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裴思简夫人李氏墓志》研究

赵振华，王倩文

（洛阳师范学院 河洛文化研究中心，河南 洛阳 471023）

营州上都督府是唐王朝在东北边疆的军政重镇。“营州之乱”是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至神功元年（公元696-697年）契丹大贺氏部落联盟在首领李尽忠、孙万荣的率领下，因不满武周政权统治而发动的一场反抗战争，对辽宁及河北地区的破坏十分严重。后被武周联合后突厥汗国镇压，但在军事上付出惨重代价。2007年秋洛阳发现的《唐裴府君夫人李氏墓志》，片段记载其夫裴思简为麻仁节麾下战将，随全军覆没于黄獐谷，暴尸于野。墓志青石质，57厘米见方，楷书24行，满行21字。此照录志文，略作分析。

一、墓志原文

唐故宁远将军易州修政府左果毅裴府君夫人李氏墓志铭并序

夫人陇西人也，皇五从姊，故礼部郎中、唐睦二州刺史尚善之息女。其薰灼荣耀，可胜言哉！

有婉顺之性，有幽闲之德，遂归于我府君裴公。公材表冠伦，忠列之士也。解褐长上，属再从兄、礼部尚书行俭总戎西蕃，公亦授甲，特赐游击将军，改授左监门卫河内府左果毅都尉、上柱国。无何，徐敬业作乱，偷安广陵。公躬帅骁雄，破坚执锐，俄而凶渠折首，元恶就戮。帝酬厥功，乃赐紫金鱼袋，除本卫中郎将。以元帅疾其功高，因是尘谤，乃贬授灵州武略府左果毅。未赴任，丁太夫人忧去职。服阙受宁远将军、易州修政府左果毅。圣历中，林胡不龚，皇赫斯怒，乃命我大将军麻仁节而讨袭焉。公志著忠勤，忘家忧国，时充总管，实在戎行。彼苍者天，曾未悔祸，全军遂没，兰艾俱尽，呜呼哀哉！夫人悲切未亡，痛深半死，动崩城之感，徒怨杞梁；吟靡他之诗，永哀恭伯。故能抚存孤藐，绵历岁时，莫不弘以义方，申之内则。长子休贞，外典雄郡，内执金吾。次子休彦，左金卫祚城府右果毅、赐绯鱼袋、充节度要藉。季子休英，见任河南府王屋县尉。皆夫人慈训之所致也。呜呼！石火不留，薤歌斯及。以开元十五载四月十三日薨于洛阳兴艺之里第，时春秋六十有六。粤以天宝六载龙集丁亥十月癸卯朔十九日辛酉，迁窆于邙山清风之原，礼也。长子休贞，次子休彦，俱降年不永，有禄无命。而季子休英，岿然独存，虔奉窀穸，罔极兴感，攀号莫追。恭志斯文，用纪幽石。铭曰：

囗枕崇邙兮南临清洛，松槚阴深兮悲风萧索；高坟嶕峣兮玄囗寂寞，于嗟令淑兮此焉攸托。悲夫！

二、宗室贵女李氏

墓志叙李氏为皇帝亲眷，其父故礼部郎中、唐睦二州刺史李尚善即《新唐书·宗室世系表》的李上善，为“尚辇直长”[1,卷七○上,p1958]。尚、上音义相同。唐代的睦州到宋代改为严州，《严州图经》卷一题名记载有唐宋时期在当地任职的刺史，其中有“李上善，天授元年九月九日自唐州刺史拜”[2,卷一,p54]的记载，即于唐州任职期满转任睦州刺史，比墓志记载详细。尚善的宗室名分确定，则其女儿是“皇五从姊”即高宗李治的堂姐，眷属关系明了。据《新唐书》记载，后魏李天赐生三子：伯李起头，仲李虎，季李乞豆[1,卷七○上,p1957]。西魏太尉李虎和后魏定州刺史李乞豆后裔世系分别为：

虎——昞——渊——世民——治

乞豆——慧——士都——上善——李氏

上列为唐皇帝世系，下列为唐宗室世系，显然李氏与李治的亲属关系即墓志所述第五代的堂姊与堂弟。

三、裴思简生平

墓志讳言李氏夫名，是当时的撰文习惯，叙三子之名为休贞、休彦、休英。《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云：“德超，宁州刺史。思简。休贞，定州刺史。”[1,卷七一上,p2212]与墓志所谓“长子休贞，外典雄郡，内执金吾”的记载合契，于是可依表定李氏之夫即未书官叙的裴思简。已往洛阳邙山出土裴遵鸿撰《唐汝州司法参军裴涓墓志》（大历十年，775）叙其世系云：“曾祖德超，皇银青光禄大夫、秦州刺史；祖思简，皇金紫光禄大夫、司农大卿；父休英，皇兖州邹县令”，涓“嗣子顗，前试太子通事舍人。”[3,第15册,p10]此又可依《裴涓墓志》定李氏之夫为裴思简，所谓司农卿云云，可能是朝廷赠官。

墓志记载裴思简是礼部尚书裴行俭（619-682）的再从弟，可是新表中“休贞”与“行俭”并列，乱了辈分，显然错排了。表列中眷裴氏双虎一支[1,卷七一上,p2211]的世系错乱颇多，表的校勘记于裴行俭下注曰：“按《旧书》卷八四及本书卷一○八《裴行俭传》、《文苑英华》卷八八四张九龄《裴光庭神道碑》、卷九七二独孤及《裴稹行状》及《全唐文》卷二二八张说《赠太尉裴公神道碑》，行俭乃仁基之子，贞隐为行俭长子，延休、庆远乃贞隐弟，疑此处并误。”[1,校勘记,p2276]赵超先生据已知墓志资料等予以补正并重新列表展示[4,卷一,p21]。目前利用《李氏墓志》和《裴涓墓志》，可以续作纠正补充。

裴思简追随堂兄裴行俭从戎为军官。行俭两唐书有传，是高宗朝大臣。麟德二年（665）拜安西大都护，西域诸部多慕义归附。咸亨初（670），为吏部侍郎，与李敬玄同掌铨选事10余年，创立法规，甚有能名。仪凤二年（677），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匐延都支及李遮匐扇动蕃落，侵逼安西，当时行俭受命册送波斯王子泥涅师归国，途经西州，以计俘都支，料敌决胜，于碎叶城立碑纪功。行俭文武兼资，高宗特授礼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调露元年（679），东突厥阿史德温傅、阿史那伏念反叛，十一月“癸未，以吏部侍郎裴行俭为礼部尚书，……甲辰，裴行俭为定襄道大总管，与营州都督周道务等兵十八万，并西军程务挺、东军李文暕等，总三十万以讨突厥”[5,卷五,p105]，行军队伍“连亘数千里，并受行俭节度。唐世出师之盛，未之有也”[5,卷八四,p2803]。前后两年，屡战皆胜，其众悉平，即墓志所谓“礼部尚书行俭总戎西蕃”。裴思简时为府兵的低秩军官长上（从九品下），随军参与平定东突厥之叛逆，为其首次参与国家重要的军事行动，朝廷特赐武散官游击将军（从五品下），授予实职左监门卫河内府左果毅都尉。

平定扬州叛乱是裴思简第二次出征：“公躬帅骁雄，破坚执锐，俄而凶渠折首，元恶就戮。”弘道元年（683）十二月，高宗崩。武后废中宗、睿宗，临朝称制，遭到激烈反对。光宅元年（684）九月，被武则天贬出京城的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反抗。武氏命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为大总管，率兵三十万，以四十日便讨平之[5,卷六,p117]。裴思简以功擢拔为左监门卫中郎将，因上司忌才诽谤而遭贬谪为原职。

平定营州叛乱是裴思简参与的又一次大的军事行动。万岁通天元年，叛军占据营州南下渝关，直扑平州首城卢龙。武则天遣将军曹仁师、麻仁节等迎击，双方军队大战于碣石山的黄獐谷（史称“西硖石”），官军遭到毁灭性打击；第二年，武则天又派王孝杰等领兵与契丹大战于碣石山东部山谷（史称“东硖石”），又大败，王孝杰战死。《通典·边防典》简述其事云：“武太后万岁通天初，其帅李尽忠、孙万荣陷营州，自称为可汗，司农卿麻仁节等二十八将，败于西峡石黄獐谷，仁节死焉。贼又陷冀州，刺史陆宝积死之。夏官尚书平章事王孝杰率兵十八万，又败没于东峡石。又令御史大夫娄师德率兵二十万拒之。万荣为家奴所杀，其党遂溃。”[6,卷一九四,p2761]墓志云：“圣历中，林胡不龚，皇赫斯怒，乃命我大将军麻仁节而讨袭焉。公志著忠勤，忘家忧国，时充总管，实在戎行。彼苍者天，曾未悔祸，全军遂没，兰艾俱尽，呜呼哀哉！”这是裴君最后一次率军出征，随麻帅东伐，全军覆亡，暴尸于野。

黄獐谷地势险要，李尽忠诱敌深入，官军蚁聚，遭遇伏击，山林生疏，进退无路。《朝野佥载》说还受了套索之害：“天后时将军李楷固，契丹人也，善用索。李尽忠之败也，麻仁节、张玄遇等并被。将麞鹿狐兔走马遮截，放索之，百无一漏。”[7,卷六,p138]死者填山谷，罕有一遗：“契丹反叛，杀都督赵文翙，营府陷没。差总管曹仁师、张玄遇、麻仁节、王孝杰，前后百万众，被贼败于黄獐谷，诸军并没，罔有孓遗。”[7,卷一,p9]官军先后两次重兵进讨，均遭大败，枉殁东荒。

武则天屡遣重兵镇压营州叛乱，官军死亡无算。对于战争中大批阵亡的将士遗骸，难以悉数运回认领，事后于当地予以集体埋葬是比较常用的办法。如唐太宗《收瘗征辽士卒诏》：“日者隋师度辽，时非天赞。从军士卒，骸骨相望，遍于原野，良可哀叹。掩骼之义，抑惟先典。其令并收瘗之。”[8,卷七,p33中栏]而像唐代徐州孝女王和子，父亲和哥哥都战死在吐蕃寇边的战斗中，她到边疆收尸，葬于家乡[5,卷一九三,p5151]的成例甚罕。为平“营州之乱”而牺牲于辽东磨米城的将军高质、高慈父子能归葬尸骸于东都邙山，想必靠的是蕃将功勋和朝廷关怀[9]，而且也不在积尸盈壑的黄獐谷。像徐孝女那样去千万里之外艰难寻找战死边陲的亲人，并为其收尸者，必是少数。即毙于黄獐谷一役的无数将士，包括一支军队的总管裴思简，群葬于当地，撇下一切，永不回归了。墓志所记“圣历”年号时距平息叛乱已经年余，盖因天宝六载撰志时距事件之发生已历50年，略记其时而已。

四、裴李夫妇诸子

前已述及李氏生三子，或见于文献。《太平广记·裴休贞》云：“金吾将军裴休贞，微时，居教业里。有客过之，休贞饮客，其弟皆预。日晚客去，休贞独卧厅事。昏后，休贞醒，绕床有声曰：‘哥哥去娘子。’如此不绝。休贞视呼者，状甚可畏，绕之不止。休贞惧，跳门呼奴，奴以灯来，其弟亦至。于是怪依灯影中，状若昆仑，齿大而白，长五尺。休贞弟休元，素多力，击之以拳，应手有声，如击铁石，怪形即灭。其岁，休贞母殂。”[10,卷三六一,p2868]墓志亦叙长子休贞“内执金吾”。与妖怪故事的主人公裴休贞应是同一人。故事说休贞有诸弟，一云休元，或是休彦，以其铁拳显示了军人素质。倘若事件发生在开元十五年李氏去世时，距裴思简阵亡已经31年，诸子皆已成就。故事说裴氏家居教业里，墓志叙李氏“薨于洛阳兴艺之里第”，盖子息各有宅第。教业、兴艺二坊位于东都城内东北隅，南北毗邻[11]。裴思简毙命之年（万岁通天元年八月），李氏35岁，三子失恃。在丈夫魂逝黄獐谷后含辛茹苦抚育诸孤成人，长子次子继承亡父为国立勋遗志，以身被将衣为荣，惜享年不永。又历20年，季子休英于天宝六载（747）葬母于邙山，虽然孤守窀穸，但是必定瘗于裴氏祖茔。其时休英任王屋县尉，后来升职为邹县令。

五、折冲府问题

裴思简于光宅元年率部平徐敬业之乱，时为左监门卫河内府左果毅都尉。《新唐书·兵志》述府兵之制，谓唐代军府直属中央，分别由十二卫及东宫诸率府统领。《唐折冲府汇考》据历史文献和出土碑志予以证实和补充。并引用三条资料说明河内府[12,p197,357,408]的存在，却未详隶属于何卫。以十二卫比照《新唐书·百官志》的十六卫，没有左右监门卫和左右千牛卫。那么由《李氏墓志》可知河内府辖属于左监门卫。思简子休彦任“左金卫祚城府右果毅”的时间肯定在天宝六载之前，惜两唐书无此地名，或非翼州祚鼎城[1,卷四二,p1084]。检《唐折冲府汇考》亦无是兵府，而在《未知隶何道及州（府）诸府》下据张说《平冀州贼契丹等露布》，列“神城府果毅”[12,p270]，许是祚城之讹。此府虽为孤证，当无差池。前所未知的墓志材料提出了两个新问题，开阔了府兵制度研究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