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道”论在20世纪的影响

2011-04-01 10:41赖力行
城市学刊 2011年1期
关键词:奇点物理学宇宙

赖力行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沙 410081)

先秦“道”论在20世纪的影响

赖力行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沙 410081)

中国是世界上主要的文明古国之一,文化发祥早、文化典籍多,汉文化辐射到周边的其他民族和国家,形成了汉字文化圈。日本诺贝尔奖得主汤川秀树的事例证明,先秦“道”论对20世纪创造性思维产生了重要影响,汉学经典产生了世界性影响,从中我们可以体认中国古典哲学不同于欧美文化的特殊智慧。

“道”论;汤川秀树;创造力

为什么想到《先秦“道”论在20世纪的影响》这个题目?有两点考虑,第一,长期以来,中外文化交流中,中国人引进、消费别人的思想文化与我们输出的文化不成比例,“贸易逆差”的情结难以释怀。近代以来,源于欧美的文化观念、科学知识、思想方法、价值观念、表达方式等不断进入中土,“西化”和现代化几乎是同义词。或问:在不断追踪西方文化的同时,有没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本土滋生的、没有受到任何外来文化影响的纯粹的中华文化,它也对别人产生过影响,并且因为这种影响而出现了一些重要的成果呢?如果有的话,人家看好我们的,又是我们中华文化传统中的哪一部分呢?能够对外产生积极影响的这部分文化又有哪些内涵和特点?中华优秀文化影响其他民族和国家的文化和科学创新的原因是什么?这是第一个问题,也是对中华文化心存敬畏的人、立志学习和传承中华优秀文化的人所共同关心的问题。第二个问题就是诺贝尔奖(这里仅涉及自然科学类的奖项)的刺激。60年没有获得过这个最高科学奖,是不是本民族的固有文化与科学相背离,或者说是我们因为固守了传统文化导致了我们科学技术的滞后、落伍?这个疑问关系到我们的文化自信。人是文化的动物,你习染的这个文化环境,如果十分糟糕,而你又无法摆脱,岂不十分悲哀?

对上述问题的思考不能离开实例作抽象的玄思,20世纪有一个重要人物对我们思考这两个问题,提供了非常典型和有说服力的个案。这个人就是日本第一位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理论物理学家汤川秀树。我们通过分析他和中国文化的关系,具体来说,他获诺贝尔奖的殊荣,与中国先秦的“道”论有什么样的关系。通过这个分析,就可以从一个侧面了解到中国本土原创性的文化对其他国家和民族的影响,特别是中国哲学的特殊智慧与诺贝尔科学奖的正面联系。

此处所讲先秦“道”论,主要指老庄道家之“道”。孔孟也讲“道”,但儒家之道主要是君子的修身之道,是一种道德哲学。道家之道是一种宇宙论、哲学本体论意义上的“道”,这个“道”,才是影响了诺贝尔奖获得者汤川秀树的“道”。

中国是世界上主要的文明古国之一,所谓文明古国是指:第一,它的文化发祥早;第二,它的文化典籍多。中华民族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中华文化的发展几千年都没有中断。它是少数几个文明古国中,唯一一个文化没有中断过的国家。几千年文明没有中断,会带来什么样的效果呢?就是它在不中断的文化流变中,会不断地辐射到周边的其他民族和国家,这就形成了汉字文化圈。这个文化圈,近一点的有日本、韩国、越南,远一点的有泰国、马来西亚、菲律宾,它们都明显受到中华文化的影响。

接下来介绍汤川秀树。汤川秀树是日本京都大学的教授,1934年他发现了一种新的基本粒子。我们知道,20世纪物理学在超宏观的大宇宙和超微观的基本粒子这两个方面产生了突破性的大发展。基本粒子的研究领域中,汤川秀树第一个提出了“介子”,并通过多年实验得以验证。凭借这个重大发现,1949年他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成为日本第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自然科学家。他以后一直到2008年大概有十多位获得诺贝尔奖。而且汤川秀树提出这个理论是在没有出过国门的情况之下,一个人想出来的。这就必然会让人追问:他为什么能够在日本这样的东方文化的土壤当中取得这样一项重大的创新?

汤川秀树有一本《创造力与直觉:一个物理学家对于东西方的考察》,[1]谈人的智力开发问题。他结合自己科学研究的经历来谈创造力和直觉的关系,说服力很强。汤川秀树出生在一个行医的儒学世家,在中国古典文化即汉学的氛围中长大。他说:“在我还没有入小学之前,我的祖父就给我教授各种汉学书籍,如《论语》《孟子》,及其他一些中国典籍。”这是他五六岁时的事情。中国经典文化的这些内容对他产生了什么影响?对他摘取诺贝尔奖的桂冠有用吗?且看他是怎么解释的。他说:“当时,我自己并不知道这种教授方式到底有什么效果,有多大意义,只不过是随便地跟着学习而已。就这一点来说,也是非常痛苦的。偶尔在读书时,眼泪也会扑簌扑簌地掉到书本上。但是,其后当我进入初中、进入高中、成长成人之后,再回过头来思考,才开始明白这种学习所产生的真正效果。”什么效果呢?他说,第一个效果就是掌握了很多旧的东西。那些古老的东西,对于创新是不可缺少的基础和前提。按汤川秀树的说法,什么叫创造力?他认为创造力就是从记忆力、模仿力那里获得的旧材料的重新组合,这就是创造。所以他这本书讲创造,一开始并不讲创造,而是讲记忆与模仿的价值。如果没有凭记忆和模仿获得旧的元素的话,就无从谈“创造”二字。这是他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当然现在我们的应试教育也讲记忆和模仿,但那记忆和模仿太机械了,它不是旧元素的重新组合。我们强调记忆和模仿完全是为了应付特别无聊的考试,所以这是不一样的。虽然都是记忆和模仿,但是人家对记忆和模仿这个问题的理解是掌握更多的旧元素。这种旧元素掌握得越多,它重新组合的可能性就越大。因此第一个效果就是掌握了大量的旧元素,而这些掌握的旧元素,就成为他创造的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当然,旧元素是有特定内涵的,不是所有由新而旧的东西(如时尚的、流行的、娱乐的东西)都构成创新性的旧元素。第二个效果就是熟悉并吸收了中国典籍中表现出来的独特思维方式。他特别强调,旧元素如何才能组合成为创新的东西呢?旧材料如何才能成为新的组合?汤川秀树在书中说,“这需要建立新的联系”。“新联系”的建立又需要什么样的能力呢?他说:“需要‘譬喻——类比式的思维’,即‘类推’的能力。”“譬喻——类比式的思维”是“新联系”建立的基础。他说:“任何人在某种程度上,都具有人类的各种智能、大脑的各种功能等。其中,被认为与创造性功能联系最密切的,就是类推功能。”有了这种能力,就能够“把各不相关的事物或观念之间的相同之处点明出来,从而开辟新的思路,使人能对问题提出创新的解答”——这就是创造力。而中国古代典籍当中,就包含了非常丰富的“比喻、类推”的元素,对形成“类推”的思维习惯很有好处。汤川秀树把中国的庄子和古希腊文明的一些典籍进行比较,他认为中国的文化典籍特别是道家的书当中,包含了非常丰富的“比喻、类推”的元素。庄子说的话,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海阔天空的、匪夷所思的精彩比喻,这是道家和儒家在学术表达思路上的重大差异。儒家的表达思路是怎样的呢?从孔子开始就是“信而好古,述而不作”。就是他表达的思想是对已有的历史事实或者是被认为是事实的历史传说、神话故事的重新解释当中。儒家的特点是材料的铺排,通过事件的重新解读,来表达儒家的思想。而道家是另外一种方式,庄子对“道”的表述,虽有“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的直陈式,但更多的是借寓言来喻道,或者托理想人物(真人、神人、至人)来表现“道”体及其作用,如以鲲鹏(在海为鲲、在天为鹏)的逍遥来比喻得道之人没有羁绊、没有牵挂、没有障碍的“自由感”,《庄子》中丰富的“比喻、类推”元素,是汤川秀树认为最重要的一个“新联系”建立所特别需要的功能,这种功能对形成“类推”的思维习惯很有好处。所以他讲到怎样才能培养出这种“类推”或“譬喻——类比式思维”的能力时,他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从中国古代典籍和古希腊经典中汲取智慧。他说:“如果阅读古代的哲学典籍例如古希腊的、中国的典籍的话,就会发现其中充斥着‘比喻、寓言’之类的描述。古代的思想家实际上并不仅仅利用比喻或寓言来教授人们深奥的哲理,我想他们自己在大多数情况下,恐怕也是依靠这样的类推来得到独创性的思想吧。”也就是说,他以他对创造力如何可能的研究心得反过来推出古人(中西大思想家、哲学家)能够形成一个深刻思想,其原因就在这种良好的思维习惯。这种见解,纠正了我们一些错误的习见(偏见),即认为庄子之所以用了很多的文学手法(如比喻、寓言),也就是“卮言”、“寓言”、“重言”,只是为了使一个深刻的道理变得浅显易懂,使其和接受者日常生活经验接轨。汤川秀树不这样看,他认为庄子思想的产生就是“类推”思维的结果。

我觉得这个结论对我们的启发太大了,在大众传媒时代,我们过于关注经典中的深刻思想如何普及的问题,而不去追问这个深刻的思想如何产生的问题。大学原本是讲高深学问的地方,一个站在大学讲坛上的人理应探究这个高深学问是如何产生的,现在却片面强调如何把这个高深学问世俗化、平庸化,这种评价体系将使高深学问的殿堂自我矮化,同时自我取消。

汤川秀树发现了中国道家思想和现代物理学的相通。要了解这种相通,就要对现代物理学不同于经典物理学的地方有一个基本的认识。

以牛顿万有引力定律为基础的经典物理学,对于宇宙和物质本质的解释,突出的一点是把时间和空间看成是两个完全无关的独立实体,时间和空间都独立于宇宙物质本质而永恒地、均匀地存在,与物质的存在和运动无关,而且时间和空间二者之间也没有内在联系,叫作绝对时间和绝对空间。20世纪现代物理学从根本上改变了经典物理学对于时空和物质本质的认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把时空和时空的连续性与物质的分布和运动联系起来,认为时空与物质本质是统一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呢?牛顿提出万有引力定律的时候,万有引力定律的适用范围基本上就是太阳系。和现代物理学相比,经典物理学所描述的宇宙仅仅是真实宇宙中极小的一部分。经典物理学所研究的是物质的质量、密度、体积和运动速度,而相对论则把这一切转化成为能量和场。现代物理学既有超宏观的天体物理学,研究大尺度范围内的宇宙演化;又有超微观的量子力学,研究微观世界中的基本粒子。天体物理学的研究范围是宏观、高速,量子力学的研究范围是微观、高速,而经典物理学的研究范围只是宏观、低速。现代物理学和经典物理学研究和适用范围不同,对于宇宙和物质本性的认识也就极不相同。再从研究者自身的思维形式来看,经典物理学对宇宙和物质本质的认识与现代物理学对宇宙和物质本质的认识,存在从感觉经验判断到超感觉经验推理的思维形式的差别。经典物理学的宇宙是在人的自然感官感觉范围之内、可以使人直观感觉得到的宇宙,现代物理学的宇宙是一个以超感觉的方式使空间、时间和能量三者融为一体的全新领域。感觉世界的物理现象,可用以牛顿万有引力定律为基础的经典物理学解释,解释的结果又可与人的感觉经验相对应。而超宏观大尺度世界的宇宙和超微观的基本粒子世界的宇宙,在本质上既与感觉世界的宇宙性质存在着根本差异,在认识上尤其与人的感觉经验的判断有着极大不同。

回到先秦道家。道家思想为什么沉寂了几千年之后会突然在世界上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呢?

从思维方式、本体论思想来看,现代物理学与庄子是相吻合的。从经典物理学到相对论物理学,到天体物理学的超宏观和量子力学的超微观,有一个关键词“超”。所谓“超”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超出了我们的经验范围的那些东西,就是“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的世界。看不到是因为超越了你的感官。你的自然感官不可能见到它,但是按照一定的理论逻辑的话又必然会推出那个东西来。

举一个天体物理学的例子,在宇宙本体论上,有一个很重要的理论:“奇点理论”。按照大爆炸宇宙学的理论,“奇点”就是一种状态。这种状态有什么特点呢?第一,时间为零;第二曲率半径为零;第三宇宙物质密度无穷大。现代物理学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结论:宇宙的“奇点”是不可避免地存在的,但是“奇点”又只能是理论上的存在,现实当中曲率半径等于零而宇宙物质密度无穷大的状态是没有的。宇宙的“奇点”状态,用实证科学的方法找不到,它要凭想象力,要凭内推能力,而不是凭实验手段和数学方法来求证。所谓“内推”,是说按照大爆炸宇宙学的理论,必然会逻辑地推出“奇点”的存在。推导出来的宇宙“奇点”,是整个理论建构的基础,因为有“奇点”状态(时间为零,曲率半径为零,物质密度无穷大),才好去解释大爆炸宇宙学的一些重要命题,才会有这样一种理论去建立一个非常具有解释力的、迄今为止很重要的一种天体物理学的理论,来解释宇宙大爆炸的问题。比如“黑洞”。什么叫“黑洞”?黑洞就是由观察所产生的一种效果,按照这种理论(这个理论是1970年由英国的霍金提出来的)来说,如果一个恒星收缩到小于它的“史瓦西”半径范围以内,就会出现“奇点”状态。在“奇点”出现的空间领域,它的引力之大,是任何物质、任何辐射乃至于光都无法逃逸被它强大的东西所吸收,因此在观察当中看起来就像一个黑洞。“黑洞”,虽然我们经常听说,但都是在比喻和引申的意义上考察,至于它原生的,为什么用“黑洞”来解释某种天体现象,我们是不明就里的。而从天体物理学,尤其是从“奇点”状态这样一个东西就能获得一种解释。而这也确实是迄今为止解释人类观察到的天体现象的理论中最有说服力的。

回到汤川秀树,他虽然说了一些得益于中国庄子的话,但是他还是强调一点,毕竟2 000多年前庄子的理论和他的理论物理学,尤其是基本粒子理论,那还是有很大距离的,他是在现代学术平台上去研究这样一个东西。所谓现代的平台,就是说科学理性、逻辑这样一些东西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汤川秀树特别指出,“理性逻辑并不是没有用处,但是仅仅以此不能有效地发挥作用”,理性、逻辑的作用是解决问题,而新问题的形成要靠直觉和想象,因而理性和逻辑“总是在以直觉、想象力和先导作为前提的”,一个是直觉和想象力,一个是先导,他强调的是直觉和想象力才会产生创新的想法,然后理性和逻辑作为方法手段使这些想法落实到现代学术的层面上,通过理性和逻辑的运演,通过正负对撞机的试验,把科学发现落到实处。汤川秀树1934年就提出了“介子理论”,后来另外一些科学家以他的思路,从现代物理学和数学两方面对他的理论进行研究,到1949年才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所以汤川秀树不仅强调西方文化传统中理性逻辑思维的价值,也看出它的局限。要突破这个局限,就需要借鉴中国古代道家特别是庄子思想的智慧。

先秦道家思想能够对世界其他民族的思想、学术产生辐射,主要在于先秦“道”论中体现出来的超越人的自然感官感觉的思维形式。这种思维形式的价值没有被我们充分认识,甚至遭到负面评价。本文着重谈“道”论对20世纪自然科学的影响,介绍汤川秀树谈“创造力”和中国古典文化的关系,意在强调传统文化中蕴含的独特智慧对于今天获取原创性思想的意义。在大众传媒时代,我们过于关注经典中的道德资源如何普及的问题,而不去关心和体认中国古典哲学不同于欧美文化的特殊智慧,并追问这些深刻的思想如何产生的问题。一个站在大学讲坛上的人理应探究这个高深学问是如何产生的,现在却片面强调如何把这个高深的学问世俗化、功利化、平庸化,这种评价体系将使高深学问的殿堂自我矮化,最后走向自我取消。

[1] 汤川秀树. 创造力与直觉:一个物理学家对于东西方的考察[M]. 河北科技出版社, 2000.

Influence of the‘Tao’ Theory of the Time of Pre-Qin in the 20th Century

LAI Li-x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410081, China)

China is one of the world major civilizations. The early cultured land gave birth to a great number of classic monographs, which brought the influence of Chinese culture to neighbouring nationalities and countries. Consequently, a circle of Chinese culture has been formed. Taking the Japanese Nobel prize winner Hideki Yukawa as an example,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influence of the pre-Qin ‘Tao’ theory on creativity in the 20th century. The reasons why ancient Chinese classics could have a worldwide influence are also discussed, which is believed to be rooted in the extraordinary wisdom of ancient Chinese philosophy different from the West.

‘Tao’ theory; Hideki Yukawa; creativity

B 223

A

1672–1942(2011)01–0074–04

(责任编校:彭 萍)

2010-08-20

赖力行(1948-),男,湖南南县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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