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劢的民族主义思想

2011-04-01 15:27闫伟杰
城市学刊 2011年2期
关键词:民族主义民族思想

闫伟杰

(中共福建省委党校 科社教研部,福州 350001)

张君劢的民族主义思想

闫伟杰

(中共福建省委党校 科社教研部,福州 350001)

张君劢既是一名自发的民族主义行动者,也是一位自觉的民族主义思想者。在探求中华民族复兴道路的过程之中,张君劢发现了民族主义这一思想武器,对之进行了积极的倡扬。除此而外,他还以民族主义为基点,对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和儒家思想等各种思想进行了选择性的吸收和改造,从而构筑了一个比较系统的民族主义思想体系。尽管张君劢的民族主义探索具有高度的思想价值,但其理论体系之中也存有一定的矛盾之处。张君劢民族主义思想的这种复杂面相充分反映了近代以来西潮冲击下中华文明的无奈与困窘。

张君劢;民族主义;发展过程;产生渊源;理论脉络

张君劢(1887-1969)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位十分独特的人物。他既崇尚民主宪政,对于自由主义有着强烈的认同;却又宣称相信社会主义,还把社会主义的实现作为一个明确的奋斗目标;同时他还积极致力于儒学的阐扬,是现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对于张君劢思想的这三个方面,学术界比较重视,相关的研究论文不断出现。不过张君劢思想的主线——民族主义却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在此,笔者不揣浅陋,试对其民族主义思想做一概要梳理和分析,以期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和把握张君劢的思想体系与政治行为。

一、张君劢民族主义思想的历史考察

晚清以降,国势日蹙。空前深重的民族危机大大激发了国人的救亡意识,民族主义开始成为“近代中国思想领域的一个强光点”和“摄取并折射那个时代雷电风云的一面聚光镜”。[1]1少年张君劢逢此时代大潮,也深受民族主义的感染。早在1898年,年仅12岁的他就暗自树立了“委身国事”的壮志。[2]41904年,为抗议俄国强占东三省,正在南京江南高等学堂读书的张君劢还报名参加拒俄义勇军,并因之被勒令退学。虽遭此打击,但其爱国热忱丝毫未减。退学后,张君劢赴湖南任教,论及国际形势及列强对华侵略,语调激昂慷慨,竟使学生当场号啕痛哭,甚至晕倒在地。张君劢民族主义情绪的深沉激烈由此可以想见。[3]其后,张君劢东渡日本求学。在日本留学期间,他结识了心仪已久的梁启超,并加入了立宪派阵营。对于革命党人的主张,张君劢多不赞成,尤其是“排满”之说。他认为,满族事实上已经被“同化”,种(民)族革命是不必要的“复仇主义”,面对中国的危急存亡,汉满两族应该共同致力于改革腐败政府的政治革命,以实现立宪政治为目标。[2]7为此,他不仅追随梁启超力排革命之说,还积极参与了清末的宪政运动,试图通过渐进改良的方法来救亡图存。

对于张君劢来说,一切行为规范、政治设计和价值追求,都必须以维护国家民族的利益为前提。在这一前提下,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否则一切都不能容忍。[2]10辛亥革命胜利后,清帝退位,袁世凯担任中华民国大总统。张君劢协同梁启超组建民主党,试图借重袁世凯的实力来其实现“宪政救国”的宏图。不过他并没有因此丧失自己的原则。当损害民族利益的“俄蒙协约案”发生后,张君劢断然与袁世凯决裂。他不顾个人安危,于《少年中国》发文《袁政府对蒙事失败之十大罪》,对袁世凯政府听任外蒙古分裂的误国政策进行了激烈的抨击。为免因言贾祸,他最后不得不远赴德国留学避祸。由此可见,张君劢显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民族主义者。

张君劢虽然是一个虔诚的民族主义者,但深入分析下去,我们不难发现张君劢此时实际上还主要是一名自发的民族主义行动者。罗厚立曾经指出,“晚清以来一百多年间,中国始终呈乱象,似乎没有什么思想观念可以一以贯之。各种思想呈现出一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流动局面,可谓名副其实的‘思潮’:潮过即落。但若仔细剖析各类思潮,仍能看出背后有一条线,虽不十分明显,却不绝如缕贯穿其间。这条线正是民族主义。如果将晚清以来各种激进与保守、改良与革命的思潮条分缕析,都可发现其所包含的民族主义关怀,故都视为民族主义的不同表现形式。”[4]218这一论断如今已经成为学术界的共识。 不过这里需要强调的是,这种说法其实主要是从他者的角度对近现代中国的各种学说所进行的归纳。各家各派所秉守的民族主义立场实际上主要是作为一种思想的“潜流”而存在,其中的许多“主义”如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自由主义等至少在形式上普世的而不是民族的。如果检视中国近代史上的爱国志士,我们不难发现,他们大都是自发的民族主义行动者而不是明确的民族主义观念者。真正自觉高举民族主义大旗,并对其进行系统理论构建的历史人物并不是很多。而张君劢无疑是其中的一个例外。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由一名自发的民族主义行动者成长为一位自觉的民族主义思想者。

张君劢民族主义思想的自觉确立始于其第二次欧游。1918年底,张君劢陪同梁启超赴欧洲参观访问。访问期间,他开始意识到,“一国以内,先要人民的智识力,道德力充实,然后才有好政治,如果不然,天天空口希望好政治,是无用的。”只有“对民族之智力、道德与其风俗升降”进行深入研究,寻找到“最基本的方法”,方才能够真正实现民族的兴盛。[5]47-48有见于此,当梁启超结束考察启程返国之时,张君劢却自愿留下来师从倭锵学习哲学,以“探求一民族所以立国之最基本的力量,或者是道德力,或者是智识力,或者是经济力,专在这方面尽我的心力。”[5]48这次居欧,张君劢不仅对民族主义的意义有了较为明确的认知,而且对中国民族主义目标的实现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这为其民族主义思想的体系化和理论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经过长期的积累和酝酿,他最后针对中国的现实情形,提出了一套系统的民族主义主张。张君劢的这一主张最初发表在中国国家社会党的机关刊物《再生》的创刊号上,后来虽然他又不断撰文对其进行丰富和完善,但其主要观点始终未有大的变化。①1932年,中国国家社会党机关刊物《再生》正式创刊。在《再生》的创刊号上,张君劢和张东荪、胡石青三人以记者的署名发表了长篇文章《我们要说的话》。虽然该文并非全部由张君劢独撰,但后来该文1938年重新印发时,即改称为《中国国家社会党宣言》。因此,作为中国国家社会党党魁的张君劢无疑对该文的观点是完全赞成的。

“家室、著作与办学盛业均不足累,而以身许国之念自矢。”[6]90“徘徊于学问与政治之间”的张君劢不只是个“坐以论道”的观念人物,还是个“身体力行”的行动人物。作为一名身怀经世抱负的政治文化人,他十分注重笃行。既明“救国之道”, 他便努力将之付之实践。为实现自己的民族主义理想,张君劢先后组建了中国国家社会党和中国民主社会党,积极投身于现实的政治活动之中。虽然其最终在政治上没有取得很大的成功,但是张君劢一直黾勉奋进,直至终老。

二、张君劢民族主义思想的产生渊源

二次欧游归国之后,张君劢以民族主义为指导,发表和出版了相当数量的文章,竭力激发国人的民族主义意识。深受儒家天下主义传统熏陶的张君劢之会成为一名自觉的民族主义宣传者,有着复杂的缘由。概要来说,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是对救亡图存道路的反省。近代以来,变制与启蒙的现实悖论一直横亘在中国知识分子面前。矢志救国的知识分子常常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挽救危亡的现实途径是变制为先,还是启蒙为先。按照一般的变革顺序,启蒙理应居于变制之先。然而“俟河之情,人寿几何”,在亡国灭种阴影的笼罩下,改制最终成为大部分知识分子的优先选择。通过诉诸政治变革,皇权专制王朝最后被推翻,共和体制得以肇建。然而启蒙的严重不足,使得政治变革的成效微乎其微。革命没有开启民智,蒙昧却戕害了革命。[6]266-268民国取代了满清,共和取代了专制,民族的危机不仅没有消除,甚至还有加深的趋势。这种残酷的政治现实使得张君劢醒悟到,“盖章制云者仅为民族生活之一部,若其本体上不知力争上流,不求有所建树,虽按日提出一枝一节之改革案,有何用处哉?曰军制如何,曰政治如何,曰教育如何,曰经济财政如何,此所云云,皆不足以挽救中国,以其为枝叶之谋而无补于不觉悟之民族本身也。”[5]77改造民族性,强化国民的民族主义意识,才是拯救国难、复兴民族的关键。“盖心理既变,一切行动,自随之而变。”[5]77在张君劢看来,中华民族之所以会面临深重危机,其原因主要在于“不知视吾族心思才力所以集注者如何”,只要遵行自孔、孟以至明末前哲所维持之立国精神与学术思想,则中华民族的未来“亦皎然可观焉矣”。[7]449-450是以他个人虽然一生数度进出“学问国”与“政治国”,实际上选择的是变制与启蒙并行的道路。但在理论上,他始终强调要通过文化启蒙来唤醒民族意识,改造中国国民性,培育民族主义精神。

二是西方民族主义的刺激。1906年,张君劢曾赴日本留学,以求探明救国之道。时值甲午战争之后,日本人对中国人极端蔑视。“日本小孩在街上追逐着中国学生,扯他们脑后的那条发辫,大声嘲骂:‘猪尾巴!’‘豚尾奴!’警察却在一边熟视无睹。”[6]26中国留学生在饱受日本人民族歧视的同时,也对日本国民高昂的民族主义情绪产生了深刻的印象。早张君劢数年赴日的梁启超曾在上野见到日本民众高举“祈战死”旗帜欢送青年参军,他无比感慨,还为此特作《祈战死》和《中国魂安在乎》以警醒国人。“大部分留学生已经学到的主要教训似乎是理解了民族主义的重要性。他们在日本的感受必然使他们在同乡观念中增强了一种日益强烈的中国人的意识。”[8]100可以想见,时在日本的张君劢,一定也深受民族主义思想的影响。除此而外,德国的民族主义思潮也给张君劢以强烈冲击。张君劢数度旅居德国,他曾在德国民主社会党的集会上亲眼目睹大会主持者手持费希特讲演辞一册,高声朗诵,犹如教堂中神父朗读《圣经》一般。这使他感慨万分。他觉得中国人所缺乏的正是德意志民族这种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坚忍不拔的民族精神。[6]117另外,依靠民族主义实现国家统一和强盛的加富尔、俾斯麦等欧洲人物的英雄事迹,也给予张君劢很深的影响。甚至在就学于倭锵之时,他犹自对他们念念不忘,声言只是“且暂别加富洱、卑士麦、格兰斯顿”而已。[5]54显然,日本、德国、意大利等国民族主义的强大功效,对矢志探求民族兴盛之道的张君劢不无启迪。

三是传统文化价值的彰显。挽救民族危亡,必须学习西方,这是近代中国的主流认知。从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国人对于西方的学习逐次深入。知识界一时西潮澎湃、几不可挡。有些人甚至声称“中国事事不如人”,必须“全盘西化”。张君劢虽然也主张学习西方,不过他保持了一份比较清醒的头脑。早在日本留学期间,张君劢就已认识到,“政体必与其国民之性情行谊,毋相凿柄。”[9]14-15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张君劢陪同梁启超游历欧洲。惨烈的“一战”严重打击了西方人的文化自信心。他们开始面向东方文化,试图从中寻求对西方科学文化的补救。柏格森、倭锵等西方学术大师,对“精深博大”的东方文化表露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再三叮嘱“中国人总不要失掉这份家当才好”。西方学者对东方文化价值的肯定给张君劢以极大的鼓舞和启发,“欧洲文化上已起一种危机”,“吾国今后新文化之方针,当由我解决,由我民族精神上自行提出要求。”[6]85-86如果“日日瞪眼以静待世界之变”,“因他人之变而效颦”,“专毁谤先人以自眩其新奇”,只会“虽学而不得其似”,“失其所以为己”,“冥冥之中,使国人丧失自信力”。[5]197离开国民的文化传统,再好的制度也是空中楼阁,无法运行。“因为思想是离不了各国的民族性的,我们无论如何要想发挥新思潮,终究总要回想到历史上的旧思想是怎样并且应该怎样。”[10]519显然,中华传统文化价值的凸显,不仅为张君劢提供了充分的民族自信心,而且有力地推动了其民族主义思想体系的建构。

三、张君劢民族主义思想的基本理脉

“吾国人民脑袋中充满者,乃‘天下’思想,而非民族思想”。[11]244在张君劢看来,中国人几千年来一直是“天下主义者”,始终以文化而不是种族血统作为立国的基础。由于只注重文化标准,结果只要异族承认和接受汉族文化,就可以不计较异族的血统,把他当作自家人看,甚至还可以容忍异族做中国的主人。他认为,正是这种支配中国人的天下主义思想造成了国人民族国家观念的缺乏,从而严重削弱了国人的对外抵抗力。“民族观念之混沌如吾国者,世所罕见也,凡为人民者,于自身之种族与其种族之历史尚不能真切认识,其朝秦暮楚,抑何足怪,至于所以扶植本国所以抵抗外国者,在彼视之直为不关痛之事,此乃数十年改建新国之举,屡试而无成之总原因也。”[2]39在张君劢看来,近代欧洲各国之所以强大,就在于其国民的民族主义思想发达。中国要想自强自立,就必须学习西方树立民族主义思想。只要国民“事事以民族为念,而忘个人之荣辱得失,以民族之痛苦为痛苦,以民族之厉害为厉害,凡有害于民族者,去之惟恐不尽,有益于民族者,为之惟恐不力”,则中华民族复兴就不难实现。[11]不过张君劢虽然主张要培养民众的民族主义思想,但他并没有将其视为最高的价值。“万国林立,是不是人类之最终现象,吾们不必肯定,亦不必否定。黑格尔谓国家是人类精神的表现,国家是人类进化最后的阶段。此说亦有不易苟同之处。我们以为在狭义的国家主义与世界大同两主张中,应该以民族国家为基础。自己先立定脚跟,然后再谋实现世界大同的境界。我想这是人类进化当然的顺序。”[5]243-244很明显,对于张君劢来说,民族主义只是挽救民族危机的应时工具而已。

民族主义是一种较特殊的“主义”,具有极其广泛的粘连性。它要求最大限度地实现和维护民族利益,但在民族的权益实现和维护方面,却缺乏明确一致的具体规定。无论何种“主义”或主张,只要能够有助于为民族利益服务,民族主义几乎都可以接纳。以至于有学者称:“20世纪的历史实际上就是民族主义通过作用于各种超民族的意识形态对世界格局进行重构的历史”。[12]15-26张君劢的民族主义构建也是如此。从民族主义的目标出发,他对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和传统文化中的儒家思想都进行了选择性的吸收和改造,从而形成了独具张氏特色的政治思想。

“自由学说之最大价值,在其能养成独立人格与健全公民。这一点不可磨灭之价值,可以垂诸千百年而不变。”[5]264-265张君劢对于西方的自由主义思想十分赞赏。在他看来,“夫政治之本,要以承认各人之人格、各人之自由为依归;若其政制[治]明明蔑视他人之人格,剥夺他人之自由,而反奉为理想,竭力以鼓吹之,是不啻以一人刚万夫柔为至计也,教人崇拜英雄而以国民为奴隶也。”[2]125不过张君劢对于国民自由发展的强调,带有很多的工具性考量。“一国之健全与否,视其各分子能否自由发展,而自由发展中最精密部分,则为思想与创造之能力。所以自由发展亦为立国不可缺之要素”。[5]265是以张君劢虽然对于英美的民主政治十分赞赏,认为他们的政治制度较好地促进了国民的自由发展,很是值得中国仿效。但是他并不胶柱鼓瑟。九一八事变后,中国面临的民族危机愈发严峻,张君劢逐步开始修正自己的观点。他认为,英美的代议制民主固然保障了个人的自由权利,但是对个人的自由有些过分侧重。过度行使的自由权导致了国家权力的弱化,不利于应对危机局面。而要想更加有效的抵御外侮,就必须向政府集中权力。“既要排除国难,一切政策应向此目标进行,自然一切大权应集中于政府之手,用不着像十九世纪议会可以多方牵制政府”。[2]148不过在主张向意大利和德国学习加强政府权力的同时,张君劢也明确地认识到,德国意大利式的独裁政治虽然具有“举国一致”、“注重力行”和“权力集中”等优点,但国家权力的膨胀不仅容易引起统治集团内讧,导致政治混乱;而且会剥夺人民的自由权利,毁灭国民的个性。为求两全,最后张君劢独辟蹊径,设计了独立于民主独裁之外的第三种政治方案,即所谓的“修正的民主政治”。具体说,这一政治方案主要包括下列内容:如将思想言论出版信仰种种自由等列为国民之根本权利,并载之于宪法;建立健全选举制度;中央权力机构保留三权分立的制度安排;组织全国一致之联合政府;加强行政权力;建立文官制度;加强专家在决策中的作用等。[2]142-145张君劢乐观地认为,这一政治方案既克服了克服民主与独裁两种政治形式的缺点,又将二者的长处结合起来,有效实现了政府权力与国民自由之间的“平衡”,实是中国政治制度的最佳现实选择。这里还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民族主义与民主宪政的辨证互动关系,主导了张君劢思想的演变与方向。[13]1虽然为了更好的应对国难,张君劢将权力的集中放在了首要位置。不过随着外患的渐轻,他开始更多的向自由一方倾斜。到了20世纪40年代以后,张君劢基本上不再提“修正的民主政治”,开始再度致力于中国的民主宪政事业,结果左右不讨好,最后只好流寓国外。

张君劢对于社会主义,也十分赞赏。他甚至公开宣称自己是社会主义者。多年的国外游学经历,使得张君劢对于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弊病有着深切的认知。他意识到资本主义虽然使得社会财富得到了极大的扩充,但是社会财富却集中于少数人之手,“有产者”与“无产者”之间的贫富差别过于悬殊,很容易产生社会冲突。社会主义将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归宿。不过张君劢虽然宣称信仰社会主义,但他所信仰的社会主义实际上主要是民主社会主义。张君劢对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却并不欣赏。在他看来,历史的变化不是唯物史观就可以完全解释的,不一定要相信唯物史观才是社会主义者。此外,张君劢也不赞成废除私有制。他认为,私有制并不必然导致资本主义。只要“处置适当,则私产不但不是弊害,而反是利益”。[2]181至于阶级斗争,张君劢更是极不赞成。他认为国家之中虽然存在不同的阶级,但是阶级之间并不是只有对立和斗争,互相之间的联系和合作才是主要方面。民族的纵断一定能够冲破阶级的横断,马克思的阶级斗争思想实是一种迷梦。“我们相信民族观念是人类中最强的。阶级观念决不能与之相抗。无论是以往的历史,抑或是目前的景象,凡民族厉害一达到高度无不立刻冲破了阶级的界限。”[14]42-43不过虽然张君劢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多有批评,但他对苏联的计划经济却很感兴趣。在他看来,苏联实行的计划经济虽然有“国家自从事于经济事业,须多设官吏;官吏不常于经营工商;国家权力过大,是以妨害人民自由”的缺陷;但是它有“财富集中于国家,可以矫正贫富的不均;国家得以统一计划,经营各种事业;一切经济事业集中于国家,故易于抵御外国的竞争”的长处。[5]274这对于“一切仰给予外国的”中国来说,很有借鉴意义。张君劢认为,中国的经济建设目标有两个:一是民族自活,二是社会公道。[5]278据此,他提出了“国家社会主义下之计划经济”的构想。所谓“国家社会主义下之计划经济”,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发展民族经济,逐步实现产品自足;二是保护私人财产,合理划分国家和私人的事业经营范围;三是由国家制定统一的全盘经济计划,由国家和私人分别贯彻执行。在张君劢看来,这一经济建设方案兼采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种经济模式之长,既能保证中国的“民族自活” 即发展独立自主的民族经济;也能避免中国重蹈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覆辙,促进“社会公道”的实现。“因为这种主义的凭籍便是民族主义,以为族的团成一体来作一切的根据。其所以与共产主义不相同的地方亦就在共产主义以阶级为立场,而这个主义即以民族为分野。……中国的情形很与俄国不同。想以阶级为立场而翻造经济,其难必倍于以民族作根据的重整经济。”[14]56-57

在张君劢的理论视域中,文化对于民族自存和国家独立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我人以为今后要改造中国政治经济,其下手处应先从人生态度着手,或曰人生观应彻底改造。由此生活态度之改造中,乃生我们所要之新文化。有此新文化,不怕无新政治制度与新经济建设。此新政治制度与新经济建设,若无新人生观或新文化为衬托,恐怕便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15]150-151不过张君劢虽提出要通过新文化的建设来培养“中华新民族性”,但他也明白地认识到,新文化的建设不能邯郸学步,须以传统文化为本位。“窃以为文化之改造,非易事也,舍己而求人,是为忘其根本,采他人之方而不问其与己宜否,是为药不对症,心目中但欣羡他国之制,而忘其本身之地位,是为我丧其我。虽欲建树而安从建树乎?”[15]109文化改造须注意两点:“第一,自内外关系言之,不可舍己循人;第二,自古今通变言之,应知因时制宜”。[15]109张君劢高度重视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学的价值。认为“古人之立言,必有其所以然之故,孔子之尊王,所以裁抑封建诸侯,而非以压倒民众;古人提倡德化,言乎德礼之重要,非菲薄近代之法治;古人尊德性之说,言乎身心当修养,非谓物质科学之不当注重。乃至古今制度学说中,有为历史上之尘垢粃糠所蒙者,应为之分别洗涤。孔子自孔子,不因秦汉后君主专制之政而损其价值。阳明自阳明,不得以明末之心性空谈而抹杀之。今人读古书,当求古人之真面目,不可合其相连以起者而排之。”[15]110不过张君劢虽然强调“凡为一国之人民,应当尊重其祖国固有之文化”。[11]97但他并不抱残守缺,食古不化。张君劢对传统文化的缺陷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反对是全盘否定儒学的主张。他坦言,“与其今后徘徊于古人之墓前,反不如坦白承认今后文化之应出于新创。”[15]93“今后应大采西人之长以改进吾之政治社会科学文学美术,自为必然之趋势,无可逃避者也”。[11]113建设民族新文化,既不能妄自菲薄,惟西是效;也不能夜郎自大,惟我独尊。用西方文化的优长来补益中国本位文化的不足,建设“以精神自由为基础之民族文化”才是中华民族文化发展的方向。基于这一认知,张君劢对于儒家思想进行了积极的宣扬与阐发,力图返本开新,重建民族文化,以儒学的复兴达致中华民族的复兴。尤其是在晚年,失去政治舞台的张君劢做了很多的著述,对儒学的精微发展做了有力的推动,被公认为现代新儒家的重镇之一。

民族主义既是张君劢的内在行为规范,也是他对中国复兴之道的思想认识。“个人不能独存,必有其所托命者在,是为民族,是为国家,此即各人相依为命之最高团体也。”[11]36面对弱肉强食的冷酷国际形势,只有树立起民众的国家民族本位意识,中国才具有对外争生存的能力。他极力提倡民族主义思想,力图为中华民族的复兴提供精神动力。除了积极宣传民族主义思想外,他还针对中国的现实提出了一整套具体系统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诸方面的民族复兴方案。从总体上看,尽管其民族主义思想中存在不少缺陷,如浓厚的大汉族主义倾向,过分夸大文化的作用等,但他对中华民族复兴道路的探索无疑具有高度的思想价值,很是值得后人借鉴和思考。不过实事求是地说,张君劢的民族主义思想中也存有一定的矛盾之处。首先,张君劢认识到以文化作为中华民族的民族认同标准,容易形成天下主义观,不适应于民族竞争的国际社会。他因之提出要“把我们祖先的文化至上主义,加以修正,以种族的觉悟,参入其中。已往以文化为主而不问种族如何之觉念应该抛弃。”[5]250这显然是试图以种族作为中华民族新的认同标准。不过中华民族的融合事实上离不开文化的凭借,所谓汉族对其他少数民族的种族“同化”只能还是文化上的“同化”。其次,在传统文化中,既有沉郁的天下主义追求,也有浓厚的家族主义积淀。只有接受天下主义观念,才有可能超越狭隘的家族主义意识,确立现代民族主义思想。但天下主义的内在逻辑,却又摒除了民族主义的生存空间。实际上,张君劢对民族主义大旗的高举就既是对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士人传统的继承,也是对士人天下主义传统的背离。再次,张君劢在民族主义思想的指导下,对于古今中外的各种学说采取拿来主义的态度,将英美式的民主主义、德国式的国家主义,资本主义的财产私有制、苏联的计划经济,中国传统文化的本位、西方文化的优长糅合在一起,试图兼取各家之长,走出一条独具中国特色的发展道路。但实际上这些“主义”并不是自洽的,它们之间在一定范围内是相互冲突的。这种折中调和的民族主义设计只能是一种美好的理论设计而很难在现实中实施。张君劢民族主义思想的这种复杂面相不是偶然的,它既有深刻的思想根源也有复杂的社会背景。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充分反映了近代以来西潮冲击下中华文明的无奈与困窘。

[1] 唐文权. 觉醒与迷雾:中国近代民族主义思潮研究[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3.

[2] 陈先初. 精神自由与民族复兴:张君劢思想综论[M]. 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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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Zhang Junmai's Ideas of Nationalism

YAN Wei-jie
(Scientific Socialism Department of Education and Research, CPC. Party School of Fujian Province, Fuzhou, Fujian 350001, China)

Zhang Junmai was not only a spontaneous nationalism mover, but also a self-conscious nationalism thinker. In seeking the way of the rejuvena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 he explored that nationalism is a useful thought weapon. So he had advocated it positively. Except for this, he had constructed a relatively systemetic nationalism ideology which assimilated and remoulded liberalism, socialism and the Confucian thoughts selectively. Zhang Junmai's nationalism ideas is of idealogical value, but it is also of some inconsistencies. This complicated face fully reflected Chinese civilization's embarrassment who facing modern Western civilization's impact.

Zhang Junmai (1887-1969); nationalism; development process; origin; theory system.

K 25

A

1672–1942(2011)02–0008–06

(责任编校:易永卿)

2010-10-18

闫伟杰(1977-),男,安徽省宿州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政治学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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