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百物语》和《阅微草堂笔记》看中日怪异文学的异同

2011-03-31 17:00陶小路
东岳论丛 2011年7期
关键词:物语草堂妖怪

陶小路

(上海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44)

从《百物语》和《阅微草堂笔记》看中日怪异文学的异同

陶小路

(上海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44)

《百物语》作为日本怪异文学的代表作之一对后世的日本文化有着深远的影响,同时代产生的《阅微草堂笔记》虽然创作主旨大不相同,却与其在题材,形式和内容上皆有不少共同之处。然而前者在日本至今仍然作为大众流行文化的一部分广为流传,后者在当下的中国却少人问津。这种结果表面上是由于二者在思想内涵和创作理念上的差异,深究其产生的时代背景和文化氛围则可发现中日两国在伦理道德观念上的差异才是导致二者现状的根本原因。比起《百物语》所代表的充满活力的世俗风情,《阅微草堂笔记》所宣扬的因果报应和封建伦理已经不能适应当代读者的审美需求,因此也被时代所冷落。

怪异文学;中日文化差异;《百物语》;《阅微草堂笔记》

中日两国一衣带水,在文化上日本曾深受中国的影响,但也显示出明显的个性差别。在文学史上,两国竟流行一些看似相识的民间故事,后来为文人编辑成书。例如清代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和日本的《百物语》都是以谈神论鬼的民间故事为基础的著作。

百物语怪谈会,或称百物语,本是盛行于日本江户时期的一种民间游戏,当时作家浅井了意在《御伽婢子》中记载,其游戏规则是:天黑后人们穿着青衣在暗室中点燃一百盏灯,旁边放一张摆有镜子的木桌,然后聚到隔壁房间轮流讲鬼故事,每讲完一个故事,叙述者便去暗室中吹灭一盏灯,照一下镜子,再回到原来的房间;下一个重复以上步骤,直到讲完第九十九个故事才停下来,剩下最后一盏灯燃至天明。至于为何明明叫做百物语,却只讲到第九十九个故事便停止,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因为“百物语”本身就是个鬼故事,一个叫青行灯的小鬼变成美女的样子教唆人们玩一种叫百鬼灯的游戏(类似于百物语,不同的是游戏者会吹灭第一百盏灯)。当最后一盏灯被吹灭的时候,地狱之门就会开启,所有游戏者被拖入地狱。因此,为了防止这样的后果,人们在玩游戏室会保留第一百个故事和第一百盏灯。另一种说法是当时人们相信,讲鬼故事会招来鬼怪,如果将游戏进行到底,会有灵异事件发生,第一百个故事和第一百盏灯就成为禁忌。无论是以上哪种说法,都导致结集成书的百物语只有九十九个故事。

发源于民间怪谈文化的百物语游戏,在承载了一个时代的文化特色的同时,也为后世提供了丰富的研究资料和创作灵感。到上世纪,这些只在民间流行的故事,由著名的江户风俗学权威杉浦日向子(1958-2005)搜集并整理了百物语怪谈会中最具代表性的故事共九十九篇,汇编成《百物语》一书。2008年南海出版公司翻译出版该书,并以日本的《聊斋志异》做宣传。

但笔者认为,无论是从篇幅,内容,叙事方式乃至思想内涵,《百物语》与《聊斋志异》并没有太多可比性,反而跟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有些相似之处。因此,本文拟先讨论两书故事的内容异同,然后再分析其共性和差别及其原因。

同样作为专收奇闻异事和妖鬼狐仙的作品,《阅微草堂笔记》(以下简称《笔记》)和《百物语》在内容选材上有着很大的相似性,然而细读之又能发现二者在内容和结构上有些不同之处。

《笔记》共收录故事一千一百九十六则,内容不外乎狐鬼神仙等灵异事件,大体看来,人与非人存在之间的关系大致上可以总结为两个类型:其一是“犯者必诛”型,比如《阅微草堂笔记·卷三·滦阳消夏录三》第一百二十七则说仆人魏藻好偷看妇女,某天在村外见一少女,便上前调戏并尾随之,终于追上后,少女转过身,赫然是恶鬼的面孔。这一类型中,鬼魂复仇故事占了很大比重。鬼魂的复仇是生活在物质世界中的人们复仇意念的延伸。由于受到不公正待遇乃至含冤而死的人们,无法在现实中完成复仇,便寄希望于死后借助超自然的力量对迫害自己的人加以报复。其二是“施主心动”型,正直做人正当行事(如节妇清官高士等人群),妖怪便不敢来扰,相反的,人若被妖怪所迷,其人必有行为失当之处。这类故事中,尤以贞女节妇为主,考虑到妇女历来是宗教和迷信的偏向性受众,这些宣扬守贞笃孝即可避祸的故事无疑含有对妇女的劝诫约束之义。然而即使被妖鬼狐仙所迷,也仍然有获救和自救的可能,《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如是我闻四》第二百二十二即讲了一商人因起了善念从而驱逐了狐女的故事。

杉浦日向子结集编著的《百物语》共收录九十九则故事,其中人与妖怪的关系相对《笔记》来的更为简单,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生人勿近”型,这类故事多是讲人类因好奇干扰了妖怪,或无意中踏入了妖怪的领域而被其捉弄报复,如《百物语之三·桥下獭》说在某座桥下有水獭,喜欢跟人搭话,还会变成女人站在桥上,人若经过她身边会被偷掉一只鞋。还有《百物语之六·擦墓碑》说一个卖豆腐的晚上路过墓地,看见有一男一女在擦墓碑,便问他们在做什么,两人闻声而逃。卖豆腐的人回到家里,看见女儿的牙齿全变黑了,才明白这是妖怪对他惊扰的报复。第二类是“无妄之灾”型,在这类故事中,人类并没有招惹妖怪,然而妖怪却无故作祟使人受害。如《百物语之六十六·叶之故乡》中,一女子幼时背着弟弟去捡栗子,看见枯叶堆积起来变成人形,回头一看,弟弟不见了,襁褓之中只有枯叶。第三类是“相安无事”型,在这一类的故事中,人和妖怪和平共处,互不侵犯,甚至还会互相帮助,但同时又保持着安全距离。如《百物语之七十四、七十五·生人来访二话》说主人感觉到门口有人,开了门却什么也没有,不把门关紧的话,就会招来这样的东西,但是只要若无其事地跟它打个招呼,它就会满意地离去。有趣的是,与《笔记》中在力量上占优势地位的狐精鬼怪不同,《百物语》中的妖怪有时候甚至是弱者。比如著名的《百物语之二十九·雪中美人》,讲一农夫在雪夜看见一美女立于寺庙门口,便邀请她去家里歇脚,并殷勤招待,但美女始终沉默着坐在角落,农夫怒其冷淡,美女只得去了浴室。农夫等了很久也不见她出来,进去看时发现美女不见踪影,只有她头上的梳子浮在澡盆中。后来农夫再次经过寺院,又见那个美女站在雪地里,走近了一看,原来是一根一人高的冰凌插在地上。

从故事结构来说,由于《笔记》中的故事多是宣扬因果报应,因此往往有始有终(即使有些故事没有结局,作者也会安排一个叙述者从第三方的角度来猜测一个结果来完成故事),而且偏好圆满结局,作奸犯科者受到惩罚,行善积德者得到回报。而《百物语》中很多故事其实并不能算是故事,只能说是一个叙事段落。通常采用的方式是以叙事人的口吻来讲述一件怪事,这件事可能是一个有头有尾的完整的故事,也可能只是叙述者描述他的所见所闻,或者复述从别处听来的传闻。故事随着叙事的结束而结束,发生的时间地点,背景环境,原因结果一律欠奉,留下悬念嘎然而止,将一个空符号留给读者(或听众)。由此可见,情节并不是《百物语》的故事中必须的元素,“猎奇性”才是其核心主题。以《百物语之七十九·别人的脸》为例,说一个掌柜的觉得家里气氛不对劲,询问妻子后才知道家里收到一封信,是他的署名,字迹也跟他一样,信中说马上回家。看完信他突然发现忘记了孩子们的名字,家里的人也都像是陌生人,连自己的脸都是别人的。于是他决定待在家里,等那个说马上要回来的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写信的人有没有回来,留在家里的人到底是谁,之后的一切全都没有交待。《百物语》中有不少故事都用开放性结尾或干脆是结局的缺失来将恐怖诡异的气氛延续下去,而不是用合理的结果,解释甚至推测为故事补完一个封闭式的终结。形成这种故事结构的源头可以追溯到日语本身的微妙性和日本人的表达习惯上。日语属于粘着语系,有着数量巨大变化繁复的助词和敬语,一般在句尾才将说话人的判定、态度、情感等关键含义表达出来,语调的升降也会给同一个句子带来截然相反的意思。这种容易引起歧义的表达方式早已成为日本信息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自然也体现在文学作品中。特别是像《百物语》这种曾经只是口头流传的故事,更加鲜明地带有这种特征。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日语的“不明确性”影响了《百物语》中那些没头没尾模棱两可的故事。其实类似的故事在《笔记》中也时有出现,如《阅微草堂笔记·卷三·滦阳消夏录二》第八十四则,说都察院里有巨蟒,有时会在夜里出没,然而墙壁门窗都没有足够的缝隙容它出入,只能算是怪事一桩。

虽然讲着相似的内容,但在故事所要传达的主题思想和流露出的社会观念,特别是女性观上,《笔记》和《百物语》却有着很大的差异。

因果报应作为《笔记》着力宣扬的观点,在书中随处都有鲜明的表现。可以说大部分故事叙述的都是善恶有报这一主题,尽管或迟或早,有时甚至要等好几次轮回转世,但报应从不爽约。《阅微草堂笔记·卷九·如是我闻三》第一百四十八则,说某村某少年被狐狸所迷,直到成年后狐狸还不肯放过他,驱赶也没有效果。原因是这个狐狸前生曾是女子,被少年的前世污辱长达十七年,死后告到阴曹,阴曹判决来生报仇。然而因为种种原因,二者过了好几世才有机会相遇,所以狐狸在报仇期满前是不会走的。由此可见,在这个强大的报应体系下,一旦行凶作恶,无论隔了几代都必须偿还。

这种善恶有报的轮回体系不光对人类有约束作用,对妖鬼狐仙也同样有效,有很多故事提到狐狸因助人而被上天褒奖从而修成正果。然而,既有奖惩,就必须有相应的原则存在,因此必须有一种超越人和怪的力量,即上文中提到的“天”和“天道”。它代表了绝对的正义和公平,将善恶进行量化式管理,从而能够恰当且充分地施予奖惩。同时,善行和恶行也没有追诉时效的限制,变成了永恒的存在,直到它们得到应有的回报为止。然而这样的回报并非是定死的,它的量随着人或妖怪行为的变化而变化。如《阅微草堂笔记·卷八·如是我闻二》第一百零五则,讲一个人被算命的人说是大贵之命,但他到老也不过官居六品,原因是其母偏爱他,亏待了他的兄弟,因此阴司里将他的官禄削减到只剩六品。由此可见,人的行为在阴司里都有记录,多做好事,德行值就会增加,得到的回报也随之增加;而若行凶作恶,本来已经预设的回报也会减少甚至消失,唯有弃恶从善才能补偿。这种赏罚机制使奖励和惩罚成为可控的变量,从而起到约束人们(包括非人生物)时刻注意自身的行为是否符合“天道”标准的作用。

上文提到《笔记》中有很多鬼魂复仇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阴司冥府作为“天道”的仲裁所和执行者存在,有主持正义的义务。被害者的冤魂必须先向其申诉,获得允许后,才能来向凶手复仇。冥界作为第三方仲裁,其仲裁原则一般以儒家伦理道德为主,然而由于儒家伦理体系本身存在矛盾,时常有合情不合理,或者合理不合情的窘况出现,连鬼神也没有办法,只能不了了之。如《阅微草堂笔记·卷九·如是我闻三》第一百九十二则,一女子买堕胎药而医生不卖,导致孩子生下来被掐死,女子也上吊自杀。医生梦见被冥府捉去与女子对峙公堂,医生认为堕胎等同杀人,女子则说若堕胎可救她一命,而生下来导致二人死亡。对此情形判官也无可奈何,只能不再追究。考虑到直到如今堕胎问题也是很多宗教人士的争论焦点,这个故事其实很意味深长。抛开因果报应不提,从现代角度来看,这些故事表现出古代中国人其实相当具有法律精神,连要在超现实的世界中复仇也不能超越这个申诉——审判——仲裁的模式。

反观各种怪谈小说,仲裁方这一角色基本是缺失的,伦理道德的作用也微乎其微,弃恶从善多是良心发现,因果报应也多以迅速直接的形式表现出来。即是说,在缺失一种超越一切的普世价值的环境下,人或妖怪的行为多是出于个人原因,甚至于只是纯偶然性狭路相逢导致的无差别攻击。《百物语》的故事大多有着平行世界的设定,即是说妖怪和人是生活在两个基本平行偶尔会相交的世界中,维持着各行其是的状态,没有中间力量将二者有机联系起来。因此妖怪害人,人没有地方可以申诉;人失信于妖怪,妖怪也无法来报仇。前者如上文提到过的《百物语之六十六·叶之故乡》,后者如《百物语之七·鳗鱼怪》,说一个工头负责疏通运河,晚上有人来拜访,说河中有条四尺长的大鳗鱼,若遇到请将其放生。工头满口答应,不料第二天去河边的时候,工人已经把大鳗鱼打死了。然而工头并没有因失信于鳗鱼怪而遭到报复,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仿佛只是个梦一般。类似的故事在《百物语》中俯拾皆是,那些常理难以解释的事件在莫名其妙中开始,又在不了了之中结束。奇妙的事件凭空发生,妖怪害人也是无差别的攻击,其中并无因果。之所以在叙述类似的故事时,《笔记》总是提供一个正义胜利的结果而《百物语》则不设置这样的结局,原因在于日本社会并不存在绝对的正义感,而日本人的正义观也是随着形势变化的。自从圣德太子将神佛儒融合的思想普及之后,日本不但没有了严重的宗教对立,还养成了择优吸取所有文化中适合自己的部分这一习惯。这就意味着日本没有系统化的绝对正义感,当有事件发生的时候,当时当场的人中最有力的多数就是正确的,因此,当多数人的意见立场改变的话,正义也随之改变。由此可见,在日本的社会观念中,并没有像儒家伦理道德一样强大、绝对、并被全民内化为意识形态一部分的是非体系存在,从这个角度解释,《百物语》中的故事不像《笔记》一样设定正义必胜的结局是自然而且符合日本社会意识和心理状态的。

二者在观念上的最鲜明的差异表现在各自对妇女问题的态度上。《笔记》中有近百篇故事专门谈及与妇女相关的伦理道德,其中有六十篇左右都在嘉奖表彰贞女孝妇(其余的是劝人做贞女孝妇的),她们要么守寡多年心如死灰,要么勤勉侍奉公婆或夫家亲眷,因而受到上天眷顾鬼神加持,妖怪狐狸不但不敢轻易伤害她们,甚至还会帮助她们赡养老人。如《阅微草堂笔记·卷一·滦阳消夏录一》第二则中写沧州举人刘士玉家被狐狸所侵扰,只有一位女仆不被骚扰,因为她是孝妇,哪怕又粗又笨,也受到鬼神狐狸的尊敬。

虽然几乎处于同一时代,日本的怪谈类故事中很少有提到过贞妇的问题。这一点要从日本古代的婚俗和性观念来加以分析。日本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流行走婚(这一婚俗一直持续到江户末期乃至明治初期仍被发现存在于少数偏远地区的村落里)①郝祥满:《日本人的色道》,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页,第22-23页。,在7、8世纪儒家思想输入日本之前,日本人对于贞操很少有要求。作为一种外来的思想和观念,儒家的伦理道德观在日本被接受是从统治阶级开始的,因此受到贞操观影响最大的是皇室和幕府(江户时代的大奥即是为了保护将军女眷的贞操而建立的)。进入武士社会后,考虑到大名领地和武士身份的继承问题,涉及妇女贞操的法律才开始形成。对于商人市民等平民阶层来说,贞操几乎是不被重视的。上文中提到的日本没有绝对的正义观和道德观在解释贞操观淡漠的问题上也同样适用。②郝祥满:《日本人的色道》,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页,第22-23页。甚至可以说,在江户时代,与实行禁欲的武士阶层相反的,平民阶层对于性的态度几乎达到了放任纵欲的地步③叶渭渠:《日本文学思潮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83页,第186页。。在这样的价值取向下,寡妇守节或为保贞操而死并非值得赞扬的行为,婚外情也较少受到非难,而殉情则被认为是值得称道的佳话,还产生了很多描绘恋人殉情的故事,其中以近松门左卫门的净琉璃剧本《情死曾根崎》(1703)和《情死天网岛》(1720)最为典型④叶渭渠:《日本文学思潮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83页,第186页。。正是因为日本人有着这样的贞操观,《百物语》中虽然有很多以女性为主角的故事,却并不像《笔记》如此执着于纪录贞烈妇女的事迹,反而多写市民阶层妇女(比如商人的妻女,侍女,艺妓等)的生活,表现出浓厚的町人文学的特色。

上文已经提到,《笔记》与《百物语》在题材,篇幅,叙事方式上颇有相似之处,但在思想内涵和传达的观念上却有巨大的差异。其原因在哪里呢?

首先是作者。《笔记》作者纪昀作为学者和社会上层人士,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如同所有的儒家文人一样,将“文以载道”的思想奉为圭臬,在书中试图通过描写因果报应来宣扬儒家伦理道德。正是因为有着强烈的教化意图,加上故事后面附加的关于“理”、“道”方面的评论,使得《笔记》的风格不像《百物语》那样随意和具有浪漫色彩,而是表现出了适合上层社会知识分子的趣味爱好。

《百物语》的整理者兼作者杉浦日向子,原名铃木顺子,是著名的漫画家,作家,江户风俗研究方面的权威,《百物语》不但是她的封笔之作,更是她江户风俗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她从百物语游戏流传下来的故事中选取的是最能代表江户时期日本怪谈文化的故事。这些诡异的猎奇故事,无论怎样荒诞不经,都承载了那个时代的特色,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的林林总总。

其次是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笔记》成书于清代乾嘉时期,既是所谓的“康乾盛世”。表面上看这一时期正是清王朝发展的顶峰时期,国力强盛,经济发达,人口激增,社会稳定。但从整个中国古代史的角度来看,此时已是封建社会末期,清王朝也过了繁荣的顶峰开始呈现下降趋势。纪昀身居高位,对于官场倾轧,权贵腐化,世风日下等社会危机有着第一手的认识,作为代表社会良心的知识分子阶层的一员,怀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经典儒家理想,他写出了《笔记》一书,以托物言志的手法对社会大众进行讽刺劝诫。

相较于《笔记》的精英受众,《百物语》则完全是市民文化的产物。从奈良、平安时代以来,日本就开始了大规模的汉籍输入。自德川家康开幕到三代将军德川家光,德川幕府的体制得以正式确立,其政权威望达到顶峰,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1850年前后西方列强入侵为止。社会的繁荣推动了教育的普及,德川幕府实行了文治改革,使平民阶层的文化水平得到大幅度提高,而学问的复兴和出版业的发达更推动了平民阶层对文艺作品的需求。与此同时,明清小说不断流入日本,其内容渐渐融入了日本的本土文化,通过民间的流传和再创作,以及文人的加工整理,产生了具有日本独特风格的怪异小说。

这一时期的日本社会上存在着两种对立的思潮,一方面是以儒家文化为背景的武士阶级的理想主义思潮,上至幕府将军下至底层武士,都深受其影响。在追求儒家道德的前提下,他们曾一度实行历史上最严格的禁欲,绝对禁止异性间的接触。另一方面,则是以平民为代表的现世主义思想,重视人性的需求,追求享乐和自我满足①叶渭渠:《日本文学思潮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83页。。正因为两种思潮截然相反,武士阶层与大众娱乐也就有了距离。理论上来说,武士阶级应起到平民的表率,但事实上他们很少像中国封建社会的士大夫那样将自己定义为社会风尚的匡正者。由此可见,江户时期的日本社会,虽然阶级之间等级森严,但社会风气却自由放纵,注重享乐,正是在这样的社会风气和人文环境之下,产生了虽然含有恐怖元素,但始终还保持着轻松氛围的怪谈。

怪谈类故事在江户时代一度非常昌盛,出现了大量以此为题材的集子,百物语也因此流传至今并为人所熟知。然而我们却不能把《百物语》仅仅看做是属于已经不可再现的某个历史时期固有的产物,相反地,我们应该看到《百物语》的背后是日本流传已久的怪谈文化以及它所蕴含的审美情趣,也应该发现《百物语》及其同类作品所代表的文化传统在当下的日本仍然生生不息,拥有广大的受众。如今的日本人对于灵异事件和恐怖故事仍然相当热衷,这类题材的吸引力在文化娱乐产业中体现得尤为突出。在众多的影视作品中,最有《百物语》风格的当属富士电视台从1990年开播并延续至今的深夜短剧《世界奇妙物语》系列,该系列每集讲述三个奇妙、诡异、惊悚的小故事,经常会像《百物语》一样采用开放式结尾,让观众自行理解补完。而日本成熟发达的动漫游戏产业对于怪谈类题材的挖掘和延伸更是层出不穷,每年都有大量的恐怖漫画,惊悚游戏及周边产品面世。

怪谈本属于町人文学,最初便是从市民阶层中产生并传播开来的,日本民众对于猎奇事件的喜好使新的怪谈不断地被创作出来,从而产生了很多现代妖怪。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几乎日本各地都有所谓的“都市怪谈”和“学园不可思议事件”。都市怪谈中最著名的当属“裂口女”传说,大致是说一女子爱美去整容,但手术失败使她的嘴一直裂到耳部,此后她便穿着红衣,带着口罩,到处拦住落单的孩子询问自己美不美,如果说不美的话就会被她吃掉。该传说的起源已不可考,据说最初只是小学生之间流传的话题,其后却迅速传遍了日本全境,产生了多个版本,还曾引起大范围的恐慌,甚至导致部分学校停课。这一都市怪谈的大范围传播给动漫影视界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灵感,并产生了不少著名的作品,如恐怖漫画家犬木加奈子就以此为题创作了漫画《裂口女传说》,此外还有同名电影等。至于校园怪谈更是多不胜数,据说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不可思议事件和灵异地点,而且一般都会凑齐七个,比如人物头发会变长的画像,女厕所的最后一间,打不开的教室,楼梯下的储物间等等,都是学园不可思议事件中经常出现的元素。

这些现代怪谈故事同时也成为了作家编剧漫画家们取材的资源库。这些素材被大量应用于商业活动中,恐怖动漫、恐怖小说和恐怖电影都可以看作是怪谈类故事的延续和改编。为了迎合现代观众的需求,小说家、漫画家和编剧们要么将传统元素植入现代背景中,要么对原始文本进行全新设定,他们对怪谈文化的继承和创新使得这些作品(如《午夜凶铃》系列)获得了超越国界的成功。

此外,怪谈文化所带来的一些特殊的娱乐活动也流传至今。如试胆大会在青少年中一直都很流行,民间团体也经常会在夏日祭典中加入这一传统游戏。鬼屋更是极富日本怪谈特色的娱乐项目,里面布置的鬼怪和恐怖场景多取材自有名的怪谈故事。这些都可以看做是怪谈文化在现代社会的继承和延续。

相比起来,《阅微草堂笔记》的情况则寥落多了,由于篇幅浩大,故事多有雷同,又带有很强的教化意味,随着时光流逝斗转星移,儒家思想早已不再是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这部旨在宣扬儒家伦理道德,维护封建社会秩序的作品也就渐渐沉寂,乏人问津。此外,在重视现实利益的时下,由于这部作品并没有特别大的商业价值值得发掘,加之其中还有不少故事在很大程度上违背了现代人的价值观,受到冷落也在意料之中。

[责任编辑:曹振华]

I313.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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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1)07-0097-05

陶小路,上海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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