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方华
(四川外语学院 大学外语教学部,重庆 400031)
作为英国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女性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文学成就不仅在于其短暂的生命历程中为人类所奉献的多部小说,更在于其对小说艺术理论的探讨阐发和对小说形式技巧的探索实践。在伍尔夫对小说艺术的各种论述中,她的“心理真实论”引起了评论界广泛的关注和探讨。比如有批评家曾赞扬伍尔夫在小说《达洛卫夫人》中所采用的技巧把读者引入了“心理真实”(psychological truths),而这是心理分析法所做不到的。[1]19在谈到小说《达洛卫夫人》时,伍尔夫自己也曾说,如果她的小说晦涩难懂,她笔下的人物形象模糊不清,这绝不是所用的“方法”的错,而是她自己忽略了如何从“心理”的角度来运用这些方法和技巧。[2]她主张将人物对客观世界的主观感受视为小说家的主要描写对象,强调小说家应将描写的重点放在人物的心理世界,而不是依照事件的先后顺序描述人物的外部行为,强调小说家应关注表面现象掩盖下的心理真实,反应人物对客观世界的真实感受和体验。
为了把握人物的心理真实,从而塑造真实可信的人物形象,伍尔夫主张艺术家可以自由地试验探索,以寻求合适的艺术形式和表现技巧。正如法国小说家安德烈·莫洛亚对伍尔夫的评价:“她希望给小说找到一种新的技巧,它可以非常忠实地描绘出内心的真实。她同时想表明,这种真实只能是内心的。”[3]由此出发,伍尔夫在她的小说《达洛卫夫人》的叙事策略上进行了有效的探索和成功的实践。从叙事时间上看,伍尔夫通过时序、时距的变换,体现时间的流动以及人物在时间的流动中不同的感受和体验;从叙事聚焦方面看,伍尔夫主要运用人物内聚焦,通过不同人物的视角,表现人物对于客观世界的主观感受,呈现人物真实的心理情感世界;从叙事声音方面看,贯穿小说《达洛卫夫人》的声音,主要来自于一个隐蔽的叙述者,通过转述人物的话语,言说人物的思想情感,从而最直接地展现人物的心理真实世界。
在其自传体小说Orlando:A Biography中,伍尔夫对于钟表时间和心理时间的区别有过如下深刻地分析:“人们感觉世界里的一小时与钟表时间相比可能被拉长五十、一百倍;相反,钟表上的一小时在人的心理世界里也许只有一秒钟。钟表时间与心理时间的不一致值得我们更多的关注和探究”[4]。由此可见伍尔夫对心理时间的关注和兴趣。这里她想表明的是,当我们从时间的持续这个角度来看待时间这一极其普通的现象时,由钟表所显示的客观世界的时间与人们心里所感受到的主观世界的时间是明显不同的。虽然小说《达洛卫夫人》先于《奥兰多》在1925年出版,不可否认的是,伍尔夫在这部小说中所表达的正是心理时间,也即是叙事时间所探讨的直接内容。
从叙事时序上看,小说《达洛卫夫人》主要是通过相互联系的倒序网络,完整地呈现了女主角克拉丽莎生活的真实世界,正如Peter Childs所指出的:“通过她所谓的‘挖隧道’,追述人物的过去,伍尔夫为的是要揭示她笔下人物生活的历史。她的人物是同时生活在过去和现在的分裂的个体。人物现在的思想情感告诉了我们他们是谁,但是唯有他们对于其过去的回想和追忆才向我们展示了他们是怎样成为了现在的他们”[5]。这同时也说明,在伍尔夫的小说中,一方面通过倒叙,借助人物的回忆,读者构建起他们的背景信息;另一方面,人物当下的思想和感受一定和过去某一生活经历紧密相连。J.Hillis Miller就曾说:“这部小说让过去的经历在人物生活的现实世界中重新复活”。[6]严格来讲,相对于倒叙而言,小说中的预叙并不服务于故事情节的发展,也并非着眼于对女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因而对于故事的完整性和小说内容的丰富性也并非不可或缺的。然而,从叙事时间的角度来考察,其作用却是不容忽视的。它和倒叙一样,体现着时间的流动,表达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内在联系。那些似水的年华,站在不同的时空维度上体验,可以是过去,是现在,也可以是未来。也正是在时间从过去经由现在而通向未来的过程中,才有了我们在时间长河中各种各样的人生经历和感受。
比如克拉丽莎,当露西告诉她布鲁顿夫人没有邀请她和丈夫理查德一起去参加她的午宴时,她有何感受呢?“她怕光阴似箭,从布鲁顿夫人脸上她就看到自己的生命逐渐萎缩,好似刻在冰冷石块上的日晷;年复一年,她的生命一点一点被切除;余下的时光不能再像青春时期那样延伸,去吸取生存的色彩、风味和音调。”[1]27可是,在想到彼得从印度回来后是否会觉得自己衰老时,克拉丽莎觉得“她尚未衰老,五十二岁刚开头嘛,还有好多个月份要过哩:六月、七月、八月!每个月几乎都完整无缺”[1]33。克拉丽莎似乎想抓住流逝的年华,在她面前依然有她的青春和梦想,时间还会给她带来惊喜和满足。这与彼得对时间的感受相似,但彼得对时间的感受和体验来得更深刻。他觉得,“老年的补偿只有一点:虽然内心的热情依然像往昔一般强烈,但是获得了——终于获得了——给生命增添更可贵的情趣的力量——掌握生活经验的力量,在阳光下慢慢地使生活重现的力量。”[1]33这里,彼得对于时间的理解与伍尔夫当初创作《达洛卫夫人》时的构思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伍尔夫曾说:“我为我的人物挖出了过去的洞穴,这些洞穴彼此相连,它们会在此刻的阳光下重现。”[7]
从叙事时距的角度来看,就小说《达洛卫夫人》的“现在”时刻而言,它向读者叙述的不过是1923年6月的某个夏日,发生在英国伦敦的某一个叫克拉丽莎的女人身上的故事。然而,借助于伍尔夫所称之为的“开挖隧道法”,小说以倒叙的形式让读者跟随人物一道重回30年前的那个夏天。阅读小说《达洛卫夫人》,读者知道“这个夏日”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也明白“那个夏天”发生过什么事情,读者所不知道的是在“那个夏天”之后和“这个夏日”之前所发生的事情。换句话说,这里出现了30年的时间空白,这期间所发生的一切被省略了。譬如,在小说中克拉丽莎似乎从来也不曾想起过她婚后的生活片段,她常常想起的就是布尔顿,就是彼得和莎莉。正如一位评论家指出的,“彼得·沃尔什的名字在小说《达洛卫夫人》中远远比克拉丽莎的丈夫理查德·达洛卫的名字出现得更频繁。小说叙述的这一天时间中,有11个小时是关于克拉丽莎,十个小时涉及彼得。莎莉虽然是在小说接近尾声时才真正现身,但她的名字却如理查德的名字一样被频频提起”[1]117。为何克拉莉莎的记忆总是与彼得联系在一起?答案部分在于他们过去曾彼此相爱这一事实;一个更具说服力的答案是,“因为他与她的青春是连接在一起的”。随着时光的流逝,当年18岁的克拉莉莎现在已成了52岁的达洛卫夫人。正如小说中另一个女性角色基尔曼小姐感叹的,现在的达洛卫夫人“美消失了,青春消失了”,她的青春年华一去不返,她现在最多也就只能让自己沉浸在对往事的无尽的回忆之中。所以,这30年的时间空白,正好对应了达洛卫夫人如今内心的感受——30年一晃就过去了。
相对于省略而言,小说《达洛卫夫人》中的场景描写对于主题的呈现也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对于场景的概念,叙事学研究者们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描述和定义,研究者们基本能达成一个共识,即是:就场景而言,故事时距与文本时距只可能大致相等;对话,作为场景最为纯粹的表现形式,在小说叙事中所占的篇幅是有限的。正如里蒙·凯南所指出的,“场景的特征在于叙事信息的密集巨大和叙述者的相对隐退”[8]。从这个意义上讲,对某件事的详细叙述和交待,比如小说中出现的很多回顾性段落,因其相对详细的描述和记叙的特点,实际上可看作场景性的叙述。
我们要讨论的第一个场景,对彼得而言是他和克拉丽莎罗曼史的“最后一幕”(last scene)[9]。小说是这样描述的:“莎莉在午餐时谈到达洛卫,戏谑地称他‘我叫达洛卫’;克拉丽莎听后骤然生气,涨红了脸,以她特有的神情尖利地说:‘这个无聊的笑话,我们听够了。’就这么一句话,可是对他来说,仿佛她说的是:‘我只不过把你们当作娱乐的对象,我跟理查德·达洛卫才是知己哩。’”[1]58这让彼得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连续几个晚上辗转难眠,于是他让莎莉带给克拉丽莎一封信,约她相见。这次见面也即是我们将要分析的第二个场景。小说是这样描述的:
她毫不动弹。“把真情告诉我,告诉我,”他反复地说。他觉得前额快要炸开了。她看上去萎缩、僵硬。她一动也不动。“把真情告诉我”,他重复说。忽然,那老头布赖科普夫拿着《泰晤士报》探头进来,瞅了他俩一眼,惊奇得目瞪口呆,转身便走了。两人都伫立不动。“把真情告诉我,”他又说一遍。他感觉自己在碾磨什么死硬的东西,她毫不屈服,像生铁,像燧石,浑身坚不可摧。他说了又说,泪水湿透了面颊,时光仿佛过去了几个小时。最后,她说:“不行,不行,这是最后一次会面。”她的话像一记耳光,猛地刮在他脸上。她转身离开他,走了。[1]58
在这个六月的日子里,回想起30年前的一幕幕往事,彼得对当时的情形依然记忆犹新。想起因谈论达洛卫而争吵的那一幕,彼得清楚地记得当时莎莉和克拉丽莎都说了些什么;忆及他和克拉丽莎分手的那一幕,彼得甚至记得当时有个卖报老人被他俩“惊得目瞪口呆”。似乎这一切就发生在昨天,因为这一切让彼得刻骨铭心。像这样在实际生活中可能也就几分钟的场景,在彼得的心理情感世界可能会变成30年或更长的时间,成为他一生的记忆。
这里,无论是倒序还是预叙,所体现的都是时间的流动,同时,无论是省略还是场景描写,从叙事技巧的角度来讲,它们都是用以呈现文本空间中时间流动的快慢节奏。这些技巧的选择和使用并非作者在故弄玄虚,根本原因在于人物对于时间的不同感受和体验:30年可能就像一眨眼,短暂的一瞬间也可能成为永恒——这也就是人物对于现实世界真实的感受和体验。她粗笨、难看、平庸,既不仁爱,又不风雅,却洞悉生活的意义!”那么,什么是生活?生活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其实,达洛卫夫人自己也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
对自己的生活,克拉丽莎曾有着这样的思考:“她怀抱的生活越来越丰满,终于变成完整的生活、充实的生活,她把这生活交给他们,并且说:‘这就是我创造的生活!就是这个!’可她创造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1]39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比如,关于她的家庭晚宴,正如克拉丽莎不止一次地追问:“哪个男子能了解她的意思——关于生活的意义呢?”“挖到自己内心,对她来说,所谓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在晚会上,当受邀的宾客纷纷到来之时,“她并不愉快”。兴奋与快乐、别人羡慕的目光、对宴会的满足,“这一切都是别人的感觉,……并非内心真正的感受。”的确,她内心真正的感受全然是另外一番景象。她觉得,“生命有一个至关紧要的中心,而在她的生活中,它却被无聊的闲谈磨损了,湮没了,每天都在腐败、谎言与闲聊中虚度。那青年却保持了生命的中心,死亡乃是挑战。……此外,还有生之恐怖:父母赋予生命,要尽天年,宁静地走完生命之路,但没有这能耐,完全不能;她内心深处充满可怕的恐惧。”[1]175生命,生活,人生,对达洛卫夫人有何意义呢?她的答案是:
无论如何,必须一天又一天地过下去: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周末;总得在早晨醒来;眺望天空,在公园里漫步;同休·惠特布雷德相遇,尔后理查德忽然回家来,捧着那些玫瑰花;这就够了。之后呢,死亡,多么不可思议啊!——一切都会了结,而世界上没有人会懂得,她多爱这一切呀,每时每刻,多么……[9]115
伍尔夫曾在日记中说:“我该多多说些《岁月》与我的发现,即如何从人物的外在表现中向纵深处挖掘,挖掘那幽深的洞穴。人性、幽默与深刻性,这些正是我感兴趣的东西,我想山洞与山洞该是相通的,而在此刻,每个洞穴都已露出了曙光”[10]56。这里的《岁月》也即后来的《达洛卫夫人》。在这部作品中,伍尔夫通过叙述者的外聚焦呈现了“人物的外在表现”,同时借助于人物内聚焦实现了“向纵深处挖掘”,也正是通过不同的人物的视角,通过不同人物的视角,呈现了他们丰富而深刻的心理世界和他们对于现实生活的主观感受。
在小说中,女主角达洛卫夫人的内心世界无疑是最为丰富而复杂的,很多时候读者只能窥见其内心世界之冰山一角。Richter曾指出,“各种各样的人物出现在克拉丽莎周围,他们像放置在不同角度的一面面镜子,映照出克拉丽莎不同的侧面”[11]111。从这个意义上说,彼得和萨利映照出她的青春与爱情,理查德和伊丽莎白映照出她的婚姻与家庭,布鲁顿夫人和基尔曼小姐则映照出她的妒忌和狭隘。比如她对基尔曼小姐的看法——“这样一个基督徒——这个女人!这女人抢去了她的女儿!她居然能收到神灵的感应!
达洛卫夫人所认为的那个“保持了生命的中心”的青年即是赛普蒂默斯,这个饱受弹震症之苦的老兵,如今已不能有逻辑地思考和正常地行为,他给读者印象最深的无疑是他混乱而荒诞的心理世界。他曾认为,“肯定是社会出了差错——以致使他丧失了感觉能力。”[1]81事实上,他并未丧失感觉的能力,只是他不能像常人一样感受罢了。正如Bernard Blackstone所指出的,赛普蒂默斯是通过诗人的眼睛来看待世界,他对事物的看法被极端化了。譬如,他不仅以隐喻的方式思考,更以一种隐喻的方式去感知和体会,并把这样的内心感受投射到了外在的现实之中。他感觉妻子是一棵开满鲜花的树,他想象自己身体里开出了红花并与树叶对话,他甚至听到了鸟儿用希腊语歌唱。[11]88
然而,即使在赛普蒂默斯混乱的心理世界中,有关人生、生活,有关生与死的告白依然时不时地在读者的耳畔响起。生活对赛普蒂默斯意味着什么呢?追求真理与美、改变世界、蒙难与隐忍、走向自杀……在他的意识世界里,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在小说中,赛普蒂默斯最终选择了自杀,是因为“这个世界本身毫无意义”吗?或者是因为“他被遗弃了,全世界的人在叫喊:为了我们,自杀吧,自杀吧!”显然不是,当他最后纵身一跃之前,读者清晰地听到赛普蒂默斯对于生的渴望与留恋——“他要等到最后关头,他不要死,活着多好,阳光多温暖。”[1]82-141
在小说中,就人物聚焦者而言,我们可以开出很长的名单,例如彼得·沃尔什、莎莉·塞顿、达洛卫夫人、休·惠特布雷德、赛普蒂默斯、雷西娅……但是,在笔者看来,小说中还有其他的次要人物,他们的在场与缺席不会影响到故事的发展,他们与发生在故事的时空世界中的任何事件没有直接的关联,他们只不过是这些事件的旁观者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讲,笔者把他们叫做旁观者聚焦者。然而,正是由于他们旁观者的身份,使得他们从一个更为客观的视角来观察世界,从而对现实有着更为深刻的理解。譬如,文中有关旁观者登普斯特太太的段落:
登普斯特太太(她常在摄政公园里吃早饭,把面包屑留给松鼠)在想:那姑娘依然十分无知;……去嫁人吧,那时你就会明白喽。
玫瑰花,她觉得可笑。全是废话,亲爱的。因为事实上,由于生活中有吃有喝,寻找伴侣,有欢乐也有悲伤,生活不仅是玫瑰花嘛。[1]24-25
这里,年轻漂亮的梅西·约翰逊刚从爱丁堡来到伦敦,她怀揣梦想,憧憬着在伦敦的新生活,憧憬着芳香的玫瑰花与浪漫甜蜜的爱情。可是,在经历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和悲欢离合的登普斯特太太看来,梅西“十分无知”,她嫁人之后就会明白,“生活不仅是玫瑰花”。爱情与婚姻,现实与人生,从不同的人物视角来体会,自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无论是克拉丽莎,还是赛普蒂默斯或登普斯特太太,“他们都有自己不同的人生经历,对生活与现实有着各自不同的思考和感受。”[12]伍尔夫曾说,“往深处看,生活远非‘如此’”[13]189,换句话说,生活绝不是它所表面看起来的那样,而是人们内心深处所感受和体验到的那样。而一个人内心的情感体验和感受直接影响到他对客观世界的感知和认识。眼睛作为一个视觉器官会对它所看到的事物进行扫描、筛选和重组,“外在世界会被人物的情感涂上新的色彩,任何物体也会因观察的角度不同而变形”[11]111。因此,眼睛里任何的视觉形象绝不是外界物体的一个简单复制品,而是身体和思维所内化和综合的整体反应。所以,人物所感知的不是客观的真实,而是主观真实或者心理真实,而这正是伍尔夫所一直强调的小说家要表达的“最基本的东西”[13]189。
在《闹鬼的屋子》一书中,叙述者问道:“但是,当自己对自己讲话时,谁在讲话?”[14]这里,伍尔夫在试图回答一个问题——叙述的声音来自哪里?在小说《达洛卫夫人》中,在有些叙事文段的字里行间,我们能够听到一个半隐蔽的叙述者在说话,她要么对人物一定的感受作必要的外部交待,要么直接对人物在特定时刻的思想和情感作出评价。然而,就整部小说而言,《达洛卫夫人》中的叙事声音主要来自于一个隐蔽的叙述者,她要么转述人物的语言,要么言说人物的思想。正是从这样一个隐蔽的叙述者的声音中,读者“听到”了人物的所思所感,“看到”了他们真实的心理世界。
阅读小说《达洛卫夫人》,虽然我们能隐约感觉到叙述者的存在,时不时地也能听到叙述者的声音,但不得不承认,构成小说整个文本空间的主要是被转述出来的人物的话语,尤其是被言语化的人物的思想,这就直接导致了人物声音掩盖了叙述者的声音。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我们也能读到一些以传统的“他说……”、“她想……”为表达形式的句子,这些句子无疑在一定程度上标志着叙述者的存在。但是,这些句子却并不是简单的纯粹的叙述性的表达,因为它们并非旨在对“说”和“想”这样的动作进行简单的记叙,而在于呈现“他说……”、“她想……”的内容,从而揭示人物的心理活动和内心世界。
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即是:“达洛卫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这句话把第三人称叙述者视角和人物视角混合了起来,从而就把叙述者的叙述和人物的话语或想法混合了起来,我们只有在读了小说的第二段之后,才能对这句话有更为清楚的理解。在第二段中,达洛卫夫人考虑到“露西已经有活儿干了”,显然家里的佣人是走不开的,况且“多好的早晨啊——空气那么清新”[1]1,自己何不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呢?所以她拿定主意,买花的事就让自己去吧。很自然地,达洛卫夫人这里要么是对佣人露西,要么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自己去买花”。所以这第一句话也就不是叙述者简单的叙述和交待,而是叙述者对女主角达洛卫夫人的话语的转述了。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晚宴上彼得·沃尔什和莎莉·塞顿之间的对话。在两人的对话中,除了“彼得说”、“莎莉道”之类的引导语属于叙述者话语之外,其他的都是人物彼得·沃尔什和莎莉·塞顿的话语。这对分别几十年的老朋友在克拉丽莎的晚会上得以重逢,自然会又一次期待已久的开怀畅谈。他们谈到了友谊和爱情,谈到了过去的时光和现在境况,也谈到了对于人生和幸福的理解。然而,无论他们谈论什么,谈论多少,读者这里所读到的都是彼得和莎莉内心的感受,就像莎莉说的那样,“唯有内心的感觉,才值得谈”。“同心灵相比,脑子有什么用?!”[1]185莎莉这意味深长的追问和感慨表明,他们的谈话并不是基于头脑的理性思考和逻辑判断,而是发自于滋生心底的种种感受。这里,伍尔夫让叙述者转述人物的语言,让人物自身说话,说出他们内心真实的感受和体验,这也就是伍尔夫对于真实的真正理解。
在谈及伍尔夫的小说创作时,法国作家安德烈·莫洛亚曾说,“她只限于给读者提供一个关于生活的比较新鲜和奇异的视野,使读者开阔眼界,通过表面的事件,让读者发现思想和感情勉强可以感觉到的内在运动”[3]116-117。这里的“内在运动”指的也即是是人物的心理活动,它有待于以一定的方式呈现出来。比如在小说中,当彼得从克拉丽莎家出来,有关他的一系列心理活动,伍尔夫在文中运用了自由间接引语、现在时和第一人称代词(我、我们)等叙述技巧,让人物的思想意识被自然地言说出来。同时,叙述者似乎在有意识地邀请读者和彼得站到一块儿,和她一起去感受此时此刻。彼得此刻有何感受呢?或许他头脑中冒出的那两个颇有意味的比喻的句子能帮助我们回答这个问题。第一个句子:“唯有僵硬的习俗的枯骨支撑着人体的骨架。”[1]45试问,他为何会想到“枯骨”、“骨架”?因为他此时此刻“感到身体被掏空,内部什么也没有”。正如 David Dowling所指出的那样,“他想到了自己这具枯骨,自三十年前克拉丽莎拒绝了他,他就觉得自己的爱被掏空,他的过去被掏空。”[1]43从克拉丽莎家出来之后,他就是这样一种空虚茫然的感觉。第二个句子:“好比一个女主人准时来到客厅,却发现客人已光临而为自己辩解那样,圣·玛格雷特教堂的钟声在诉说:我没有来迟。”[1]45在小说中,克拉丽莎正是一个在准备晚会的女主人,她让彼得恋恋不忘,她就像圣·马格雷特教堂的钟声一样“潜入彼得内心深处”。因此,他很容易就把圣·马格雷特教堂的钟声与克拉丽莎联系起来。随着钟声“消逝在一圈圈音波之中”,美妙的音符使彼得不由得想起了和克拉丽莎在一起的某一难忘的时刻,之后随着钟声“渐渐减弱”,他随即想到了克拉丽莎生命中脆弱的时刻,想到了她因心脏病突发而倒下了,可是“最后一下钟声蓦地响亮有力”[1]46,彼得同时也感受到了自己活力无限,未来一片光明。此时此刻,对彼得而言,“对未来的憧憬取代了他对过去的感伤和对现在的忧虑”[1]43。
这里,彼得内心世界的这些感受,读来仿佛正在现实的世界中发生,读者时而被拉出故事情节的发展进程而直接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时而又感觉置身于外在的故事情节之中。出现在彼得头脑中的这一切是那么地自然和流畅,似乎就像我们自身的主观经历。在小说中,彼得想,“除了思维,我们身外别无他物”——这句看似随意实则用以深远的话,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小说《达洛卫夫人》中叙述者的存在形式——隐藏在人物的思维世界之中,从而言说人物的内心世界。
在谈及小说《达洛卫夫人》时,伍尔夫曾说:“说真的,这是我所有小说中最满意的一部。”[10]56在笔者看来,之所以“最满意”,原因不仅在于此书“构思如此奇特巧妙,内容与结构相称,”更在于“它要比以前更能反映我的思想”。“任何一部小说,其重要性不在于它明确地肯定了什么主题,而在于故事的讲述方式所产生的意义和思想。”[12]53在这部小说中,伍尔夫正是通过各种叙事策略的自如运用,最好地表现了人物的心理世界,从而成功地表达了她“心理真实”的美学思想。同时,笔者也想通过本文的写作,在把伍尔夫的小说艺术理论和小说作品结合起来研究方面,在关于伍尔夫的小说作品如何贯穿和体现她自身小说艺术理论的研究方面,作出一点抛砖引玉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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