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平 王琳琳
(南昌大学,南昌,330031)
《背影》是我国文学家朱自清先生在1925年创作的散文名篇,是作者根据亲身经历描写自己的父亲,以寄托怀念之情。全文仅1300多个字,朴实无华,但蕴含了作者对父亲的深厚感情。今天的读者依然能深刻体会到作者对父亲的深厚感情。因此,翻译这一作品的重要之处也就在于感情意义的准确传达。评价理论是近二十年来基于系统功能语言学三大元功能中的人际功能/意义的研究发展而提出的理论体系。该体系长于分析语篇中的评价资源。运用该体系不仅有助于分析《背影》的情感意义,从而在理论上加深对原作的欣赏,而且有助于从评价理论角度判断《背影》译文处理中的成败得失,从而为语篇翻译中关于情感意义的评鉴提供科学的依据。Thompson(1996:65)认为,“评价意义是所有语篇意义的核心”。显然,翻译中对评价资源处理的优劣直接反映出译作的质量,翻译像《背影》这样充满深厚感情色彩的作品更应如此。
为此,本文运用评价理论的态度系统对《背影》及其两个英译本的态度资源及翻译做一分析比较,尝试从这一角度鉴别译文在有关处理上的优劣。本文讨论的译文一选自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文学:现代散文卷》(汉英对照)(1998),译文二选自张培基的《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汉英对照)(1999)。
基于系统功能语言学三大元功能的人际功能/意义的深入研究,J.R. Martin于上世纪90年代提出了评价理论,该理论是关于语言中的、尤其是语篇中的态度资源的研究与分析体系,包括态度(Attitude)、介入(Engagement)、级差(Gradation)三个子系统(Martin2000)。其中,态度是最主要的系统和核心成分,指人的心理在受到影响之后对行为、过程、文本、现象等作出的判断、看法和鉴赏等等。在评价系统中,它又被次化为情感(Affect)、判断(Judgment)和鉴赏(Appreciation)三个部分。情感是指人们对行为、文本/过程和现象作出的反应。按其表达方式,可分为品质情感(Affect as “quality”)、过程情感(Affect as “process”)和评注情感(Affect as “comment”);按其类型,又可次化为快乐/非快乐(un/happiness)、安全/非安全(in/security)、满意/非满意(dis/satisfaction)、倾向性/非倾向性(dis/inclination)情感等(王振华2001:17)。判断是指基于社会评判(social esteem)和社会约束(social sanction)评价人的行为。其中,前者与行为规范(normality)、才干(capacity)和坚忍性(tenacity)有关,属道德范畴;后者与真实性(veracity)、正当性(propriety)有关,属法律范畴。鉴赏是指从美学角度对文本/过程及现象作出的评价。它与反应(reaction)、构成(composition)和价值(valuation)有关。以上三种态度意义都可以有肯定与否定两种情形,同时又各有程度高低与显性隐性之分(王振华,马玉蕾2007:20)。介入是关于态度的来源或采用的方式与手法。根据是否涉及他人的态度与观点,可分为自言(monogloss)和借言(heterogloss)两种。自言意即评价性语言不具有对话性,借言则指评价性语言具有对话性。级差系统是关于态度的强弱或程度高低的测量与分析,分为语势(Force)和聚焦(Focus)两种。前者是对可分级的态度进行分析,将强度的高低分为强势(raise)和弱势(lower),一般由程度词语(intensifier),如slightly,a bit,somewhat,really,very等实现;后者是对不可分级的态度进行分级,将范畴的典型性与边缘性分为明显(sharpen)和模糊(soften)两种(Martin 2000;王振华2001)。
近年来,以上分析系统被广泛用于评价语篇的语义组织与结构,并显示出其在挖掘语篇语义组构上的优越性。它不仅有助于分析态度意义本身,还有助于判别态度的表达方式和高低强弱,为分析包括情感在内的语篇态度意义以及讨论原文与译文态度取向及等值问题等提供了有效的方法。
《背影》记叙的是父亲为儿子送行及买橘子的故事。通过这件事,作品记叙了儿子从看不起父亲、嫌父亲狼狈,到看见父亲为了给自己买橘子横过铁轨,艰难地爬上对面月台时的背影而可怜父亲,从而产生态度变化的心理过程。通过对全文态度资源的统计,我们发现,语篇中有多处使用了表示态度意义的词语,方式和强弱也有一定的体现。具体列表如下:
表1 《背影》中的态度资源
表1显示,在全文关于态度的资源中,有35处用于对父亲的评价,其中,表示情感与判断的各有10处,表示鉴赏的有15处。在这些评价中,有6处运用了级差手段以调整态度的强度或明晰性。另外,作品中有10处态度资源用于对“我”的评价,其中情感7处,判断3处。在进行判断时,有2处运用了强度词以增强语势。第三,作品中用于评价家境的态度资源有4处,全部为鉴赏,其中有两处用了级差手段。此外,作品还有4处态度资源用于评价茶房、行李等。由于文章主要描写作者的家事,并采用第一人称的写作手法,态度的表达绝大部分是采用自言的方式进行的,很少使用借言。
从总体上看,文章不长,但共有53处表示态度,而且多集中在“我”和“父亲”之间,以说明“我”对“父亲”的态度。由于这一特点,在这篇散文的翻译中,关于“我”对“父亲”态度的表达是需重点考虑的问题。
于建平和岂丽涛(2007)曾从评价标度的角度将译文与原文之间的评价意义符合度划分为四个级别:(1)等值——译文与原文的评价标度一致;(2)超值——译文的评价标度高于原文;(3)缺值——译文的评价标度低于原文;(4)无值——译文没有译出评价意义。本文将采用这一划分方法,比较和鉴定《背影》的两个英译本对态度意义的翻译。
《背影》以描述“我”对“父亲”的情感为主线,以下我们集中观测原文与译文中“我”对“父亲”的态度意义的表达,并对这方面的各项资源做一比较。
情感资源是体现“我”对“父亲”态度变化的主要成分。原文和译文对有关资源的运用对比分析如下:
表2 原文和译文关于“父亲”情感资源的比较
从表2可以看到,原文共有10处情感意义的表达。原文采用“不放心”表示父亲的担心,译文一采用“afraid”,与原文具有一定的对等意义;译文二未将之译出,属于无值翻译。原文第三段两次用“踌躇”,表示父亲拿不定主意,译文一分别用了“worried”和“hesitation”,其中,“hesitation”的情感意义与原文标度相当,但“worried”存在一定的问题,“踌躇”主要表示“拿不定主意”,并不至于“担心”或“烦恼”,因此译文有所超值;译文二用的“hesitated”和“wavering”与原文标度相当。原文“轻松”表示父亲买回橘子后的感觉,译文一采用“a weight off his mind”,译文二采用“relieved”,均与原文标度相当。原文末段连续使用“伤怀”、“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发之于外”以及“触他之怒”描写父亲因家境颓败而心情压抑。其中,“伤怀”表达父亲的忧伤消沉,译文一采用“depressed”,译文二采用“feeling of deep sorrow”,均与原文标度相当。原文“情不能自已”表示父亲伤感以至无法自制,译文一没有将之译出,属无值翻译;译文二采用“uncontrollable”作定语修饰“feeling of deep sorrow”,与原文标度相当。原文“情郁于中”描写父亲内心的压抑和怒气,译文一采用“irritation”,只表达了“怒气”,未表达出父亲的压抑心情,因而属缺值翻译;译文二采用“pent-up emotion”,较好地传达了原文的情感意义。原文“发之于外”表达父亲对内心抑郁的发泄,译文一采用“vent”,译文二采用“find a vent”,均与原文标度相当。对于原文的“触他之怒”,译文一和译文二分别采用“lost his temper”和“angry”,译文一基本再现了原文的情感意义,译文二因涵盖面广而有所超值。原文最后重复使用“惦记”表达父亲对儿孙的思念,译文一采用“wants to see”,仅仅表达了想见面的意思,并未表达出不断思念之情,因而属于缺值翻译;译文二采用“keeps thinking about”,与原文标度接近。
判断资源是作品中“我”对“父亲”态度的又一重要体现。原文和译文对有关资源的运用对比分析如下:
表3 原文和译文关于“父亲”判断资源的比较
表3显示,原文共有10处判断意义的表达,而译文多处显示表达缺失及不一致,以下逐一分析。
原文“父亲因为事忙”中的“忙”,表达父亲辛苦劳累这一判断意义,两译文均采用“busy”,与原文评价标度一致。原文“仔细”从才干方面评判父亲做事细心,译文一将之转译为表示鉴赏性质的“detailed”,表达的评价意义与原文接近,译文二没有将之译出,属无值翻译。原文“他忙着照看行李”以及“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中的两个“忙着”是对父亲一生忙碌的习性作出判断,两译文都未将之译出。原文“说话不大漂亮”表示“我”认为“父亲”说话不够体面,译文一采用“undignified”,表达的评价意义高于原文,属超值翻译;译文二将之转译为“我”的过程情感“frowned upon”,间接影射父亲说话“不大漂亮”,与原文评价标度相当。原文“迂”表示父亲做事不切实际,译文一没有译出,译文二采用“so impractical”,由于使用“so”增强了语势,表达的评价意义与原文相当。原文“努力”评价了父亲的坚忍不拔,译文一采用“straining”,与原文标度相当;译文二由于在“exertion”前面增加了“enormous”,语势过强,评价标度高于原文,属超值翻译。原文末段“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是评判父亲的才干。译文一采用“succeeded in supporting himself”翻译“独立支持”,只说到了支撑自己,评价意义有所缺值,译文二采用“all on his own”,“all”增强了语势,表达的评价意义略高于原文。对原文“做了许多大事”,译文一采用“did extremely well”,其中“extremely”的使用显然使译文的评价标度高于原文;译文二采用“did achieve quite a few things”,虽然“did”对语势也有所加强,但整体上看,评价标度与原文相当。原文最后“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是在行为规范上对父亲作出隐性评价,译文一采用“gradually changed”,与原文的隐性标度相当;译文二采用“less and less nice with me”,将隐性评价转换为显性,有所超值。
鉴赏资源也是作品中体现“我”对“父亲”态度变化的一个重要方面,其评价作用甚至较前两种更为明确,在多处表现出作者对“父亲”的心理感受。原文和译文对有关资源的运用对比分析如下:
表4 原文和译文关于“父亲”鉴赏资源的比较
表4显示,原文共有15处使用了鉴赏资源评价“父亲”,译文大多数都进行了转换,但存在一些差异,下面逐一分析。
原文中,“我”认为父亲嘱托茶房“直是白托”,这是对父亲行为价值的鉴赏。译文一没有将之译出,译文二采用“utterly useless”,与原文的评价标度相当。原文第五段“父亲是一个胖子”、“他肥胖的身子”以及末段“那肥胖的背影”,均表示对父亲体形的鉴赏,译文一有一处没有译出,在另两处分别用了“stout”、“burly”,与原文的鉴赏意义基本相当;译文二分别采用“fat”、“corpulent”和“corpulent”,均与原文的标度相当。原文“费些事”、“不大难”以及“不容易”,均表达对父亲爬上月台这一行动的复杂性的鉴赏。译文一采用“not easy”翻译“费些事”,评价意义有所缺值,译文二采用“strenuous”,与原文的评价标度相当。译文一采用“not so difficult”翻译“不大难”,评价意义与原文相当;而译文二采用“had little trouble”,高于原文的评价标度,属于超值翻译。对于“不容易”,译文一采用“had trouble”,与原文的评价标度相当;译文二采用“a lot more difficult”,明显高于原文的评价标度。原文“蹒跚”表达对父亲行动不便的判断,译文一采用“waddled”,评价意义与原文相当;译文二采用“hobble”,高于原文的评价标度。原文两次使用“慢慢”表示父亲行动迟缓,译文一均译为“slowly”,与原文的评价标度相当;译文二有一处没有译出,有一处译为“slowly”。原文末段“颓唐”是对父亲的处境的鉴赏,两译文分别采用“come-down”和“downcast”,均与原文的标度相当。最后,父亲信中说:“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其中“身体平安”、“疼痛”、“不便”以及“大去之期不远”是父亲对自己身体状况的评鉴。译文一和译文二均用“all right”表示“身体平安”,分别用“aches”和“pain”表示“疼痛”,用“hard”和“have trouble”表示“不便”, 均与原文的标度相当。对于“大去之期不远”, 译文一用“the end is not far away”与原文的标度基本相当,译文二用“it won’t be long before I depart this life”,其最后两词对鉴赏意义做了明示,有所超值。
根据以上分析,为了便于对结果进行量化处理,我们按照于建平和岂丽涛(2007)的方法,将等值的翻译处理计为1,超值和缺值计为1/2,无值计为0,得出两译文在表达“我”对“父亲”的态度意义时的忠实度。
表5 原文和译文关于“父亲”态度资源的实现情况
从表5可见,总体上说,《背影》的两个译文在表达原文关于“父亲”的评价意义方面均存在问题。译文一的总到位率为72.86%,译文二为74.3%,均存在四分之一以上的缺损。从三种意义的翻译情况看,关于父亲情感方面意义的翻译,译文二优于译文一,分别为85%和75%。关于父亲判断意义的翻译,译文一与译文二均不如人意,均为55%,说明两译者对这类意义的理解和表达偏差较大。关于鉴赏意义的翻译,两译文得分相近且都比较高,分别为83.33%和80%,说明译者对这类意义的理解和表达相对比较到位。
然而,细看译文的情况,得分相近的项目仍有不同的特点。我们不妨进一步观察评价标度出现缺值、超值和无值的具体情况。
表6 译文关于“父亲”态度资源处理中的偏差
表6关于态度资源处理中的偏差显示,虽表5反映译文二总的到位率略高于译文一,但实际处理上,并不比译文一强,这可以在鉴赏意义的翻译上有所显示。而且,从两译文的偏差情况看,除了都存在大致相同的无值处理之外(译文一6次,译文二5次),译文一以缺值为多(4次,译文二没有缺值处理),译文二以超值为多(8次,译文一只有3次)。这说明,除了共同具有无值翻译的问题以外,译文一关于态度意义翻译的偏差主要在缺值问题上,而译文二的问题主要在超值。两者存在相反的义值偏差方向。这一发现告诉我们,仅仅采用数值量化来计算两译文在翻译态度意义时的忠实度虽能够反映态度意义总体的实现情况和偏差大小,但不能找到译文态度意义偏差的原因和特点,对解决如何准确传达态度意义的问题并不能够提供帮助。
另外,关于译文态度意义的讨论,不能片面地只看词语本身的意义,而必须联系语篇的整体意义进行界定,因为,“语篇生产者的主观态度,语篇生产者有意图地为实现某一个计划中的目标而创造一个衔接与连贯的语篇”(Beaugrande和Dressler 1981:7)都会影响语篇中的态度,都可能决定语篇中语言手段、语言表达风格等的采用,主宰并影响着语篇的制作策略及其形式(贾文波2002:30)。例如,在《背影》的原文中,“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尽管表面描写的是父亲的消极情绪,其意图却在于表明,父亲作为一家之主,面对每况愈下的家境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虽然他竭力改变现状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而内心倍感焦灼压抑,同时,也从侧面表现出“我”对父亲的理解以及深深的同情。译文一将“父亲”处理为主语,将原文理解为“父亲需要发泄怨气,因而常常在小事上发脾气”;译文二分别将“他压抑的心情”及“家庭琐事”处理为主语,将原文理解为“他压抑的心情需要发泄,家庭琐事常常激怒了他”。尽管两译文都表达了父亲发怒这一情感,但二者对原文意图的领会不同,再现的效果也就不同。译文一似乎暗含父亲主动发怒这一意思,译文二含有父亲无力控制这一切、他是被动的、是真正的受害者这一意味。因而,从宏观态度上,两译文的义值是不一样的。
有时,在语言风格上的不同处理也会带来态度意义的变化。例如,原文“待我渐渐不同往日”间接地表达“对我没有以前那么好”。译文一保持原作的含蓄,直译为“had gradually changed”,而译文二将原文作了显性处理,译为“less and less nice with me”。在这一处理上的差别显然也影响原文含蓄式的态度意义的传递。
表述重心的变换有时也会影响态度的传递。作者总是根据自己的意图安排表述重心,因此在翻译时,忠实于原文的表述重心意味着忠实于原作的态度。对原文“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这一句,两译文在处理上选择了不同的表述重心。译文一将其处理为主从复句,选择将“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作为主句,将“蹒跚地走到铁道边”作为从句;译文二则将其处理为简单句,选择“我看见他蹒跚地走到铁道边”作为句子的主干,将“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处理为修饰语。原文意在通过描写父亲动作的艰难,以展示父爱的伟大,因而表述重心为“蹒跚地走到铁道边”,从这一态度出发,译文二处理得要比译文一更为高明。
综上所述,评价理论的态度系统有利于我们分析和讨论翻译的原文与译文态度意义的等值问题。但是,将态度系统的指标根据翻译的等值、无值、超值和缺值四种情况进行数字化并计算态度意义的实现程度,未必能够揭示态度意义翻译的内在情况,以及意义偏差的具体原因和特点。另外,由于评价系统本身在具体分析时常常落实在词汇语义上面,而未在宏观上对态度意义提出评定的方法,所以将该理论应用于翻译等值问题讨论中还存在不足之处,需要翻译研究者在实践中予以丰富,方能起到实质性的指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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