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彦,丁治民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击壤吟
击壤三千首,行窝二十家。
乐天为事业,养志是生涯。
出入将如意,过从用小车。
人能知此乐,何必待纷华。[1]
该诗是北宋著名学者、哲学家邵雍诗集《伊川击壤集》中的一首五律,其中首句“击壤三千首”表明其诗应有三千首或三千首左右。
《宋史》述及邵氏诗集名称为《伊川击壤集》,未及卷数及诗数;宋人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始云邵尧夫有《击壤集》二十卷,而后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及马端临《文献通考》也仅记载《击壤集》为二十卷,均未言及诗数。据郑定国先生(2000)统计,《伊川击壤集》不同版本的诗数虽有差异,但均为一千五百多首。现援引于下:
版本 总数 备注南宋末期刊本(卷十系抄配) 1521 重出2首,存司马光等人诗五十七首南宋末期刊本配补明初仿宋刊及抄本(卷三、四、五、六卷系宋残本)1521 重出2首,存司马光等人诗六十六首明成化本 1518 重出2首,存司马光等人诗五十七首清四库全书本 1515 存司马光等人诗六十六首全宋诗本 1541辑佚四十六首
通过比较上述五种善本的异同,郑定国先生指出:“我们确知从宋迄今《击壤集》诗歌总数的变化不大,其中以南宋末期刊本的一五二一首最接近邵雍长子邵伯温所编定《击壤集》原貌(其中有二首诗重出,实际上只见邵雍诗作一五一九首),大陆本的《全宋诗》保留最多,共一五四一首。至于曾与邵雍唱酬的司马光、富弼、程颢、吕公著、王胜之、张载等十数人的作品,共六十六首,历经近千年,一直保存原样。现在观察《击壤集》作品绝大多数系邵雍晚年的结集,少年中年之作肯定有不少散佚,甚或邵氏自行毁去者,所以邵雍诗作,自是不仅一五一九首。然而,最早的《伊川击壤集》毕竟只存这些诗数而已。邵氏自云三千首诗,恐是其毕生所作大略的总数,而杨时《龟山语录》所称集外之诗,因以散佚,恐怕我辈辑佚整理或多少可得一些,如欲恢复三千首的旧观,自是不能。”[2]
郑先生通过现存版本比较以确定《击壤集》的诗数的方法值得肯定,但“如欲恢复三千首的旧观,自是不能”的结论好像下得为时过早。
但不管如何,《击壤集》还有一千五百首左右的诗未见确是事实,一千五百首诗是何内容也不得而知。然而为杨时(1053—1135)《龟山先生语录》所称赞的邵雍诗句“须信画前原有易,自从删后更无诗”一联为集外之诗的内容提供了线索。
邵雍精于易数,《宋史·道学传》:“邵雍,字尧夫,其先范阳人,父古,徙衡漳,又徙共城。雍年三十游河南,葬其亲伊水上,遂为河南人。……北海李之才摄共城令,闻雍好学,尝造其庐,谓曰:子亦闻物理性命之学乎?雍对曰:幸受教。乃事之才,受《河图》、《洛书》、宓羲八卦六十四卦图像。之才之传,远有端绪。而雍探赜索隐,妙悟神契,洞彻蕴奥,汪洋浩博,多其所自得者……熙宁十年卒,年六十七,赠秘书省著作郎,元祐中赐谥康节。”[3]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亦云:“雍邃于易数,歌诗盖其余事。”[4]
传世而为学界所熟知的邵雍著述有三种,分别为《皇极经世书》、《伊川击壤集》和《渔樵问对》。《皇极经世书》又名《皇极经世》。朱伯崑先生认为“其所谓皇极经世,即按三皇所立的至高法则,观察和推测人类历史的变化以御世。因为此法则为伏羲氏所立,故又称其易学著作为《皇极经世》。”[5]该书为邵雍系统阐发其思想的哲学著作。《渔樵问对》文字不多,其内容基本上与《皇极经世书》的《观物内篇》相近。这两部书均非韵文。
《伊川击壤集》虽是诗集,但其内容多为“自乐”和“乐时”之诗。邵雍认为宇宙和人类的发展都存在“至理”,达此至理,就能洞察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从而妥善对待自己的人生际遇,获得精神上的“安乐”。《伊川击壤集》其实就是以文学形式表现其哲学思想,其精神实质虽与《皇极经世》是一致的,二者都有侧重“先天”之意味,但并非直接表现易数的。因此,邵雍的著作还应有一部是以诗歌的形式直接表达易数的,也就是“击壤三千首”未见于《伊川击壤集》之内容。
宋人张邦基《墨庄漫录》记载邵雍确有一部关于易数的著作。卷二:“康节邵先生尧夫在洛中,尝与司马温公论易数,推园中牡丹云‘某日某时当毁。’是日温公命数客以观。日向午,花方秾盛,客颇疑之。期须,两马相踶,绝衔断辔,自外突入,驰骤栏上,花果毁焉。尝言天下可传此者,司马君实、章子厚耳。而君实不肯学,子厚不可学。临终焚其书,不传,只以《皇极经世》行於世。”[6]邵雍所焚之书的名称未见著录。
关于邵雍的著作,学术界仅知上述三种,虽然历代的官私著述目录记载也多为这三种,但我们在明清文人的文集、笔记和目录中还是发现了邵雍另一部著作的名称:《前定数》。
韩雍撰《襄毅文集》卷八《术士推康节前定数一生宦迹皆符合不爽感叹一绝》:
先天数学信无乖,推得从前万事谐。
从此谋身不须问,人生真有命安排。[7]
倪宗正撰《倪小野先生全集》卷二《溪山岁月阁记》:
世传邵康节《前定数》诗于予,诗结云:身成江汉思鲈脍,乐在溪山岁月深。予归田而因感此诗,于池阁匾曰:溪山岁月。[8]
[俞樾《茶香室三钞》卷二十一《前定数》:
国朝叶澧《桥西杂记》云:内阁大库中向存子平若干箱,曰《前定数》,库钥为典籍厅所掌。辛亥春,予偕某启钥往视,仅存数十册,篇页零乱。玩其纸墨,明人所为。一老隶云:三十年前,某相国取其大半去矣。闻山右稷石县库亦藏有写本,大都已往验,而未来之事,多不足凭。按江湖间有挟此术者谓之《皇极经世数》,亦谓之邵康节《蠢子数》。[9]
阮元撰《文选楼藏书记》:
《大①“大”字疑为“前”字所误。定易数》,五册,宋邵雍著,抄本。是书推测星命之术。[10]
从上述文献可以看出,明代倪宗正和清代阮元见过其书,该书的名称为《前定数》或《前定易数》,而且文体为诗歌。阮元点明该书的内容:“是书推测星命之术”。推测星命之术,属于术数类,那么该书不为历代官私著述的目录书所重,在一般的目录书中很难见到的原因也就不难理解了。
如果上述推论可以成立的话,那么邵雍著有《前定数》一书就应是可信的。但问题是直至目前学术界对该书的内容知之甚少,而我们在《永乐大典》中发现了邵雍《前定数》(该书主要的内容为《前定易数》)。
《永乐大典》收录的“诸家星命”一百三十三卷之后还有多少卷虽不可确考,但前一百二十五卷已散佚是不争的事实,一百多卷的“诸家星命”也仅保存了八卷。上述八卷收录的为《前定数》,邵雍《前定数》就在其中。
前定数目录诸家序检数起例:假如六甲生人,见甲子时,则于甲甲内取子时;或六乙生人,见甲子时,则于乙甲内寻子时。馀皆仿此男女。甲甲甲乙甲丙甲丁甲戊甲己甲庚甲辛甲壬甲癸乙甲乙乙乙丙乙丁乙戊乙己乙庚乙辛乙壬乙癸丙甲丙乙丙丙丙丁丙戊丙己丙庚丙辛丙壬丙癸丁甲丁乙丁丙丁丁丁戊丁己丁庚丁辛丁壬丁癸戊甲戊乙戊丙戊丁戊戊戊己戊庚戊辛戊壬戊癸己甲己乙己丙己丁己戊己己己庚己辛己壬己癸庚甲庚乙庚丙庚丁庚戊庚己庚庚庚辛庚壬庚癸辛甲辛乙辛丙辛丁辛戊辛己辛庚辛辛辛壬辛癸壬甲壬乙壬丙壬丁壬戊壬己壬庚壬辛壬壬壬癸癸甲癸乙癸丙癸丁癸戊癸己癸庚癸辛癸壬癸癸。易衍东方朔书附后
诸家序:鬼谷子分定经序……康节前定数序……序……四字经序……郭璞数序……
各家的内容排列次序分别为:鬼谷分定经、康节前定数、四字经和郭璞数。四部书,五篇序,《康节前定数序》为邵雍之孙邵博所书,《四字经序》为《四字经》之序,因此,《康节前定数序》后之《序》虽未署书名,但应为《前定数》的序,我们认为该《序》当为邵雍所撰。现把二序移录于下:
(邵博)《康节前定数序》:先翁康节夫子,学探连山、龟藏、周易之赜,心游葛天之妙、羲黄之上。三十六宫,在方册者,即在其方寸者也。尝撰《经世》一书,语其大也,天地之运、古今之变,不能外;又作《易数》一书,天根月窟,闲相来往,元会运世,递相兄弟,其自然乎?自昔者谁为之?有数焉?苟数焉,则大块间事,高高下下有千万也,形形色色变千万也,一数之自然而然,诿之适然,畴之其可;语其小也,一民物贵贱寿夭之所以然不能遗。则《经世》者固与《易》相表里,而《易数》者,又与《经世》相经纬。先翁作是书,不为无言,盖以栖人间世而为人,阳埏阴殖,天戴地履,其生也有自来,虽蕴尧舜君民之学,非尧舜君民之命。诿曰,其出有间,为谁其竟之?先翁深于《易》者也,此所以不任有数焉。绍兴二十六年(公元1156)十一月既望,嗣孙博拜手敬书。
(邵雍)《序》:心好命又好,富贵常暖饱;心好命不好,天地也相保;命好心不好,衣禄折寿早;命心都不好,饥寒直到老。闲时检点平生事,静坐思量日所为;但把寸心行正道,自然天地不相亏。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积者是。陈希夷预定生限隐奥,贵贱消息。天干年月见眥根,阴阳无论一般论;时师若遇斯文诀,造化玄机度与人。[11]
邵博的生平事迹,《宋史》无传,但据陈骙《南宋馆阁录》卷八、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六十三、一百七十九、《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五等零星记载,可略知一二。邵博,字公济,河南洛阳人,邵雍之孙、邵伯温次子,屡官右朝奉大夫,绍兴八年,赐同进士出身,绍兴九年,知果州,绍兴二十二年,知眉州,绍兴二十八年(公元1158),降授左朝散郎,是年卒于犍为县,著《邵氏闻见后录》三十卷,另有《邵博文集》五十七卷,今已佚。
从卷一万八千七百六十四的“甲甲”始,至卷一万八千七百七十一“癸癸”终,一百个天干组合一个不少,因此,邵雍《前定数》是完整的,事实上在这八卷中,《前定数》被完整地保存至今。
在邵雍之前已有《前定数》这一类的书,邵雍沿袭了前人《前定数》的框架,又加以发展,发展的主要内容就是《前定易数》。《前定数》是以天干十个名称相互组合为一百个,《前定易数》再以地支十二个分男命、女命,并以五言或七言诗(仅四首为六言)的形式表达某人在某年某个时辰出生就注定其一生的际遇。为了解其梗概,仅举一端:
……
辛丁:名木茂深林格
归雁过山飞不迭,岁寒枝上一光辉。
犬头消息君须觉,禄马猪羊虎奋威。
中愿阴神齐拱手,绿波深处决无亏。
太原天水人相引,遇此方知应晚期。
(中)
大树根盘实,年深枝叶残。
江乡秋月上,时照好青山。
(末)
浅分生来命主艰,难逢经海历难关。
逢贤遇贵相提挈,际会风云顷刻间。
男命《前定易数》:否
丑
往昔何堪说,当年事可知。
满园春色盛,触处月光辉。
露浥梨花湿,风轻燕子飞。
水南山更好,归计莫栖迟。
卯
秋山云水凋残叶,拟待秋来长旧枝。
道在困时焉足叹,人当荣处事无疑。
寒江鸿雁双双远,春沼鸳鸯对对飞。
试问终身人事业,前程超越势真奇。
巳
红杏枝头春色媚,绿杨堤畔晓风阴。
千山自觉形神爽,野树何如困睡沉。
花影重重增夜雨,雁声呖呖碎秋心。
身成江汉思莼脍,乐在溪山岁月深。
……
明代倪宗正所言“身成江汉思鲈脍,乐在溪山岁月深”就见于上述“辛丁”男命《前定易数》否“巳”中,信哉,斯言。诗中流露了作者参透天人、观易见道的智慧,显示了作者博大舒放的宇宙胸怀和洞明深湛的生命意识。
其他九十八个组合也莫不是如此,每一天干组合中,《前定数》有三首诗,男命《前定易数》有六首诗,女命《前定易数》有六首诗,因此每一个组合应有十五首诗。总共一百个组合,因此,《前定数》应有一千五百首诗,但“戊庚”之“末”、“庚丁”之“末”、“庚巳”之“中”、“庚辛”之“中”、“辛乙”之“中”、“壬巳”之“中”和“癸庚”之“中”缺,无诗,《前定数》实存一千四百九十三首诗。与现存《伊川击壤集》不论是一千五百一十九首,还是一千五百四十一首相加,总数均略多于三千首。
邵博在序中不仅说到其祖父作《前定易数》一书,而且还谈到了《前定易数》与《皇极经世》二者之间互为表里、相为经纬的关系。在易学史上,学术界在论及邵雍的贡献时,主要阐述在其综合河洛之学、先天之学与《易经》象数之学的成果,对宇宙、历史盛衰治乱的规律建立一个完整的体系,该系统主要是建立在《皇极经世书》之中,其实邵雍对哲学体系不仅有基础性研究,而且有应用性研究,即将玄远、神秘的思想化繁为简、化难为易,走向民间,日益显示实用价值,这主要体现在《前定数》中。
朱熹云:“程、邵之学固不同,然二先生所以推尊康节者至矣。盖以其信道不惑,不杂异端,班于温公、横渠之间。”[12]余敦康先生颇为推崇邵雍的“宇宙意识与人文情怀”,认为邵雍的“宇宙意识有似于道家,这种人文情怀就有似于儒家了”,称赞邵雍是一个“儒道兼综的人物,虽旷达而仍有执著的人文情怀……他的先天之学是一种内圣外王之道”。[13]足见邵氏易学影响之深、之远。今人研究邵雍的思想,如果要全面准确地把握邵雍的易学思想,那么必须对邵雍两部重要的易学著作《皇极经世》和《前定易数》作通盘的考虑,而在此之前学术界尚未见到《前定易数》,所以《前定易数》的发现对于把握邵雍的易学思想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说,研究该书是一项填补空白性的工作,必将对中国哲学史、易学思想史有着深远的影响;邵雍的人文情怀、安乐精神和真善境界,不仅对后世易学家、理学家产生了重要影响,而且对当今的世俗人生仍然有着可资借鉴的意义。
“以理入诗”和“雅俗不避”是邵雍《伊川击壤集》的特色。在文学批评史上,郑振铎先生对邵雍的批评可谓独具只眼,郑先生在《中国文学史》指出:“邵雍的诗,在北宋诸作里,显出特殊的风味,与时流格格不能相入。他与西昆固攀附不上,于欧、梅也去之甚远。欧、梅虽力矫靡艳而趋于闲淡,但并没有淡到像白开水似的无韵无味。邵雍的诗却独往独来地做到这一层了。有时如格言,有时如说理,像‘我若寿命七十岁,眼前见汝二十五。我欲愿汝成大贤,未知天意肯从否?(生男吟)’诚是王梵志以来最大胆的诗人。如此明白如话的诗语,就是顾况、荀鹤诸人也还不敢下呢。……其苍茫独立的风度,颇有些宗主的气味。”[14]《前定数》也颇具有这些特色,如:“月过中秋圆又缺,枯枝新发未抽芽”、“劳神劳力当如此,趋利趋名实有因”、“大都好事难长久,不若将心赋《式微》”。口语入诗,在《前定数》是比较常见的,这与《伊川击壤集》具有异曲同工之妙,郑振铎先生对《伊川击壤集》的批评同样适用于《前定数》。因此,该书的发现也必将进一步推动宋代文学、语言等方面的深入研究。
[1]邵雍.伊川击壤集[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3:223.
[2]郑定国.邵雍及其诗学研究[M].台北:台湾文史哲出版社,2000:95-99.
[3]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5:12726.
[4]晁公武.郡斋读书志[Z].上海:上海书店,1985:455.
[5]朱伯崑.朱伯崑论著:易学哲学史[M].沈阳:沈阳出版社,1998:135.
[6]张邦基.墨庄漫录[M]//四库全书:第86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5.
[7]韩雍.襄毅文集[M]//四库全书:第124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699.
[8]倪宗正.倪小野先生全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 5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472.
[9]俞樾.茶香室丛钞[M].北京:中华书局,1996:1305.
[10]阮元.文选楼藏书记[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350.
[11]解缙,等.永乐大典:十册[Z].北京:中华书局,1986:8441-8528.
[12]朱熹.朱熹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1274.
[13]余敦康.内圣外王的贯通[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256-261.
[14]郑振铎.中国文学史[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7: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