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实用到审美:“味”范畴流变

2011-04-01 15:27胡正艳
城市学刊 2011年2期
关键词:严羽钟嵘范畴

胡正艳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由实用到审美:“味”范畴流变

胡正艳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趣味”是中国古典文艺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作为“趣味”理论的源头,“味”范畴有着独立的、鲜明的发展历程。先秦时期,“味”主要是作为一种感官体验被提及和运用;汉魏时期,“味”开始逐渐进入政治、文化视域;唐宋时期,“味”进入文学艺术领域,成为独立的审美范畴。“趣”范畴的出现,在丰富“味”范畴的审美内涵的同时,也宣布了“味”范畴黄金时代的终结。

味趣;实用;审美

在中国古典文艺学对文本的品评过程中,“趣味”是一个重要的审美范畴。不过,“趣味”的原始形态实际是“味”。趣味之内涵起于重在实用的感官体验——“味”,渐至流转于重在审美的精神享受——“趣”。

《道德经·十二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1]90五味与五色、五音都是感官体验的直接结果。老子提倡“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推崇以无味为至味,并据此阐发他的“道法自然”的思想。老子借以展开其哲学思辨的所谓的“味”尚未能突破日常生活的感官味觉层面。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2]1449五味与五色、五声也是感官体验的直接结果。在《左传·昭公二十年》中,晏子认为声音的疾徐、清浊、刚柔、哀乐等与味之盐梅有异曲同工之妙,[2]1400晏子在对声音的感受过程中,以盐梅之味作譬喻,“味”的内涵同样指向味觉感官。

与晏子之说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论语》“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3]264孔子把对于音乐的接受与对于食物的接受进行对比,“味”的内涵依然停留在感官体验上。

至于先秦其他著作,如《荀子》《吕氏春秋》等,在涉及“味”这一概念时,大多也是将其视为一种具体的感官享受。先秦“味”论为后世的趣味理论打下了具有原生的、浓厚实用或者功利色彩的基础,对后世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两汉在先秦“味”论的基础上,逐渐摆脱感官体验的实用思维逻辑,将“味”引入更为丰富、开阔的视域。刘安在《淮南鸿烈·泰族训》中以声、味论政:

故弁冕辂舆,可服而不可好也;太羹之和,可食而不可嗜也;朱弦漏越,一唱而三叹,可听而不可快也。故无声者,正其可听者也;其无味者,正其足味者也。吠声清于耳,兼味快于口,非其贵也。故事不本于道德者,不可以为仪;言不合乎先王者,不可以为道;音不调乎《雅》《颂》者,不可以为乐。[4]73

刘安这种无声可听,无味足味的观点,在本质上说是对老子以无味为至味思想的发挥。但是,在言说的目的上,刘安已经从老子之论抽象的思辨具体到治政为王之道,其以声、味为喻讨论为政之策、为仪之德,具有明显的儒家思想色彩。

沿着刘安这种以味论政的思维,魏晋南北朝时期,“味”作为一种范畴从哲学领域经由政治道德最终进入文学艺术领域,成为“味”论内涵逐渐走向完善的重要历史时期。钟嵘的“滋味”说在这一时期无疑最具有典型意义。“滋味”实际上成了钟嵘文学批评的标准。钟嵘在《诗品·序》中说:

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於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馀,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幹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者,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5]3

可见,钟嵘认为诗(四言或五言)的审美特征在于“滋味”,而五言诗正是有滋味的诗。五言诗之所以有滋味,一方面是因为相对于四言而言,五言“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具有更丰富、细腻的表现能力;一方面,在于五言诗创作中丹彩和风力的完美结合,“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然而,钟嵘更为看重的是五言诗斟酌采用了“兴、比、赋”三义,尤其是“兴”的运用,使得诗歌具有“文已尽而意有馀”的特殊美感,这正是“味”在文学接受过程中的体现。换句话说,在钟嵘所处的时代,“味”(或“滋味”)已经全面介入文学鉴赏与批评领域,成为重要的审美范畴。钟嵘指出“味之无极”是“诗之至也”,这种观念是较为科学的文学批评标准,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尚需提及的一点是,这种观念本身隐含先秦老子以无味为至味思想的本源。

在“味”论实现了由实用领域向审美领域过渡转型后,唐代这一理论得到进一步发展,其典型的标志之一就是司空图“味外之旨”理论的提出。继钟嵘之后,司空图以“味”为核心,标举“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致”、“味外之旨”:

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谭哉?然题纪之作,目击可图,体势自别,不可废也。

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

盖绝句之作,本于旨极,此外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岂容易哉?……倘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6]129

“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是指诗歌的艺术形象应在客观景象的基础上与主体情志融合而有所突破达到艺术至境,而这种至境恰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炫人眼目而又朦胧难辨。““韵外之致”是指诗歌的意态、情趣突破语言文字,不尽意于文本;“味外之旨”是指诗歌意味隽永悠长的审美效果。总体来说,司空图这一著名的“三外”说强调诗的审美极致应突破具体的物象、言语、文字。也就是说,诗的魅力不在于语言文字及其所塑造的物象本身,而在于其表现在语言文字及其所塑造的物象之外的含蓄、深远的美感。这是不可以“直致所得”的,这样的诗方是“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的,才是绝妙好诗。

南宋时期,严羽“兴趣”说的提出,对于传统“味”论来说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趣”论进一步丰富、开拓了“味”论的审美内涵,强化了“趣味”理论在中国古典文艺美学体系中的重要位置;另一方面,“趣”凭借自身的理论优势,在“味”论业已成熟、寻找突破的关捩之处后来居上并直接取而代之。

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在针对宋诗之弊、论及诗歌的审美特征时指出: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诗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6]688

严羽所谓“别材”可以理解为“别才”,它指的是诗人把握诗歌审美特征和艺术规律的独特能力,所谓“别趣”则是指诗歌因“吟咏情性”而产生的区别与空泛议论、抽象说理的独特的审美情趣和艺术魅力。严羽在充分研究唐人诗歌创作实践的基础上,指出诗歌创作一不“关书”二不“关理”,然而又必须“读书”、“穷理”才有可能达到完美、极致的艺术境界。基于这种认识,严羽提出了盛唐诗歌最突出的创作原则和审美范式——“兴趣”。

严羽之所谓“兴趣”,可以理解为诗歌抒情本质与遵循艺术创作思维规律所创造出的含蓄蕴藉之美相和谐统一的一种审美情趣。若细分,“兴趣”则可以两解,即以兴趣属人,意为盛唐诗人创作与读者接受过程中重在感兴;或以兴趣属诗,意为盛唐诗歌文本所具备的情趣、意趣。不过,作者运用一连串的比喻,则明显偏离感兴活动这一内涵,而更倾向于诗歌的审美情趣、意趣或其所具有的基本艺术特征,如羚羊挂角,似镜花水月,富有朦胧空灵之美、蕴藉含蓄之美,又具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美感趣味。“兴”侧重于作家创作角度,而“趣”则侧重于读者接受的角度。两者结合而又侧重于“趣”,诗歌的艺术美也因此而更加典型化、审美化、情趣化。强调诗歌的“兴趣”突破言语的局限而达到无尽的境界,具有鲜明的老子“以无味为至味”的理论倾向。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清晰地指认出严羽“趣”论与此前“味”论存在共同的宗祖、源头。换句话说,此处之“趣”即可看作前人之“味”, 只不过是审美内涵进一步丰富、深刻之“味”。

“趣”作为重要的美学范畴,在中国古代文艺美学中运用十分普遍,包含着独特的美学精神和文化观念。它最早出现于六朝人物品评的过程中,偶见于书画理论;至唐代,“趣”的使用范围并未见显著增长。一直到宋代,《沧浪诗话》出,局面才出现变化:严羽将“趣”运用于论文谈艺之中,确立了“趣”独立的文艺美学范畴的地位。嗣后,以“趣”评诗落足到了一个较为广阔的层面,诗论家们对“趣”予以了理论阐说和提升。“趣”在有宋以降成为诗家论诗的重要审美标尺之一,宣告“趣”作为文学审美重要准则的时代已然到来。

严羽的“兴趣”说打开了中国古典文论由重“味”而重“趣”的通道,在此后的文学理论发展过程中,适应着城市经济的繁荣、市民阶层的兴起、通俗文艺的兴盛,论家对“味”探讨的热情逐渐冷却,代之以对“趣”的全面关注,开创了古典文艺美学的新局面。

[1] 李耳. 道德经·道经第十二章[M]. 上海: 上海书店, 1989.

[2] 李学勤. 春秋左传正义:卷51[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9: 1449.

[3] 刘宝楠. 论语正义:卷8[M]. 北京: 中华书局, 1990: 264.

[4] 刘安. 淮南鸿烈·泰族训[M]. 上海: 上海书店, 1989.

[5] 何文焕. 历代诗话[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4: 3.

[6] 司空图. 司空表圣文集:卷2[M]. 上海: 上海书店, 1989.

Applied Category to Aesthetic Category: the Evolution Process of ‘Taste'

HU Zheng-yan
(The school of literature of Guangxi University, Nanning, Guangxi 530004, China)

The concept of‘Interest and taste' is an important component of classical literary aesthetics theory. As the headstream of ‘Interest and taste' theory, the ‘taste' category has a separate, distinctive evolution process. During the Qin Dynasty(BC.225-209), the ‘taste' was mostly mentioned and used as a sensory experience; while in Han Dynasty(BC.206-AD.23), the‘taste' began to enter the political and cultural field.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960-1278),the ‘taste' stepped into the domain of literature and art as an independent aesthetic category. ‘Interest' appears, which enriches the aesthetic content of “taste” aspects, at the same time, it also announced the end of the ‘taste' category's golden age.

taste; interest; applied category; aesthetic category

I 206. 09

A

1672–1942(2011)02–0087–03

(责任编校:彭 萍)

2010-12-18

胡正艳(1976-),女,安徽明光人,硕士生,主要从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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