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涓
能见证一个作家步步向他期待的目标前行,对编辑是件欣慰的事。白海桀的第一部中篇小说《音德儿达坂的冰雪》在《青海湖》上刊发,距今已经15年了。在这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岁月里,他的创作态势有如“井喷”,势不可挡地涌入我们的视野,令每一个想谈论他作品的人都有些无从下手,不知所措。很多时候我打算探究这眼井,都会觉得它深不见底,目不能测。它似乎潜伏着巨大的能量,预示一次比一次的喷发会更猛烈,更精彩,更波澜壮阔。
《神鹰》是海桀新近创作,发表在《十月》2009年5期的中篇小说。故事发生的时间定格在新中国成立初始,一个需要我们透过历史的星空去遥望的年代。在大西北黄河沿岸少数民族混居地,一小队解放军侦察兵为保护当地寺院的金子与土匪生死战斗最后英勇牺牲的故事。在这个貌似并不复杂的故事中,却暗含着作者的良苦用心。首先是作者试图以一种更逼真的手法,来直面人性的温度。很显然,主人公肖洋是作者着力打造的人物。出身于商贾之家,受过学校教育又精通英文的肖洋,一出场就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气质与行为。他怀着对革命的向往投身革命队伍,却因模糊的家庭背景不时受到革命的质疑,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对革命的热情,他在战斗中立下战功,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心中的革命信仰。而侦察兵刘骏则是出生在大山深处猎户的儿子,不同的成长背景形成了他们性格的鲜明反差。在肖洋身上飘逸出的小资情调常常招致刘骏的反感,俩人的摩擦由此产生。出乎我们以往阅读经验的是,当肖洋发现身负重伤的刘骏前去救援时,俩人的疏离并没有因此化解,对肖洋的不信任就像一个死结牢牢地拴在刘骏心里。更令我们惊讶的是,刘骏在自己生命即将终止的一刻,心里仍旧释放的是对战友的怀疑,并把自己这种猜疑当做事实在首长面前咬了肖洋一口。作者在这个人物身上尖锐地亮出了人性复杂而隐秘的一面。作者用来测试人性的另一个人物是向导贺虎。按理说贺虎系上级机关所派,有一定的保险系数,然而当一袋金子这个巨大的财富横在面前时,人性中自私、贪婪甚至残忍的一面便袒露无遗。为了将金子据为己有,他不惜杀害了康抗,又和小顺子同归于尽。与他们相比,被作者浓妆重彩的肖洋,同样因为金子,再一次被怀疑的阴影笼罩,却最终用生命的代价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赎回了人的尊严。小说可贵的是,作者在这个平凡的人物身上绽放了英雄的光芒,突破了以往文学作品对英雄形象的叙写模式,使英雄真正回归到了人性的本位。饱满鲜活,真实可信。其次,作者刻意在这个围绕夺金的故事里,书写了民族团结的久远历史。小说中人民解放军与少数民族群众由陌生到相知再到相敬的故事箭头,直抵它的精神内核。为此作者特别设计了藏族妇女梅朵救治受伤的肖洋的情节。特别是小说的结尾,将此意蕴融为一体,宛若一幅深情悲壮的油画。极具震撼人心的力量。
热烈的阳光从树冠穿进林间,温暖地照耀在肖洋身上,微风轻拂,百鸟鸣唱。连长手中的金沙金光闪烁,肖洋安详地合上了双眼……远处的元丰寺,桑烟升腾,法号轰鸣,在僧众超度英灵的诵经声中,一只神鹰展翅飞翔在太阳红色的光芒中
难怪这篇小说一面世,就被改编成了电影。近几年来,海桀越来越频繁地在文学与影像之间游走,他的小说也随之越来越多地注入了影像的元素。理性节制的人物对话,缜密精细的情节布局,丝丝相扣,波澜起伏。尤其在《神鹰》这个距离我们已十分遥远的故事里,充分显示了海桀非凡的叙事潜能与想象才情。就像海登·怀特所言:“任何历史叙事都是创作主体的个人化叙事,任何历史事实都是在想象中重生。”
电影《驴皮影》是我看过的海桀影片中最好的一部。一个农村宽大的打麦场的夜晚,几百个男女老幼聚在一起,满脸如醉如痴和密集响亮的掌声都向我们证实了这是皮影戏辉煌的年代。这是影片开始的一幕,也正是主人公皮影的父亲辉煌的时刻。他已经是远近闻名皮影世家的第六代传人,深谙皮影艺术之绝技。专用驴皮雕刻出来的人物栩栩如生,表演时能让人物的每处关节都能活动。然而,他的这一绝技并没有传给自己的儿子,相反,却在儿子的婚事上遭受刺激不幸离世。直到此时,年轻的儿子才真正明白皮影戏在父亲生命中的位置。他虽然没有学到皮影戏的绝技,却承接了父亲对皮影艺术的深挚情感。但皮影并没有父亲幸运,他赶上了中国社会的变革时代。先是农村土地承包,过去光演皮影戏就能挣工分的光景一去不返,生存压力使他的戏班子四分五裂。接着,外来文化的进入和日益丰富的文化生活使皮影迅速淡出了人们的眼球。曾经因为皮影戏而相爱的妻子也表现出了对皮影戏的冷漠,家庭矛盾日益激化。时代的变化令皮影猝不及防,他失落、怅然、痛心甚至愤怒,然而,在时代巨大的车轮面前,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无济于事。此时,剧情的悲剧性一路向着极致奔去。他苦心积虑编出的新戏无人问津,翘首盼望的县文艺汇演也被取消,村文化站名存实亡,祖辈传下来的驴皮影也被徒弟偷偷卖掉,演戏的道具也在火灾中化为灰烬。皮影的痛楚与绝望在步步升级,最终,影片在祖传的驴皮影失而复得的情景中戛然而止。这是影片的亮点,是整部影片的意蕴指向,意味着具有悠久历史的传统文化生命不会终止。为此,影片还用皮影儿子对皮影戏的迷恋来预示传统文化的代代传承。尽管如此,巨大的伤怀依然在我们的心中久久弥漫,每个人都明白,时代向前行进的力量终究会令我们曾经沉迷的东西渐行渐远,终究会将它们送到历史的深处,成为博物馆里永恒的记忆。这是时代的伤怀,谁也无法阻止。
影片的拍摄背景选在陕北,土黄色的山梁,贫瘠的村落和窑洞,回荡着苍凉的陕北民调,恰到好处地衬托了影片的主旨,使影片飘溢出独特的气韵。从这部影片中,我们可以清晰地触摸到海桀对影视创作新的领悟和实践。他以往影片中毛糙和生硬的部分如今已经变得光滑和丰润,视觉性逐渐放大,细节设计更加灵动。比如皮影在县文化馆长面前,几次想把放在上衣口袋的场地费收据拿出来那个欲言又止的样子就非常出彩。当然,海桀是个编剧,一部影片是否完美,还得取决导演的才华。
实现从小说到影视创作的跨越并非容易。我们知道,小说依赖创作者的修养和底蕴,影视却更多依赖才智和技巧。作家马原认为:电影最初的确是从文学中走出来的,它跟文学最近的部分是叙事。但是如果电影在它的黄金季节里面还与文学贴得太近,那就会很悲惨。虽然这话有些言过其实,但当一个伟大的读图和经济全球化时代来到我们面前的时候,传统的叙事方式与美学特征正在慢慢消解,因此,影视创作未来的路途布满挑战和探索。
无论小说或影视,海桀今天都已站在了自己创作的制高点上,他完全可以细细打量一下这些果实,以便在往后更宏阔的想象中,选取更优质的材料来搭建作品的灵魂维度,并让每一个文字都熠熠闪光。但他不会止步,一种来自于大地的隐秘力量正在他心中旺盛生长,将引领他继续向着人类生存的那些复杂领域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