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清
(中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委员会党校哲学部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02)
社会转型必然会引起和加剧文化的变动,文化变动中的跳跃性发展或突发性变化必然引起文化领域的矛盾。而文化领域矛盾的结果是文化变迁。由此,我们说,文化的变迁是随社会变迁而变迁的。文化变迁就是指由于族群社会内部的发展或由于不同族群之间的接触而引起的一个族群文化的改变。对于任何一个民族而言,民族文化变迁都会对本民族产生一定的影响,其中,有对民族生存发展空间的担忧,也有困惑中的希望。
社会转型中的矛盾是多方面的,其中的文化所面临的矛盾预示着文化的危机,而文化危机则意味着文化的变迁,文化变迁又必然促使文化整合,文化整合的方向与未来的暂时不确定性使民族文化主体必然产生焦虑,加深了社会矛盾。
关于这一点,笔者在调研中得到了印证。课题组在2010年进行了为期一年的问卷调查,共发放问卷1100份,有效问卷1044份,其中,汉族612份,维吾尔族344份,其他民族88份,比例为58.5%、33%、8.5%。问卷对象集中在全疆范围内的企事业干部、公务员、知识分子和教师群体。他们的观点基本能代表新疆的主流声音,有一定的代表性,问卷量大,涉及行业多,可信度大,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问卷显示,新疆少数民族干部和知识分子群体对本民族文化的变迁表现出一种较为复杂和困惑的心态,在语言问题上表现的尤为典型。在“双语教学是既尊重和维护民族文化的差异性或多元性,又坚持民族文化的一体性或统一性的顺应社会发展的积极举措”的选项中,各民族的支持率略有差异。在“除本民族语言,您更愿意学习哪种语言(单选)汉语、英语、俄语、维语”的选项中,90%的少数民族同志选择了汉语。可见,新疆少数民族在对双语教学和语言选择取向上存在一定矛盾。在调研过程中,我们明显地感觉到,谈到双语教学,少数民族干部虽然自己讲着十分流利的汉语,但对此问题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犹豫和回避态度。也有少数民族干部认为双语教学是应该的,但双语学习是互相的,新疆的汉族也应学习民族语言。少数民族知识分子对双语学习的态度表现的较为激烈,整体上反映了少数民族干部及知识分子阶层对本民族文化前途和命运的担忧,这种担忧使他们变得敏感。民族意识的强化、宗教热忱的复苏、对民族语言的强烈维护心态以及建筑上伊斯兰文化修饰的运用等,无不反映着他们对本民族的历史与文化的特别关注,以及对民族文化特殊性的强调,“‘寻根热’和文化自恋情结较为普遍地存在于新疆少数民族的社会生活之中,随之相伴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文化拒斥倾向,其中一些消极倾向值得关注:如盲目追求传统文化的复归,对于其他民族的文化成果一概加以排斥,防御心理和自我保护意识过于强烈,甚至还出现用今天的信仰体系去确认与评判民族宗教历史;对于解决发展差距问题的过程性、艰巨性认识不足,将先富和后富的关系问题视为“不平等”,产生消极抵触情绪等不同程度地存在。宗教升温,甚至出现宗教活动影响生产、生活秩序甚至违反国家法律、法规和政策界限的现象和行为。尤以非法修建宗教活动场所、私办经文学校和私带“塔里甫”、宗教干预行政、司法、教育和婚姻、计划生育政策、以教派之名争夺领导权等现象较为普遍。”[1]
显然,在少数民族中出现了一定的社会焦虑现象,干部及知识分子群体尤甚。社会焦虑现象是社会转型与民族文化变迁过程中的一个普遍现象,是指在社会成员中普遍存在着一种紧张的心理状态。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形,是因为内地发达省区的经济、社会、文化都在一个较高的水准上,对社会产生着示范效应,加上新疆区域内汉族经济、文化的发展愈来愈强势,对民族经济、文化的发展形成了一定的压力,作为一个民族的精英阶层理应是该社会成员的期望值所在,负有带领本民族经济和文化发展的责任和义务。但由于现实条件的制约,这种期望值难以兑现,这就难免使处于较为弱势的一方出现一种焦躁、困惑等复杂心理。
从社会发展速度来看,过去,社会发展十分缓慢,社会文化变迁速度也相对缓慢得多,这也就意味着人们有相对充裕的时间来消化和适应这种变迁。工业社会的到来使世界进入了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不同社会文化之间的碰撞、融合以及分裂都日益加深已是不争的事实。尤其是对经济不够发达的民族来说,社会变迁往往是由外来因素引起的,这些变迁也就自然地会呈现出一种被动接受的状态,因而,对于是否能够适应这种变迁,是否能够避免被淘汰的命运,就尤其使人担心。
新疆一部分干部及知识分子的社会焦虑心态无疑会对新疆社会问题的生成与加剧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不仅会使社会成员产生一种强烈的自保意识,特别注重自身基本生计一类的事情,而且会使社会成员的行为更加没有规则和约束,这直接影响到社会的稳定。而如何看待现代世界加速变化对民族文化的影响,如何看待社会转型与文化变迁,如何应对这种变迁,就成了民族发展必须面对的现实。
社会变迁引发文化变迁,这是必然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而问题是,民族文化在变迁中,文化的主体不得不考虑的是,文化变迁朝着什么方向,是否有利于本民族的生存发展,扩大还是缩小了本民族的发展空间,这是民族文化变迁中社会焦虑的内容,也是民族文化变迁中的矛盾核心所在。问卷中,对“新疆各民族有平等的政治法律地位”和“新疆实现了各民族文化、语言和教育的平等权利”,以及在“双语教学是既尊重和维护民族文化的差异性或多元性,又坚持民族文化的一体性或统一性的顺应社会发展的积极举措”的问题的回答中,民族同志认同度不如汉族同志高,说明少数民族对文化变迁中的民族生存发展空间有一定的担心和忧虑。
理论上,文化虽无优劣、先进与落后之分,一律平等。而在实践上,不同文化影响的深度与广度不一样,传播的范围不一样,发挥的作用不一样。一般来说,文化的交流遵循由高势位向低势位流动的规律。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相对发达的地区和民族,势必会对相对不发达地区及民族产生较大的影响,如前苏联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美国文化对世界文化的影响,中华文化对东南亚文化的影响等。
在不同文化的交流碰撞中,任何一个民族对于本民族文化的偏爱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每一个民族的每一个人都是在自己本民族的文化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它不仅凝聚着民族个体深深的感情,更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和尊严所在。
语言在民族文化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她是人们日常联系和交流思想的“最重要的交际工具”,是进行社会实践的工具,也是继承和发展人类文化知识的工具。民族语言文字是民族文化的具体表现形式,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教育、科技成果、文学艺术等大都是运用民族语言文字来记录的。因此,继承、传播和发展民族文化,首要的条件就是掌握好本民族的语言文字这一主要工具。语言文字和文化之间的这种特殊关系决定了民族语言文字是一个民族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重要条件。
现在新疆大力推行双语教育,强调各个民族相互学习对方的语言,但更多的是少数民族学习汉语,因为汉语是中国的通用语言,是国际交往中的官方语言,适用范围十分广泛,“开展双语教育,对于少数民族拓展视野、增长知识、提高素质、增强适应社会发展和参与市场竞争的能力,具有重要意义。少数民族熟练掌握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可以通过教育获得公平竞争、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2]
但不可否认的是,学习汉语的时间多了就会相应地挤占学习自己本民族语言的时间,一些人继而会担忧自己民族文化的传承与民族生存发展的空间,这种担忧还有可能发展成为民族文化的保守主义与对待外来文化的抗拒行为。
文化危机预示着文化变迁,变迁中蕴含着困惑与希望。以新疆的主体民族维吾尔族为例,它是我国古老民族之一,其源可追溯到公元前3世纪游牧于我国北方的贝加尔湖以南,额尔齐斯河和巴尔喀什湖之间的“丁零”,又称“铁勒”或“敕勒”。后来,其主体回纥人(后改回鹘)在漠北草原建汗国,9世纪中叶灭亡,遂迁往西域,移民西域后与突厥语各部融合,又融合了这里的汉人,以后,又融合了南疆地区的使用焉耆、龟兹、于阗语的土著居民,还有以后迁来的吐蕃人,契丹人、蒙古人等,逐渐发展而形成了维吾尔族。显然,维吾尔民族在上一轮的民族文化整合中成为主角,把其他民族包括文化成功地整合进自己的民族。需要指出的是,对维吾尔文化来说,伊斯兰宗教文化是外来文化,维吾尔民族在接受伊斯兰教之前,就有过自己的先进文化,不肯定这点,就很难解释维吾尔族人8世纪进入塔里木盆地,何以能迅速把当地的民族同化。而在当下,新一轮的民族文化整合,汉语的强势,加剧了维吾尔民族对自己文化的担忧。一般而言,从一种文化形态骤然投入到另外一种文化形态,个体生命会马上感到不自在,甚至会予以排斥,怕被同化,这种感觉无法消除。然而,也正是在民族文化或本土文化面临外部压力时,自身内部求新求变的因子才容易被激活,民族文化或本土文化才能焕发出新的生机。
那么,民族文化与本土文化是什么关系呢?民族文化与本土文化紧密相连,有时也很难做出严格的界定,本土文化是相对于外来文化,民族文化是相对于其他民族的文化,由此,民族文化更多地带有本土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民族文化就是本土文化,本土文化也就是民族文化。
民族文化亦或本土文化是现代社会的重要特征,为具有共同生活经验的人们提供了最重要的文化认同。在农业社会,本土化的特征并不明显,因为那时的交往还很不发达,不同的文化之间交流和碰撞的机会很少,更不构成威胁,本土文化(民族文化)无须刻意维护就自然存在着。现代社会借助信息技术的充分发展和人们交往、迁徙的日益频繁,不同文化之间的联系更加广泛而深入,彼此的摩擦、碰撞也日益加剧。由于不同文化之间客观上存在强势与弱势的区别,两者在交流中,往往是强势文化向弱势文化渗透,由此,较小的国家、地区或民族的文化都担心在密切的交往中会被其他民族文化同化,从而丧失自己的存在,所以他们极力固守自己的文化模式,阻挡外来文化的渗透,甚至采取极端的方式否认外来文化有任何价值。为了强化自己的民族特征,一些民族甚至将已放弃的但带有民族文化特征的东西又捡拾回来。文化保守主义就是本土文化(民族文化)通常采取的一种做法,他们拒斥与外来文化的正常交往,担心外来文化挤占自己的生存空间,会吞没自己,对外来文化充满了恐惧,所以就封闭自己,拒绝与其他文化的交流,更不可能自觉地接受外来文化,即使接受也只限于某些具体的文化形式,而对根本的文化精神却从根本上加以排斥。
而其他较强大的国家、民族和地区的文化会通过不同途径不断地向该文化进行渗透,对本土文化的独立存在构成威胁,此时,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之间就形成了对峙与冲突。
本土文化(民族文化)维护自身的存在无可非议,但须明白,要学会在放弃中维护。因为任何一种文化都不敢放言自己的文化完美无缺,无需更新。在全球化的今天,文化变革的一个极重要的条件就是必须有外部文化的传入,或者说,只有本土文化(民族文化)与外来文化(其他民族文化)的交流与冲突,文化的革新和文化的转型才具有现实的可能性。爱护本土文化(民族文化),发展本土文化(民族文化),就要正视本土文化(民族文化)与外来文化(其他民族文化)的冲突,甚至积极主动地寻求与外来文化的接触,而不是被动地与外来文化交锋。那种企图通过拒绝与外来文化的往来以保持本土文化(民族文化)的单一性、独立性的做法既不切实际,也是行不通的。试想,在交通和通信技术日益发展的今天,还有不受电视、广播、网络影响的民族吗?还有不与外界进行贸易、金融、投资的地方吗?还有能抵挡得住移民、旅游、打工的国家吗?文化传播是文化发展中的正常现象,文化交流也是文化发展的一个途径,明智之举是承认每一种文化的独特地位,尊重各本土文化的存在,在这个前提下的文化冲突才有益于各文化的发展,有益于文化整体的进步。
事实上,人们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的。在“愿意了解对方民族的文化”的问题上,汉族与维吾尔族支持率分别为81%和87%,维吾尔族干部表现出了较高的理性。而在“您希望其他民族了解您所在民族的文化吗?(单选)希望、不希望、无所谓”的选项中,选择“希望”的汉族为99%,维吾尔族为98%。这种高度一致至少说明人们怀有既热爱本民族文化又不排斥其他民族文化的开放心理,以及对文化融合发展的清醒认知。
是的,有谁不是在自身的发展中不断抛弃不适于自身发展的所谓“传统”,同时,又不断地吸取他民族文化的优点的呢?变与不变,可惜还是可取,关键还是是否有利于民族的发展。
通过与各族干部、知识分子的广泛交流,通过问卷调查,我们认为,新疆少数民族文化心态的主流方面是积极、健康的。在“您认为在处理民族关系时应该:(单选)对各民族一视同仁,公正对待;偏袒本民族;对本民族严格要求,对其他民族宽容”的选项中,汉族与其它民族“对各民族一视同仁,公正对待”为100%。维吾尔族“对各民族一视同仁,公正对待”为96%,“对本民族严格要求,对其他民族宽容”为4%,选择“偏袒本民族”的为零。
一个民族能够走到今天,说明其对自己的传统文化也在不断地反思着,总是在努力地进行着转型。这些都有利于少数民族的发展进步。但同时,文化排斥心理也一定程度地存在。因为每个民族天生就有以本民族为中心的倾向,人们也就常常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文化提高到不适当的高度,而不能以一种更加客观、更加宽容的态度来看待他民族文化以及他民族的发展。新疆少数民族出于担忧自身文化被淹没的考虑,极力维护和彰显民族文化,这一思想意识总体上对于保护和发展世界文化的多样性具有重要意义。文化抗拒是维持民族存在和发展的一种要求,但如果对此把握不好,也势必会影响民族发展。
当前,新疆少数民族文化变迁的基本情况可以概括为物质特征(生活方式与生产方式)弱化和精神特征强化并存,处于新旧交替,传统与现代相交织的转型时期。对此,新疆一部分少数民族干部及知识分子的文化选择呈现复杂性、矛盾性等多样化特点。既有主张维护传统的,也有主张否定传统的,还有态度不明朗的;既有保留传统愿望的,亦有实现现代化渴望的,它反映出少数民族在文化心态上的彷徨和犹豫。这表明在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碰撞、渗透和交融的情况下,面对传统与现代、现代与后现代的纠结与张力时,新疆少数民族对自身文化身份的困惑与矛盾,同时,也表达了他们对现代性的一种反思。在这种形态下,文化选择不仅是一个理论问题,也是一个重大的实践问题。
中共十七届五中全会提出,“充分发挥文化引导社会、教育人民、推动发展的功能,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增强民族凝聚力和创造力”。张春贤书记在自治区党委七届九次(扩大)会议上提出“以现代文化为引领”的理念,“以现代文化为引领,就是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深入落实科学发展观,以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社会主义文化引领经济发展、引领社会发展、引领人的全面发展,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引领多样化的社会思潮,提升文明素质,激发创造活力,推动科学跨越。”[3]同时也证明了,“以现代文化为引领”是一个需要深入研究和实践的大课题,各项工作的开展需要假以时日。但在当下,它为新疆民族文化变迁中存在着种种困惑的人们以希望,更为新疆的文化发展建设指明了方向。
参考文献:
[1]贺萍.新疆少数民族文化变迁现状的实证分析[J].实事求是,2006,(6):54-58.
[2][3]中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委员会宣传部编.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精神学习问答[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0:4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