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露
浅翻罢唐圭璋编的《全宋词》,《蝶恋花》词牌不时跳入眼帘。欧阳修问:“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苏轼忆:“记得画屏初会遇,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李清照叹:“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辛弃疾感:“蜂蝶不禁花引调,西园人去春风少”……不知这看似“娇弱”的词牌有着怎样的风情,赢得无数文人为她歌咏、为她动情;抱着这份好奇与热情,让我们一同走进宋词,且看《蝶恋花》!
《蝶恋花》,中调,又名《黄金缕》、《凤栖梧》、《明月生南浦》等;按今胡达今编《词牌例选》,原名《鹊踏枝》,系唐教坊曲名,后晏殊改为今名。①毛先舒《填词名解》卷二云:“梁简文帝乐府有‘翻阶蛱蝶恋花情’故名。”②《词谱》卷十三记载:“《蝶恋花》,双调,六十字,前后段各五句,四仄韵,此词牌前后段字数、平仄、韵脚完全相同。”③看上去,就像两首仄韵七绝组成,只是第二句多出两字断为两句。
上个世纪初,大量的五代写本被发现于敦煌莫高窟,唐五代民间词曲也随之问世,即通常所说的敦煌曲子词。其中便有这么一首《鹊踏枝》:
叵耐灵鹊多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止金笼休共语。 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④
这首词运用拟人化的手法,通过妇人与灵鹊的对话,表达了妇人因思念丈夫而流露出来的复杂而纯澈的情感。妇人说:“这只喜鹊真讨厌!人们都说你报喜,可你怎么就不灵验呢?再也不能忍受你,将你捉来锁进笼子里。”喜鹊无辜的辩解:“我本好心唱歌逗你欢喜,谁知却被锁进笼里,希望她那征夫早日归来,那时我就可以回归青云之中了。”好一曲生动活泼的词儿!民间词的生命力正在于此,真实细腻地反映人们的心理,人与自然达到一种和谐共鸣状态。
唐教坊曲中的《鹊踏枝》属于新的燕乐曲,兴起于晚唐时期;到了晚唐五代的时候,用这种曲调填词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最具代表性的譬如冯延巳《阳春集》的14首《鹊踏枝》,据说其词与曲调极为吻合,流传很广。到了后来,北宋大词人晏殊从梁简文帝的一首七言乐府“翻阶硖蝶恋花情,容华飞燕相逢迎”中取出三个字,给此曲换之以新名,谓之“蝶恋花”。此曲调因晏殊而名更,晏殊也因此词牌而名垂,留下那首名词,供世人品味。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⑤
前说到《蝶恋花》词牌在宋代特别受欢迎,留下了不少词篇佳作;分析这些作品,发现其内容大多与春天相关,与女子相关,总结起来大抵三种:一为惜春、伤春;二为闺思、闺怨;三为离情、别绪。接下来将结合具体内容一一欣赏分析。
这类词主演内容为描写春愁,表达一种惜春伤春之情。春天,的确是一个撩人心绪的季节。初春之时,有人“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当春之际,“楼外垂杨千万缕”,“绿满山川”,依旧“莫也愁人苦”;待到暮春之季,更是“几许伤春春复暮”、“今春不减前春恨”;春天,总是多情,总是感伤!这种细腻的感情借助女子的口吻往往更易表达,而女子的伤春,又往往与对爱人的思念相连,因而伤春之情与怀人之意总是结合在一起,其中柳永一首《蝶恋花》便将此情结合得恰到好处。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由登楼引发春愁,春愁无处诉说只好借酒消愁,然结果终是“强乐还无味”。作者的春愁到底是什么,为何如此缠绵执着挥之不去?末尾两句一语道破:原来这“春愁”乃“相思”也。由伤春自然过渡到怀人,作者展现给我们的是一种坚贞不渝的感情,以及一种锲而不舍的坚毅性格和执着态度,着实令人钦佩欣赏。
同时,伤春之情也往往容易与感叹时光飞逝结合,此处“春”一语双关,既指春天,又指青春,也代表着一些美好易逝的事物。
这类词主要写闺中女子之情,有待嫁闺中情窦初开的细腻感情,也有深闺少妇对丈夫的思念之情,亦有思而不得弃置闺中的怨愤之情;风格多为含蓄、沉婉,柔美情深。
提及《蝶恋花》中的闺怨名篇,很容易想到欧阳修之作,那句“庭院深深深几许”引得多少闺中人自叹,那句“无计留春住”说中多少词客心中感,那句“泪眼问花花不语”又博得多少人怜爱。
王国维说:“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色彩。”所以,那些闺中女子眼中,看到的总不是喜气之色,不是欣欣向荣之景,而是“蝶懒莺慵”、“花落残风”、“小院残红”,是“卷絮风头寒欲尽”、“斜阳只与黄昏近”;这一切,只因情之深,移情于景,便是自然。其中就有这么一首出自词作风格珠圆玉润的大晏之笔,只那么几句,便将情景融合得浑然天成,“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兰与菊本是一种高洁淡雅的形象,作者却用“愁烟”、“泣露”将其人格化,将主观情感移于客观景物,透露出女主人公内心深处的哀愁;燕子似乎觉得罗幕过于轻寒而离去,与其说是燕子觉得,不如说是人的感受;明月本是无知的自然物,哪晓离恨苦呢?可主人公偏要怨;这一切看似无理,却也深刻地表现了女主人公独处深闺幽怨之情。
闺中女子不都是怨妇形象,也有坚强乐观者。“未信此情难系绊,杨花犹有东风管”,苏轼的《蝶恋花》中就有这么一位女子,她的爱情是不顺利的,她没有办法向谁诉说,但她坚信,她的爱情和她所爱的人都是可以抓住的,因为就连那看似散漫、漂浮不定的柳絮也被东风管着。
离情,相较于闺情来说,则更为浓厚深远。闺思之情多指深闺中人思念未归之人,而未归之人要么了无音信,不知“香车系在谁家树”,要么流连酒色,“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主人公多带有一种一厢情愿的悲怨色彩;而离情词中的主人公则不同,多为有情之人由于种种原因造成分离进而引发的一种强烈思念之情,这种情感来得更为浓厚、淳真。如易安的一首《蝶恋花·离情》: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这首词作于作者婚后不久,夫妻小别此人独居之时;作者由春景落笔,描绘出一派春日融融的景象;禅宗说过:“不是风动,亦非幡动,只是心动。”这里的“已觉春心动”正是词人由于美好景致勾起内心情思的反照;酒意诗情无人与共而泪融残粉觉得花钿沉重,正折射出主人公内心的沉重。接下来作者通过一系列日常生活场景的刻画,将愁苦之情更加形象化了,表达得更加淋漓。
此外,离情词的主人公不局限于闺中女子,亦不局限于男女之情;其中写友情的别为真挚,如周邦彦的“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临风执手而别,欲留还去,其中多少情;再如杨炎正的《蝶恋花.别范南伯》,“离恨做成春夜雨。添得春江,划地东流去”,将离恨变得形象可感,如春雨般绵绵,如江水般不绝,实为情深。
这类词中也有意旨深远之作,由个人离情上升为家国之忧;如李清照的“永夜恹恹欢意少”,南渡后的词人不免为自己的离情寄予上国之将亡之悲。苏轼的“灯火钱塘三五夜”,一声“寂寞山城人老也”感叹,满怀一种对国计民生的忧患之情。
《蝶恋花》,现作为一个词牌名,本为唐教坊曲名,如果要为这个曲调定一个风格,我想应当是偏于伤愁的,是那种淡淡中带有伤又留点愁的曲风。从它的作品具体内容看,有“枝上柳绵吹又少”的清淡春愁,有“明月不谙离恨苦”的闺思浓愁,有“寂寞山城人老也”的民生之忧,亦有“执手霜风吹鬓影”的别情之伤;无论伤春、闺怨、离情都躲不过一个愁意,逃不出一个伤情。按照悲剧快感理论,大凡悲剧的事物总是能让人从不同角度或多或少地获得不同体验的快感,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这样曲风的词牌才总是为人喜爱吧。
关于《蝶恋花》,还记载有这样一个故事,《词林纪事》卷五引《林下词谈》云:“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遂罢。朝云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⑥这首词正是苏轼名篇《蝶恋花·春景》,曲本伤春,情更因触景而更愁。苏轼作此词时,屡遭贬谪,历经磨难,壮志难酬,正如那残絮飘花;试想深爱着苏轼的朝云当时当境内心该是多么悲凉乃至绝望。
走出蝶恋花,愁伤淡淡;
一曲蝶恋花,曾伤多少情。
……
注释:
①胡达今:《词牌例选》,德宏民族出版社,1998年3月版。
②毛先舒:《填词名解》,齐鲁书社,1997年版。
③(清)陈廷敬:《词谱》,北京市中国书店,1979 年版。
④任半塘:《敦煌歌词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⑤唐圭璋:《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版。
⑥张宗樯:《词林纪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