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万华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文学史上的境外鲁籍作家
黄万华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开放的民风、迁徙的人生与儒家传统的丰厚积淀相融汇,成为鲁籍作家创作最宝贵、丰富的资源。在这种创作资源的开掘中,境外鲁籍作家提供了“现代性的中国化”的丰富经验,从自身丰厚的文化资源中拓展出转化“他者”文化资源的空间,以自己的文学感受力、创造力和自觉自主的选择意识使“中国性”处于不断开放、流动的状态,深化丰富了“乡愁美学”等文学形态,而他们的“越界”写作是传统在迁徙中变化的结果,尤其使战后出生的境外鲁籍作家的情感想象力、艺术创造力都前所未有地爆发,呈现出齐鲁文化史上又一个奇观。
境外鲁籍作家;现代性的中国化;“乡愁美学”;“越界”写作
一
王德威在谈到朱西宁时曾这样说:“朱西宁的小说可以上接鲁迅,乃至三、四十年代沈从文等人的原乡视野,而下接王祯和、黄春明的本土情怀……甚至对照八十年代大陆寻根作家,从郑万隆到贾平凹,从莫言到刘恒。”①朱西宁:《铁浆·编辑说明》,台湾印刻出版公司,2003年版,第6页。1960年代跟陈映真、王祯和、黄春明同道于现实主义乡土的刘大任也称朱西宁是“在台湾”的“鲁迅与吴组缃的传人”,他的作品给1960年代后的台湾乡土文学带来“温暖”和“震撼”②刘大任:《灰色地带的文学——重读铁浆》,朱西宁《铁浆》前揭第10页。。他们都是从文学的传承关系来评价朱西宁的小说。确实,从文学史的角度,考察境外鲁籍作家的创作从前行代那里接续了什么重要的传统,又给后来者以什么重要的影响,就能更清楚、更深刻地揭示鲁籍作家创作的价值和意义,也能对当下的文化建设提供有益经验。
早在1970年代,朱西宁推崇张爱玲的作品时认为,“只有两部书可与之倂比,《圣经》和《红楼梦》”③朱西宁:《日月长新花常生》,台北皇冠出版有限公司,1978年版,第16页。,认为“经由张爱玲可以上达《红楼梦》而与中国的传统衔接”④朱西宁:《微言篇》,台北三三书房,1981年版,第27页。。这些评价虽有着朱西宁个人的喜好,但反映出他的文学追求对于中西传统的看重。朱西宁是读过鲁迅的全部作品后深入展开自己创作的,他的中原乡土小说也有着鲁迅批判民族习性思想的影响。但他在批判国民闭塞、愚昧的生存状态时,又始终将传统价值纳入他探讨民族出路的视野中。朱西宁的这种创作倾向反映出境外鲁籍作家创作的一种整体走向:对传统的看重。这自然不让人奇怪,而值得关注的是,在离开传统的发源地山东,不断迁徙、漂泊中,他们观照传统的视野反而开阔,传统也由此获得新的生长力。
谈及鲁籍作家的创作,山东作为北方侨乡的地位是不可忽视的。山东是中国北方海岸线最长的省份,无论是迁徙台港,还是旅居海外,山东历来是北方省份中人数最多的,胶东半岛更是有着开放的民风。例如,山东是中国基督教最早“在地化”的省份之一,从朱西宁、王鼎钧等前行代著名作家,到平路等新世代后起之秀,都信仰或皈依基督教,但他们又往往并不认同教会,或不为教会接纳,更侧重从自己的良知去接受基督教义的慧心。这种开放的民风、迁徙的人生与儒家传统的丰厚积淀相融汇,成为鲁籍作家创作最宝贵、丰富的资源。
在这种创作资源的开掘中,境外鲁籍作家提供了“现代性的中国化”的丰富经验,这恐怕是鲁籍作家对中国文学作出的最重要贡献。台湾学者杨泽在谈到朱西宁时说:“朱先生晚年的写作初衷,就是想把福音中国化,这是爱,是基督教很特别的文化,因为中国讲的不是爱,是情。《华太平家传》(朱西宁晚年巨著——笔者)就是要探讨‘爱的中国化’”①吴亿伟整理:《重新评读朱西宁》,王德威等著:《纪念朱西宁先生文学研讨会论文集》,台湾文建会,2003年版,第198页。。其实不只是晚年写作,朱西宁的早期创作就是在“现代性”和“中国性”中展开的,他的“中原乡土小说”不仅探寻幽微的人性,深入精神的原乡,而且种种象征、隐喻、荒诞的写法,已与西方现代小说对接。而与五六十年代台湾的现代诗、现代小说进行西方的移植有所不同,他却是从中原乡土世界出发,在自身漂泊的生涯中回应、接受现代主义的,所以他创作的现代主义倾向和中国性是融合的。
现代性如何中国化,中国如何展开现代性,这始终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最重要的课题之一。不只是朱西宁,张大春、朱天文、朱天心、平路等境外鲁籍作家的创作都深深浸淫于中国传统中,而又结出现代艺术的丰硕成果,改变了单向的“西方挑战,东方回应”的模式,从自身丰厚的文化资源中拓展出转化“他者”文化资源的空间,以自己的文学感受力、创造力和自觉自主的选择意识使“中国性”处于不断开放、流动的状态,从而在大胆接纳现代艺术营养中不断“再中国化”,丰富中国性。从1960年代至今,境外鲁籍作家在这方面不断取得着进展,传统在他们笔下得到现代性转换,而这种转换越来越显得举重若轻。他们往往能走出华文主流社会(如台湾)现实的政治、经济、文化机制中对传统文化的负面制约,不是为了稳定或改变现有的政治、经济、文化权力话语而向传统寻求力量,而是从人类文明健康进化的层面去理解、把握传统的力量和再孕育传统的方向。所以在传统遇到挑战时,例如台湾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当局政治意识形态对倡导传统的影响、冲击,九十年代后“本土化”思潮对中华文化传统的影响、冲击,他们都能较从容、长远地将传统、本土融合于现代。半个多世纪的创作中,境外鲁籍作家的作品始终让人感受到最传统又最现代的意味。他们既钟情于文化传统,也熟悉西方文化的来龙去脉;既坚持文化上的民族主义,又从容出入于西方文化;他们始终深入开掘人性,又坚信人性的向上;他们艺术视野敏锐开阔,始终从容展开创新实践……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感到传统的中庸之道与现代的自由心灵的结合。也许,这才是“现代性的中国化”的源泉吧。
二
现代性如何中国化,中国如何展开现代性,境外鲁籍作家创作提供的文学形象是非常丰富的,其“乡愁美学”尤其引人注目。
丛甦(山东文登人)这个被夏志清称为“性格爽朗的山东女子”,1970年代在她的小说集《中国人》中写下这样的话:“中国可以没有我们而存在,但我们不能没有中国而存在。”她是最早涉及流浪中国人的政治、国家、文化认同的作家之一,她所理解的“中国”正是中国人流徙海外的精神依凭,她以海外华人的境遇和命运生动描写了“中国是一种精神,一种默契”(《中国人》),“做中国人是一种感受,一种灵犀,一种认同和肯定”(《自由人》)的情感世界。丛甦在青岛度过童年,她说她跑遍大半个地球,一辈子忘不了一种声音——在阴霾天,在青岛,在那临海的楼房里听到远洋传来的低沉肃穆的雾角声。但丛甦的小说极少写到自己对青岛的那种浓浓的乡愁,更多的倒是“远洋传来”的声音。她笔下的种种海外中国人,从身体到心灵的流放,都刻下了深重的苦难伤痕,但更有执着的寻求。她被人熟知的小说《想飞》中的主角沈聪从中国北方流落台湾,再迁徙至美国,在身心疲累中不断回到童年放飞风筝的梦中,最后从56层高楼“腾飞”坠落而亡,以拒绝生存的姿态获得了他心中最自由的生命形态。丛甦小说不断写到了以死亡完成的“解脱”,似乎悲观的结局中却有丛甦说的“快乐而不是悲哀”,“因为是用自由意志去选择自己要做的事,死亡成了一种超现实的解脱”。正是在流徙漂泊中的执着,形成了境外鲁籍作家深厚的“乡愁美学”。
所谓“乡愁美学”应该是作家在离乡的心灵历程中,时时体悟乡愁的底蕴,并沉潜至“原乡”的追寻中表达的人生观照的复杂性和审美传达的丰富性。“离散”本是带着自己的种子在迁徙中展开新的生命的状态。对于鲁籍作家而言,“种子”(传统)是最不缺少的,而在漂泊流徙中,他们也最充分地展开了“原乡”的世界。王鼎钧的散文被人看做比余光中的散文“也许艺术成就更大,意境更为深沉博大”①楼肇明:《谈王鼎钧的散文》,伊始编:《王鼎钧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页。。他的“乡愁美学”孕成于他“经历七个国家,看五种文化、三种制度”的漂泊人生中。他在绝了“还乡”之情中凝聚起割舍不尽的思乡之情:“我已经为了身在异乡、思念故乡而饱受责难,不能为了回到故乡、怀念异乡再受责难”②王鼎钧:《左心房漩涡》,台北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1988年版,第12页。,他以一种豁达的心胸意识到,迁居海外是一种“堕胎”,是“他们祖先第二次的死”,但“天下所有的中国人都是同根的果实。大时代把我们分送到天涯海角,是要让世界上的人有更多的机会看见中国人的光辉”③王鼎钧:《我们现代人·本是同根生》,北京: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68页。,正是这种对时代的体悟构成了其“乡愁美学”的重要基石。但王鼎钧显然并不限于此,他将自己的乡愁伸进了人类的生命原型中,“所有的故乡都从异乡演变而来,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④王鼎钧:《左心房漩涡》,第13页。人类在其生存中始终是漂泊不定的,就如婴儿从被剪断脐带起注定无法再回归母体,而当他孕育下一个新生命时,他也为新生命提供了一个欲归回而不能的母体,乡愁将产生于这种欲回母体而不能的追寻中。王鼎钧从“祖先流浪”中去记忆故乡,从自己的漂泊中去寻找故乡,而记忆和寻找都指向了人的生命原型,一种回到生命源头的渴望和这种渴望的难以实现。他写“土里梦游”,将故乡“尘土”包含的历史写得回肠荡气(《左心房漩涡·失名》、《单身温度·土》);他写“断裂意象”,在“生命的断层”中体悟“再生”(《左心房漩涡·明灭》);他更在漂泊欲念和回归意识的交揉中写生命的悖论:“故乡要你离他越远才越真实,你闭目不看才最清楚,”如果从现实境遇看,离乡迁居海外有如遁入“空门”,所以“乡愁”是“失根”、“无根”的悲哀;但当王鼎钧沉潜至生命原型,他会体悟到,离开母体“是一种必要,是保存和开展的另一种方式。它不会是‘无根的一代’,它们有根,它们是带着根走的,根就在它们的生命里”。在王鼎钧心中,人生痛楚、磨难使故乡升华为一种想象、一种圣地、一种图腾,但又不沉溺于其中:“心灵的安顿就是心灵的故乡”,“它和出生的原乡分别存在”,“原乡,此身迟早终须离开,心灵的故乡此生终须拥有”(《活到老,真好·心灵的故乡慰远人》)。“涧溪赴海料无还!可是月魂在天终不死,如果我们能在异乡创造价值,则形灭神存,功不唐捐,故乡有一天也会分享的吧。”⑤王鼎钧:《左心房漩涡》,第13页。著名散文家张晓风感慨王鼎钧的散文是“拿命换来的”⑥张晓风:《拿命换来的》,王鼎钧:《风雨阴晴》,台北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18页。,只就王鼎钧的乡愁乡思而言,也不为过。
“原乡”的失落和追寻,是人类文学的重要母题,也是中国文学的传统主题。而对于20世纪中国文学而言,这一文学类型更具有了人生观照的复杂性和审美传达的丰富性。在过去一个世纪中,出走他乡、流落异域的中国人是世界上任何民族难以比拟的,三千万人漂泊海外,数百万人迁居台港,而数以亿计的人在战争屡起、政治动荡、经济冲击等浪潮中背井离乡,这种情况跟中国人安土重迁的传统心理发生激烈冲突,跟全球性的时代语境构成复杂互动,使“乡愁”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中最富有生命、文化、审美多种意味的形象体系。王鼎钧的“乡愁美学”可以说为这一文学史形象体系奠定了一块最重要的基石,必然为后世所关注。
丰富着“乡愁美学”的境外鲁籍作家自然不只是王鼎钧,朱天心《古都》等小说中的核心形象“老灵魂”就是对此的有力拓展。“老灵魂”们“历经几世轮回,但不知怎么忘了喝中国的孟婆汤”,他们是“旷野之子”,在不断辨别死神的行踪气味中,他们变成了“博闻强记,深情于既往之人”。很显然,“老灵魂”们超越生死界限的记忆必然指向生命原乡。而朱天文则以女性感官的想象空间颠覆父辈的“乡愁”而使之更深远。小说《柴师父》一如她的名作《世纪末的华丽》,充满了女性潜质生发出的丰富感觉,但其意象荒莽狂霸,暗示出柴师父这个“心在清凉净土”的“肉身成佛老男人”内心深处的骚动,然而他在“等待女孩”中沉浮的却是乡音故旧,即便是他治病时“枯细然而柔劲修白极其敏锐的手指”触摸女孩躯体而引起的声色颤动,其幽咽悲凉感、其折心摧魂处,也如同那只会悄然折磨人的乡愁,以致作者都忍不住说:“他可怜的乡愁啊,是雨中的八重樱,和那些老是长在公厕四周戳出坚挺花蕊的野红扶桑。”知悦乡音、生命绿洲,都在朱天文年轻的女性感官想象所抵达的“神鬼同在”的乡愁空间得到新的表现,有了更丰富的美学含义。
三
正是迁徙中开放的创作力使境外鲁籍作家的“越界”写作也成为一个颇有意味的现象,文体、题材、风格等都往往不是单一的,传统的种种界限被打破,“放逐”状态中的“游走”消解了种种传统的权威,寻求对话中孕育种种艺术的创新。例如被称为“九十年代以来,台湾文坛最具代表性的女性发言人之一”①梅家玲:《不平之路——峰回路转读平路》,陈义芝主编:《平路精选集》,台北九歌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30页,第25、26页。的平路,其重思考、尚实验的小说,有着敏锐理性、思辨社会政治的文化评论等,也许恰恰是最没有人们习以为常的女性写作元素的。其实,平路身上女性的情质气韵相当鲜明浓郁,只是她的“越界”写作突破了传统女性写作的藩篱。她的成名小说《玉米田之死》、《台湾奇迹》之所以介入家国叙事,就是要挑战男性独霸的叙事领域;她热衷写科幻小说,也是要将女性的感性天地、情谊世界注入“科幻”这一男性传统的领域;她写那些理性思辨的时事、文化评论,在在有着对女性命运的极大关注。所有这些,其实都在以女性面目示人,但的确不同于我们熟悉的女性文学路线。之所以如此,一是平路创作求变意识强,作为女性,她不只求突破男性世界传统规范,也对自身有清醒的自审反省;二是她的创作心灵自由不拘,不管写什么都是精神世界的遨游,书评文评都可以和情欲感受相通(《盲眼情人》、《非强力春药》就是绝妙的例子②梅家玲:《不平之路——峰回路转读平路》,陈义芝主编:《平路精选集》,台北九歌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30页,第25、26页。),种种界限自然不存在了;三是她也是个汉语痴,“我是个写字迷。……写着,终于还是痛的。当文字过分逼近生命的真相,就好像蘸着自己的血在书写。这样的写字,不只是写字而已,那是让生命死去再重新活起来的过程。”③平路:《文字情迷》,平路:《巫婆七味汤》。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25页。她甚至常常有“不是‘我’在写字,而是‘我’被字写了一回”的感受。如此“泳溺”于文字中,文章的种种界限对于她自然消失,听凭生命感觉自然流出,成就了“越界”写作,古今中外勾连相通。这是作家人生阅历、心灵感受丰富的结果。
鲁籍作家的境外生涯显然激活了齐鲁文化传统中的一些“潜在因素”,莫言也显然在境外有更多的老乡同道。战后出生的境外鲁籍作家的情感想象力、艺术创造力都前所未有地爆发,呈现出齐鲁文化史上又一个奇观。例如张大春(山东济南人,其小说集《四喜忧国》入选“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1980年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鸡翎图》至今,已有30余种作品集问世,但创新力始终奔涌不止,一直在以极具个人色彩的想象力,跳脱日常语言思维的陷阱,解构各种意识形态,从而形成了张大春式的喜剧风格。他的小说路数多变的艺术奥秘,则如他的小说《猴王案考——孙悟空考空探源事件》(1992)所言:“似有所本,又背离所本。”这篇小说思路绵密,却又想象驰骋,以此探索隐藏在《西游记》嘻笑怒骂的谐语嘲诮后面的顽世者隐衷。张大春与吴承恩的“对话”,不仅是对小说人物之妙端在各种因素“杂糅”,“以致于混沌不可复辨”的创作的认同,更是对“荒唐其言,以饰其不堪之情”的心曲的共鸣。小说刊出后,张大春又自唱双簧,发表《“猴王”是赃物——向张大春质疑猴王问题》和《本来都是我,何处惹猴毛?——敬答淮上客关于“猴王”之质疑》,子盾子矛自相攻伐,表明历史、现实本是“伪书”、“伪证”,我们关注的应是以“伪书”、“伪证”玩世者的隐衷,种种隐衷才使得作家不断改写历史、现实。正是从这种“隐衷”出发,张大春的小说常以“跑野马”的叙事,给小说以开放性文体,给人物以多重性身份,从魔幻现实,到通俗虚拟,纵横捭阖,打破种种时空限制,驰骋艺术想象。例如,他写武侠小说,武侠小说就没有“一个文类、一个类型”的任何束缚,而是可供他作任何尝试的“一种材料”④张大春:《城邦暴力团·序》,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2页。,雅俗已浑然不可分家。长篇武侠小说《城邦暴力团》讲述漕帮老爷子万砚方遭人枪杀而引发的争斗,以庙堂“老头子”和江湖“老爷子”的互相借重、互相顾忌串联各种人物,时空从民国抗战延伸到当下社会,人物则都负有双重或多重身份,兼具各式异秉,穿行于常态的、理性的世界和秘密的、神奇的地下社会之间,大隐隐于市的高人,本领练至出神入化,却都面临逃亡与无所遁逃的生存困境,于是,武侠的虚拟想象空间,表达着现代人逃离体制、逃离种种媚俗、拥有自立的精神世界的渴望,也实现着作者自身的精神逃亡。在文学想象的天地里,张大春真如七十二变的猴王。
痛快淋漓地释放着文学性的境外鲁籍新世代作家自然不止张大春,与张大春年龄相仿的王幼华(山东汶上)也以“似像狂妄的探索性”①叶石涛:《谈王幼华的小说》,王幼华《两镇言谈》之序,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1984年版,第2页。和强烈的“反叛意识”②彭瑞金:《探索的、反叛的漂泊者》,《瞄准台湾作家:彭瑞金文学评论》,台北派色文化出版社,1992年版,第277页。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惊人特质,只是他更明确地要在1980年代台湾社会道德面临严峻考验的环境中以“更大的勇气追求诚实,抵抗虚无”,因而他的艺术探索更多表现在对“人性的开发,精神心理的挖掘、探索,复杂而多元的社会,世界”③王幼华:《恶徒·序》,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82年版,第2页。的表现上,沉郁冷峻的笔触状尽人性深处的丑恶,尤其是小人物辗转挣扎中道德的沦丧。而当他深入小人物内心深处,揭示其潜意识中奔腾不止的原始欲望以及因着生活的种种缘由而扭曲变态的心理状态时,总将人物置于狭仄恶化的生活空间中以强调其生存的困境,这使得他的小说早早具有了强烈的都市空间意识,深入剖析着物欲横流的都市生活对人性的压抑。他的代表作《健康公寓》以反讽笔调描述一座四层公寓中八户人家的日常生活,作者的情感想象力、思想穿透力在狭仄隔绝的公寓环境中反而显得更为丰富,都市空间切割式的呈现,构成小说的叙事结构,经济、工作、人性等压力下的都市并发症暴露无遗。王幼华的笔触出入于作家们还相对陌生的都市空间时,自由驰骋,不拘一格,而小说人物往往有着原罪—压抑—爆发—毁灭的潜在结构,由此产生的多种意义的狂人形象,或因放逐于正常社会之外而精神崩溃,或因社会激烈变迁而人格分裂,都寄托着作者遥深的寓意,尤其是其对于美好人性的呼唤。《欲与罪》中在现实中被人视为“无聊、无用”的疯子的杨杰,“心像白纸一样洁净”;《花之乱流》中在超现实手法中得以呈现的狂人阿A,“像花一样洁美”……都映现出世界的疯癫。这其中包含的对于都市时代人性、思想自由的执着,才使得王幼华的小说显现出极其强盛的创造力,读一读他那些长篇小说,《土地与灵魂》、《骚动的岛》、《广泽地》……,感受会更强烈的。
被朱西宁称为“山东人在台湾文坛里最年轻的一位”的郝誉翔曾这样深情地谈起山东:“从小我就习惯说自己是山东人,前阵子到兰阳女中演讲亦如此提及,没想到被她们误以为我是大陆妹,这时我才了解原来新一代的族群已经习惯用出生地来标示自己了。而虽然我的身份证注记我是在高雄出生,但我从不说自己是高雄人。但山东,即使这辈子都没去过,我仍会对那里充满想象和感情,成长过程不断重复累积想象,不断被告知那是父亲的来处,我的生命源头,成为一种微妙的情结,即使我跟着我的台湾母亲长大,山东成为我精神上永远的原乡。”④许正平整理:《小说家们谈朱西宁》,王德威等著:《纪念朱西宁先生文学研讨会论文集》,台湾文建会,2003年版,第233页。山东的精神原乡价值和意义,只有通过鲁籍作家的创作才足以被人们感受、怀念,我们实在应该把鲁籍作家的研究做好,让他们留在文学史上的足迹能引导后来人更多创造出精神财富。
[责任编辑:曹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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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1)07-0015-05
黄万华(1948-),男,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