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都市空间的现代性想象——论新感觉派作家的上海空间想象

2011-02-09 09:24张文诺
中州大学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舞厅现代性都市

张文诺

(陇东学院 中文系,甘肃 庆阳 745000)

提起 20世纪 30年代的上海,它一方面是启蒙、先进、文明、革命的文化符号,另一方面,上海又被认为是堕落、淫荡、罪恶、反动的渊薮。上海为居住于其中的人们提供了不同的人生经验和生活机会,不同群体的人们对同一个“上海”的感受、理解、想象就有很大的差异,“必须再次强调的是:它同样由种族、阶级和性别通过复杂的方式而形成的幻象。”[1]159因而,上海不仅仅是一个城市的名称,而且也成为一个意蕴丰富的文化符号,引起读者的种种解读。自从 1843年 11月17日开埠通商以来,上海便开始了其现代性的进程,到 20世纪 30年代,上海一跃成为中国及远东最大的城市,成为中国的经济、贸易、文化中心,赢得了“东方巴黎”的美誉。上海在其现代性进程的同时,也开始进入文学的想象并逐渐被隐喻性地书写。晚清时期,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是第一部对上海进行文学想象的小说,他第一次赋予上海以光怪陆离、堕落淫荡的特征。姬文的《市声》第一次反映了上海工商实业界波谲云诡的生活,他赋予上海以技术先进、经济繁荣的文化名片。20世纪 30年代,左翼文学也书写了上海声光化电的都市空间,从一个侧面建构了上海的现代性都市空间,但是左翼文学的侧重点是从中发现罪恶和压迫。真正从现代都市文化的角度来想象上海空间、建构上海现代都市文化特质的无疑是新感觉派小说家。“文学空间生产的表征性建构,是一个赋予空间以意义的过程,正是文学表征的参与使空间发生意义的转换,生成空间的社会文化象征意义。”[2]85新感觉派作家也赋予上海新的文化意义,给上海这座城市生产出时尚、消费、色情的现代性意义,并影响了我们对上海的想象。运用空间理论我们可以分析新感觉派作家在对上海进行想象时的感觉、方式以及空间构形特点,分析新感觉派作家所生产出的上海这个符号化、隐喻化的空间形象的特质,探究新感觉派作家空间赋形背后所隐匿的意识形态、政治权力、民族主义等因素的博弈,以及都市空间对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行为方式、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的潜在影响,从而理解新感觉派作家在面对上海时的那种爱恨交织、既羡且妒的矛盾心态,同时也能了解“上海”这个文化符号的含混和暧昧。

一、上海现代都市空间的想象

在现代性的进程中,百货公司、咖啡厅、舞厅、电影院、跑马场、书店、电影、有轨电车、汽车等一些现代都市设施在上海陆续出现,这些现代都市设施的出现表明上海已经成为中国当时最具现代性、国际化的城市。这种都市空间完全不同于宁静、和谐、温暖、诗意的乡村空间,它不但给人们的生活提供了便利,同时也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交往方式、甚至价值观念和思想观念。现代化都市为作家提供了文学想象的新的载体,吸引了作家们的想象和书写。30年代聚居于上海的作家们从各自不同的向度对这个陌生、新鲜的城市进行想象和书写,从现代性的向度表现上海现代都市文化魅力的就是新感觉派小说家。“在海派之前,都市只是都市人物故事发生的环境,到了海派手中才第一次把现代都市作为单独的想象主体,作为完全独立的审美对象。”[3]261新感觉派作家把跑马场、夜总会、电影院、旅馆、舞厅、咖啡厅、有轨列车、汽车等摄入到小说中并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营建了现代都市空间,完成了对上海都市空间的想象性书写。空间并不是一个任意填塞的容器,不是一个透明、清晰、绝对、抽象、永恒、无限的场所,而是一个根据某种理念建构的框架,是浑浊、迷蒙、相对、具体、变化、有限的场所。空间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是真实的,也是想象的;是客观的,也是隐喻的。“巴黎城是以豪斯曼赋予它的形式进入这个世纪的。”[4]105因而,上海也是以新感觉派作家赋予它的形式来到读者中间的,新感觉派作家以敏锐的体验、新奇的感觉,以表现、象征、隐喻的方式,建构出一座文化的、想象的上海。

读新感觉派小说,我们很容易发现这样一些小说,这些小说中的主人公没有具体的名字,有的用字母“H”或者“T”代替,有的小说的人物即使有具体名字,但是这些人物的个性也并不突出,他们一般是作为一个都市流浪者的身份出现的,小说通过他们的“眼睛”观察城市,进行都市空间建构、赋形。新感觉派作家把人物塑造放在了次要地位,把书写都市文化置于重要地位,都市成为小说表现的主体。新感觉派作家并不是以客观写实的方法从整体上描述上海的空间特征,而是以瞬时性的感觉,片断式的画面反映碎片化的都市,但我们把这些碎片整合起来,就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新感觉派作家想象的上海空间。汽车是新感觉派作家经常书写的对象,汽车在新感觉派作家眼中不仅仅是一辆汽车,而且是一个审美客体:

流线型车身

V型水箱

浮力座子

水压变震器

五档变速机

她,像一辆一九三三型的新车,在五月橙色的空气里,沥青的街道上,鳗一样的在人丛中滑动着。

从第四档换到第五档的变速机,迎着风,雕出了一九三三型的健美姿态:V型水箱,半球形的两只车灯,爱沙多娜邓肯式的向后飞扬的短发。

在叶灵风的小说《流行性感冒》中,汽车成为一个审美化的对象。叶灵风采取了双重比喻的修辞方式,一方面把人物化,写出了妖艳女郎的时尚和个性。另一方面,把汽车人化,写出了汽车的美。汽车从外形上看外观亮丽,时尚美观,富运动感,有很强的视觉效果;从气质上看气度优雅,线条优美,个性十足;达到的效果就是极致吸引,无法抗拒。汽车不但给人们带来了生活的便利,而且还给人们带来了心理上的满足和符号的价值。

除汽车外,新感觉派作家书写更多的是舞厅,在新感觉派作家的想象中,舞厅具有特殊的魅力:

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一只 saxophone正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呜呜地冲着他们嚷。当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头发和男子的脸。男子的衬衫白领和女子的笑脸。伸着的胳

膊,翡翠坠子拖到肩上。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椅

子却是凌乱的。暗角上站着白衣侍者。酒味,香水

味,英腿蛋的气味,烟味……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

着黑咖啡刺着自家儿的神经。

特别的灯光渲染了一种朦胧迷离的气氛,飘动的裙子和袍角、无数只转动的鞋跟烘托出舞者优美、洒脱的舞步,笑脸和“衬衫的白领”写出了舞者的快乐。舞厅不但是人们追求快感的场所,还是一个交际的场所,人们在那里可以结交朋友,可以交流感情;舞厅同时也是一个休闲场所,人们在工作之余,到那里可以放松身心、驱除疲劳、宣泄情感。“跳舞这玩意,在西欧各国,本来是当作一种高尚的交际和家庭中的正当娱乐,同时也是一种最有艺术意味和美化的运动,对于身心都有相当的裨益。”[5]245新感觉派作家从审美的角度描述了现代化的都市设施以及由这些设施构成的都市空间,这是一个声、光、化、电的世界,是一个声色犬马的现代性的消费性空间,弥漫着机械化的速度、商业文化的魅力、异国情调的迷人以及色情的诱惑。“任何一个社会,任何一种生产方式,都会产生出自身的空间。”[6]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鼓励人们消费,在消费中创造利润,这必然导致消费性、物质性的都市空间的出现。同理,一种空间也会影响人们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影响人们的时空感,进而影响文学的经验表达方式。“随着都市数目的增加和密度的增大,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影响增强了。这是经验的融合,它提供了一条通向新生活方式的捷径,造成前所未有的社会流动,在艺术家的画布上,描绘的对象不再是往昔的神话人物,或大自然的静物,而是野外兜风,海滨漫步,都市生活的喧嚣,以及经过电灯照明改变了都市风貌的绚烂生活。正是这种对于运动、空间和变化的反应,促成了艺术的新结构和传统形式的错位。”[7]95刘呐鸥、穆时英、黑婴、禾金等都在小说中把汽车、有轨电车、舞厅、跑马场、百货大楼、香烟、美酒等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进行想象。刘呐鸥、穆时英这两位新感觉派的主将对汽车、烟、酒等的品牌、外观进行过拟人化、审美化、欲望化的叙述,充分显示了新感觉派作家的表现内容、审美模式的转换。新感觉派作家把汽车、有轨电车、电梯、广告牌、咖啡厅、舞厅、跑马场、百货大楼、证劵交易所等现代性、机械性、反人性的现代设施引入到文学作品之中,把它们当作和古代诗词中的清风、明月、翠竹、杏林、山川、河湖等一样的审美对象来表现,确立了它们在文学中的独立价值,这正是现代主义文学到来的鲜明标志。

这种世俗化、物质化、欲望化的都市空间不但刺激了人们的欲望,而且还能满足人们的欲望,对生活于其中的人们有着极大的诱惑,并且对其中的人们进行肉体和思想规训,迫使你接受这种规训。只要你参与其中,你就无力抵抗这种诱惑,而必须接受这种生活方式,否则,你就无法和别人沟通、交际而被别人放逐。你如果要出入于上海,你必须学会开车、跳舞、喝咖啡、以及必要的社交礼仪,这就形成了新的不同于乡村化的生活方式。新感觉派作家为我们描述了 30年代上海的现代性的生活方式:人们乘着汽车、有轨电车上班,购物,同别人一起吃饭;在周末出入于舞厅、电影院、跑马场、夜总会之中;沉湎于逛街购物、跳狐步舞、看电影、看赛马之间;疯狂地追求物质的满足、性的愉悦。这是一种商品化、欲望化、娱乐化、色情化的生活方式,也是一种现代性的都市生活,与诗意、牧歌、恬静的传统田园生活相区别。

这种由“声光化电”构成的现代上海空间,由声色犬马组成的现代性的生活方式既是新感觉派作家对上海的想象,又是上海空间的真实再现,“都市赋予海派作家以现代的抒写视角,他们放逐了五四时期以民族、国家、自由和解放为核心建构的启蒙话语体系,在都市日常生活体验中寻找灵感,捕捉眼前的都市光色和心中一刹那的感觉和印象,从生存体验的层面上确认了都市文化的内在意蕴。”[2]157新感觉派作家努力挖掘现代都市空间的美感,表现现代性带给人们的眩晕感、无序感、破碎感和漂浮感,都市文明、物质文化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得到肯定和表现,这表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主义倾向。

二、压抑、异化的空间想象

汽车、摩天大楼、JAZZ、飞机、电梯、跑马场、舞厅等现代设施构成的都市空间不但给都市男女带来生活的便利、全新的感受,同时也让他们产生一种挥之不去的异化感。“在这样的效率和功能至上的都市中,僵硬而明快的空间是决定性的。不过,它完全忽视了人和人的交流,忽视了人同空间的细微体验。……人成为效率的牺牲品,成为标准空间主宰下的被动的麻木的机器。”[8]116空间的形成尤其是都市空间的形成并非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都市空间的组合注重效率,追求工具理性,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忽视价值理性而压抑人性的一面。空间中各种要素的组合、排列,要素内部各元素的组合也不是一个客观的过程,充满着权力、知识、效率、文化、人性的多重博弈,背后隐藏着深刻的意识形态指意。生活于其中的人极容易感受到空间的挤压和压抑,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深刻的异化感。

舞厅,作为现代性物质文化的重要载体之一,被新感觉派作家多次书写、想象,它一方面可以表征人们对现代性都市生活的迷恋、沉醉,另一方面又被新感觉派作家想象成压抑、异化的空间。豪华、舒适的舞厅在几个都市边缘人的眼里成了另外一个空间。

白人的快乐,黑人的悲哀。非洲黑人吃人典礼的音乐,那大雷和小雷似的鼓声,一只大号角呜呀呜的,中间那片地板上,一排没落的斯拉夫公主们在跳着黑人的跸跶舞,一条条白的腿在黑缎裹住的身子下面弹着:

得得得——得达!作者在这里没有描述舞厅豪华、舒适的设施,而是从声觉的角度渲染了舞厅的嘈杂、刺耳,音乐不再悦耳、轻柔,白人听出了快乐,黑人听出了哀愁。人们来这里本来是放松疲惫的身心的,但是,刺耳的音乐、单调的黑白颜色却让愁者更愁,真是举杯消愁愁更愁。“穆时英小说中的主要背景总是舞厅,那当然一方面也源于观察和个人体验,但另一方面他也敏感到舞厅很适合表现人异化时的心态。”[9]31都市男女的异化感一方面来自于都市特有的经济生产方式,在都市人们的经济效益来自于通过劳动、商品、符号交换来实现价值增值,而交换和投机密切相关,总存在一种不稳定性因素,利润丰厚但风险巨大。在乡村,农民靠种植或者养殖加以简单的物物交换获得收入,虽然回报不多但是稳定,而没有大起大落的反差。在都市,当一个人投资失败,他就可能顷刻破产;当一个交际花年老色衰之时,就很快被人遗忘而失去生活来源;如果一个雇员被雇主辞退,他很可能很快就衣食无着;如果一个人文学者从事的研究不能带来实际效益,那么他将穷困潦倒。因此,金子被蚀光的胡均益、青春不再的黄黛茜、失恋的郑萍、失业的缪宗旦、孤独的学者季洁等这几个都市边缘人来到舞厅时,舞厅没有缓解他们内心的紧张和压抑,反而增加了都市生活的异化感。

由汽车、摩天大楼、JAZZ、飞机、电梯、跑马场、舞厅等现代物质产品构成的都市空间,这是一个愉悦而色情的世界,它刺激着人们的欲望,又能以巨大的能量满足人们的欲望。当时的上海颓废和色情的场所众多,为都市人的欲望化、消费性、世俗性的生活方式提供了便利的条件和场所,在这样充满诱惑的空间中,政治、道德的失落让这种物的追求成为一种浅薄、无聊、无意义的事情,人们难免会沉湎于物质的浮华、性的烂熟、金钱的力量、释放的快感、摩登女郎的魅惑。然而,这种感官与肉欲的满足根本不能释放人们精神的疲惫、生活的压力,反而让沉醉于此的人们产生一种及时行乐的幻灭、失望情绪。“穆时英笔下的男主人公是冷静、疏离而又忧郁的,他同时发现了都市现代性的诱惑性和毁灭性。”[10]374在《上海的狐步舞》中,人与人之间逢场作戏、毫无忌惮地表演着自己的情感,感情成为可以买卖的商品,到处是暴力和淫乱,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欺骗。儿子对自己的继母和新认识的舞伴说同样的“我爱你呢”,而被爱者的反应也是相同的职业似的微笑;珠宝商人也是这样的熟练的调情,这里的“爱”已经成了一个单薄的符号——交际语而已,已经失去了其本真意义。这一空间的人们都被异化成同质的单向度的人,他们唯一的追求就是欲望的满足。在小说《Pierrot》中,追求友谊、爱情、艺术、文明的作家潘鹤龄体验了都市生活的孤独、欺骗、疏离和幻灭。他把自己的情人作为纯真和美好的象征,但是她欺骗了他;他原以为他的读者能理解他的作品,结果是事与愿违;他因参加政治活动入狱而被打伤了左腿。当他感到被欺骗时,他感到他被置于黑色的空间之内,他看到的是黑色的压抑。

抬起脑袋来:在黑暗里边,桌上有着黑色的笔,黑色的墨水壶,黑色的书,黑色的石膏像,壁上有着黑色的壁纸,黑色的画,黑色的毡帽,房间里有着黑色的床,黑色的花瓶,黑色的橱,黑色的沙发,钟的走声也是黑色的,古龙香水的香味也是黑色的,烟卷上的烟也是黑色的,空气也是黑色的,窗外还有个黑色的夜空。

作者借用通感的艺术手法写出了主人公在理想幻灭后的心理感受,黑暗的空间把一切都染成了黑色,文化、艺术及一切美好的事物在黑暗的空间里面都变了色。同时也暗示都市这个欲望化、商品化、色情化的空间和美好、纯真人性的不相容性,揭示了都市对文化、艺术以及美好事物的毁灭和破坏。

30年代上海都市男女的异化感另一方面来自于上海的半殖民地的地位,只不过是新感觉派作家在作品中表达的对都市的迷恋稀释了新感觉派作家对之产生的厌恶感。表现现代都市空间的新鲜感,揭露现代性进程对艺术的毁灭、对人性的压抑,揭示人与人之间的孤独是新感觉派小说的主题。人类在享受物质文明进步的成果时,也不可避免地要付出精神异化的代价,这正是新感觉派小说的思想价值。

三、生产性空间的缺席及其他

在新感觉派作家的上海空间想象中,我们很容易发现生产性空间诸如工厂、车间的缺席,因而,从新感觉派作家的上海空间想象中,我们很容易把上海想象成一个纯粹消费型的城市。其实,上海还是当时中国的制造业中心,从 30年代到现在,尽管面临广州、天津、深圳、青岛等城市的竞争,但上海作为中国制造业中心的地位,优势还是相当明显。提起上海,我们总是会想起一些著名品牌,如霞飞化妆品,凤凰自行车,宝华干牛奶,天鹅牌丝袜、红灯牌收音机、回力牌球鞋、上海牌手表、中华牙膏以及光明、美加净、蝴蝶、英雄等,当我们小时候买东西时,一定要买上海生产的才感觉有底气。1933年,上海已经成为中国最主要的机器制造中心,中国最大的轻工业制造中心,上海出现了现代化的各类工厂。姬文的小说《市声》就反映了上海实业家的生活,从而把工厂、实业引入到文学表现领域之中。作为现代性生产空间构成要素的工厂、车间在新感觉派小说中缺席和新感觉派小说家的审美追求密切相关。描述现代化的工厂必须要表现工人及其生产工序,对工人的表现容易和资本家的剥削、压迫联系起来,这势必解构、冲淡他们所要表现的现代都市文化的愉悦以及商品化、消费性主题,极易稀释他们所要表现的消费性生活方式的新奇感。如果从技术的先进性、管理手段的科学性、工人组织的有序性、生产的高效性来描述现代工厂,又容易把上海想象成中国现代化的真正动力和源泉,这在多少具有民族意识的新感觉派作家来说也是不情愿的。新感觉派作家在空间构形中,有策略性地避开了工厂、车间等生产性空间,造成了生产性空间在都市小说的退场。

上海的现代性过程又是和殖民化紧密联系的过程,因而上海又是一个充满阶级和种族等级化的现代城市。“将西方和日本的都市文化看成是可以合作或是使自己获得当代性的欲望客体,同时又将西方和日本殖民文化当作耻辱而加以拒绝。”[10]262聚居于上海的隶属于不同阵营的知识分子无不感到殖民的压力和痛苦。国内阶级意识形态、西方资本主义、都市享乐主义和文化世界主义共同组成的权力场形成了上海知识分子主体结构的复杂、多元和微妙。左翼知识分子在上海空间想象中发现了殖民、阶级、剥削和罪恶,从而建立了无产阶级革命主题;新感觉派作家在上海空间想象中体味到了都市生活的新鲜、愉悦,从而支撑起诱惑、消费、休闲等主题,在表现现代都市文明成果的间隙,也触及到殖民反抗的主题。

新感觉派作家处于多种意识形态、多种话语的权力场中,他们既不认同左翼作家激进的意识形态,也不呼应右翼作家的民族主义立场,他们在享受资本主义所带来的都市文明成果的同时,也对殖民主义进行潜在的批评与拒斥。30年代的上海都市空间在现代性上并不亚于当时世界上的其他大都市诸如纽约、伦敦、巴黎,其他城市拥有的先进设施上海都有。上海的都市建筑风格开始学习英国,后来借鉴美国,目的是与时尚同步。上海的摩天大楼虽然没有纽约的高,但建筑风格却是和纽约完全一样的。这种学习借鉴固然使上海从现代性开始就非常摩登、时髦,但是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殖民主义的胎记。在上海这座现代都市空间内,中国人还是不能充分、自由地分享、参与:在外国商厦中,华人和外国人不能同用一部电梯;在法租界内,华人不能和外国人同乘一辆电车;如果没有邀请,中国人不能进入外国人的俱乐部;虽然中国人也缴纳各种费用,但还是被禁止进入公园等游乐场所。在华洋混杂的上海,人们更能理解这种种族歧视之痛。新感觉派作家除刘呐鸥外,大都是从乡下来的知识分子,大多数作家因为贫穷都不能尽情享受上海的物质文化。因而上海消费空间就成为他们的文化想象空间,成为他们的一个幻影,对西方文化的崇拜和厌恶形成的既爱又恨的感情统一在他们的小说中,他们的作品中隐含了对殖民主义者的委婉嘲讽。刘呐鸥在小说《热情之骨》中通过法国青年比也尔在上海寻找“东方型女性”的失败,含蓄地嘲讽了他的“东方主义”心理。比也尔出生在法国南部一个乡村,静谧、牧歌式的乡村生活让他对肮脏、堕落的巴黎非常厌恶。他决心到东方的上海寻找纯真、浪漫的爱情,找到一个纯洁、温柔、美丽的东方“菊子”。然而,他一到上海,就感到很失望。

高层的建筑物造成的午夜的深巷的铺道上。两个黑影寂寞地走去了。比也尔觉得那天上的月亮也在笑他。他哪里预想得到身边的有灵魂的人物竟是一块不值三文的肉块。突然透过一层寒冷的空气来了一阵长长短短,断断续续,嘈杂不齐的汽笛声。街店的玻璃也在响应了。他这时才知道他忘了这市里有这么多的轮船和工厂。比也尔把他跌落了泥土的爱人送回家里去,回来踏上自己的寓所的阶梯时,东方的天空里已经付出一片红云了。

我们分明感觉到摩天大楼对主人公的挤压,夹杂着汽笛声的空气让他感到异常寒冷。比也尔希望在上海能够圆他的理想爱情之梦,希望能找到温驯、美丽、纯洁、可爱的东方女孩,其实,这不过是他“东方主义”的幻象而已。她的一句“给我伍佰元好么”击溃了比也尔心中对美好爱情的想象,也解构了他头脑中的“东方主义”的观念。这让比也尔感到很失败,他在把她作为欲望化目标的同时,他也成为她欲望化的对象。不可否认,“由于上海民族主义的暧昧定位,在刘呐鸥的作品中,上海半殖民地语境中的性别种族形式既未明显地认同男权体制,又未明显地否认民族主义,而是将西化的‘摩登女郎’看成是男权制度、自主独立、都市风味和混血现代性的化身。”[10]313很明显,这是刘呐鸥对西方殖民主义抵抗的一种微妙姿态。“空间的表现始终服务于某种战略。它既是抽象的也是具体的,既是思想的也是欲望的,也就是被规划的。”[11]30当然,新感觉派作家对殖民主义的抵抗不同于左翼作家的反抗,左翼作家从阶级的向度着重叙述殖民主义对中国民众的欺压,落脚点在于揭示其罪恶;新感觉派作家从人性的向度拒斥西方殖民主义,是一种不自觉的抵抗,没有被纳入到左翼革命话语之中。新感觉派作家被认为充满低级趣味、道德败坏、堕落的“海派”,而他们的创作被认为是色情的、低俗的商业化小说。其实,就性的描写来看,新感觉派作家的小说并不比茅盾等左翼作家的小说浓艳多少,然而茅盾却被列为左翼小说的正宗,关键就是茅盾等左翼作家以革命话语对其进行了整合和润色。

在新感觉派作家对上海空间进行想象构形时,他们极力营建了一种现代都市空间,他们书写了上海都市空间中汽车、有轨电车、舞厅、影院、百货大楼、摩天大楼等现代设施的现代之美,叙述了狐步舞、咖啡、香烟、美酒、电影等现代都市物质之魅,表现了都市男女对都市生活的迷醉、厌倦以及精神的疲惫,想象了上海都市空间的现代性特征,与静谧、牧歌式的乡村生活相区别。然而多重文化身份形成了他们对上海的爱恨交织的矛盾心绪,他们不像左翼作家那样以一种激进的文化策略进行书写,也不同于张资平的纯粹的商业化复制。他们采用了现代主义的手法重点写上海空间给他们的感觉,他们放弃了现实主义的写实手法全面逼真地建构上海空间的努力,因而,他们所建构的上海空间既是想象的,又是现实的;不是完全真实的,又不是完全不真实的,是想象与现实的混合体。从新感觉派作家对上海的想象开始,上海逐渐成为中国人理解现代性的一个文化符号和永久的文化记忆。随着中国现代化和都市化进程的加快,新感觉派作家所想象的都市空间、所表现的都市文化主题、所采用的艺术表现手法在当代都市文化小说中得到了重现和延伸,我们因之会做出更客观、更全面的理解,会做出更加符合历史事实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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