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

何 菲

何菲

上海作协会员

都市情感作家

专为本刊撰写熟男熟女的奇情美食

1.

冬天刚到时，S小姐结束了历时6年的爱情长跑。只因两人在婚姻问题上，是持不同政见者。

5年以下的中短跑，领跑者一般是女人，8年以上的长跑，领跑者十有八九是男人。明星长跑纪录可以是一般人的几倍，比如刘嘉玲和梁朝伟，周慧敏和倪震，郑裕玲和吕方……可S小姐是普通人，长跑而不婚，第一障碍是她母亲，后来父亲也加入了阵营，然后是舅舅叔伯、七姑八姨，表哥堂妹，发小闺密、师奶同事……当感情不再只是两人私密的酝酿和品味，加入了复杂的外界因素后，便真真假假，含混不清了。

男人早年进过一次城，离婚后只想纯爱，誓死不再踏进婚姻半步。他的理论是：爱情如拼盘，就是一半的菜寡淡难吃，也并不影响另一半的美味诱人；而婚姻是煲汤，围城如盖紧的瓦罐，如果一种原料变味，整锅汤都要倒掉。爱情有胜负，婚姻却是共输赢。他不想再冒险和妥协。

30岁生日，S没和他一起过，这在他们交往史上是第一次。他快递给她一瓶安提诺里索拉亚红酒和一口水晶汤锅。她打开红酒，粗鲁地用手掌包裹着红酒杯，像头不懂如何品一杯好酒的蠢猪那样，一口灌进肚子。

感情+经济+婚姻的可能性，爱情长跑才看得清明天。几番离合较量后，S最终决绝而去。

2.

分手的最初两周，S消沉着。上班时窝在她的小小格子间里像只勤勉的蜗牛。不再跟上司争论，处处与人妥协，对竞争对手笑靥如花。只是她午餐不吃了，定食改成了抗生素，下班后推却所有约会径直飞奔自己的小窝，远离一切可能触发伤感和回忆的良导体，翻出老碟片消磨时间，总是两件衣服轮流穿……她不是战斗力高亢的女人，不会时刻准备着让那男人看到她风情万种地跟别人调情，这太累。

可横在面前的是座疼痛的大山。它被日积月累的爱和渣一寸寸堆积磨砺成悬崖峭壁，早已无法同惯性生活光滑地衔接起来，而跨越这座大山已经超过了她的极限。

感情中最难拿捏的事，是理智上已经同他（她）分手，但在情感上却难以割舍。为了尽快割舍，S每天两顿头孢拉定一粒不拉地吃，她要杀死爱和痛的余孽病毒。服药期间，她精神与身体状况介乎健康与染病之间，没有明显病征，却始终恹恹。她的体内正进行着一场殊死搏斗。她终于发现，人的成长是一定需要拔苗助长的。

日子继续波澜不惊地滑行着。在人前，S依旧面带笑容。大城市笑容贱卖,失去笑容可能失去生存空间，失去人脉人缘，于是只能笑下去。笑着，笑着，她也忘记了一部分的痛。

然而她的现实生活中依然充满了他。属于过去的他依旧坐在她的身边看报纸，告诉她当天有趣的新闻。属于过去的他依旧坐在他们的车里，只是她现在只能坐在他以前的驾驶位置，独自游历。属于过去的他总是像幽灵一般蛰伏在她的四周，也许这就是回忆。

S想，应该消失，应该找个地方疗愈。但爱过的痕迹草木皆兵，很难找到一个回归自我的办法，她几乎尝尽解救的百草，最有效的，依旧是抗生素。

3.

人在最低谷时，是会遇仙的。吃抗生素的第13天，一篇小说救赎了她：一个毕业于内地名牌艺术大学的年轻女人闯荡深圳时屡屡受挫，走过复杂心路后，她成为一个富商的临时女友。两人约定期限为3个月，3个月后她可得20万酬劳，从此便是路人。两人严格恪守着这个游戏规则并各尽其责。他们最终没有能够逃脱爱情，可临到分别谁也没说出口。3个月后，男人如期支付了20万，女人将这笔钱给男人买了块卡地亚手表，当她俯身为他戴上表时，他眼睛红了。除了母亲外，所有女人都想着他的钱，却没有一个曾为他用过一分钱。男人最终娶了暗恋他多年的秘书。女人远走高飞。故事戛然而止，再无悬念。

故事就该是这样的。3个月也好，6年也罢，甚至一生。有了尾巴，也就没有了故事。悬念永远是为脆弱的人而设。

忽然之间，S小姐释然。或许，是吃过了爱情的苦头，我们才明白那种飘缈的缘分，用梦想也无法掌握它的去与留。又或者，我们可以寄托的，始终是自己。

两周以来第一次逛街，S是去美发店修剪发梢，让枯萎的枝枝杈杈随风而去。她已经适应了抗生素的苦涩与败胃，每天心平气和，尽量让自己感到她的此种选择会让她过得更好。她发现自己会与每个经历过爱与痛的人一样,最后把一切苦涩适应，将来还会继续如此，每到一个新阶段，就把新的苦涩适应。只要时间继续在她身上运行流转，她会咬牙适应一切，最后变得无敌。

4.

修剪完头发，S为自己正经地做了一个工艺复杂的咖喱豆腐。

咖喱豆腐其实就是用炸猪排的做法来烹饪豆腐，然后再浇上咖喱汁。

他以前总说：男人希望女人是豆腐，柔软，单纯，水灵，白净，有营养，可以随着佐料和配菜的不同而口味不同。

可豆腐实在太易碎了！一旦破碎它便瘫烂如泥，让人厌弃。同样，一个在感情上千疮百孔的女人，不再有鲜豆腐颤颤巍巍的滑嫩。抗击打能力差的，粉身碎骨成了豆腐渣；抗击打能力强的，变成了冻豆腐，吃还能吃，却让人拿得起放得下。

S不想变成豆腐渣或滚刀肉般的冻豆腐，所以她做这道料理时格外精心。这块豆腐仿佛是她的替身：先蘸一层薄薄的生粉，然后裹上蛋清液，再包上面包糠，尽可能地多包点，并用手压瓷实，以免煎炸时脱落。油温后，放豆腐，用中火煎炸。两面都煎得焦黄香脆后，她在脱胎换骨的豆腐上浇上了咖喱汁。

那晚，S就着这盘豆腐吃了两碗热饭。

当食物散发出疗愈的魔力，自然就不是满足口腹之欲那么简单了。好在S没有像一般失恋者那样患上暴食症，恋上冰淇淋、蓝莓慕斯、油炸薯条、辣鸭脖、红烧肉、干烧鲫鱼……她知道甜食和油脂只是对味蕾的刺激，于疗伤作用不大。

后来她想起他送的那口昂贵的水晶汤锅，那真是个玲珑精致的美器，最大好处是可以看着各种颜色、形状的食材在锅里沸腾、融合。具有色彩治疗师资格的日本作家山里三津子曾专门撰写过一本论述食物色彩与情绪关系的书：红色能促进血液循环、振奋精神；黑色能令人沉着自信；绿色能舒缓紧张情绪，稳定心情；黄色能刺激神经，让人远离灰暗心情；白色能激发创意；粉色能让人感受到爱和温暖……她想，这位作家一定也是被伤过元气的。

S用这口锅做的第一道汤是：冬笋香菇火腿炖乌鸡，还放了些玉竹和红枣。两小时后，五彩斑斓热热闹闹的一大锅上桌了。当她一碗一碗喝着这锅鲜烫的汤时，从味蕾到肠胃再到大脑，都接收到了食物传递的温暖，那是来自自然与风物的力量。

感慨的眼泪掉了下来。

5.

半年后，在维多利亚港的露天餐厅，S吃着天然有机自助沙拉，主餐是蝴蝶结意大利面和蒸鲈鱼，配上古典浓郁的勤地酒（Chianti），甜点是黑巧克力及抹茶口味的手指冰淇淋，最后喝一杯浓浓的伯爵茶……

她最大的成熟是学会了减少和替换。用天然橄榄油替代黄油涂抹面包，用绿茶替代苏打水，用水果替代曲奇饼，用纯黑可可替代牛奶巧克力，用坚果替代薯条，用苹果泥替代奶油沙司……用赏味替代饕餮，用治愈情伤的一种环保良方——时间——替代另一种高成本良方——新欢，用对自己的珍惜替代对男人无理智无原则的爱情。你离去了，但我却完整了。

当次年冬天来临，S小姐可以独自坐在过去他们常去的咖啡馆里喝咖啡吃松饼，独自坐在过去他们常去的影院看电影，用完他没用尽的那款男式沐浴露洗澡，穿着他过去的拖鞋在家里自在游走，用他送的锅为自己炮制顿顿美餐时，她知道，属于他的那一页，终于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