟的女性革命者,她的自我已然融入党的革命躯体。
林道静经历了一段很长的人生跋涉才抵达她政治学徒生涯的终点。她的成长历史必须回溯至她人生中一个极为痛苦的时刻,当时的她,作为一个十八岁的女学生,被迫接受包办婚姻。如前所述,林道静成长的第一阶段围绕着典型的五四主题“反封建”而展开。但小说对这一主题的再现也同时包含对五四价值体系的质疑,这为情节往下一阶段发展做出了铺垫:超越五四的个人主义,并接受马克思式的阶级信念。
小说的叙述始于一个创伤性的时刻,这个时刻事实上是在质疑,当青年决心与封建主义社会秩序决裂时,是否真有可能保持个体自觉。试图逃脱包办婚姻的林道静无法自立,在故事的开端,她已经处在自杀的边缘。她的无助与绝望可被视为五四式个人主义者的悲剧缩影,正如我们在五四时期的一些小说中所看到的那样——如叶绍钧的《倪焕之》(一九二九)。同样作为一部成长小说,《倪焕之》写于五四运动退潮之后,表现出青年中间一种普遍的幻灭情绪。林道静在即将自沉于咆哮的大海时哭泣的形象同样也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鲁迅对娜拉出走后的命运的预言。④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58-16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既然她曾阅读并从易卜生的戏剧中得到鼓励,那么,如果我们将林道静视为另一位中国的“娜拉”,大概可以总结道,设计这个情节来展现林道静无处逃遁时的绝望,已经使她置身于体现五四式个人主义的虚妄性的精神危机之中。
杨沫承认这部小说带有自传色彩。⑤杨沫:《青春是美好的》,《杨沫专集》,第23-29页。特别是在成长的第一阶段,林道静和一位北大学生之间的爱情故事,在现实中实有对应。杨沫在现实生活中的爱人是学者张中行,一位文化保守主义者和政治自由主义者。在小说中,他化身为余永泽,一个深受五四新文化强烈影响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余永泽在林道静生活中的出现,最终导致了她对五四生活方式和价值体系的全然幻灭。但在一开始,余永泽阻止了林道静的自杀企图,并通过和她在海边讨论诗歌、文学和女权主义,在她的生活中吹入了五四浪漫主义的气息。林道静天真地将他称为她的“白马王子”。才子佳人式的恋爱故事,几乎可以算是“鸳鸯蝴蝶派”的商标,却颇为反讽地经常被五四作家借用来拯救如林道静这样的幻灭青年。在浪漫的氛围中出场的余永泽,作为一个爱人,被赋予了现代绅士的一些令人愉悦的品质,譬如良好的教育、浪漫的情感和自由主义的精神。
然而接下来,通过逐渐展现余永泽作为一个心胸狭隘的个人主义者的懦弱、自私与粗鄙,杨沫的叙述几乎立刻开始瓦解这一浪漫幻象。在余永泽把林道静带到北京,把她变成“家庭主妇”,将其“囚禁”在凡庸的日常生活中之后,在林道静的眼里,“他那骑士兼诗人的超人的风度在时间面前已渐渐全部消失。他原来是个自私的、平庸的、只注重琐碎生活的男子”。①杨沫:《青春之歌》,第99、112-113、12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林道静此时已在酝酿改变自己,接受革命启蒙,准备进入她人生发展的第二阶段,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的爱人在政治上是落后的,他不敢面对现实,只安于躲在图书馆里。批评家张闳把小说对余永泽的轻蔑描写归因于五十年代毛泽东亲自发动的批判胡适自由主义的政治运动。这一运动导致那些依旧忠于胡适版五四理念的知识分子受到激烈批判,张中行也是其中之一。②张闳:《灰姑娘,红姑娘:〈青春之歌〉及革命文艺中的爱欲与政治》,《今天》第53期(2001年夏)。在小说中,依照其现实生活中的原型,余永泽被描述为胡适博士的学生。在经过爱情与政治间痛苦的自我斗争后,林道静最终决定离开他,这一决定作为故事情节的第一次重大转折,清晰地显示出这位女英雄的浪漫故事的“政治色彩”。在政治层面上,林道静第一次恋爱的终结可以视为对马克思主义主导中国思想界之前知识分子多元、自由思想的否定。在现实斗争中,那些思想被视为“毒素”,必须从新一代中国青年的视野中抹去,以保证他们的政治天真不会被另类的启蒙教化所腐蚀,也免予形成过于复杂的思想。
由此,对五四价值观的“虚荣”之处的克服,推动叙事发展到林道静成长的下一个阶段。此时,她在一位地下工作者卢嘉川那里开始了真正的“政治学徒”。卢嘉川是一名伪装成北大学生的职业革命家。学者何兆武在自传《上学记》中忆述北京的“职业学生”在“一二·九”运动中的表现,他们年复一年地留在学校里从不毕业,这事实上掩饰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共产党员。③何兆武:《上学记》,第1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卢嘉川也是北大这些从不毕业的“老”学生之一。他和林道静相识于一次新年晚会,在那里,他耐心地向后者解释她始终感到焦虑和痛苦的唯一真正的原因:她无法在个体的层面上找到意义和满足,因为她所奋斗的目标无法由个体实现。
小林,这么说吧,一个木字是独木,两个木就成了你那个林,三个木变成巨大的森林时,那么,狂风再也吹不倒它们。你一个人孤身奋斗,当然只会碰钉子。可是当你投身到集体的斗争中,当你把个人的命运和广大群众的命运联结在一起的时候,那么,你,你就再也不是小林,而是——而是那巨大的森林啦。④杨沫:《青春之歌》,第99、112-113、12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从这一对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的生动比喻中,林道静经历了她的第一次政治启蒙。她在昼夜不舍地饱读从卢嘉川那里借来的马列主义革命书籍后,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新人:“她那似乎黯淡下去的青春的生命复活了,她快活的心情,使她常常不自觉地哼着、唱着,好像有多少精力施展不出来似的成天忙碌着。”⑤杨沫:《青春之歌》,第99、112-113、12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此处对革命理论力量的描绘带有一种神奇的、“魔鬼似的”笔触——它似乎发挥着一种浮士德式重获青春的功能。与此同时,在林道静心中,这位导师已经悄然成为爱慕和渴望的对象。正如戴锦华借用心理分析术语所指出的,对林道静而言,她的导师,既是欲望的对象,同时也是她欲望的禁区。⑥戴锦华:《〈青春之歌〉:历史视阈中的重读》,唐小兵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第204页。作为在她生活中出现的第一个共产党员,卢嘉川代表着党的绝对权威,在政治意义上,他既以他的思想所体现的意识形态来吸引她,又拒绝她因其肉体而引发的太人性的欲望。简言之,卢嘉川是一个过于完美的政治真理的信使,无法成为一位日常生活中的爱人。小说在点破林道静的爱意之后,迅速使卢嘉川从故事中消失:他被杀害于监狱中。在失去导师之后,林道静将她的崇拜之情化为了政治行动。她接替了他的任务,化装成妓女,在夜间秘密张贴他留下的传单,由此开始走向革命。
在林道静成长的第三个阶段中,她努力将革命理论用于实践,在这个阶段结束的时候,她开始了第三段恋情。林道静的进一步转变紧随着党的政策的转变:从“盲目”信仰马列主义教条——这将使中共服从于共产国际的领导,转向毛泽东式的与中国现实相结合的共产主义革命道路。在毛泽东肃清了在苏联受训的政治家如王明等人之后,他的新政策开始将革命斗争的重点由城市转向乡村。这一发生在三十年代中期的政策转变,标志着中共开始建立一个独立于西方影响之外的民族国家。小说新增的八章强烈地暗示了这一历史背景,其中描述了林道静在定县农村的活动。她的新导师江华在这里领导地下工作。江华教导她不要再沉迷于浪漫个人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这些都是通过西方思想(也即是通过她的前两位爱人)进入她的脑中的。小说把江华描写为一个本土的中国革命家。与卢嘉川的理论口才和余永泽的知识分子气相比,他看起来相当沉默、务实;此外,江华也总是穿得像一个中国农民,不像卢和余常常身着西装。在帮助林道静认识到自己从未接触过普通民众的事实之后,江华指着她挂在墙上的托尔斯泰的图片说:
道静,我看你还是把革命想得太美妙啦,太高超啦。倒挺像一个浪漫派的诗人……所以我很希望你以后能够多和劳动者接触接触,他们柴米油盐、带孩子、过日子的事知道得很多,实际得很。你也很需要这种实际精神呢。①杨沫:《青春之歌》,第263-264、581-58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英译,第263、561-562页。
作为执行毛泽东新路线的本土革命家江华,在林道静的学徒生涯中扮演着与卢嘉川不同的角色。他引领林道静接触中国现实,并成长为一个民族主义革命者,最终被吸收入党。此时,革命故事再次成为“爱情故事”,但林道静在这一关系中保持了长久的被动。当江华第一次直白地问她,他们能否有一种超越同志的更亲密的关系时,林道静在这一瞬间感到锐利的痛苦。她想起已经死去的烈士卢嘉川。这场激烈的心理斗争展现在下面的段落中:
这个坚强的、她久已敬仰的同志,就将要变成她的爱人吗?而她所深深爱着的、几年来时常萦绕梦怀的人,可又并不是他呀……
可是,她不再犹豫。真的,像江华这样的布尔塞维克同志是值得她深深热爱的,她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个早已深爱自己的人呢……
道静站起来走到屋外去。听到江华的要求,她霎地感到这样惶乱、这样不安,甚至有些痛苦。屋外是一片洁白,雪很大,还掺杂着凛冽的寒风。屋上、地下、树梢,甚至整个天宇全笼罩在白茫茫的风雪中。道静站在静无人声的院子里,双脚插在冰冷的积雪中,思潮起伏、激动惶惑。在幸福中,她又尝到了意想不到的痛楚。好久以来,刚刚有些淡漠的卢嘉川的影子,想不到今夜竟又闯入她的心头,而且很强烈。她不会忘掉他的,永远不会!可是为什么单在这个时候来扰乱人心呢?她在心里轻轻呼唤着他,眼前浮现了那明亮深湛的眼睛,浮现了阴森的监狱,也浮现了他轧断了两腿还顽强地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景象……她的眼泪流下来了。在扑面的风雪中,她的胸中交织着复杂的矛盾的情绪。站了一会儿,竭力想用清冷的空气驱赶这些杂乱的思绪,但是还没等奏效,她又跑回屋里来——她不忍扔下江华一个人长久地等待她。
一到屋里,她站在他身边,激动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低声说:“真的?你——你不走啦……那、那就不用走啦……”②杨沫:《青春之歌》,第263-264、581-58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英译,第263、561-562页。
这段描写中体现的复杂情感真切地透露出林道静在感情与政治的抉择上的痛苦挣扎。江华是林道静唯一没有主动产生“爱慕”之情的恋人,她仅把江华当作领导,而在情感上显然还无法忘记卢嘉川。然而,她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当感到通过情感的选择来解决问题完全徒劳时,她放弃了,决定顺从于自己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所培养出的“直觉”——相信江华的布尔什维克品质。在放弃了余永泽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并超越了卢嘉川的“理论马克思主义”之后,林道静最终选择江华为伴侣,代表了政治上对“毛泽东思想”的选择。①李杨:《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第127页。与江华的秘密结婚完成了林道静在个人与政治层面上的 “生命之环”。她被正式接纳入共产主义大家庭,成为革命集体的一个“有机”部分,并且,正如上文讨论她在“一二·九”运动中扮演的角色时所说,她的身体融入大众和国家,融入党的身躯,被转化为历史的崇高形象的一部分。
在结束对《青春之歌》的讨论之前,我需要指出这部小说同时揭示了在将青年塑造为崇高形象时的另一个黑暗的侧面,也即终极的政治考验:“死亡”。“青春”和“死亡”的结合原本是一个浪漫主义的发明,它强调青春的暂时性和不可重复的价值。但它在革命话语中的出现,赋予“死亡”一个更为崇高的意义:以不可阻挡的历史进程的名义,革命将“死亡”美化以及理想化了,将其改写成为了胜利而必须付出的代价。这样的死亡即“牺牲”,是烈士的荣誉,它以青春的消逝为代价促动了历史进步,同时也使“青春”在政治象征的意义上永生。这类修辞可以追溯到中国革命早期关于谭嗣同、秋瑾、邹容以及其他烈士的记述中,它的更具诗意、更为激进的体现,可以在巴金表现无政府主义革命伦理的作品中找到,如他在三十年代早期无政府主义运动失败之后完成的 “爱情三部曲”(一九三一-一九三三)。在中国共产主义革命的语境中,“死亡”作为对青年的考验,发挥了更实际的“教育”作用,即通过烈士的榜样来要求青年宣誓献身。在林道静的成长中,她的政治成熟即是在她见证了许多同志的死亡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之后才得到认可的。
在牢房中度过的时间,成为林道静入党的关键考验期。她在那里目睹了一位牢友牺牲前的沉着与从容。这位特殊的牢友林红,在小说中被描述为一个极其美丽聪慧的年轻女子。当林道静不禁为林红的美而感到目眩时,她也因为林红在死亡面前表现出无所畏惧的勇敢精神而对她更加迷恋。在林红身上,青春的美丽与革命的信念凝聚为一个神圣的图景:一个年轻女子,她的青春光彩夺目,她的生命与躯体却已注定要为革命而牺牲。小说展现了在行刑的前夜,林红如何鼓励林道静继续抗争,并努力成为一个坚定的布尔什维克:
林红美丽的大眼睛在薄暗的囚房里闪着熠熠耀人的光辉,多么明亮、多么热烈呵。她不像在谈死——在谈她生命中的最后时刻,而仿佛是些令人快乐、令人兴奋和最有意思的事使她激动着。
……
道静不能再说一句话。她流着泪使劲点着头。然后伸过双手紧握住林红雪白的手指,久久不动地凝视着那个大理石雕塑的绝美的面庞……她的血液好像凝滞不流了,这时只有一个蒙眬的梦幻似的意像浮在她脑际:“这样的人也会死吗?……”②杨沫:《青春之歌》,第41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林红不会死,③甚至卢嘉川也不会死去。事实上,杨沫在其两部续集《芳菲之歌》(1986年)和《英华之歌》(1990年)中复活了这一人物。她的“青春”在革命中得到永生与神化。理解了林红殉难的意义后,也经过了面对死亡的“极刑”考验之后,林道静时刻准备着为革命献身,这一信念意味着,只有通过死亡的“洗礼”,青年才能进入意识形态纯净的精神领域。由此完成了(女)英雄从试图自杀到准备牺牲的完整循环。她的成长终止于“最残酷”但也最令人敬畏的崇高意象——“青春”因其牺牲而发光,却在历史的庄严图景中被赋予永恒的、象征性的生命。
① 本文最初用英文写成,原题为The Taming of the Youth:Discourse,Politics,and Fictional Representation of Youth in the Early PRC,发表于香港《现代中文文学学报》(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in Chinese)9卷2期(2009年12月)。中文稿经由作者本人审定校阅,并有少量删改。本文包括论文的第一至第三部分,第四至第五部分的译文,另题为《规训与狂欢的叙事——论〈青春万岁〉》。
宋明炜,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卫斯理大学东亚系助理教授。
【译者简介】康凌,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