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莎莎
(杭州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浙江杭州310012)
汉代是一个厚葬之风盛行的时代,儒家“忠、孝、节、义、悌”的思想深入人心。上至统治者,下到平民百姓,多怀着强烈的升仙愿望。他们在生活中搜集了大量的素材,并将它们篆刻于墓石之上,希望得到永恒。这就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民间艺术——汉代画像石。在现已出土的汉代画像石中不难发现异域的人物、动物、服装、舞蹈、幻术等,这些外来艺术形象应该来自于当时人们日常生产生活的所见所闻。不少学者对这些外来艺术形象进行了专门的研究:有考古研究发现,在现已出土的东汉时期的墓室壁画、石雕、铜镜等作品中都有佛教的内容[1];有专家认为汉代画像石雕刻的马有“正面骑”与“背面骑”,“与罗马艺术中的正面骑或背面骑母题比较,推断汉代艺术中所见的正面骑与背面骑,应是两个外来的母题”[2]。由此可见,外来文化渗入两汉人民的生活,也对两汉的文化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目前关于汉代画像石的研究少有人从汉代外文化交流的角度进行探讨,本文拟通过分析汉代对外(包括中原周边的非汉民族)文化交流对画像石的影响,为两汉文化艺术研究提供参考。
虽然汉代画像石是汉代所特有的民间造型艺术,但是我们在现已出土的画像石、画像砖中发现了不少外来的艺术形象,这在山东、河南、江苏、四川等地出土的诸多画像石中都有体现[3]。
在汉代画像石的外来艺术形象中,胡人形象是比较多的。如1980年山东嘉祥宋山汉墓出土的汉代画像石中就有一幅胡汉作战的图画(见图1):左上方一汉骑兵弯弓射一胡骑,其下为一汉骑兵持长矛刺一胡骑,其右有一条曲线表示重叠的山峦,山后隐藏着胡人马匹,山里有一胡臣向首领汇报战况。[4]又如1981年山东嘉祥城关公社五老洼大队出土的汉墓胡汉交战画像石(见图2):画分4层,第二层8人,6人持长兵器对刺,另2人为弓箭手;第三层有一汉官坐几前,背后立一执戟者,汉官前有一人呈下跪禀事状,左方为一汉兵正手执剑盾压一俘虏,上方刻一兵器架;第四层坐一胡人,其后立一胡人,其前一胡人执板向坐者跪禀,跪者身后有两个胡人,均为弓箭手。[5]
“胡人”一般是对中原周边的非汉民族的通称,通常是指中国北方(现今内蒙古、黑龙江)及西方(新疆等地)的游牧民族。先秦时期北方少数民族被称为“北狄”,秦汉以后被称为“胡人”,主要包括匈奴、鲜卑、氐、羌、吐蕃、突厥、蒙古、契丹、女真等部落。这些被作为汉代画像石素材的胡人可能是战争的俘虏或者买卖的奴隶。他们因为战争或者贸易闯入了两汉人民的生活,并成为汉代部分墓室中表现墓主人生前生活场景的一部分。
在出土的汉代画像石中也有不少骆驼、狮子、大象等外来动物形象,它们丰富了两汉人民的生活,增加了汉代画像石的创作素材。如河南郑州出土的胡人牵驼画像石(见图3):胡人头戴尖顶毡帽,身着左衽窄袖长衣,脚蹬高筒靴,左手置于腰间,右手举起作牵驼状。骆驼形体高大,昂首前行。画像线条柔和流畅,胡人与骆驼比例匀称,姿态生动。1973年山东济宁县出土的一组汉代画像石中,一公象四足直立,象背坐6人,每人持一钩。象鼻上立一人,左手用钩钩住象鼻孔,右手挥钩作舞。此当为驯象图。在江苏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藏汉代画像石中,7号石上雕刻有一头张口咆哮的狮子,8号石上刻有大象,10号石上刻有骆驼、大象等。这些外来动物形象随着战争、通商贸易来到了两汉的疆域,并为时人所接受和记录。
图3 河南郑州出土的胡人牵驼画像石
1963年河南新野县城东张楼村出土了汉代画像砖10种,其中的双龙画像砖(见图4)上出现了裸体人形象:花边外有一裸体人,持一长蛇绕身一周,并用口衔。[6]而南阳的画像石中也出现了裸体舞的形象。汉代裸体人和裸体舞的出现足以说明当时的乐舞受到了域外民族乐舞的影响。对此,中国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认为:“裸体舞是生活于较为原始的历史阶段中之歌舞的形式,此种歌舞的形式,在中原地区,亦曾存在过,但随着历史的进展,早已消灭了。尤其在儒家哲学支配一切文化思想的汉代,此种不合封建礼数的裸体舞决不会在本土再生长出来,因而确切地证明这是一种外来的歌舞形式。”[7]域外乐舞杂技传入后,汉代兼收并蓄,再融合进中国乐舞杂技艺人的智慧,促进了乐舞百戏体系的形成,而汉代的民间画师和石刻艺人们也凭借他们精湛的技艺刻画出了这些独特的外来形象,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艺术遗产。
此外,随着佛教的传入,外来的佛教艺术形象也频繁地出现在汉代画像石中。在山东沂南、四川乐山等地出土的一些汉代画像石上就有好多佛教人物形象。如1953年山东沂南北寨发掘的汉代画像石墓中室的八角擎天石柱上,柱子南北两面雕刻了两尊立佛像。南面:顶端是一带项光的立像,头上有束带,腰部系下垂流苏之带,衣裙下端作垂幛状,着裤,双手似捧有鱼。中间有一带双翼的坐像:左手蜷在胸前,右手五指外伸,有点像佛教图像中的手印。北面:顶端之像与南面相同,唯有双手似捧一鸟。另外,考古资料表明,在出土的东汉时期的墓室壁画、石雕、铜镜等作品中也有佛教艺术形象。如山东滕县出土的一块东汉画像石残块中,有前后相随两个六牙象的图像(见图5),但图上只显出右半侧三牙,象上有人骑坐,但已残缺。六牙象出自佛教传说,画像因此被推测为东汉章帝前后的佛教史迹。
汉代画像石艺术的蓬勃发展令我们看到了两汉时期政治与经济的高度发达,而丰富的外来艺术形象也反映了两汉时期对外交往的盛况。
汉武帝即位后,西汉步入鼎盛时期。汉武帝对内加强中央集权,大修文治;对外征伐四夷,开拓疆土,使西汉版图远远超过了秦代。此前,匈奴已开始肆无忌惮地扩张。汉初,由于经济亟待恢复、政权尚未巩固,对匈奴的侵犯,汉高祖只好采取“和亲”的办法;文帝则改革了边防军轮换制度,用免税、赐爵、赎罪等办法移民“实边”,还大力提倡养马,为反击匈奴作准备。
图4 河南新野县城东张楼村出土的双龙画像砖
汉代画像石中的胡人大多是被汉军俘虏来的官兵,他们沦为奴隶留在中原,充当守门人和奴仆,而此时的画像石制作者们也把他们当做创作素材刻画在了墓室的石壁上,作为表现墓主人生前生活场景的一部分。此外,汉代画像石中多见胡汉交战的场面,反映了战争在一定程度上给画像石创作带来了影响。
图5 山东藤县出土的画像石残块
汉武帝时期,开通了两条中古时代东西方经济文化大通道:一条是由中国中原地区经中亚、西亚延伸到欧洲的陆上丝绸之路;另一条是由中国东南沿海经南海到印度洋,并延伸到欧洲的海上丝绸之路。这两条丝绸之路促进了两汉与域外大规模的经济文化交流,两汉的高度文明和富强开始闻名于世界,而域外的经济文化也逐步传入中土,为多元的汉文化增添了新的元素。
丝绸之路为两汉人民带来了域外文化,丰富了他们的社会生活。据《后汉书·陈禅传》记载:“永宁元年,西南夷掸国王献乐及幻人,能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明年元会,作之于庭,安帝与群臣共观,大奇之。”又据《后汉书·西南夷传》记载:“永宁元年,掸国王雍由调复遣使者诣阙朝贺,献乐及幻人,能变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又善跳丸,数乃至千。”这些外来艺术被鲜活地表现在了汉代画像石中。
佛教原本是古印度宗教。汉武帝时期,汉与印度已经有所来往,后来张骞出使西域,与印度有了更多的交流。印度佛教创立于公元前6世纪,其传入中国的时间大约在两汉时期。佛教的传入对于艺术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汉代人开始将佛教文化融入艺术创作中。据史料记载,东汉末年中原地区已经造像立寺。中国佛教的造像立寺受到了印度佛教尤其是犍陀罗艺术很大的影响,直到现在我们还能看出佛陀面相酷似希腊神像,服饰也具有希腊式的皱纹。此后,这种犍陀罗风格的佛像还从中国传到了朝鲜和日本。外来的佛教艺术对于汉代的艺术发展有着重大影响,汉代画像石中的佛教艺术形象正是这一状况的反映。
两汉时期是中国艺术文化的大发展时期,这一时期的文化艺术呈现了丰富多彩、风格多样的发展态势。而汉代对外文化交流的空前频繁更是为两汉文化艺术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两汉时期的石雕图像也因为外来的新题材增多而大大丰富,同时外来的造型手法和创作思想也逐渐渗透到汉代画像石的创作中。此时的动物纹在题材和造型风格上有明显的变化:圆雕动物形象逐渐消失,代之以大型镇墓兽石狮、石马和天禄、辟邪;战国以来出现的透雕动物纹饰牌和动物格斗纹题材在汉代发展得更为充分;画像石出现了类似埃及风格的浅浮雕。此外,圆雕动物、透雕动物纹饰和画像石中都有西域题材与表现手法。
频繁的对外文化交流为两汉文化艺术的发展带来了丰富的资源,也为汉代画像石的创作带来了新的素材。东汉灵帝时期,由于帝王贵胄对胡文化的提倡和支持,东汉王朝掀起一个“胡化”的高潮。《后汉书·五行志》记载:“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这种风气的形成不仅是由于皇帝本人好尚,更重要的是当时西域与中原交往频繁,中原人民对西域独具风格的乐舞文化及其生活用具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胡化风气的盛行使汉代画像石中有很多胡服、胡坐、胡舞等形象。此外,西方文化的传入也丰富了汉代画像石的创作素材。比如汉代画像石中的神仙羽人是受到波斯文化中有翼兽的影响而创作出来的。再如河南新野的一块汉代画像砖上出现了吐火图,这种杂技很可能来自于大秦(罗马帝国):图中一人头戴尖顶帽,胡子很长,鼻子被夸张地画得特别高大,服饰也与汉人明显不同,是个典型的欧洲人。他的嘴部有一道白光,像是从口中吐出的火焰,他的双手则在摆弄一个圆圈,很明显是在表演。在一些汉代画像石中还出现了跳丸表演、裸体舞、魔术、水人弄蛇等外来的艺术形象。这些外来的艺术文化不但丰富了两汉的社会生活,还成了汉代画像石创作的新鲜素材,两汉的民间画师和能工巧匠们别出心裁地将这些域外风情刻画在了墓室之上。
从汉代画像石中的外来形象看,外来文化艺术对于画像石的造型手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山东、河南、江苏和四川等地出土的汉代画像石,都显著地体现了外来文化艺术对汉代画像石造型以及雕刻工艺的影响。如以抗击匈奴闻名天下的汉代大将霍去病死后葬于茂陵,在他的石墓前赫然立着一组以卧虎、卧马、卧牛、卧象、猩猩抱熊、石蟾、石龟等动物为素材的石雕,这组石雕采用原形巨石的自然形态,在关键处作简单而准确的雕琢,并结合西方艺术中的浮雕、线刻等手法,使造象更为生动形象。[8]希腊、伊朗、欧亚草原与罗马艺术中正面骑或背面骑母题也深刻影响了汉代画像石中的“正面骑”与“背面骑”的造型手法(见图6)。
图6 汉画像石中的车马
汉代是一个厚葬之风与升仙信仰盛行的时代,所以象征吉祥如意的大象以及象征智慧威猛的狮子等有关升仙得道、趋吉纳祥的外来民俗观念也逐渐渗透到画像石的创作思想中。
原产于非洲的狮子本是凶猛之兽,在佛教造像中它是佛法的守护者,在佛教典籍中就有“驾狮子以表智慧之威猛”之说。两汉时期,狮子被作为祥瑞之物由西域诸国进贡给汉朝,被人们尊为天禄、辟邪、符拔。大象在佛教典籍中也被视作佛法的守护神,象征着吉祥如意。比如普贤菩萨“乘白象,侍佛之右方”。汉代画像石中狮子与大象的形象表现了汉代人对于升仙长寿、富贵吉祥的强烈愿望,汉代画像石中的佛教人物形象更是直接表达了汉代人渴望升仙的思想。
汉代画像石中的外来艺术形象反映了外来文化对汉代文化艺术的影响。汉代画像石也正是因为这些外来形象的融入才显得更加丰富多姿。今天我们在欣赏和感叹汉代画像石的大气与精美之时,也应看到汉代画像石所折射出的汉代对外文化艺术交流,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汉代画像石,理解两汉文化艺术。
[1] 郑立君.剔图刻像——汉代画像石的雕刻工艺与成像方式[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247.
[2] 缪哲.汉代的正面骑与背面骑[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110.
[3] 王介南.中外文化交流史[M].太原:书海出版社,2004:97.
[4] 济宁地区文物组,嘉祥县文管所.嘉祥宋山汉画像石墓[J].文物,1982(5):60.
[5] 嘉祥县文管所.嘉祥五老洼汉画像石墓[J].文物,1982(5):71.
[6] 吕品,周到.河南新野出土的汉代画像砖[J].考古,1965(1):17.
[7] 翦伯赞.秦汉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548.
[8] 王宽宇,吴卫.霍去病基石雕艺术风格成因——兼论秦汉雕塑风格差异的根源[J].郑州轻工业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