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全生
(上海交通大学,上海,200240)
My mother’s name was Mercy Stone Goodwill. She was only thirty years old when she took sick, a boiling hot day, standing there in her back kitchen, making a Malvern pudding for her husband’s supper. A cookery book lay open on the table: “Take some slices of stale bread,” the recipe said, “and one pint of currants; half a pint of raspberries; four ounces of sugar; some sweet cream if available.” Of course she’s divided the recipe in half, there being just the two of them, and what with the scarcity of currants, and Cuyler (my father) being a dainty eater. A pick-and-nibble fellow, she calls him, able to take his food or leave it.
这是小说《斯通家史札记》的开篇段落,见证着当代小说中一种常见的现象:在通常习惯用过去时的地方却使用现在时。在这段文字里,最后两句按语法常规当可继续用过去时:
Of course she’d divided the recipe in half, there being just the two of them, and what with the scarcity of currants, and Cuyler (my father) being a dainty eater. A pick-and-nibble fellow, she called him, able to take his food or leave it.
然而它却舍弃过去时改用现在时,着实令人吃惊、令人困惑、令人不禁要问“为什么?”
曾几何时,小说中横行天下的是过去时。“在过去,几乎每个叙事,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的形式,都是用过去时来叙述的”(Harvey 2006:71)。君不见英美人讲故事习惯以Once upon a time...或Long long ago...开头,接下来的叙事就用过去时完成。君不见《圣经》、荷马史诗、但丁的《神曲》、密尔顿的《失乐园》、笛福和菲尔丁的小说,无一不是用过去时写成。“同样,在19世纪和20世纪初,几乎每部小说在其叙事散文中多半采用过去时”(72)。小说采用过去时是如此的普遍,以至评论家们认为过去时就是“叙事时态”。如德国评论家Käte Hamburger(引自Harvey 2006:73)就认为过去时是“小说叙述时态”,美国评论家Dorrit Cohn也认为,过去时文本“与叙述‘常识’无有二致,‘常识’认为叙事总是针对过去而言”(引自Damsteegt 2005:40)。
然而法国的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 1983)却看得更远、更深。在《零度写作》(“Writing Degree zero”)中,他不仅宣称“过去时是叙事时态,而且宣称它居心不良”(引自Harvey 2006:74)。巴尔特如此宣称,乃是因为他觉得过去时一方面是叙事时态,另一方面又表现出人为的痕迹。他说,“过去时是叙述的基石,一向象征艺术的出场,是仪式文学的一部分。它的功能已不再是时态的功能了”(Barthes 1983:45)。他认为,“过去时就是一操作符号,藉此叙述者将被分解的现实简化为小而纯净的标志,……这一符号的唯一功能就是尽快地将原因和目的串联起来”(同上)。“这么一来,过去时最终表现的就是一种秩序,因而表现的是一种短暂的欣喜。由于有了过去时,现实既不神秘也不荒诞;它是透明的,几乎是大家熟悉的,一次次给收集和把捏在创作者手里,任由他自由巧妙摆布”(46)。可见,在他看来,过去时的“不良用心”,就是它的使用带来了一种秩序,引出了事件的因果关系,故而歪曲了现实。所以他不喜欢这种时态;他假设“在叙述里,当过去时被更少装饰、更生气勃勃、更血肉丰满、更接近口语的形式①(比如现在时或现在完成时)所代替时,文学则浓缩成了存在的贮藏所,而不仅仅是意义的贮藏器”(47);他直言过去时“给做成了明显的谎言”,“它创造了一种可信的内容,但却将此内容炫耀为一种幻想”(同上)。
其他评论家对过去时也有过类似的评介。如Harvey(2006:81)曾说过:“就过去时,我们可以说它是一种记录时态(the tense of record)”。Harvey还指出,“正如巴尔特在《零度写作》中观察到的,过去时意味由一个事件引向另一个事件的连续性。它暗含着因果关系。我们自然会说起‘事件链’,而这类链通常是用过去时写成的报道。……过去时之所以有后果性,乃是因为后果性是我们往后看过去的事件时我们看到的东西:我们有选择地看它们,而且特别注意到事件X引向了事件Y”。另一个评论家Robert Wilson(2007:317)也注意到过去时的后果性:“被叙述的事件,待到叙述时就已经完成了,因此所讲的故事早就有了一个叙事正在移向的结局”。
从这些评论中,我们可以看到,过去时说到底其实是具有封闭性的。叙事就是讲故事,讲述已经发生的故事,而故事是由一个个事件构成的,因此讲故事其实就是回顾一个个已发生的事件。在一个个带回顾性的讲述当中,“一个事件引向另一个事件”,于是“事件链”形成了,于是“原因和目的串联起来”,从而形成了一种秩序。在这等情形之下,过去时作为一种时态,一种与时间相关的东西,它的时态功能还会有吗?当然没有。也因此而当然,用它做成的现实已然被歪曲了。
对过去时评论家们作如是观。对现在时呢,他们又怎么看?
首先,评论家看到越来越多的小说家在用现在时进行叙事。先前,讲故事用什么时态是个“很少有人感兴趣的话题”,不过时过境迁,“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时态成了当今讨论的话题,因为正是在现在,许多小说都是用现在时写成的”(Harvey 2006:71)。Harvey在2006年指出的叙事由过去时转向现在时这一现象,Yagoda在1986年就注意到了。他说:“没有哪个用心的读者未能意识到,现在时正处于支配地位”。
其次,评论家注意到,与过去时相反,现在时具有开放性。早在30多年前,Casparis就注意到现在时叙述从本质上讲是不甚关心因果关系的(引自Casparis 1975:143;Osselton 1982:67)。Casparis(1975:93-4)认为,用现在时来叙述事件,暗示着叙述人没有在心理上把握住这些事件:叙述人没有将自己与事件拉开距离,他或她陷入事件当中,故而不能分析和解释这些事件(引自Damsteegt 2005:43)。大约六年后,Stanzel观察到,“通常而言”,使用现在时的叙事文本比使用过去时的叙事文本好象“更少叙说”(引自Damsteegt 2005:70)。Damsteegt则指出,使用现在时有助于建立一条最清晰的、通达人物心灵的关系(51,52,55)。Wilson(2007:318)也有类似的看法。他说:“使用现在时使得叙述人与人物——尤其是与主人公——的关系更亲近……。同时,它又限制了叙述人的所知,解除了叙述人可能优于人物的特权位置,因为他是随同事件的发生而感受事件的”。前面已提到,Wilson认为使用过去时的后果之一,是它暗含一个预定的结局。如此观之,那么使用现在时就意味着“移除了那个保证”(同上)。此外Fludernik和Yagoda也认为现在时不具预设性而具客观性。前者认为“现在时应该理解为与说话主体一向不结盟的无指示时态”(引自Nielsen 2004:141);后者认为,“过去时利于把我们弄得兴奋异常、晕头昏脑,现在时却精巧地提醒我们它毕竟是个骗人的技巧”,“用过去时描写事件意味着对这一事件承担起一种责任,而‘我是摄像机’的现在时(the I-Am-a-Camera present tense)却给出了不劳而获的纯客观假象”(同上)。尤其值得注意的是,Harvey将现在时视为小说写作的一种创新:“在20世纪的小说实验创新中,现在时是已然繁荣的创新”(2006:74)。他还说,“人们可以轻松地说,在当今世界里,我们更是生活在现在时,生活在分秒之内,生活在没有过去的方式里……或者人们可以说,现在时叙事可以轻松地给人以不确定的、即兴的感觉,就好像宇宙是由瞬间构成的,因此它是符合当代的生活的”(84)。
综述这些评论家的观点,我们可以认为,现在时正好与过去时形成一鲜明的对照:现在时表现客观性,使用它不会带上叙述人的主观臆想,不会带来强加的秩序,不会预设事件之结局,因而不会给无序的世界强加上有序,也不会对现实造成歪曲。因此现在时是开放的,不仅让无序的世界继续持有它的不确定性,而且还令叙事在不确定中进行,甚至便于读者的参与,故而实验派小说家认为它具有革命性。正是因为现在时本质上是开放的,又在叙事上具有这等革命性,因此它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现当代作家,使现在时得以“处于支配地位”。
评论家除了看到现在时“处于支配地位”的趋势并具有开放性外,还就什么情况下使用现在时以及它的叙事功能进行了讨论。
就什么情况下使用现在时,有的评论家是从文类和作家流派展开讨论的。如Yagoda(1986)认为,现在时使用于:(1)“历史现在时”以利于创造一种即时感;(2)未受教育者口头讲述故事;(3)事件发生得太快致使人物感到困惑;(4)描写梦幻;(5)作家想象的场景(比如Ann Beattie②);(6)文学创新者③和“超现实主义作家”(superrealists)写作;(7)电影(当然也包括戏剧);(8)新新闻派(the New Journalism,典型代表为Tom Wolfe④)。Harvey(2006)在回答为什么现在小说使用现在时比过去更为广泛时,也言及现在时被使用的情景。他提到先锋派作家,电视新闻、报纸标题、评论、对事态发展的推测,当代新闻、广告、电影和电视、戏剧、抒情诗。再如Damsteegt在他的讨论中提到:“过去的研究显示,在现代书写文本里,现在时常见于内心独白和其它种类的直接引语和思想里,也见于自由间接引语(FID)、摄影镜头、神话、梦幻(包括倒叙)、表演叙述(包括讲笑话)、人物或场景描写、叙述人的评论、明喻、背景和处境描写、引文引介、概要、说明和舞台提示”(2005:42-43)。在Damsteegt的这一罗列中,我们其实已经看到,评论家不仅仅是从文类和作家流派来讨论这一问题,他们还从叙事学的角度来探讨。Damsteegt本人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
Damsteegt是在Dorrit Cohn,C. P. Casparis和Monika Fludernik研究的基础上,在讨论了“同时叙述”(simultaneous narration⑤)、“表演叙述”(performing narration⑥)和“人物或场景描写”(vignette⑦)之后,提出了“内聚焦意识(Internal Focalization of Awareness,简称IFA)”这个概念,他认为“上述讨论的或提到的现在时解释之种种,不能解释所有的现在时叙述”(2005:58)。在正式界定“内聚焦意识”之前,他解释说:“由于对视角作心理处理意味意识到被视物,所以见于行为报道中的这一技法在这里便被称为内聚焦意识,而这里的介词‘of’意为‘表达’”(60)。他对“内聚焦意识”的定义是:“它是一种内聚焦,此聚焦表达的是某人物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表演一个或多个具体的现象或心理行为,而这些行为是该人物所聚焦的对象”(63)。换言之,当内聚焦表达人物对自己正在发生的行为的意识时,它就是内聚焦意识。在内聚焦意识里,叙述人叙述行为,人物感知该行为,而报道该行为用的是现在时,如此,该报道则暗示当下行为在被实施的瞬间,人物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Damsteegt提出这一概念,一是旨在说明“在内聚焦(比如内心独白或内感官视角(internal sensory perception)里,现在时有利于建立一条看似可直接通达人物心灵的、未经思索的(unmediated)连接线”;二是说明,“在所有的内聚焦中,包括内聚集意识,现在时趋于用于情感上对聚焦人物甚为重要的场合”(39)。Damsteegt据此认为,“现在时因而是一种表达情感的方式”(51)。
在解释现在时在人物心灵与读者之间建立了一条看似直接的联系这一现象时,Damsteegt举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一个内心独白的例子:
“He walked on. Where is my hat, by the way? Must have put it back on the peg. Or hanging upon the floor. Funny, I don’t remember that.”
就此他解释道:“这里,现在时与头一句中的过去时形成对照——叙述者报道行为时用了过去时,而现在时却有利于表达主人公的思想,而且似乎不带半点叙述者的思考”(51)。Damsteegt的结论是:“在书面叙事中,现在时往往暗含与人物心灵的直接联系,而‘内聚焦意识’则表达了人物自己表演的现象和心理行为的模糊意识,它是行为者视角形式之一”(75)。
另一位就小说中的现在时讨论得有声有色的是John Harvey。在《现在时中的小说》(2006)一文中,Harvey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他将现在时与存在主义哲学和先锋派的创作挂上了钩。Harvey认为,在20世纪,现在时首先见于与传统小说大相径庭的小说,其中之一便是萨特的《恶心》。他说,“现在时受到存在主义经典的推崇是毫不奇怪的,因为存在主义指的是一瞬间,非常关注‘存在之现在’(existence now)之无法无天的却又非常重要的瞬间”(2006:75)。在Harvey看来,不仅60年前的小说使用现在时具有革命性,而且60年后的今天也依然具有革命性。他说:“毫无疑问,它依然操作得很好,”“巴尔特和创新小说家寄于现在时的希望还没有完全实现”(76)。Harvey特别提到诗歌中使用现在时的情况,认为人们甚至可以称现在时为诗歌时态和宣称情感的时态。他说,“如果很多诗歌是用所谓的抒情时写成的,这乃是部分因为这一时态是讲话时态(address tense)——对某人说某事的时态。但是,现在时又是宣称情感的时态——我们在信件里和文件交往中就使用现在时,小说人物也使用现在时,在对话里,也在书信体小说的信件中”(78)。此外,Harvey还提到叙事中使用现在时可能让人更容易产生直接讲话的感觉,感到作者就在我们耳边说话(同上)。
还有一人的研究值得称道,那就是Fleischman。他的研究吸引人之处,在于他是从文本语言学的角度来讨论文学作品中使用现在时的情况。在《时态和叙述性》一书中,他开篇就依据Reichenbach提出的模式将“时态”界定为“时间定位的语法化”(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 location in time)。他说,“尤其是,时态涉及句中或话语里与参照时间相关的情景定位。此参照时间通常是讲话的那一刻,但也可能是一虚假时间点(a surrogate temporal anchor),间接联系于讲话的那一刻,或者由该话语习惯建立。和其他的与动词相关的语法范畴(如体、语态、语气、证明度(evidentiality))不同,时态表示关系,这是因为它至少涉及两个时刻(二者有时完全或部分巧合)”(Fleischman 1990:15)。
Fleischman还将“现在”分为两种。他说,“从内在结构来说,叙事作品有两个时间框架:讲故事的时间和认为故事之事件发生的时间。我分别称之为‘说者现在’和‘故事现在’”(125)。他提出“每个文本都有一个说者,而每个叙述行为涉及两个时间平面;说者和听者之现在和被叙述事件之过去”(127)。用Reichenbach的时态模式来看,这意味着说者向后看一种经历,并将它化入事件顺序中,但视角却是说者之现在,而这直接或间接地起到了为这些事件确立一个时间指涉点的作用。
下面,我们用Fleischman的理论和Damsteegt的“内聚焦意识”之说,来解读《斯通家史札记》中使用现在时的状况及其叙事功能。
《斯通家史札记》这部小说叙述的是一个人从生到死的经历,从这一意义上说,它是部自传。但实际上,它不是纯然地“我”说“我”;它还有“我”说“他”,“他”说“我”,“第一和第三人称叙述迅速更换”,而且第一人称叙述者居然能说自己的生,还能道自己的死,为此有评论家认为它是部“虚构自传”(fictional autobiography)(Roy 2003:114;Weese 2006:90-91)。尽管“自传是一捉摸不定、模棱两可的文类,很难界定”,可还是有人给出了非常好的定义:“由真实的人写成的回顾式的散文叙事,涉及自己经历,关注自己的生活,尤其是其人格的故事”(Shen和Xu 2007:44)。小说中,让人“一次次想起”《斯通家史札记》为自传这一文类的,是“标题、家谱、目录、开篇称‘我的’和‘我’,中间插入标有小说人物的照片、以及多少带上点时间顺序的由生至死的叙事”(Roy 2003:114)。然而,不管它是真正的自传也好,还是“虚构自传”也罢,它都理当以回顾的方式,记载某人的生活经历,叙述的是已发生的事件,这也就是说,按通常的做法,它应该用过去时来叙述。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请看下面的统计⑧:
小说第1~3章段落时态表
这里我们看到,小说平均每章68%的段落使用现在时叙述,如算上纯粹由信件构成的第六章,这个百分数还要大。小说使用现在时如此之广,以至我们基本可以说它是一部用现在时写成的小说。也就是说,《斯通家史札记》是一部用现在时进行叙述的虚构自传。
前面提到,Fleischman依据Reichenbach提出的模式,将“时态”界定为“时间定位的语法化”,而且将“现在”分为“说者现在”和“故事现在”两类。那么,《斯通家史札记》中“时态”的语法化定位于哪一时间呢?它的“现在”是指“讲故事的时间”呢还是指“认为故事之事件发生的时间”?也即是“说者现在”呢还是“故事现在”?我们只要分析一些例子,就可以看到《斯通家史札记》中“时态”的语法化是定位于说者说话的时刻,它的“现在”是“说者现在”。请看下面的例子:
例1:(1) She eats it [the buttered bead] fresh from the oven, slice after slice, sometimes not bothering with the knife, just tearing it off in handfuls. (2) One day, alone in this kitchen, she consumed an entire loaf between noon and supper. (3) (One of the loaves burned, she explained to her husband, anxious to account for the missing bread—as though a man of my father’s dreamy disposition would notice so small an item, as though any man would notice such a thing.) (4) Frequently she sprinkles sugar on top of the buttered bread. (6)
本例中,句(1)和句(4)用的是现在时,表示的是说者的当下说话时刻。句(2)和句(3)用的是过去时,表示的不是说者的当下说话时刻,而是在此之前的时刻。句(2)中的one day这一时间状语明确表示所叙述的事件与句(1)所叙述的事件不同时;它属于(相对于说者的说话时刻而言的)过去。句(3)与此同理,故用括号标出所叙述的事件发生于过去。
例2:It was an early evening when she heard this declaration, a Monday like today. She had been standing beside the Goodwills’ kitchen door, a basket of early lilacs in her arms, a neighborly offering. (In truth, she finds it hard to stay away; the houses of the newly married, she senses, are under a kind of enchantment, the air more tender than in other households, the voices softer, the makeshift curtains and cheap rugs brave and bright in their accommodation.) The Goodwills’ kitchen window was wide open to the fresh spring breezes. (16-17)
本例讲的是过去某星期一发生的事情(这一点从a Monday like today这一短语看得清清楚楚),所以用过去时。但与上例不同,本例中的括号部分是说者的评论(这一点“In truth”表示得明明白白),故而用现在时。
例3:(1) She likes giving Mercy things. (2) Only last spring, while cleaning house, she came across an old tinware jelly mold, and this is the vessel Mercy uses today to provide shape for her Malvern pudding. (3) She gives Mercy flowers from her garden, sweet peas, nicotiana, dianthus, candytuft, snapdragons... (4) At Christmas she gave her a bar of heliotrope soap fresh in its paper wrapper, and once, out of the blue, a hairpin glass trimmed with ribbon. (6) These objects, passing out of her hands into Mercy’s, seem momentarily ringed with light, though the phrases she employs along with her gift-giving are calculated to diminish her generosity. (10)
本例中,出现了涉及过去的时间状语“only last spring”和“at Christmas”用的是过去时。非常有意思的是句(2):前一部分因了only last spring而用过去时,后一部分因了today,而且还因为它表示说者在发议论(and this is ...),故而用现在时。
例4:When, in 1903, he married Mercy Stone, my father knew nothing of women, the hills and valleys of their bodies or the bent of their minds, and he had no idea at all how to organize a household, where to begin, what might be expected. (33)
本例中因了in 1903而用过去时,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本章(即第一章)的标题为“Birth,1905”,也就是说,说者的当下说话时刻是1905,因此1903属于过去。
实际上,小说中各章标题所示的时间都被视为说者的当下说话时刻。请看以下几例:
例5:The time is autumn, 1916, and twelve out of the fourteen students enrolled in Introductory Botany are young women. (42)
例6:Professor Barker Flett in 1916 is at the end of his Winnipeg chapter. His mother is dead. His faith is exhausted. (72)
此两例均源自小说的第二章,该章的标题为“Childhood,1916”,因此本例中因了1916而用现在时。若先于1916,则用过去时,如:
例7:Never was happiness more firmly in his grasp as in the summer of 1905, his twenty-second year, ... (45)
下例也源自第二章;它最具代表性:前后两段话,1916年的事用现在时,之前的就用过去时。
例8:Winnipeg in the year 1916 is an agreeable place. One can live a decent life in this city—despite its geographic isolation, despite the war across the ocean....
Increasingly, though, the city is growing mannerly. A series of wide, new boulevards has been proposed, and an immense new legislative building in the neo-classical style is underway. Ground was broken back in the year 1913. The vast amounts of stone required for this ambitious undertaking have kept the Tyndall Quarry working full-tilt and the stonecutters steadily employed and well out of the Kaiser’s reach. (68)
我们再来看看第三章的情形,它的标题为“Marriage,1927”。
例9:At the Lawrence County Businessmen’s Luncheon last winter he spoke for sixty minutes without notes, his remarkable tenor instrument never seeming to tire. (86)
But Cuyler Goodwill’s longest oration, his longest by far, took place in the year 1916 aboard a train traveling between Winnipeg, Manitoba, and Bloomington, Indiana, a distance of some thirteen hundred miles. (86)
本例前一段话中,last winter相对于本章的标题所示,当指1926年(这在下面的例10中标示得很清楚:“last year, 1926”),即先于说者的当下说话时刻1927年,故而用过去时。而in the year of 1916是说者在第二章里的当下说话时刻,因此也就用过去时。
我们再看下面两例:
例10:(1) He has, after all, in his life as a quarryman, seen star drills give way to steam channelers, and hand-powered cross-cut saws to mechanized gang saws. (2) Back in the year 1916 he had been hired as a carver for the Indiana Limestone Company and he is now a principal partner in his own subcontracting form. (3) He has seen limestone overtake softer sandstones as the nation’s favored building material. (4) (Last year, 1926, 13 million cubic feet of Indiana limestone were quarried and sold, much of it for the dazzling new monuments of New York City and Washington D.C.) (5) One thing leads to the next, that’s life. (92)
例11:Today, when he sits down and writes Daisy a letter of good wishes for the future, he encloses a bank draft for10,000, explaining that this was the amount realized from the sale of his mother’s florist business in 1916, quadrupled now by judicious investment. (113)
例10中,句(2)的前半句和句(4)因分别出现了时间状语back in the year 1916和last year,1926,表示所叙述的事件先于说者的当下说话时刻1927年,用的是过去时,而句(2)的后半句出现了now,指的就是说者的当下说话时刻,因此用现在时。句(1)出现了in his life,因而用现在完成时。句(3)所叙述的事件当是与句(1)的叙述并列,也用现在完成时。句(5)是说者在发评论,故用现在时。例11与此相同,出现了in 1916的部分用过去时,而出现today的部分用现在时。
从上面各例(这类例子在小说中俯拾皆是)我们看到,作者显然是将小说中各章标题所示的时间视为说者的当下说话时刻,即视它们为“现在”。小说各章的标题依次如下:Birth, 1905; Childhood, 1916; Marriage, 1927; Love, 1936; Motherhood, 1947; Work, 1955-1964; Sorrow, 1965; Ease, 1977; Illness and Decline, 1985; Death。这些标题都有一个具体的时间⑨,唯独第十章没有。为何?因为作者根本就不想告诉读者。请看这一章的开头:
Daisy (Goodwill) Flett Peacefully, on _, in the month of _ in the year 199_ at Canary Palms Rest Home, Sarasota, Florida, after a long illness patiently borne.
这里,我们看不到女主人公黛西的具体去世时间;我们只知道她死于20世纪90年代的某年某月某日。死亡是一种完结,一种结局,一种定论。人死了,也就终结了。死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某秒,也就意味终结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某秒,即所谓一了百了,不复存在,没有了现在。如果死亡没有具体的时间,也就是说我们不知道终结于何时,那么死亡就还处在过程当中,处在持续时间里,即表现为现在。换言之,小说作者是将最后一章也当作现在来描写的。
作者的这种处理——即将每一章都视为现在,必定将读者引入一个接一个的现在,也就是延绵的现在。读者若再想到小说标题中的“日记”一词⑩,倒是完全可以将这十章读作十篇日记的,因为日记就是用现在时来记叙的。否则小说作者何以称它为“日记”呢?而且读者这样读并不影响它是部自传,因为在现在的人看来,自传的范畴已延伸了。正如Ayers(1999:78)所言,“如今,除了‘公然宣布的’自传外,还有日记、信件,更不用说小说,也被认为是自传式写作……。就自传的定义而言,如今更为重要的,是探索个人身份(personal identity)以及记忆和当下意识(present consciousness)之间的相互作用这等因素”。Ayers所说的两个因素,前者涉及自传的内容,后者涉及自传的形态。《斯通家史札记》的确就是一部这样的自传:小说里,我们看到了黛西在苦苦探索她的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的身份,也听到了说者(叙述人)以作者说的“日记”的形式在当下意识中叙说往事的情景。如果说有哪一种书写形式最能反映“记忆和当下意识之间的相互作用”,日记是非它莫属了,因为日记的“记”是在当下进行的,而所记的却是已发生的,也就是说是用当下的意识记下发生的事,于是记忆和当下意识就产生了相互作用。就《斯通家史札记》这部小说的现在时作如是观,我们就破解了小说原文标题中diaries一词的含义。
前文中,我们提到Harvey认为,书信体小说叙事使用现在时,可让人感到直接讲话的感觉,感到作者就在我们耳边说话。这一感觉,作为读者的我们在读《斯通家史札记》时,也体验得到。小说中,由于说者的时间定位于现在,其交流的对象读者也就被定位于现在。Abbott(1982:20)曾经撰文讨论过日记小说。他认为日记小说有两大吸引人之处,“第一个是即时性(immediacy)效果:即身临其境的幻觉,在事件和表现该事件之间,不存在时间隔阂。”他甚至称此为“常常被人说起的、非回顾性写作的长处之一”(同上)。日记写作之所以是非回顾性的,乃是因为日记“作者刚刚退身于该事件,记载它时时间上只允许倾注大热情少判断(perspective)”(21)。所谓少判断,是指日记作者由于时间的短促,他刚从事件中出来,不及顾及表达自己的观点或说判断,因为他的心还在事件当中,不能拉开与事件的距离。这就是前面提到的Casparis于三十年前就提出的观点:用现在时来叙述事件,暗示着叙述人没有在心理上把握住这些事件,因为叙述人没有将自己与事件拉开距离,他或她陷入事件当中,故而不能分析和解释这些事件。倘若《斯通家史札记》中全部用过去时来叙事,那么它就是回顾性的写作了,也就意味着叙述人在心理上把握住了所叙述的事件,而这带来的结果,依照巴尔特的看法,就是给事件加上了一种秩序,引出了事件的因果关系,故而歪曲了事实。如今《斯通家史札记》大部分用现在时叙事,每一章可以读作一篇日记,它便像一部日记小说,成了记事性而非回顾性写作,因此也就能见到Abbott说的三大功能之首——摹仿功能。
在前面的例子分析中,我们看到的是《斯通家史札记》使用现在时是以说者的当下说话时刻来确立现在的,即如说者是在1905年说话就以1905年为现在,在1916年说话就以1916年为现在,如此等等。但是这并没有回答本文篇首提出的问题,即为什么最后两句改用现在时?这段文字中,前面几句全是过去时,表示所叙述的事件是在说者的当下说话时刻之前发生的,同时也表示出说者是以回顾性的方式叙说,与所叙述事件拉开了距离。但最后两句突然改用现在时,说者与所叙述事件的距离就拉近了,因为它(仿佛)就发生在说者的当下说话时刻(——这是现在时所设定的),与说者就产生了联系。至少,从of course的使用来看,我们知道这是说者在发评论。而接下来的(即最后)一句则是典型的自由间接引话(FID),以Damsteegt的理论看,它就是内聚焦意识。这里,聚焦人物是“她”(即黛西的母亲),而“她”此刻最最关心的是“他”(即她丈夫)的吃多吃少。这里,现在时的使用成了读者“直接通达人物心灵”的连接线。
我们再来看下述几例。
例12:He was changed... He had no learning, knew little of history or of literature, had never been told that men in medieval times were put to bed with a disease called lovesickness, which was nothing more than a metaphysical assault too strange and powerful to be absorbed by simple flesh.
All day, at work in the quarry, breathing in clouds of mineral dust, my father thinks of his Mercy, the creases and secrets of her body, her fleshy globes and clefts, her hair, her scent, her way of turning toward him, offering herself—first bashfully, then finding a freer ease of movement. She sighs as their bodies join—this is true, he cannot deny it—but he loves even her sigh, its exhaustion and surrender. (34)
本例是小说第一章的第87和88段。小说中,77段到87段说的是“他”(黛西的父亲)和“她”(黛西的母亲)的相识、结婚及因结婚而“变了个人”,用的都是过去时。88段中的“整天”(all day)并未交代是哪一天,但从上文看,显然是指“他”在采石场干活的某一天,即是说是过去的事,但作者却使用了现在时,因为这时聚焦人物是“他”,也就是说是从“他”的视角来叙述“他”对性爱的感受,而这又是因为在“他”1903年结婚之前,“他”对女人一无所知,对女人身上的“峰”呀“谷”呀什么的,脑子里怎么想的,也都一无所知(When, in 1903, he married Mercy Stone, my father knew nothing of women, the hills and valleys of their bodies or the bent of their minds, ...)(33)。所以,这里的现在时也是读者“直接通达人物心灵”的连接线。
例13:At that moment she feels a helpless sneeze coming on—her old allergy to feather pillows. The sneeze is loud, powerful, sudden, an explosion that closes her throat and forces her eyes shut for a fraction of a second. When she opens them again, Harold is no longer on the window sill. All she sees is an empty rectangle of glaring light. A splinter of time passes, too small and quiet to register in the brain; she blinks back her disbelief, and then hears a bang, a crashing sound like a melon splitting, a wet injurious noise followed by the screaming of children and the sound of people running in the street. (119-120)
She remembers that she lay flat on the bed for at least a minute before she got up to investigate. (120)
这是第三章的最后两段,说的是黛西和她丈夫在法国度蜜月时她丈夫从房间的窗台上跳下自杀的情景。虽然前一段的开头用了at that moment,因此理当用过去时,但我们见到的却是现在时,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整个叙事都是从黛西的视角来进行的。这些文字实际是黛西的回忆——这一点后一段文字说得明明白白。在这里,读者同样可以借助现在时来窥见黛西的心态:因为对丈夫没有真爱——她甚至称他为“陌生人”(this stranger)(119),她嫁给他至多是为了改造他(She honestly believes she can change him... This, in fact, is her whole reason for marrying him ...)(117),所以对他的自杀就多少显得有些冷漠。
从以上的讨论中,我们看到《斯通家史札记》使用现在时叙事,有利于读者将它读作日记式虚构自传,有利于吸引读者即时感受叙述人讲述故事,也有利于读者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啊,现在时,说者的现在,读者的现在,共同感受的现在。
附注:
① 巴尔特认为过去时“在法语口语中不太用”(obsolete in spoken French)(Barthes 1983:45)。
② 据Yagoda(1986)说,Ann Beattie曾告诉他,她想象场景非常栩栩如生,以至只将“自己好像看见的”写在纸上。
③ Yagoda列举的文学创新者为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伊塔罗·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和唐纳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这三人现在被视为典型的后现代作家。
④ Yagoda认为Wolfe称“新新闻派”有一主要的写作技法,名曰“状态细节”(status details)法:“每天的手势,习惯,举止,风俗,家具款式,服饰,装饰,旅行方式,饮食,家政,对待孩子、佣人、上司、下属和同伴的态度,加上各种脸色、目光和姿势,走路风格,以及可能存在于场景中的其它象征细节。”此外,Yagoda认为前面提到的“我是摄像机”技法也即“新新闻派”的技法。
⑤ simultaneous narration是Dorrit Cohn提出的概念。依据她的看法,“同时叙述”是指在事件发生时进行的叙事(Damsteegt 2005:41)。
⑥ performing narration虽不是C. P. Casparis提出的概念,但与他提出的三个概念——“情感叙述”、“情感兼动情叙述”和“动情叙述”(emotive narration,emotive-cum-affective narration,and affective narration)——有关。Damsteegt称这三种叙述“当归属于表演一类”(44)。从这三个概念可以看出,“表演叙述”与情感是紧密相连的。
⑦ vignette是Monika Fludernik提出的概念,她将此叙述技法界定为“情节的停顿”。她是在讨论Susan Sontag的小说《火山情人》(1992)中的一段文字时使用这一术语的。此小说以“不成体系的方式”交替使用现在时和过去时(Damsteegt 2005:49)。
⑧ 本统计计算段落和确立时态时考虑了以下因素:(1)段落以自然段落计算,但小说人物对话的段落以对话次数计,每次计为一个段落,而且将它确立为过去时,因为出现了he/she said这样的文字;(2)第二章中出现了信件,每一信件计为一段落,并确立为现在时。
⑨ 第六章为“1955~1964”,可能是因为这一章全部由信件构成,然而常识告诉我们,写信就是用现在时的,因此这一段时间还是指“现在”。
⑩ 中国学者王玲、秦明利在评论这部小说时,将这部小说译为《斯通日记》,似乎更接近于英文原意,但小说中我们却看不到日记,所以它不是日记体小说。(虽然小说中提到黛西曾写过日记,但她的旅行日记在和巴克结婚之前就已遗失了。)而此小说的中文版译者刘新民先生将它译为《斯通家史札记》,然而“札记”者,读书时摘记的要点和心得也;虽然它的目录明显记着女主人公黛西从出生到死亡的一生经历,可内容更多的是涉及黛西的亲人和朋友,所以倒更像是“斯通家史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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