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命赞歌到时代壮歌——王学忠诗歌创作转型及精神内蕴探析

2011-04-01 15:03陈娇华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1年7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陈娇华

(苏州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近年来,随着“底层写作”成为新世纪初文坛热点,特别是随着《中国民工》获得全国性诗词大奖及《挑战命运》、《太阳不会流泪》、《地火》等诗集的陆续出版,执著于底层写作的王学忠,其人其诗逐渐引起贺敬之、魏巍等诗坛前辈和海内外众多评论家的广泛关注,形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王学忠现象”。老作家魏巍欣喜地赞评:“我听到了我长期想听到却没有听到的声音,阶级弟兄的声音。我相信这种声音是必然会出现的,是不能不出现的。……现在我听到了,我高兴了,我的心得到了安慰”[1]1,这道出了众多读者的共同心声。正是这些最能体现诗人个性风格和人文精神的诗作奠定了他在中国当代诗坛的重要地位。

纵观诗人自1990年以来出版的《未穿衣裳的年华》、《善待生命》、《流韵的土地》、《挑战命运》、《雄性石》、《太阳不会流泪》、《地火》等诗集,可以发现其诗作大致经历了一个由“爱与美的生命赞歌”到“悲与愤的时代壮歌”的变化过程,即由对自我情感的诗意抒发到对社会现象的愤激揭橥的发展变化。这与转型时期的社会语境、诗人的生活境况及文坛风尚等的变化密切相关。

一、爱与美的生命赞歌

王安忆曾说过,处女作是心灵世界的初创阶段,显示出创造力的自由状态,“它带有非常纯粹的感性,这种感性没有受到污染”,类似于“原始人世界的特征。这种世界的特征就是完全的独立性,没有受到前人的经验和约定俗成的法则的约束和影响,它相当自由,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2]24王学忠最初阶段的《未穿衣裳的年华》、《流韵的土地》、《善待生命》等诗作,便是诗人心灵深处流注出来的真实、挚情的诗篇。它们处于“前俄狄浦斯”阶段,没有欺压,没有歧视,一切都处于欣悦、和美状态。这是一个童话般的自由世界,诗人以童稚的心灵感受和体悟周围世界,用饱含爱意和美的眼光打量身边一切,谱写出一曲曲爱与美的人性和生命赞歌。

记忆中吹肥皂泡、放牛、演戏、数星星、放风筝、吃酸枣儿和冰糖葫芦等种种快乐、幸福的童年趣事,幻化成诗人《未穿衣裳的年华》中诗意和创造的不尽源泉,满溢着爱意和童稚的和悦、欢欣。那“一截麦杆儿,半瓶皂水/把心灵的梦幻一古脑吹出/吹满天安徒生的童话翩翩起舞”的吹肥皂泡(《妈妈说》);那“摘把梧桐叶做幕幔/小院儿当戏台/一声口哨响/幔幕徐徐拉开//小迷糊土堆上一坐/扮了个大肚子如来”的《演戏》;还有那“能把童年酸哭/哭出来的眼泪也是酸的”的《酸枣儿》;以及那“用岁月的珠子串起来的/酸酸的,甜甜的/酸的雪人流出了泪珠”的《冰糖葫芦》;等等。诗人不是以成人眼光去重温往事,而是以儿童稚嫩、纯真的视角、思维、心性去感受、打量周围一切,于是,出现肥皂泡里吹出“安徒生的童话翩翩起舞”、天上星星像外祖母故事一样多、酸枣儿“能把童年酸哭”、以及冰糖葫芦“酸的雪人流出了泪珠”等属于童真世界的感知、想象和温情。体现了诗人对童真、爱意、自由的细心呵护和诚挚呼唤,也体现了人类对童真、爱意、自由的永恒向往与追忆。

诗人满怀激情地对爱情、亲情及人类大爱等进行由衷的赞美。《如果今生》、《那边·这边》、《只要……》、《想你的时候》、《蓝色的信笺》等都是对爱的深情书写,既有相思的痛苦与无奈,又有想象分手后的忧伤与祝福,还有对爱与生命的执著信念与追求等。《异乡——写在父亲的坟旁》中,“露水和晨风的交融/编织了一个小小的巢/依偎在巢里的六只鸟儿/(第四只是我)/日夜吸吮着/父亲用一丝一缕的劳苦/酿造的乳汁”,以对父亲生前辛劳奔波、操持一家生计的生活片断的隐喻式描写,抒发对父亲深情而痛苦的怀念和追忆。《女儿·鸽子》中,“小时候,爸爸是女儿的太阳/女儿是爸爸心上的鸽子/每个黎明的天空/都回响着羽翼嫩嫩的翕动/爸爸绿色的期盼中/鸽子终于长大了/却随一个陌生的哨音飞走了/如今,爸爸是一株苍老的树/女儿是枝头上的甜蜜回忆”,以一组色调明朗的意象,书写浓浓的父爱深情,写出了父亲对女儿的疼爱、期盼及晚年的思念与回忆,无限的爱意和亲情尽显字里行间。而《我愿……》和《爱》则直接抒发了诗人对自然、社会、人生等心怀感激、乐于奉献的大爱情感:“我”愿成为小孩嘴边的果实、恋人们手中的花朵、城乡的绿荫、“默默侍候在种子的周围”的泥土,只愿爱意洒满人间。因为“爱是和风/爱是真诚/每一缕绚丽的阳光/都燃烧着爱的永恒/爱月月圆、爱山山青/爱人人和、爱鸟鸟鸣/爱能融解仇恨/爱能摧毁岩峰”。诗人呼喊“快砸碎那禁锢爱的枷锁吧/去拥抱男人、女人、老者、幼婴/拥抱山、拥抱海/拥抱飞鸟、拥抱昆虫/拥抱天下众生……”一个天人合一、人与万物自由平等、和谐相处的童话般境界如现眼前。

诗人对宁静幽谧的古镇水巷生活及喜悦欢庆的乡村生活也进行了诗意书写,洋溢着浓郁的田园牧歌情调。或者以清新、明丽的诗意画面描绘乡村、水巷、古镇的优美秀丽风光,体现诗人对美的发现,对自然、人生、生命的由衷赞叹与歌颂,如那“三月雨茉莉花似的飘飘洒洒/石径如缎/少女的丰腴/掩在雨后的篱笆墙内/叶子遮不住鲜艳的春情……”的《小村》;那“轻风徐徐拂过/温柔若翩翩少女/朵朵口红似的小花/漫山遍野/盛开着羞涩的春情……”的《春天的原野》等。或者以欢快、喜悦的笔调描述乡村收获季节的丰收、热闹、幸福情景:“小伙子们个个高兴的不得了/从早晨忙到黄昏/‘三马’车载着幸福的歌/奔来跑去/将九月的枣乡/弄得酒一样芬芳、清醇……”(《枣林》);“九月的枣乡从清晨/一直忙到晚上//九月红玛瑙似的枣雨/携着姑娘的笑声下得真大/眨眼工夫/便汇成一泓红色的海洋”(《九月的枣乡》)。而《夯号子》、《晾衣绳》、《立交桥》、《菜市》等,则以片断化的生活速写呈现城乡生活的今昔变化,歌颂幸福、繁荣和富裕的现代城乡生活:“夯号子走到哪里/哪里便会溢满歌声笑语/一座座摩天大厦/在太阳的爱抚下庄严升起”(《夯号子》);“蝙蝠衫儿漂亮/牛仔裤潇洒/绿的鸣翠鸟/蓝的飘彩霞/那是谁家的绣花被罩真美/红、白、蓝、黄/将农家的富裕/压成弯弯的彩虹”(《晾衣绳》);“辗着暮鼓,鸣着晨钟/立交桥,现代城市的骄子/指挥着旋转的韵律,彩色的生活/向南、向北、向西、向东……”(《立交桥》)。明朗的意象、欢快的节奏,延续着《未穿衣裳的年华》的诗情诗艺,诗人以充满童话般瑰丽、梦幻的笔调继续建构着梦中的理想王国,谱写出献给乡村的一曲曲爱与美的颂歌,抒发了内心对故乡浓浓的乡思乡情及对祖国经济腾飞、振兴的热切期望和歌颂。

另外,对幼小生灵的关爱和珍视也是王学忠初期诗作的重要内容。打开这些诗集,迎面而来的便是充满生命灵性的蒲公英、小鸟、大公鸡、草莓、小灰鼠、花蝴蝶、红蜻蜓、游鱼等,它们与抒情主人公“我”一起平等、自由地玩闹、嬉戏,绘制出一幅幅人与万物自由平等、和谐共处的温馨和乐图:“这些喝黄河水长大的孩子/从离开母亲怀抱起/便光着屁股/赤着脚丫子/跳进黄色的波涛/与浪花一起厮闹/与游鱼一块儿嬉戏”(《黄河滩上的孩子》);“姥姥家的小山羊真乖/看见我便高兴地直蹦/还轻轻地在我身上蹭痒痒/可她为啥老是唤妈妈呢”(《天会晴的》);还有“一朵迷途的蒲公英/悄悄飞过篱笆墙来了/它一声不响/静静地倚在老槐树宽阔的怀里/蒲公英一定是在找妈妈吧/它的妈妈在哪儿呢”(《迷途的蒲公英》)等。正是由于对这些小生灵充满关爱、呵护,因此“我”会为“好朋友”“红蜻蜓”的死而哭泣,为“花花娘”的被闷死而流泪堆坟,担心“明天早晨没了大公鸡/天还会亮吗/太阳还会出来吗/没了太阳/我和小伙伴怎么玩儿呢/再说、丢下的母鸡/能不寂寞吗”(《大公鸡》),为在蒲公英和爸爸之间无法抉择而痛苦伤心,“吃了蒲公英/蒲公英能不疼吗”,但“没有爸爸,塌下来的房子/会压死我和妈妈”(《爸爸·蒲公英》),哀求爸爸放了小鸟与小青蛙,因为“它们也有妈妈呀”(《小鸟》),“也许它们正在唤妈妈呢”等等,在充满童稚、纯真的发问、好奇中蕴涵着对幼小生命的疼爱、珍惜和呵护。

如果说《未穿衣裳的年华》主要以童年视角呼唤美好人性、呼唤爱与温暖,并以好奇、困惑的眼光对人类残害小生灵行为进行劝告、祈求、追问,抒情主人公拘囿于童年视角,没有对屠杀、戕害背后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私、贪婪、欲望膨胀的深层罪因进行揭橥;那么《善待生命》则开始愤怒地质疑和批判血腥屠杀背后的人类中心主义观念及人类自私、贪婪本性。《菜市的鸡》、《狩猎归来》、《鸭的一生》、《野味餐馆》、《蛙鸣》、《雪原·野兔》、《笼中鸟》、《受煎熬的鱼》、《蝴蝶标本》等,有的直接揭露人类贪婪、欲望膨胀的本性,如“甜蜜的微笑/笑沉了夕阳/笑落了歌声/笑得枪杆儿上的收获/在寂静中晃……//善良的阳光/和啼春的杜鹃/漂亮的锦鸡/一起写进了菜谱……”(《狩猎归来》)及“威武的啼鸡/已随漂亮的羽毛不见了/赤条条倒挂在铁钩上/脖颈上的血/滴哒滴哒流着……”(《菜市的鸡》)等。而另一些“善待生命”的诗歌,如《血泊中的牛》、《悲哀的羊》、《受煎熬的鱼》、《蝴蝶标本》等,则很难仅视作呼唤对大自然万物生灵的珍视和保护的生态诗歌,而是饱含丰富驳杂的社会寓意,让人不由得联想起某些类似不公、残忍、黯淡的社会现象,预示着诗人创作风格开始酝酿变化、转型。

总之,王学忠前期诗作发自诗人内在生命,是真实的“心的袒露”。它们不是“为钱而写”,也非“遵命而写”,只是一些“生活激起的浪花”,为兴趣、嗜好而作,“觉得写诗轻松,而生活沉重”[3]98-99,吻合“文学就是做梦的”观念。加之这个时期诗人生活稳定,是国家的主人翁,每天有固定薪水,不必为生活奔波、困忧,没有真正接触和深入社会底层。因此,诗歌主要是对美好人性、人情的赞美,对田园牧歌和时代生活的热情讴歌,以及乡思乡情的激情发抒等。这些诗作预示了诗人日后创作的发展趋向:其一,主体投入式创作。诗人主要记录了耳闻目睹和亲身经历的一些真实感受,并把自我主体的情感、生命与笔下人物、自然、生灵的生命交融一体,一起同欢乐、共悲泣,因此第一人称“我”成为主要抒情方式。这也是诗歌感情真实、强烈,对读者具有强劲冲击力和震撼力的原因之一。其二,对自由、爱意、温暖和光明的憧憬与追求。这与后期诗歌的揭批社会丑恶、阴暗和不公现象的主题互为一体,正是由于对自由、爱意、温暖和光明的追求、呵护与坚守,激发了诗人直面社会、面对丑恶、阴暗和不合理现实时抑制不住地愤怒控诉与揭批。

二、悲与愤的时代壮歌

中国诗坛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直处于喧嚣、浮躁状态,各种主义、派别纷纷涌现,争论不休,但读者对诗歌的兴趣却日渐消褪。他们厌倦那些缺乏生活实感、痛感、丧失鲜活血液和生命体温的冷漠写作,感慨五四以来现实主义战斗精神及关怀民生、民瘼、追求思想性和政治性的诗歌离我们远去。然而,王学忠《挑战命运》、《雄性石》、《太阳也会流泪》、《地火》等直面现实、真诚地生活和战斗在底层的现实主义诗歌的出现,使他们看到了久违的五四以来鲁迅、丁玲等文学前辈的现实主义文学精神,看到了对现实饱含热情的关注、呈现和批判精神。正如论者所言:如果王学忠继续前期诗歌“纯真与优美”的创作路子,他的创作风格很快会淹没在时代的总体创作风格中,正是这些“忠实于自身的生存体验,为弱势群体鼓与呼,鞭笞社会上普遍存在的丑恶现象”的现实主义诗歌[4]11-19,使王学忠诗歌成为中国当代诗坛不可代替的“这一个”。它们不以艺术的现代性探索或者精雕细琢取胜,而是以强烈的现实关注、不屈的抗争精神及对理想信仰的执著追求,给文坛造成强烈冲击和震撼,镌刻出一幅幅悲与愤的时代壮歌图景。

王学忠真实地记录了自己与身边工友、伙伴们的生活情状和感受,他的诗歌“是社会底层人们匍匐在地上的呐喊、呻吟,字字句句都是流淌着酸涩的泪水,鸣响着对假、丑、恶的鞭笞。”[5]17-19在《因为我是诗人》中,诗人声称:“是疮,我就要揭/是冤,我就要伸/是悲痛,我就要落泪/是强盗,我就要憎恨/因为我是诗人”。于是,转型时期底层民众艰辛、困厄、繁难和屈辱的生活情状在诗人笔下纷纷涌现:有“喝罢元宵汤/黄土地依然冰封雪冻”就离别亲人起程,以“劣质的烟卷”、“半斤烧酒”消解忧愁,病了“喝碗姜汤歇上半个工”,“每天都是绷紧的弓”的《中国民工》;有“蹬得动要蹬/蹬不动咬牙呀要蹬/就像做了一回上弦的箭/只有折了/句号才算画得完整”的《三轮车夫》;有“撒在古城的闹市、社区/钉鞋、修车、卖菜”,“衣冠不整”,“裤、褂儿上有汗碱,也有油渍”的下岗工人(《劳动者》);有“屁股撅得比头还高/一日三餐顿顿不见荤腥”的《城市拉煤工》;以及“为了那几件不值钱的T恤衫/竟与城管队长挥拳抡臂”的《小商贩儿》等。这是诗人以生活情景速描手法直叙底层民众的生存困境。还有许多以隐喻、象征手法,隐晦书写弱势群体生存境况的诗歌,如“抖嗦在冰雪中”的《一截枯藤》、“永远在与尘埃相接的底层/旋转,与冰雪为伴/与风雨为伴/鞭影映在心间”的《轮胎》、“给刀戳过给火灼过/给霜压过给风欺过”的《老枣树》,以及“绕着磨道转圈圈/年复一年”的“磨道里的驴”(《滴血的太阳》)等,都可视为转型时期社会底层民众的化身。诗人以简炼的诗句、明朗的意象为他们的生存境况和生命形态立照存真,摄下了转型时期中国底层民众生活和生存的真实状况,为我们时代和后人存留了特定时期一个阶级/阶层的生活史和众生相,使之不至于淹没在浮华、喧嚣的时代发展中。因此,从这些诗歌中,我们“了解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了解了基层民众的真实生活状况,了解了这个时期的分化的痛苦,了解了这个时代的未来……了解了基层民众的爱憎、施肥、美丑、善恶。”[6]203-206其社会学、文化学和文学意义类似于十九世纪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及二十世纪初鲁迅先生“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的启蒙文学。

由于经历了下岗后底层生活的切肤之痛,耳闻目睹过转型社会各种阴暗、丑恶和不公现象,诗人对官员腐败、国有资产流失、各式老板残忍腐化、拆迁乱像及执法人员粗暴等种种丑恶和不合理现象也进行了愤怒的揭露与批判。他“不能满足/权力一夜暴富/昔日的恶吏/今天的公仆/国有资产山洪般流失”,不能满足“教育腐败/商业贿赂/公平、公正、公开/监管、检察、监督/不过几句空洞的安抚”(《我不能满足……》);愤怒地揭露了贪官污吏侵吞国家财产,“女儿才办了美国绿卡/儿子刚飞往英国读博/自己的公司正待批上市/百万元的别墅/不过购得三五座”(《还我河山!》);鞭笞了“腰壮气横/用最小的投入/用最卑劣的拐骗坑蒙/掠取了最大的利润/美女如云/轿车似峰/千万喽罗簇拥”的各式老板(《一群女工》);揭示了“里边没有烈风寒雪/和叶落花谢”“温暖温柔温馨”,而“另一个世界”则“杜鹃啼血”“凄风凄雨凄厉”的贫富悬殊、社会不公(《温室内外》)等等。诗人之笔犹如一把解剖刀,把导致底层民众贫困、抑压和痛苦生存状况的原因——官员腐败、官商勾结、执法不公等种种社会“毒瘤”“脓疮”揭示了出来,其情感之强烈和愤激令人震撼!但目的不是为了“揭阴私”“暴黑幕”,而是满怀信心祈求社会进步、人民幸福。他希望“揩去或删除/丑恶、虚伪与残暴/以及利欲熏心/贪赃枉法/忌贤妒能的细胞”,使“满世界皆是/善良、真诚与美好/和欢乐的笑”(《克隆联想》);期待那些腐败官员、不法分子及种种不合理现象得到改善,洋溢着对公平合理、和谐美满的理想社会的向往和追求。他规劝那些“《倒行》”的人,不要“逆自然规律而动”,逆人民意志而动,否则“便免不了会摔跤、磕碰”;告诫那些为官者,“老百姓是爹/老百姓是娘/爹娘的冷暖痛痒/时刻挂心上”(《 谁让咱是共产党》);劝告那些“人民的代表/应该为人民做事情”(《光拍手不行》);期待诚信、和谐、公平的美好社会早日到来,“让愁眉不展的下岗者/舒心的笑容写满中华大地”(《我的企图》),让“平坦的台阶日日辉映和谐的阳光”(《台阶石》),让“诚实诚恳诚信/蔚然成风……”(《要讲真坏》)。

诗人虽然描述了许多转型期底层民众艰难、沉痛的生活情状,但读后并不令人感受沮丧、绝望,而是给人以强烈的情感震撼和精神鼓舞。这是因为诗人创作时没有故作高蹈的启蒙姿态,也不是无关痛痒地冷漠叙述,而是融入了自己的切身感受和深刻体验,“他不是用笔用墨水用纸写诗的,而是用生命种诗的,他的诗便是他生命的拓片,可以从他的诗作品中看到他的血气他的泪水他的骨影他的魂魄。”[4]411-414他把自己对不幸命运的抗争精神,对爱与美、自由和理想的执著追求等都融入笔下诗行,唱出“即使身子累成罗锅/三百六十五日/每一日都是挫折/泪珠子顺着脸颊流淌/滴滴串串皆是苦涩/依然刚正不阿/唱苦难的歌/不甘屈辱的歌”(《即使——》)。于是,我们从“烈风、雷鸣/马蹄般从身上踏过/记忆的疼痛里/印着抗争/永不屈从”的《雄性石》、从“嚼着岁月的艰辛/活着就要攀缘/让生命的绿色/点燃黎明的曙光”的《常春藤》、从“风吹雨打秉性不改/披一身翠绿//纵有居心叵测者/耍伎俩亵玩、胁逼/弄成各种姿态/心也不会弯曲……”的《竹》、从“脚踩、刀割/火烧躯体咯嘣响/用不了多久/又会站起来歌唱”的小草(《小草有魂》)、从“只要生命还在/抗争便不会停息/风雨雷电中,继续/生我的叶,长我的枝……”的《石头下的芽》、以及“鞭子响在头顶”,但始终“咬着牙/甩开步子/用最大的努力向前走去”的《牛》等拟人化的象征性物象中,看到了在困难与不幸中不屈的抗争精神、顽强的生命意志,以及对美好理想、自由人性的执著信念。这些诗歌意象明朗,诗意丰盈,洋溢着昂扬向上的乐观精神,读后让人振奋、鼓舞。而另外一些诗歌,如《太阳》、《梦里的阳光》、《栅栏里的小鹿》、《建筑师的思考》、《春天来了》、《知了》、《地火》等,则延展着早期《未穿衣裳的年华》、《流韵的土地》的诗歌精神,直接讴歌自由、光明、美好理想。那“奔跑着,飞翔着”、“一路燃烧,唱歌”的《地火》、“没有墙角/没有阴影/每一个窗子/都撒满阳光/和红玫瑰芳菲的大厦”的构想(《建筑师的思考》)、为了追求自由,向往“外边的天地”“猛然朝栅栏撞击”的小鹿(《栅栏里的小鹿》),以及那“即使有一天 /被扼住脖颈,割断喉舌/把声音锁入棺椁/也要高唱自由的歌”的(《知了》)等,都流淌着诗人内心深处对自由、光明、理想和爱的热情拥抱和欢呼。因为诗人相信“冬天的身后是春天”,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雪中秽物》)。

此外,诗人还创作了许多发掘和歌颂工人阶级集体不屈的生命意志和抗争精神的诗歌。这是诗人超越自我、直面现实、讴歌理想、关注民生等博大、悲悯人文精神的具体体现。他不仅鼓舞下岗工人“不要气馁/也莫抱怨/挺起你的腰杆/攥紧拳/向命运挑战//下岗就下岗/铁人的后代/身处何种境地/都是好汉/自强自信自立/没有翻不过的火焰山”(《挺起你的腰杆》),呼唤“今天的工人兄弟/跌到了再爬起/揩干血迹照样顶天立地”(《工人兄弟》),号召大家“把泪揩干/不!收起来埋在心底/让思想的阳光哺育/便会转化的//化作广场上的呐喊/刀尖上的光/冲破恐怖的夜/燃烧在黎明的火……”(《泪,会转化的》);还以工人阶级往昔的“主人翁精神”和辉煌创造业绩,激发和期待他们雄风再振,团结奋进,从艰辛、困厄和不幸中崛起,改变命运,建设美好、富强、和谐的新生活。如“遥想当年岁月/凌云壮志血管里流/火海,敢跳/刀山,敢登/下五洋捉鳖/只需一声令”,“想起毛泽东/做主人时的情景/便重现眼前/不再青春的血液/如狂泻的山洪……”(《想起毛泽东》)、“谁说旗帜上的那把锤子/已随铁人远去”,“走下‘神坛’的工人阶级/依旧是火车头的性格”(《工人兄弟》)等,诗人渴望和期待下岗工人“重新挺直脊梁/当家作主的喜悦/春鸟般在心头歌唱……”(《渴望》),坚信“无论风云怎样变幻/理想不能灭/信念不能移/镰刀与铁锤的旗/永远矗立心中/飘扬在中华大地……”(《镰刀与铁锤的旗》)。还有许多象征诗歌,也表达了这种对往昔工人阶级集体力量和斗争精神的怀念及对当下后革命时代工人阶级为了共同利益重新凝聚的呼唤、期待和坚信。昔日的辉煌、荣耀已成历史遗迹,今日的困厄、挣扎则期待奋起,团结起来就是力量。《水珠》“遗落旷野、荒岗/命运是上苍/趴下或站起/皆是死亡//倘若汇集起来/便是黄河的浪/长江的浪/惊涛拍岸的浪”;《手指》“不分长短肥瘦/聚一起,攥紧/再打出去/是拳头//各自分开,伸出/无论向左向右/永不缩回的/是乞丐……”;《一根火柴丢在地上》“残损的躯体/和黑色的头颅”“火柴不是神话里的英雄/然而,一根接一根继续/总有一天/脚下会烧起冲天大火……”;特别是《山洪》《暴风雨夜》等诗作,让我们看到信仰缺失的后革命时代里被金钱、私欲所消解和涣散了的阶级意志和集体精神,看到了久违的革命时代无产阶级诗歌的战斗精神,看到了诗人对人类珍贵思想财富——无产阶级革命理想的坚定信仰。读后让人热血澎湃,一股雄强的革命时代的理想和信仰激流顿时席裹全身。正如有论者指出的:“什么是工人主体意识,读读王学忠的诗歌就能明白。首先,工人是作为一个阶级而存在的,工人主体意识是一种胸怀世界的‘大我’。……中国50、60年代的国家体制所造就的中国新型的工人阶级队伍,已形成一个很厚实的工人文化传统,这种传统突出体现为乐观、无私、昂扬向上、富有创造力。这种国有企业造就的工人文化传统仍然在王学忠的诗歌中得到表现。”[7]诗人确实无愧于我们时代的“工人阶级诗人”称号。

与前期诗作相比,王学忠后期诗作视域开阔,题材拓展,风格渐趋粗犷豪迈。不再拘囿于来自内在生命、情感的诗意抒发,更多关注与自身生存、生活密切相关的现实人事与社会现象,成了典型的现实主义诗人。对社会现象与生活情景的平铺直叙取代了早期浪漫情感的诗意抒发,直白浅易、粗犷豪迈风格取代了前期的委婉哀怨、含蓄蕴藉风格。比较明显的是,后期诗歌中虽然不乏比喻、意象式的咏物象征诗歌,但更多的还是以对比、白描、直叙等手法叙写的现实主义叙事诗。这既有利于诗人描述和揭批现实阴暗、丑恶和不公现象,宣泄自己的强烈愤激情感,但也一定程度地损伤了作品诗意的营构与抒发,出现了思想挤兑艺术的现象。

总之,王学忠后期诗作转向了对现实的激情关注,实现了诗人“勇敢地/跳入汹涌澎湃的时代大潮中去吧/用诗人的激情、良知/讴歌真善美/鞭笞假丑恶/永远,永远/放声为人民的命运而歌唱……”[8]的创作精神。于是,下岗失业、官倒腐败、国有资产流失、卖淫嫖娼、城管粗暴、拆迁乱像等纷纷涌现诗人笔下。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正义感,也促使他以笔为刀鞭笞社会种种丑恶、阴暗和不公现象,锩刻出一幅幅底层民众愤嫉与抗争的时代悲壮画卷。

王学忠曾坦言:“我的诗产生大的变化与飞跃是在十多年后的大约2000年,那时候的中国经济改革已步入沉痛期,大批大批的国企倒闭,或以改制为名散了伙,姓了私,成千上万的‘国家主人’被迫下岗、失业,沦落街头,靠乞讨、叫卖、做雇工谋生。作为其中一分子的我与妻子在街上摆了一个不足一平方米的鞋摊,起早贪黑,餐风宿露,用挣来的分分毛毛养活年迈的母亲和一双幼小的儿女。”[9]可以说,正是中国社会和诗人自己生活的这种变化直接导致了诗人创作风格的转变。其次,也与批评导向及创作与批评的互动有关。中国当下诗坛相当长时期内或沉浸于私人化写作或沉浸于超越性玄思写作,读者与评论界的不满由来已久,大家急切想听到来自转型社会底层真实的声音。王学忠现实主义诗歌的适时涌现恰好满足了当下读者和评论界的这种渴望心理。因此,人们更关注其转型后的《挑战命运》、《雄性石》、《太阳不会流泪》等,更强调和欣赏他诗歌中那种站在底层立场直面现实、敢于控诉和揭批种种丑恶、黑暗和不公社会现象的战斗精神。外在的赞评和鼓励反过来又激发和强化了处于生存困境中的诗人的内在战斗精神。成书于2009年的《地火》,无论从题材更多直接取自新闻报道,还是从比喻、象征式咏物诗减少,直白浅易的宣泄和控诉成为普遍现象等,都可以看作是对批评界的回应,即更自觉、更急切地坚定“从生活底层踏上精神高地,为弱势群体唱出时代壮歌”(贺敬之语);更认同诗人高深所说的“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夸奖”,更坚信“为了身边那些与自己有着相同命运和遭遇的百姓”而写作的道路[10]170-171。

当然,王学忠诗歌的现实主义取向与他后期师承的中国自古以来的现实主义诗歌传统,特别是20世纪20-40年代臧克家、闻一多、田间、艾青等的现实主义诗歌传统及“十七年”无产阶级革命诗歌传统有很大关系。中国古代自杜甫、白居易等以来的现实主义诗歌传统,具有浓厚的忧患意识和民本思想,这些哺育了王学忠诗歌的现实主义精神。而20世纪中国诗歌史上的现实主义诗歌传统对王学忠诗歌创作有着更直接、更明显的关联影响,这从诗人的《牛》与臧克家的《老马》,《死水》、《克隆联想》与闻一多的《死水》,《不能向你说》与闻一多《一句话》,《我自己》与牛汉的《半悬岩边的树》,《雪落在古城、小巷》与艾青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等都可以看到。王学忠对自己诗歌的传统归属与承传有着清醒的意识,他始终记得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我们的文艺工作者,写什么,怎么写,就是屁股坐在哪一边的问题,是坐在工人、农民一边,还是坐在老爷、太太、小姐一边?”认为诗人、作家的屁股应该始终坐在人民一边[11]15。他说:“读贺敬之的诗/可以看见/一种鲜红的颜色/血液般鲜红的颜色/在脉管里燃烧、奔涌/战士、祖国/人民、革命/‘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有一种崇敬油然而生——我读贺敬之人和诗》);读“胡风、闻一多、葛文等/有关田间人和诗的一些文字/田间写的大量的诗/从而懂得了什么是诗/什么是好诗/写什么样的诗/才有更强更久的生命力……”(《战士·诗人——与诗人田间相识记》)等等。

综上所述,王学忠的现实主义诗歌以强烈的“介入”精神在读者心中引起了巨大的情感震撼与共鸣,唤起了人们对于现实主义战斗精神的深远追忆。其在诗坛的出现“是历史的必然,是不可能不出现的。因为在中国社会的大变动中,工人阶级日渐被边缘化所引发的种种苦痛,不可能不引起这个伟大阶级深沉的思考,也不可能长期不发出自己的声音。”[4]1具有重要的社会学、文化学和思想史意义。需要指出的是,王学忠有些诗作写得直白浅易,流于情感宣泄。毕竟情感宣泄不等于艺术创造。当年沈从文指陈文坛弊病时说:“写作时全不能节度自己的牢骚,失败是很自然的。那么办,容易从写作上得到一种感情排泄的痛快,……成功只在自己这一面,作品与读者对面时,却失败了。”[12]186文学创作不是情绪宣泄,而是艺术的提炼和型构,需要适度调控情感、情绪,用闻一多的话来说应当是情感高潮过去后记忆的凝结和艺术的佳构。因此,如何在发挥诗歌现实战斗精神与加强诗歌艺术修养等方面取得平衡是王学忠今后需要注意的方面。

[1]魏巍.一个工人阶级诗人的崛起[M]//王学忠.雄性石.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

[2]王安忆.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

[3]王学忠.善待生命·后记[M].香港:香港现代出版社,1999.

[4]吴投文,钱志富.王学忠诗歌现象评论集[M].北京:北京艺术与科学电子出版社,2006.

[5]王学忠.挑战命运·序[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1.

[6]熊元义.不妥协、不消沉的工人诗歌[M]//余小刚,申秀琴.平民诗人王学忠.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03.

[7]贺绍俊.王学忠:中国的工人诗人[J].当代文坛,2009(4):127-128.

[8]王学忠.太阳不会流泪·封二[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

[9]王学忠.与时代同步,亦可“小众”变“大众”[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0(1):86-89.

[10]王学忠.地火·后记[M].北京:北京艺术与科学电子出版社,2009.

[11]王学忠.地火·序[M].北京:北京艺术与科学电子出版社,2009.

[12]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7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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