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红(大连民族学院 外国语言文化学院,辽宁 大连 116600)
儒学视野下的中日“士人”比较
季 红
(大连民族学院 外国语言文化学院,辽宁 大连 116600)
在中日两国古代社会都曾存在一个士人阶层,并且共同拥有儒学这一文化土壤。从“仁、义、忠、孝、勇”等儒家道德规范对中国士人与日本武士的人生价值取向、道德规范等进行探讨,指出中国士人信奉的是道,道义高于王权,捍卫道义是至高无上的使命,讲究志同道合,道不同则不相为谋,相反,日本武士讲究对天皇和主君的效忠,且将之与“义”(即情义)联系在一起,对主人尽忠,珍惜武士名分,崇尚勇武。
士人;道德规范;儒学;武士道;道义
中国士人与日本武士或为文人或为武士,在各自漫长的封建社会中,他们是封建政治体制和社会道德规范的捍卫者和践行者,可谓时代的精英。他们的言行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其时代的社会价值取向,他们的存在深深扎根于儒家文化的土壤之中,仁、义、理、智、孝、勇、忠等儒家思想道德规范在他们身上都有体现却又不尽相同。日本民谚曰:花中樱花,人中武士。在中国,“饱学之士、绅士、壮士、义士”等称谓无不表达了人们对“士”的尊崇。那么,何为“士”呢?
中国的士既有武士,亦有文士。在春秋之前的奴隶社会时期,士一般指受过一定武士教育的下层贵族。战国以降,一些上层贵族日趋没落,加入到士人的行列。同时,一些卿大夫为扩大影响,巩固地位,纷纷延揽有一定学识和技能的人为其服务,养士之风盛行,从而为更多的人以文士身份谋求出路提供了机会。特别是自隋唐开科取士以来文士的数量日增,从而形成了“士人”专指古代知识分子这一特定阶层的文化现象。本文考察的对象即是后者。
“所谓士者,虽不能尽道术,必有所由焉;虽不能尽善尽美,必有所处焉。是故知不务多,而务审其所知;行不务多,而务审其所由;言不务多,而务审其所谓。知既知之,行既由之,言既顺之,若夫性命肌肤之不可易也。富贵不足以益,贫贱不足以损,若此,则可谓士矣。”(《大戴礼记·哀公问五义》)孔子认为士应当是“道”的践行者,道是思想信仰问题,关乎人的精神气质和思想境界。只有知、言、行均不离道,才能谓之“士”,即士志于道。儒家思想的另一位重要代表人物孟子亦认为士应“尚志”。“尚志”便是“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士也。居恶仁?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孟子·尽心上》)。即士要致力于仁义之道,处心在仁,行事于义。这与孔子的“士志于道”的思想一致,可以说揭示了儒家“士”人格最基本、最本质的品性。
日本的“士人”即指“武士”而言。作为一个社会阶层,他们出现于平安时代,在镰仓、室町时代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江户时代是其最后的完成期。武士身份世袭,等级森严。武士一生恪守“武士道”精神,而武士道精神的思想渊源之一便是儒家思想。新渡户稻造在论及武士道的形成原因时指出:严格意义上说,从道德教义的角度来看,在成为武士道源泉的东西中,给武士道带来最多影响的是孔子的教诲。[1]48继孔子之后,孟子也给武士道以很大的影响。孟子的理论富于说服力,很多部分颇有贫民的说法。他那充满仁爱的教诲被看做是有可能颠覆既存体制的危险思想。因此,他的著作长期受到猛烈的批判,但这位优秀的、富于智慧的贤人的言论,却深深地印刻在武士的心中。由此可见,武士道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是何等的深刻。[1]49
中日士人都深受儒家思想和文化的熏陶,他们处世立身之理念和原则都不同程度地遵循着儒家的道德规范,其中心思想包括仁、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勇等。只是,对这些道德规范的理解和践行却各有侧重,内涵亦不尽相同。在此,尝试作一比较。
仁,是儒家道德的核心内容。表现在亲族内部,是对伦理道德的要求。孔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生道。孝弟者也,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篇第一》)他要求人们在家要孝敬父母,爱护兄弟姐妹,是为仁爱;表现在政治思想方面,是对为政道德的要求。孔子曰“为政以德”(《论语·为政篇第二》),孟子亦曰“以德行仁者王”(《孟子·公孙丑上》),指出居于王位者应该是有德之人,失德而不能行“仁”时,臣下可放逐或取而代之。作为儒家思想的重要道德规范之一,“仁”被人们普遍接受和推崇,士人更是如此。他们居家忠实履行“孝悌”之道,在官广施仁政,爱护子民。“仁”的思想深深扎根于中华民族,至今仍是中国人奉行的道德标准。
儒学传入日本之后,日本人最初接受了“仁”的思想。7世纪,圣德太子制定的《十二条宪法》第6条就要求官吏“忠于君,仁于民”。《古事记》《日本书纪》也宣扬“有德者王”的思想。但是,自武士阶层兴起以来,特别是日本第一个武家政权镰仓幕府在1185年建立以后,“仁”的思想逐渐被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对君主和天皇的无条件效忠。他们崇尚“忠君、节义、廉耻、勇武、坚忍”的武士道精神。尽管江户时代对儒家思想大力推崇,儒学经典成为武士的必读书目,但那是与佛教禅宗思想和神道教结合的产物,已非儒学的本来面目。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指出:在中国儒学中“仁”被定为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德,而在日本“仁”被彻底地排斥于日本人的伦理体系之外;在中国儒学中“忠”是有条件的,而在日本对君主的“忠”则是无条件的。日本武士从儒家文化中汲取的与其说是“仁”,莫不如说是“忠”。[2]37
中国古代一直处于以皇帝为顶点的官僚组织体制之下的中央集权制,官僚服从并服务于皇帝,而百姓则是皇帝的子民。这个国家组织形态主要靠与“忠”与“孝”一致的人际关系伦理体系来维系和发挥作用。士人在效忠君王的同时,一定还要“志于道”。道义高于王权,捍卫道义是至高无上的使命,不能以牺牲道义和真理的代价来迎合君王个人的私欲。正所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俏篇第三》)。就是说,士人对君王的忠是有条件的,这种“忠”建立在“道”的基础之上,士以师道忠于君。孔子认为士人应该“守死善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篇第八》)。
所谓“孝”原指敬侍、善待父母,但儒家思想所提倡的“孝”绝非仅此而已。孔子曰:“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丑而争则兵。三者不除,虽日用三牲之养,尤为不孝也。”(《孝经·纪孝行章》)由此可见,孔子提倡的“孝”与家庭和社会有着密切的联系。一个人如果在家孝顺父母而在外胡作非为,则会给父母带来痛苦,实为不孝。真正意义上的“孝”,应该是“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孝经·开宗明义章》)。亦即于家孝敬父母,于国服务君王,始能安身立命成就事业。
可是,当“忠”与“孝”发生矛盾冲突,不能两全时,中国的士人又会如何行事呢?美国日本学专家赖肖尔认为:“在中国的儒家思想体系中,对统治者效忠的观念是重要的,但对于家族的效忠往往超过对统治者的效忠。”[3]32“孝”优先于“忠”,先有家之后才有国,“忠”是由“孝”推演出来的。
在日本,为主人忠诚赴死的武士人人称颂,净琉璃剧《忠臣藏》中的47名赤穗义士为主人报仇尽忠的故事流传久远,足以证明这一点。武士并非直接效忠于天皇,而是通过对大名的忠诚来完成对天皇的效忠。武士的“忠”是对自己主君的“忠”,而不是对制度的忠诚。日本武士道的“忠”建立在以俸禄为纽带,以忠于主君为本位的武家政治之上,愚忠是它的核心。
日本武士亦讲孝道,但并非孔子所主张的那样可以推及国家、社会。他们所主张的“孝”仅局限于家庭内部的血缘关系。他们认为,“孝”是天生的、本能的,所以孝道是天地间永恒的法则、不变的道义。毫无疑问,在这里,“孝”是以血缘关系来维系的。
赖肖尔在论及日本近代化成功的原因时指出:“在日本,对领主的效忠比起来更处于整个体系的中心位置,超过对家族的效忠,虽然家族也是重要的。因此,超家族集团很早就在日本形成,其重要性超过了家族本身。”[3]61日本的养子习惯亦是很好的佐证。在日本,为了让家业相传下去,或者为了某种政治、经济目的,宁可抛弃亲子也要收养一个有能力的养子。这与中国单纯为了延续家族存在而收养子的习惯截然不同。可见,在日本武士心中,忠孝是两个不同的范畴,不能置于同一语境之下。孝固然重要,但仅仅局限于血亲。武士的立身处世以对主君的绝对忠诚为第一道义。
“忠义”是儒家的重要思想。中国的士人阶层大都是知识分子,他们饱读诗书,有着强烈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信念。实现这一理想的途径便是科举入仕,忠君报国。在他们看来,“忠”即是“忠君”。“忠君思想”是贯穿中国古代的至高思想。在“忠君思想”一统的年代,能与之抗衡的还有江湖道义。如果说“忠”是属于君臣一伦,那么“义”则属于朋友一伦。统治者总是宣扬“忠”,而江湖中人则主张行侠仗义,讲究江湖义气。但是,“忠”一般凌驾于“义”之上。
反观武士道,它与“忠”密切相关,“义”是构成武士精神的重要内容。对于武士而言,义是毫不动摇地采取某种行动时的决断力,这与本人的才能、学识等无关。12世纪,浪人弁庆投靠源义经,在一次战斗失败之后,弁庆保护主人逃跑。其间,为了救主不得已打了源义经的耳光,使其免于敌人的盘查,安全脱险。弁庆的行为看似违背了武士道的“忠”,其实不然。因为他以自己的义举救了主人,完成了“义”,所以他并没有被追究罪责,反而被赦免并作为忠义之士为人所称颂。这个故事让人们明白:“懂情义”的含义是作为武士要忠于主君,而主君也要以诚相待。“报答情义”就是把精力和生命献给恩情深重的主君。
由此可以说,中国士人所讲的忠和义似乎是不同层次的概念,忠关乎国家、民族和道义,而义则是具体的处事待人之道,属于个人气节的范畴。日本武士所坚持的义实际是对主君的忠诚之心的体现,忠义一体。
无论是中国士人还是日本武士,都视“勇”为一种美德。它是一种面对苦难和敌人时无所畏惧的气概。但是,有大义之勇和匹夫之勇的区别。儒家所倡导的是前者。
在儒家“中庸”、道家“无为”思想的影响下,中国士人喜欢“和”的状态,以和为贵。因为“和”是事物不走极端,符合规律达到顺畅、稳固和美好境界的保障。这种“和”事实上是一种人与人、人与环境的和谐,是中国传统美学追求的一种境界。因此,士人在行事时往往崇尚用智慧解决问题,尽量避免冲突,以巧取胜。为此,他们可以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司马迁、韩信都堪称楷模。这固然需要勇气,但更需要的则是“谋略”。士人的“勇”主要表现为有勇有谋、有胆有识,而绝非“有勇无谋”。与武勇相比,中国的士人似乎更重视智慧与谋略,以智慧实现武勇。这亦是儒家“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思想的体现。
对于日本武士而言,因其以武谋生、以战争为职业,故武勇就成为其必备的素质。武士惜名不惜死,他们自幼接受的“切腹”教育恐怕是武勇的最佳体现。本尼迪克特指出:“以尊重武者之名为首,知廉耻,光干不说,死中求活等特性,被当时的中央贵族给予极高的评价,这些构成后来武士道德的源流。”[2]78小泉八云笔下的一名旧武士在主人的恩情和羞辱两种情感折磨之下,为了保持自己的节气竟然挥刀自尽。可见,武士格外看重名誉。武士之勇是对主君的忠勇,是一种舍身护主、救主或捍卫武士名誉的气度,而不关乎智谋。这是中日士人对勇的认识的最大不同。
自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思想一直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主流思想。作为封建社会精英阶层的士人,是儒家文化有力的执行者。儒家文化早在5世纪以前就已传入日本,但是在很长时期里其影响范围有限,是属于上层社会的文化。只是到了江户时代,幕府为了稳固其统治,才将注重道德实践的程朱理学作为官学加以推广。儒家经典成为武士的必修课目,同时由于长期处于和平时代,武士被塑造成为兼备武德和儒学修养的儒雅之士,儒学进入了空前繁荣的时代。然而,由于社会习惯、宗教信仰等的不同,作为外来文化的儒学在日本被吸收、消化的同时,也被改造成日本民族文化的组成部分。那就是适合日本具体国情并具有日本民族特色的儒家文化。因此,体现在日本武士身上的儒家文化思想自然也就与体现在中国士人身上的儒家文化思想不同了。同时,由于中日士人所处的政治组织体系和社会结构完全不同,这就决定了他们对儒家道德规范的认知和践行的差异。中国士人以民族生存为己任,追求在有限的生命内建立不朽的功名业绩。他们可以通过科举入仕展示其才华,实现其人生价值。另一方面,无论是否入仕,士人信奉的是道义,他们大多有一种“替天行道”的情怀,为此他们可以择主而仕亦可以弃主而去。日本武士是以战争为职业的军人。《叶隐》中有句名言:“武士道即是通往死亡之道。”藐视生命而武艺高深莫测的人被描述成最理想的武士,对主人的效忠和战场上的武勇是武士最基本的品行。
[1]新渡户稻造.武士道[M].东京:株式会社イスト·プレス,2010.
[2]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唐晓鹏,王 南,译.北京:华文出版社,2005.
[3]埃德温·赖肖尔.日本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4]森岛通夫.日本为什么“成功”——西方的技术和日本的民族精神[M].胡国成,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
[5]和 哲郎.武士道[C]//岩波讲座:伦理学(第12册).东京:岩波书店,1940.
[6]河合正治.中世武家社会の研究[M].东京:吉川弘文馆,1973.
[7]戴季陶.日本论[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5.
Comparisonbetween“thescholar”inChinaandthatinJapanfromConfucianview
JI Ho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Dalian Nationalities Univ., Dalian 116600, China)
There used to exist a social stratum called “the scholar” in ancient China and ancient Japan, and both countries possessed the Confucian culture. The paper probed into the life value adoption and ethics of the Chinese scholar and those of the Japanese schola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Confucian ethics, i.e. “benevolence, righteousness, loyalty, filial piety, bravery”. It pointed out that the Chinese scholar believes in morality. To him, morality and justice are more important than monarchical power; defending morality and justice is his supreme mission; he cherishes those who have the same ideals and interests with him and shuns those who follow different ways. In contrast, the Japanese scholar believes in loyalty to Mikado and monarch and he integrates the loyalty with comradeship. He shows loyalty to his master, cherishes the status of bushido, and advocates bravery and valor.
scholar; ethics; Confucianism; bushido; morality and justice
B302
A*
1671-7041(2011)01-0099-03
2010-08-31
季 红(1967-),女,沈阳人,副教授;E-mailjihong@dln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