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洪泉
勿忘漆南薰
文◎郑洪泉
2012年是漆南薰诞辰120周年。
漆南薰是中国现代革命史上一位重要历史人物,一位热忱的爱国学者,坚强的反帝反封建的“笃挚的研究家”与革命战士,笃信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的国民党左派革命家。他的名字与遗著将永远被历史铭记。
漆南薰又名漆树棻,1892年出生在四川江津李市乡一个世代书香门第。少年时聪颖好学,所读诗书,过目成诵。稍长,重气节,慷慨有大志。在国势阽危的清朝末年,他成了一名同盟会员。在江津中学读书时,即表现出高昂的革命热情,曾因反对学校当局迫害学生而被无理开除。1912年进入成都联合中学,学习努力,成绩优秀,对政治经济的兴趣尤为浓厚。1915年东渡日本留学,从高等学校毕业后考入京都帝国大学经济学部,从师于著名经济学家河上肇博士。
在国家民族不断遭受世界资本帝国主义凌辱压迫的年代,漆南薰对祖国的命运和前途更为关注,每当与中学时代的老同学郭沫若等在异国相聚,总要纵谈国家大事,慷慨激昂,声泪俱下。他把改变国家民族危亡的命运视为自己的职责,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前途融为一体,为维护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而甘于奉献。从大学第三学年起,他即潜心搜集有关中国近代经济资料,全身心地投入到对中国鸦片战争以来遭受世界资本帝国主义列强侵略历史的研究之中,并努力以马克思主义观点进行分析研究,写成了《资本帝国主义与中国》的毕业论文。作为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这在当时是需要很大勇气与卓越胆识的。
◎漆南薰(后排右)留日期间与友人合影
毕业后,漆南薰于1924年回到了祖国。此时正值中国第一次大革命风暴的前夜。1925年“五卅惨案”后,广大人民群众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爆发了全国规模的反帝爱国运动。漆南薰在多年研究的基础上,加紧写成《经济侵略下之中国》一书,以适应当时反帝斗争高潮的需要。在他看来,为了唤起人民群众为反对资本帝国侵略和废除不平等条约而斗争,就必须向广大人民群众“详析资本帝国主义之为何物”,并要使他们明了不平等条约的内容。他说:“著者是一个学经济的,尝以为我们专攻经济者之重大责任,研究学理固甚重要,而以学理应用于解决我国之经济问题尤为重要。”这段表白,鲜明地显示出这位爱国学者与看重自己个人学术成就的学者的最大差别。诚如郭沫若所说:“这努力,这坚忍,单只这层早就在我们侪辈中所少见的。”漆南薰不仅引导广大人民群众参加革命斗争,还积极投身正在高涨的“五卅运动”。他四处奔走,组织力量支援群众斗争,并在上海《民族日报》发表政论文章《五卅事变之真因》,对帝国主义的暴行进行有力抨击。漆南薰特别强调正在兴起的五卅运动乃是中国人民“争生存权”之斗争,这对当时的群众斗争是具有推动作用的。
◎《经济侵略下之中国》一书不同版本的封面
五卅运动爆发后不久,郭沫若去了当时的革命运动中心广东,一度担任广东大学文科学院院长,漆南薰则于此前回到了四川重庆。当郭沫若向他打来电报并邮寄聘书,请他担任广东大学经济学教授时,漆南薰则执意留在重庆,坚持同家乡人民一道进行反帝反封建斗争。他担任进步报纸《新蜀报》的主笔,以充满革命激情的政论文章为利剑,刺向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他还以火一般的激情参加各种实际工作,常常在群众集会上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甚至亲临群众斗争第一线参与指挥战斗。
漆南薰是中国国民党重庆市党部负责人之一,作为国民党的左派,他与中国共产党重庆地方执行委员会领导人亲密合作。他曾应聘为共产党人吴玉章任校长的重庆中法大学中学部教员,讲授政治经济学,还兼任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向时俊师政治部主任,在军中进行政治教育工作。
1927年3月24日,英美等帝国主义于北伐军进驻南京之际,竟以所谓“保护侨民”为借口,调集军舰,炮轰南京城,酿成打死打伤2000余民众的惨案。消息传来,重庆各界人民义愤填膺,在中共重庆地方执行委员会和国民党四川省左派省党部组织领导下,于31日在打枪坝举行“重庆各界反对英美炮击南京市民大会”。漆南薰被推举为大会主席团成员,与杨闇公等中共重庆地委领导人和国民党左派省党部领导人一起负责主持这次大会。漆南薰赶赴会场途中,即有知情人士告知当天的群众集会将有危险,劝他不要赴会。可漆南薰平静地回答道:“我们是要去的,纵有危险,也不打紧。”依然进入会场。当蒋介石反动集团支持下的四川军阀刘湘预先潜伏在会场内的刽子手向与会群众突然发动血腥大屠杀时,漆南薰急趋主席台口制止暴徒行凶,不幸被打倒在台上,后来又被拖到场外,惨死于两路口荒冢之中。
将争取民族的解放与振兴、国家的独立与富强视为己任,并为之奋斗不渝的征程中,漆南薰结束了短暂而光辉的一生,年仅35岁。
1924年归国后,漆南薰执教于上海法政大学。他在毕业论文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入研究中国经济问题,大量搜集相关资料,于1925年10月出版了《经济侵略下之中国》一书。这部唤起中国人民奋起进行反帝反封建斗争、实行民族民主革命的巨著,是中国现代最早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研究中国近代经济问题的著作,揭开了近代中国经济史的新篇章。
《经济侵略下之中国》由“总论”、“各论”和“结论”三部分组成,系统剖析了鸦片战争以来资本帝国主义对中国实行经济侵略的罪行,翔实地揭露了帝国主义剥削、压迫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的真相。其中,“总论”共五章,依次阐述什么叫帝国主义、什么叫资本主义、近代国家组织之解剖、近代资本帝国主义对中国侵略的历史发展及其强迫中国订立之条约的不平等的特质。它突出地显示了本书的一个重要特点,即著者旗帜鲜明地公开宣示,他的这部著作是以马克思学说为“祖述”的:“因为世界上除了马克思派,实无人能将资本帝国主义的真相暴露于外,马克思派实为该主义之照妖镜、锄奸鼎。自此学说一出,那资本帝国主义吃人的凶相,便赤裸裸暴露在我们眼前了。”在那个将马克思主义视为“异端邪说”、把共产主义当作“洪水猛兽”、把共产党污蔑为邪恶势力的年代,尤其是在帝国主义势力麇集的上海,漆南薰如此义正词严地作出上述宣示,充分彰显出他作为坚持真理和正义的刚正学者的大无畏气概。
第二部分“各论”是分门别类的专门论述,共分“商埠论”,“交通论”和“国际投资论”三篇,每篇各有若干章节,对鸦片战争以来世界资本帝国主义国家通过发动侵略战争迫使清政府及北洋军阀政府签订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进行了历史的和系统的条分缕析,从而揭露各资本帝国主义国家强迫中国割地、赔款、开辟通商口岸和商埠、设立租界,并攫取领事裁判权、关税协定权、内河航运权和在我国境内驻兵等特权,强行向中国倾销商品和输出资本,控制中国经济命脉,对中国施行层层经济侵略和主权剥夺,对中国人民进行残酷剥削和强盗般的掠夺,使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和半封建社会的历史真相。
漆南薰在该书的“结论”中,不仅一针见血地揭露出所谓近现代资本帝国主义国家,不过是“外标文明人道之美名,内怀侵略野蛮之实者”。他指出,由于中国土地广袤、人口众多,市场巨大,成为资本帝国主义国家“欲继续其生存发达之最好的理想地”,于是纷纷进入中国,争夺种种经济、政治特权,“他们这一种行动,实如大盗之入我室而搜我财绑我票,使我身家财产荡然无存一样”。结论至此,漆南薰径直向读者发出强烈呼吁:欲救我中国,“须协我亿众之力!出以必死奋斗之精神。建设强有力之国家始获有济!……本书者,即为使我同胞人人皆悉帝国主义之侵略我之戾害,并促之起而奋斗者也!”这番吐露作者心声的话,也正是五卅运动兴起后广大中国人民的迫切愿望。因此,该书一出版即受到广大革命群众的欢迎,不到1个月初版书就销售一空。当年11月出第二版,亦在3个月内售罄。
《经济侵略下之中国》出版后不到两个月,便引起了中国共产党早期青年运动领袖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宣传家萧楚女的关注。他怀着敬意和诚恳友善的态度,在当年12月出版的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中央机关刊物《中国青年》第105期上发表《评〈经济侵略下之中国〉》,从该书的价值和对当时革命运动的现实意义两个方面给予了较高评价,称此书“实为目下中国一般国民——尤其是青年的革命者所应当人手一卷的书”。与此同时,萧楚女对这本书中一些“使人引为遗憾的地方”和“不大好的毛病”,也提出了友善而中肯的批评意见。
当时,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才刚刚开始,中国共产党还处于幼年时期,正在探求马克思主义原理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途径,在这种情况下,很难要求漆南薰这部早期马克思主义的中国近代经济著作没有任何瑕疵。尽管有些“遗憾”与“毛病”,毕竟瑕不掩瑜,《经济侵略下之中国》仍然是当时渴望求得革命真理的青年人迫不及待阅读的一本好书,一本将广大进步青年引向革命之路的好书。这本书也是漆南薰遗留下来的一份值得珍惜的宝贵精神财富。
◎1926年任《新蜀报》主笔时的漆南薰
1925年冬,漆南薰回四川后,担任重庆《新蜀报》主笔。这期间,他撰写了大量政论文章。在文章中,他不仅以犀利的笔锋,痛快淋漓地揭露了帝国主义勾结封建军阀残酷统治和压榨中国人民的罪行,还以严谨的科学论证、深入浅出的文字,论述了中国民主革命的对象、任务、对外政策等许多重大问题,系统地解释了孙中山先生提出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和新三民主义的真义。
◎1987年出版的《漆南薰遗著选编》封面,书名为邓小平题写
◎张秀熟题词
在1926年5月17日的《新蜀报》上,漆南薰发表了题为《谁是我们的敌人》的社论,后来又在《世界大局和中国国民革命》等政论文章中论述了与认清敌友问题相关的内容,从而提出了中国革命的一个根本问题,即必须认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友军。漆南薰指出:我们的敌人“就是以武力压迫我,经济侵略我之各帝国主义国家和甘心充当其走狗之滥军阀”,认清这两个大敌,人民觉醒了,中国革命“便有下手之处了”;我们的友军就是“世界各弱小民族与无产阶级”,就国内来说,进行反对帝国主义及其走狗封建军阀的斗争,还必须重视“有绝大无形势力”的民众,做到“武力与民众相结合”,“使武力渐成为民众化”,“不论农工商学,俱视为好友,一律爱之敬之,唯恐不至”。
关于中国革命的任务,漆南薰认为就是打倒帝国主以坚决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求得民族之解放;打倒封建军阀,以消灭军阀制度。而革命的具体目标,是建立实行孙中山先生的新三民主义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的广东政府那样的革命政权。只有中国人民“奋百折不挠之精神”、“作百战之血斗”,才能完成打倒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两大任务,实现目标。
同时,漆南薰还深刻论述了中国革命联合世界被压迫民族、联合各帝国主义国家内无产阶级和联合苏俄的必要性。其中,他特别强调了中国革命联合苏维埃俄国的重要性。这不仅由于十月革命以后,俄国“内部已由君主专制一变而为民主共产国家”,更重要的是“对外部亦显然去其帝俄时代之侵略性,而为扶助世界农工利益之大福星”。他认为,俄国与各帝国主义国家之利害关系是极端立于冲突地位,势不两立的,加之苏俄当时也面临着英日帝国主义的咄咄进逼,所以,苏俄之敌人,即是压迫我们之敌人,我们之敌人,即是对苏俄之敌人。对中国来说,非联俄无以图存;对苏俄来说,非助我则己之国基莫能巩固。故中国同苏俄的这种联合乃是彼此利害一致之联合,是正义之联合。
漆南薰竭诚维护孙中山制定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维护以国共合作为基础的革命统一战线。他予那些对中国共产党采取“极端攻击”和“毫无容恕”态度的一部分人以严厉的批评。他认为,以反对所谓“赤化”为口实来反对共产主义和共产党都是没有道理的,这是帝国主义及其走狗封建军阀等“腐败势力借以倾轧革新势力的工具”,是“反正义的不正当的分子借以戕害正义分子之手段”。漆南薰认为,从实质来看,真正意义上的“赤化”,“从它最终的目的而论,就是实行共产主义。而共产主义就是解决人类大多数之生活问题”,其“精神所在.就是最高尚之人道主义”,“决不是如我国一般人之宣传为洪水猛兽的”,只是当时没有实行这种主义的条件罢了。至于有的人反对共产党的存在,同样是没有道理的。漆南薰指出,资本主义国家英国、君主国日本,尚容共产党和无产党的存在,何以我国为民主共和国家,集会结社反不能自由?他还反驳了由于中共“亲俄”即加以反对的错误言论,他说:“俄国是以无产阶级为立国之基础,而我国之共产党,是以扶助农工为职志,他们在利害上当然是趋于一致,故视他们为彼此互相亲善则有之,务深曲其辞,说他是苏俄之走狗,则未免诬枉太甚。”
漆南薰牺牲后,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重庆“三·三一”惨案发生仅12天,蒋介石集团便在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大肆屠杀和关押共产党人与革命群众。武汉出版的《中央日报》于1927年4月26日、6月3至6日和25日,连续5次刊登谷万川、封岳菘和萧余等人撰写的关于哀悼漆南薰及其他被杀害的革命烈士、抨击蒋介石集团与四川军阀施行白色恐怖的文章。漆南薰的惨死也惊动了在上海的鲁迅。其时,上海是国民党反动派实行白色恐怖最猖狂的地方,但鲁迅还是在自己主编的《语丝》杂志第四卷第六期上,以对署名瘦莲的《某报剪注》文章加编者“按语”的形式,巧妙地揭露了四川反动军阀与蒋介石集团勾结起来制造重庆“三三一惨案”和残酷杀害漆南薰的真相。
作为漆南薰中学和在日本留学期间的同学与友人,郭沫若在其《学生时代》这部自传体的著作中,叙述了与漆南薰交往的经历。他称赞漆南薰具有“慷慨激昂”的爱国情怀,在他看来,漆南薰的《经济侵略下之中国》是“能使我国同胞,对于资本帝国主义得到一个明确的观念,能于我国前途投出一道光明”的“巨大的著作”。而对漆南薰的牺牲,他感到非常痛惜,在书中写道:如果漆南薰不被杀害,我们国家“关于经济方面的问题,总有许多是由他的手里给我们解答了的吧!”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吴玉章在20世纪50年代撰写革命回忆录时,多次向助手谈及曾经同自己一起战斗过的漆南薰,称其“是个难得的人才,既是政治家,又是理论家”,“漆南薰的思想和著作,影响是很大的,很深远的。他虽不是共产党员,但他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宣传的贡献,是可以与当时我党著名的理论宣传家瞿秋白、恽代英和萧楚女等同志并驾齐驱的”。漆南薰遇难60周年前夕,四川地区革命老前辈张秀熟于1987年2月为即将出版的关于漆南薰在1926年春至1927年初在重庆《新蜀报》发表的政论文选集《漆南薰遗著选编》题词,称漆南薰“是第一个与萧楚女同志配合着站在岷峨高峰向全国大呼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伟大的革命战士”。
新中国成立后,每次“三三一”惨案的纪念大会上,人们总会提起漆南薰的名字。1987年,当地政府在漆南薰的家乡李市镇五斗坎新建了烈士墓,墓园内矗立着聂荣臻元帅题写的“漆树棻烈士永垂不朽”纪念碑。与此同时,中共重庆市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等6个单位编印的《漆南薰遗著选编》正式发行,由党和国家领导人邓小平题写书名,书中附录了7篇由郭沫若、萧楚女等人撰写的有关漆南薰及其著作的回忆和研究文章。
漆南薰炽热的爱国情怀,追求真理的执著精神,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卓越贡献,都将长久徜徉于后人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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