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
(遵义师范学院 中文系,贵州 遵义 563000)
试论明代小说序跋的文体特征与文学价值
王猛
(遵义师范学院 中文系,贵州 遵义 563000)
明代小说序跋继承了传统序跋文体的特点,又有不少新的突破,形成自己独有的风貌,如艺术表达的多元化、语言风貌的千姿百态、主客问答的独特结构等等,很大程度上突破序跋文体实用功能的局限,从而成就了其不可忽视的文学价值,构成明代散文一道亮丽的风景。
明代小说;序跋;文体特征;文学价值
文体指文学体裁、文学样式,每一种文体都有其特定的语言形式、篇章结构和表达方式。序跋也不例外,而古代小说序跋即属于序跋文体的一种。序跋出现很早,如汉代《毛诗序》、《太史公自序》已经是正式的序跋文体。当时著名的序跋尚有不少,如班固《两都赋序》、扬雄的《方言序》、刘向《战国策序》等。另外还有一些虽未以序名篇,但与序跋性质无二的,如王充《论衡·自纪》、刘秀《上山海经表》之类。序跋的出现并不等于自觉的文体意识已经形成,一种文体在刚刚出现的一段时间内,很可能只是现实需要的产物,文体意识往往是不自觉的或不明晰的。文体意识的自觉与明确应该始于文体分类的出现,也就是说只能在魏晋以后,至南北朝时期才开始形成的。
序跋作为一种文体分类,最早见于南朝梁萧统编纂的《文选》。《文选》虽然不是一部专门的文体分类学著作,但是它将梁代以前的文学作品七百余篇按类编排,形成我国第一部文学总集,对后代的文体分类学影响很大。《文选》分当时和以前的文章为三十九类,其中就包括“序”类(卷四十五、四十六),收序文九篇。同属梁代的刘勰的《文心雕龙》,体大思精,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唯一的一部系统的理论著作,已专设文体论(从卷二“明诗”到卷五“书记”篇),分文体为三十四类,对每一类文体均有专门论述。在《诠赋》篇论述赋这一文体的时候,就提及“序”的作用:“序以建言,首引情本。”意思是开篇设置序言,用来说明作品的主要内容、意义。其后“论说”篇中又称“序者次事,引者胤辞”[1],意思是“序”按一定次序来申述事物的内容,“引”是对正文进行的补充。而“引”在后代也是序跋文体的一种,如明支允坚的《异林自引》、冯梦龙的《太平广记钞小引》等,清储欣编《唐宋十大家类选》就将序与引同归于“序记类”。明代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中称“引”“大略如序而稍为短简,盖序之滥觞也”,且认为“唐以后始有此体”。[2](136)这里的“引”和传、注、赞、评、序等并列,都属于“论”这一大的文体分类中的细类,即刘勰所谓“详观论体,条流多品”,而且从释义上也与后代作为文体的引有一定关系。刘勰将序、引对举,同归于“论说”一体,显然也是看到二者之间的密切关系,所以到了后代,它们同归于序跋类。
《文心雕龙》以后,“序”作为一种文学分体的地位逐步确立,如北宋初由李昉等奉旨编写的《文苑英华》、宋姚铉编的《唐文粹》等均将其作为一级文体分类。而“跋”一般认为始于唐宋,宋代吕祖谦编纂的诗文总集《宋文鉴》,首次列“题跋”一类,与“序”并列,其后,《元文类》、《文章辨体》、《文体明辨》、《明文衡》等诗文总集或文体学著作等都将“题跋”专列一类,直到清代庄仲方编纂的《宋文苑》还是如此。这种状况最终在姚鼐编纂的《古文辞类纂》中被打破。该书将先秦至清代的古文约七百余篇分为十三类,各有“序目”,略述其渊源特点,而第二类即为“序跋类”。该书第一次将序与跋合为一体,体现了通脱拔俗的文体意识和眼光,其“序目”云:
序跋类者,昔前圣作《易》,孔子为作《系辞》、《说卦》、《文言》、《序卦》、《杂卦》之传,以推论本原,广大其义。《诗》、《书》皆有序,而《仪礼》篇后有记,皆儒者所为。其余诸子,或自序其意,或弟子作之,《庄子·天下篇》、《荀子》末篇皆是也。余撰次古文辞,不载史传,以不可胜录也。惟载太史公、欧阳永叔表志叙论数首,序之最工者也。向、歆奏校书各有序,世不尽传,传者或伪,今存子政《战国策序》一篇,著其概。其后目录之序,子固独优已。[3](3-4)
姚鼐的“序跋类序目”,追溯序跋源流,探求其作用、文体特点、作者情况等等,第一次对序跋文体进行了较全面清晰的考察。姚鼐之后,对序跋文体研究较有贡献的是晚清吴曾祺,他所编纂的文章总集《涵芬楼古今文钞》,虽全袭姚鼐的十三分类,但其下又细分二百零二子目,将姚鼐的文体分类推进了一步,如将“序跋类”,分成序、后序、跋、引、题词、读、例言等十六个子目,对后人研究序跋产生极大影响,[4](508)现在很多小说序跋书都将种种异名的序跋性质的作品一概收录,不加细辨,追本溯源,或即缘此而来。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将序归入“论说”一体,“论”与“说”在刘勰看来虽有区别,但总体意思是论述道理、阐明主张以说服对方。二者在后世文体中通称“论说文”,其表达方式不外议论与说明。明代以前的小说序跋在表达方式上基本未出《文心雕龙》的“论说”范围,如晋郭璞《注山海经叙》,就采用议论手法,反复论证《山海经》所述怪物异闻为事实的记录;而葛洪《西京杂记跋》则主要用说明,意在介绍本书的材料来源、抄录缘由。明代小说序跋则大大超出了这种局限,很多时候小说序跋作者并不受限于序跋的实用功能,往往将小说序跋作为记录逸事、抒发情怀或表达观点的手段。因此,议论、抒情、叙述、描写、说明等表达方式无不依据表达的需要随心驱使,或以某种方式为主,或几种方式交互使用;既有说明、议论这些序跋文体中传统的表达方式,又多有抒情、叙述、描写等非常规的方式;兼之组织结构上章无成法,语言上骈散皆备,这就造成明代小说序跋千姿百态、意趣横生的状貌,大大发展了序跋这一古老文体的功能,同时也相应地提高了小说序跋的文学价值。
传统的议论方式被承继并发展,如李贽的《忠义水浒传叙》:
太史公曰:“《说难》、《孤愤》,贤圣发愤之所作也。”由此观之,古之贤圣,不愤则不作矣。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虽作何观乎?《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
夫忠义何以归于水浒也?其故可知也。夫水浒之众何以一一皆忠义也?所以致之者可知也。今夫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理也。若以小贤役人,而以大贤役于人,其肯甘心服役而不耻乎?是犹以小力缚人,而使大力缚于人,其肯束手就缚而不辞乎?其势必至驱天下大力大贤而尽纳之水浒矣。……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君侧矣。贤宰相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朝廷矣。兵部掌军国之枢,督府专阃外之寄,是又不可以不读也,苟一日而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为干城心腹之选矣。否则不在朝廷,不在君侧,不在干城腹心,乌乎在?在水浒。……李贽生活的嘉靖、万历时期,《明史》描述为“百余年富庶治平之业,因以渐替”[5](251)。统治阶层兼并土地,盘剥百姓,社会矛盾日益加重,仅嘉、隆年间的农民起义就不下于四五十次,规模大者,人数数万乃至十几万。[6](269)由于最高统治者的刚愎自用和专制跋扈,官场之上则逢迎拍马,相互倾轧,风气极坏,李贽先后仕宦河南、北京、南京、云南等地二十多年,都因为卓异的个性,与同僚不合而常常发生冲突。他的这篇叙便是借题生发,以抒泄内心对现实的愤懑之情。
李贽开篇提出“不愤不作”的命题,表面上是针对《水浒传》而发,深层心理则是夫子自道,流露了序者写叙的心理动机。接下来序者以“忠义”归于水浒,言下之意是说“忠义”不在朝廷,这就等于说朝堂之上没有忠义之士,社会现实是非颠倒,是“小贤役人”、“大贤役于人”。联系李贽在官场上、生活中的挫折看,这正是李贽对现实的不满与愤懑之所在。然后序文揭示水浒英雄之所以造反,是情势所迫,“其势必至驱天下大力大贤而尽纳之水浒矣”。若联系假道学围攻李贽,视之为异端,李贽在现实中腹背受敌的处境,以及他本人在《与曾继泉》中所说“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显然是说自己成为异端也是为“势”所迫,与大贤归于水浒有共同之处。这段话既是议论也是抒情,字里行间充满愤激之情。最后一段连用三个排比句,围绕“忠义”所在的话题,层层展开,气势起伏,表层意义是强调《水浒传》的价值,实际却是发表自己的见解,表达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希望统治者对社会不合理的因素能有所认识,加以改进。全篇围绕水浒的“忠义”展开话题,层层推进,抒情、议论结合,兼之长短句交错,运用设问、排比等修辞手段,造成跌宕起伏的气势,很好地宣泄了作者的愤懑之情,同时也明确地表达了个人观点,因此是一篇优秀的序跋文字。
明代小说序跋有不少使用了记叙的方式,或叙述创作者的经历,或叙述创作的缘起、过程,甚至有一些借水兴波的篇章,用序跋细致记录生活中的趣闻逸事。记叙手法本是序跋一体的应有之义,徐师曾《文体明辨》就说:“其为体有二:一曰议论,一曰叙事。”[7](48)明代以前小说序跋也偶有使用记叙手法的,但往往淹没于大段议论、说明之中,且大都简短,并没有体现叙事手法的优长,至明代则迥然不同。如祝允明的《琅環记序》,围绕一本笔记小说,记录了文人间的一段趣话。《琅環记》乃辑录各书中异闻琐事而成,《四库全书总目》称其:“旧本题元伊世珍撰,语皆荒诞猥琐。……所引书名,大抵真伪相杂,盖亦《云仙散录》之类。钱希言《戏瑕》以为明桑怿所伪托,其必有所据矣。”[2](135)而钱希言《戏瑕》卷三“赝籍”一条云:“《琅環记》传是余邑桑民怿(悦)所藏,祝希哲(允明)窃之,第无核据。考之二公集中,初未尝用《琅環》语。后此而作者,有《缉柳编》、《女红余志》诸书五六种,并是赝籍,不知何人缔构,顾多俊事致谈,书类胜国,要或近时好事者为之耳。”[8](656)《戏瑕》明确地说传闻是桑怿(悦)“所藏”,且“第无核据”,而到了《四库提要》却说成桑怿“伪托”,并认为其“必有所据”,由此可见《提要》编者的粗疏草率。钱希言是明后期人,他所谓桑怿(悦)藏、祝允明窃之的说法,其实是依据祝允明的《琅環记序》,这篇序就是记录了这段逸闻轶事。
序中说,桑悦作文,时有奇语,如指琴为暗香,称棋为鬼阵之类。这使嗜好舞文弄墨的祝允明心向往之,但又不明究竟。一次造访,偶然得悉这是因为桑悦藏有一本奇书《琅環记》,并经常翻阅的缘故,便贿赂其侍者,借来抄录。后桑悦从祝允明作文的变化发现真相,却并不介怀,拊掌大笑说:“子得无盗蔡邕帐中藏哉?”后者也不隐瞒,回答:“余即盗之,终不效中郎恶客,在允明不犹即在吾子乎!”这是一段文人嗜书的佳话,却用小说序跋的形式记录下来,由此可见明代小说序跋已经很大程度上摆脱了传统序跋文体的约束,成了一种娱情遣兴的工具。
描写的方式在明前小说序跋中较少使用,而到了明代则屡见不鲜,描景画人,不一而足,甚至相比同时期小说作品中描写的成分,也毫不逊色。如龙子犹的《情史叙》一开始就刻画了一个“情痴”的形象:
余少负情痴,遇朋侪必倾赤相与,吉凶同患。闻人有奇穷奇枉,虽不相识,求为之也。或力所不及,则嗟叹累日,中夜展转不寐。见一有情人,辄欲下拜;或无情者,志言相忤,必委曲以情导之,万万不从乃已。
龙子犹即冯梦龙,这篇叙主要阐发其“情教”观。作者希望通过编撰“古今情事之美者”,来令“无情化有,私情化公”,最终移风化俗,以稳定危机重重的社会统治秩序。不过序文没有进行枯燥的说教,而是以形象说话。这段自我画像,人物有呼之欲出之感,显然借助了小说描写人物的手法,而用在古老的序跋文体中,确实给人以全新的感受。
景物描写在明代小说中不算发达,如白话通俗小说在行文中往往用韵语进行点画,大都三言两语,而且这些描写与正文在很多时候并不是有机地融为一体。明代小说序跋中也出现了写景之笔,有些甚至篇幅曼长,远远超过一些小说作品。如湖海士的《西湖二集序》,全文一千四五百字,分两部分,前半述西湖,后半谈作者。前半部分便有大量对西湖胜景的描绘:
予揆其致,大约有八:夷犹澹宕,啸傲终日,直闺阁间物,室中单条耳,不闻其有风波之险也;可坐可卧,可舟可舆,水光盈眸,山色接牖,不闻其有车殆马烦之病也;亦有清音,亦有丝竹,绣辔香轮,朱帘画舫,曳纨执雾縠,而掩映于绿杨芳草之间,所谓“红蕖映隔水之妆,紫骝嘶落花之陌”者,触目媚人,不闻其有岑寂之虞也,水香苹洁,菱歌渔唱,莺鸟交啼,野凫戏水,龙井之茶可烹,虎跑之泉可啜,环堤之酒垆可醉,嫩草作裀,轻舟容与,富者适志,贫者慨心,不闻其有荣枯之异也;春则桃李呈芳,夏则芙蕖设色,秋则桂子施香,冬则白雪幻景,其雨既奇,其晴亦好,白日固可游览,夜月尤属幽奇,不闻其有不备之美也……
从西湖景致无“风波之险”、无“车怠马烦”之病、无“岑寂之虞”、无“容枯之异”、无“不备之美”等若干方面写西湖美景的过人之处和欣赏西湖美景的种种优越,其间运用了对仗、比喻、对比、排比等多种手法,在以前的小说序跋中殊为少见,这是序跋作家受了小说作品的影响乃至又有所超越的结果。
明代小说序跋作家不仅能根据喜好和需要选择和调动各种表达方式,而且非常注重语言的美感和表现力及作品所产生的艺术效果。如闭户先生的《鼓掌绝尘题词》描写世态人情的一段文字就幽默风趣,充满了跃动之美。其中一句“钱神顶尖似绣花针,直钻空三十三天;醋瓶口大比洞庭湖,真浸透九十九地”,想象奇异,讽刺辛辣,读之让人哑然失笑。有的则追求语言的精炼尖新,如一篇精致耐读的小品文,王思任的《世说新语序》就是代表性的例子:
读史记之后,或难为汉书,读汉书之后,且不可看他史。今古风流,惟有晋代。至读其正史,板质冗木,如工作瀛洲学士图,面面肥晳,虽略具老少,而神情意态,十八人不甚分别。前宋刘义庆撰《世说新语》,专罗晋事,而映带汉魏间十数人,门户自开,科条另定。其中顿置不安,微传未的,吾不能为之讳,然而小摘短拈,冷提忙点,每奏一语,几欲起王、谢、桓、刘诸人之骨,一一呵活眼前,而毫无追憾者。又说中本一俗语,经之即文;本一浅语,经之即蓄;本一嫩语,经之即辣;盖其牙室利灵,笔颠老秀,得晋人之意于言前,而因得晋人之言于舌外,此小史中之徐夫人也……嗟乎,兰苕翡翠,虽不似碧海之鲲鲸,然而明脂大肉,食三日定当厌去,若见珍错小品,则啖之惟恐其不继也。此书泥沙既尽,清味自悠,日以之佐《史》、《汉》炙可也。
王思任,字季重,号谑庵,明末散文家,其《谑庵文饭小品》为晚明小品文重要作品。这篇序是评《世说新语》的应用文体,无一句不紧扣主题,却毫无板滞枯燥之感,信笔挥洒,语言峭拔谐谑,如涓涓小溪,自然从心灵流出,与其小品文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晚明小品文,本身是对明代复古之风盛行的反拨,淡化道统,抒写性灵,注重审美娱情的文学特质,多方面体现了对传统的突破。而王思任的这篇小序,语言意态丰富,灵趣自然,内容上也无明末其它小说序跋的说教气息,同样体现了对传统序跋文体的突破。
明代小说序跋大都用文言写成,白话小说序跋亦复如此,与小说正文有所不同。这是因为序跋的读者主要是文人,识字不多或文化水平不高的读者并不耐烦看序跋,他们更多重视故事与情节。文言小说序跋的文言气息尤浓,或追求语言之雅洁,或追求语言之古朴,或追求语言之富丽,往往是作者个人审美趣味的自然流露。相较之下,白话小说序跋很多用浅显的文言,有的受小说正文的影响,出现了较为通俗的白话,如佚名的《禅真后史源流》,不仅形式与传统序跋格格不入,有点类似小说的“楔子”[9](23),语言上则文白夹杂,以白话为主,受小说影响极为明显。墨憨斋主人的《广笑府序》口语化则更为突出:
我笑那李老聃五千言的《道德》,我笑那释迦佛五千卷的文字,干惹得那些道士们去打云锣,和尚们云打木鱼,弄儿穷活计;那曾有什么青牛的道理,白象的滋味,怪的又惹出那达磨老臊胡来,把这些干屎撅的渣儿嚼了又嚼,洗了又洗。又笑那孔子的老头儿,你絮叨叨说什么道学文章,也平白地把好些活人都弄死。……住住住,还有一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与若皆在其中供话柄。不话不成人,不笑不成人,不笑不话不成世界。布袋和尚,吾师乎!吾师乎!
几乎全同日常口语。当然也不乏极端的例外,如野史主人的《隋炀帝艳史序》,语词古雅,多用典故,雕琢之迹极为明显。也有不少序跋,由于受赋体文学影响,骈词丽句,极为讲究对仗、典故,如闭户先生《鼓掌绝尘》的《风集》、《花集》、《雪集》、《月集》四篇题词就是典型代表,兹举其中一例:
雪意催诗,清瘦桥边驴子;雪情付酒,肥蒸帐底羔儿。林下美人徐来,暗香袭我;山中高士正卧,清气逼人。顾党家炉畔,腹负将军;而谢氏闺中,絮飞儿女。随风夜半,到窗纸动数声清;映日晓来,射牖帘通何处洁?雪斜梅整,光摇银海炫生花;雪暮诗成,冻合玉楼寒起粟。宁知雪魂非另,嫁向孤山之疏影横斜;定交雪友成双,好伴逋仙之暗香浮动。争春不已,红英欺我树搓牙;阁笔多时,绿萼让他香扑鼻。雪儿故自可人,雪案且须开卷。是为鼓掌雪集。
这篇短序几乎句句用事,以四六句式为主,语言上着意营造清幽雅洁的艺术效果,虽为序跋文体,却与小说内容并没有多大关系,很大程度上是文人炫耀文才、娱情遣兴的体现,这种骈体序跋到了清代,尤其清中期骈文复兴,有进一步发展的迹象。
明人的小说序跋在篇幅上较以前有明显的变化,虽不乏简短的文字,但出现了很多篇幅曼长的作品。从千字以上到数千字的不在少数,到了清代甚至有上万字的篇章。而明代以前的小说序跋,象郭璞的《山海经序》那样八九百字的也为数不多,大都在几十字或几百字不等。无论篇幅长短,序跋都很注意结构上的安排,且一般都有独具的特色。如上面提到的李贽的《忠义水浒传叙》,全文三段,第一段由圣贤的不愤不作谈到《水浒传》也是发愤之作,第二段表面是转入探讨水浒的忠义问题,实际在谈《水浒传》何以是发愤之作,最后一段接着忠义话题谈《水浒传》的现实意义。三段文字一气呵成,不仅语词表层结构上下衔接,而且由于作序者的感情贯注全篇,内在肌理上也是环环相扣。
明代小说序跋在篇章结构上常常以主客问答的形式组织成篇,有的是局部采用,如修髯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引》,开篇第一段就用主客问答的形式,将小说与史书比较,来定位小说的价值。又如吟啸主人的《近报丛谭平虏传序》,先谈成书经过,然后设主客问答:“或曰:‘风闻得真假参半乎?’予曰:‘苟有补于人心世道者,即微讹何妨?……’”不是直接陈述个人的理论思考,而是设想小说作品可能受到的质疑非难,然后虚设一人与之对话,以此表达自己的观点。也有的是全篇都是主客问答的结构,如观海道人的《金瓶梅序》,用一句“客有问余者曰”开头,然后就是双方的辩诘,大致是对方质疑小说中论事于古无征,写人十之九为反面形象,而且又“绘声绘影,纤细不遗”等,然后用“余曰”开始一一辩驳。最后说“客闻余毕其辞,乃点首称善而退”结束讨论,序者取得了全胜。也有的不用虚设的“客”,而是实有人名来问答,实际也属于这种主客答问结构,如梅之熉的《叙谭概》,就假托序者“梅子”与小说作者“犹龙”的对话构成,不过不是以争胜为目的,而只是陈述不同的看法,最后以双方妥协终篇。
主客问答的结构形式本是来自汉赋,明代小说序跋何以会出现许多这种结构的篇章呢?笔者认为这首先是与序跋这种文体产生于汉赋的时代有关。如前所述,真正的序跋文体包括小说序跋主要产生于汉代,而汉代的主流文学样式正是汉赋,其中又以汉大赋为代表。大赋如司马相如、扬雄等人的作品,大都采用主客问答的结构组织成篇。大赋在汉代的盛行,对同时期和稍后的其它文体如诗歌、史传都产生过一定的影响,不可能不影响序跋,当时的序跋就有用主客问答形式的,如西晋杜预的《春秋左氏传序》就是一个例子。其次是受小说作品虚构手法的影响。汉赋与小说有一定的渊源关系[10],汉赋假托主客问答就类似于小说的虚构人物,序跋作者多爱读小说,很可能是受其虚构人物的手法影响的结果。明以前小说序跋很少有采用主客问答的,这与文言小说多被认为是实录的观念不无关系;而明代白话小说出现,实录小说观被突破,小说虚构的本体性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可,所以才可能影响到小说序跋的作者使用假托人物表达观点的手段,也就形成了明代小说序跋的一个特色。
综上所论,明代小说序跋既继承了传统序跋文体的特点,又有不少新的突破,形成自己独有的风貌,如多样化的艺术表现方式,自由灵活而不拘常规的语言表达,内容上或抒情言志,或娱情遣兴,或阐发观念主张,很大程度上突破序跋文体实用功能的局限,形式上或谨严、或疏放,或主客问答、或夹杂诗词等等,不拘一格,这些共同构成了明代小说序跋独有的文体特色,使其千姿百态、意趣横生、丰富多彩,从而成就了其不可忽视的文学价值,构成明代散文的一道亮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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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王猛.赋与古代小说关系探析[J].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科版),2008,(6).
Stylistic Features and Literature Value about Preface and Postscript of the Ming Dynasty’Novels
Wang Meng
(Chinese Department,Zunyi Normal University,Guizhou,Zunyi563002,China)
Preface and Postscript of the Ming Dynasty’Novels inherited traditional preface’s style characteristics,but had many new breakthrough.They formed their own unique style:the diversity of artistic expression,various styles of language,Q&A body structure,etc.To a large extent they break through the limitations of practical function of the preface’s style,and achieved their important literature value.They constituted beautiful scenery of the Ming dynasty’s prose.
the Ming Dynasty’s novels;preface and postscript;stylistic features;literature value
I206.2
A
1673-0429(2011)06-0056-06
2011-09-26
王猛(1970—),男,安徽灵璧人,文学博士,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从事古代小说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规划基金项目“明清小说序跋研究”(项目编号:11YJA751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