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林
焗油的牛
老杨看见我时,两只小眼闪着异样的光。
老杨把手伸进牛贩子的袖子里,比画了一下。
我知道,他出了一个极低的价,试探牛贩子的反映。
牛贩子愣了半天,他说拉倒吧,跟我做生意,不需要搞得神神秘秘——我这可是正宗的“黑白花”,难道还怕脱不了手?
牛贩子说了一个让老杨的耳朵“轰隆”一响的价。
老杨便围着我前前后后地转,掰开我的嘴看看牙口,又捏了捏我肚子上的肌肉,掀起我的蹄子看看有没有铲过的痕迹。
最后,老杨拿了把笤帚把我身上的草屑扫净,问:“花花,愿不愿意跟老爹过好日子?”
老杨说话的声音绵绵糯糯,腻得我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老杨搂着我的脖子,这个亲密的动作正好让我闻得着他干净外衣里透出的汗味烟味还有别的什么气味。
我闻不惯老杨身上的这种气味,“哞”地叫了一声。
老杨惊惶地往旁边让了让。
这个时候,我看见牛贩了淡淡地笑了笑,暗暗地努努嘴。
一个人就走过来了,他也掰开我的嘴看看我的牙口,又捏了捏我肚子上的肌肉,掀起我的蹄子看看有没有被铲过的痕迹。
老杨警惕地瞪着眼。
那个人折腾半天,脖子一扬,问:“多少钱?”
老杨心里一喜,这个人,肯定是把他当牛贩子了,老杨把手伸进那个人的袖子里,伸手比画了个价格。
那个人一愣,显然,他闹不明白老杨那几根手指比画出来的是多大的数目。
老杨有点失望,最后试探着说了一个隐语:“五月半的黄豆。”
五月半的黄豆都种到地里去了,都发芽了。
那个人就知道了,老杨说的,是个“9”。
9000。
那个人又掰开我的嘴看看我的牙口,又捏了捏我肚子上的肌肉,掀起我的蹄子看看有没有被铲过的痕迹。
最后,拍拍手,从破棉袄里掏出一叠钱。
“你想买?”
那个人头也不抬:“买。”
“不嫌贵?”
那个人抬头看了老杨一眼,好了,手里的钱不数了,他冲着老杨发火:
“你出得起这个价,我出得起这个钱,我嫌不嫌贵,关你什么事?”
这个人一嚷,牛贩子过来了:“哦,这老头,也是买牛的?”
牛贩子替老杨解围。
那个人白了老杨一眼,又开始数手里的钱。
老杨死死地攥着缰绳。
“我说,你别忙着数钱。”
老杨轻轻地碰了碰那人。
“干嘛?”
“牛缰绳在我手里呢。”
牛行里有祖辈传下来的规矩,谁先握住牛缰绳,就说明谁先有意买这头牛,后来的买家,得让着他。
“你买?”
“买。”
老杨脸上堆满了笑。
“不嫌贵?”
“不贵,这是黑白花,良种奶牛。”
为了缓和气氛,老杨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地讲了个有关的荤段子。
臊得我怪不好意思,这个老杨,从哪里听来的?
因为有祖辈的规矩,那个人在老杨的荤段了中冷着脸悻悻而去。
我刚才说老杨看我的样子像是讨老婆,你知道我是开玩笑的。
老杨的老婆子去世了,他的新媳妇,现在在别人家做着奶奶呢。
我是一头牛,老杨希望我能产好多好多的奶卖给奶厂。
有了产出的奶,老杨才能兑现他的承诺一让我过上好日子。
可是产奶不是我的事。
我只是头黄牛。
牛贩子在我身上焗了黑色和白色,我竟被老杨当作奶牛买回来了。
到老杨家不久我就开始褪色。
还原成原来的样子。
老杨骂了半天那个牛贩子,又打了半天我。
也许是老杨打我时使了太大的劲,他病了。
病好了,老杨安慰我和他自己:也许,这就是咱爷俩的缘分。
虽然派不上用场,可是老杨还是细心地照顾我。
谁让他和我是爷俩呢?
有一天,我正在河边喝水,老杨也在河边喝水。
喝完水,老杨给我讲他的相好儿。
只要老杨买了奶牛,那个相好儿就会过来给他做媳妇。
劈柴,挤奶,在墙根下晒暖儿。
老杨的眼神迷离,有点像在念海子的那首诗。
马路上来了几个人,要带我走。
说是那个牛贩子被抓到了,我属于赃牛,得先收回去。
老杨的钱,如果追缴回来的话,过一阵子也得发还给他。
老杨很高兴,可是看看我,又有些舍不得。
“要不,这头牛仍然给我,那些钱,我也不要了。”
“不行。”那些人说。
被那些人带进城的日子,我的鼻孔里一直有老杨的汗味烟味还有别的什么气味。
我知道老杨有良心,不会扔下我不管。也许收到自己的那笔钱后,老杨会花个合理的钱买下我。
可是今天,老杨的气味居然一下子没有了。
我耸起鼻子狠狠地吸了一下。
一鼻腔淡淡的汽车尾气。
我挣开绳索一路狂奔。
穿过城市的柏油马路,穿过乡村的沙石路,
我看见老杨的小眼睛闪着动人的光。他的身后,是他的新媳妇。
我停了下来。
老杨和他的新媳妇一下子没有了。
我发现,地上有一座崭新的坟。
这个时候,我真希望那个牛贩子能再次将我焗成“黑白花”的样子,让我活在老杨地下的梦中。
偷情
潘小麦老是嫌黄豆窝囊。
黄豆当然不服气。
潘小麦就说你看人家徐钟,跟你是小学同学,跟你是中学同学,跟你是大学同学。
黄豆说是呀,那么多年,他的考试成绩没有一次高过我,他现在还跟我在一个单位上班呢,有重要的任务,领导绝对想不起来找他。
难道我比他窝囊?
如果潘小麦拿来跟他做参照物的是别人也就罢了,可居然是徐钟,嘁。
黄豆觉得潘小麦选的参照物有点丢他的身架儿。
黄豆在文联上班,徐钟也在文联上班。
两个人还在一个办公室。
黄豆写小说,他的小说,在全国很多杂志发表过。
徐钟呢,写诗,后来自己也嫌那些歪歪叽叽的诗没意思,转行写起了报告文学。
嘿嘿,有报告没文学的那种报告文学。
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种报告文学是怎么回事。
能跟他的小说相提并论吗?
徐钟在外面可以把尾巴翘到南大门。进了文联大门,哼,他就得把尾巴夹得紧紧。
潘小麦说我也不是拿你跟徐钟比,我是拿我自己跟李碧华比。
男人窝囊不窝囊,得看他的老婆活得滋润不滋润。
李碧华是徐钟的老婆,可是黄豆不认识。
潘小麦和李碧华是好姐妹,经常去李碧华家玩。
但李碧华却一次也没登过黄豆家的门。
原因嘛,当然是人家徐钟成天不在家,而黄豆呢,成天趿着双棉拖鞋在家写东西,又好静得很,有一丁点声音,他都烦得要死。
偶尔徐钟也会在家里写东西,拿一叠别人送来的材料,一边看电视,一边喝咖啡,一边,写他的报告文学。
潘小麦和李碧华在旁边打毛衣嗑瓜子。
两个人的文章也能在同一本杂志上碰面。
黄豆就疑惑,打电话给杂志社,说徐钟的报告文学,那也是报告文学?
黄豆的意思很明显,你们是文学杂志
嘛,怎么把非文学也弄进来了?
杂志社的意思也很明显,说徐钟写的报告文学虽然不算文学,但却是广告。
当作广告处理,杂志社可以收到相应的版面费。
当然,这些钱不是徐钟的,徐钟还可以收到更高的润笔。
注意:是润笔,不是稿费。
稿费,徐钟是从来不去领的。
这个徐钟,看来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有时候黄豆看着徐钟办公桌上那一张两张的稿费,心里会暗暗地想。
他觉得如果徐钟去领那些所谓的稿费,徐钟会觉得羞愧的。
他怎么好跟黄豆比?
更何况从北京的一个朋友那里传来消息,说他的一个中篇小说已经进入一项全国文学奖的终评。
如果终评获了奖,明年的中级职称就肯定能评下来的了。
但徐钟的稿费单,有一次竟然在潘小麦的钱包里出现了。
叠得很小,呈一个心的形状。
黄豆觉得奇怪:是不是他们有了私情?
问潘小麦,她肯定是不认账的。
黄豆想了想,悄悄地去单位盖了章,用自己的身份证代领了。
找到李碧华,交给了她。
李碧华很意外,说没想到你们写文章,居然还有稿费。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到一个茶吧里。
黄豆温文尔雅地笑了笑。
黄豆要去北京领奖。
发短信给李碧华。
李碧华说正好,我家徐钟也要出去。
他的一篇报告文学也获了奖。
听到这个消息,黄豆差点笑出声来。
今天是星期一,他和徐钟都得到办公室来点个卯。
徐钟就坐在他对面,也在玩着手机。
徐钟狐疑地问:你笑什么?
黄豆说没什么,有人发给我一条好玩的短信。
在北京的颁奖会上,竟然也见到了徐钟。
他得的是报告文学类一等奖。
见到黄豆,徐钟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个奖我本来是不想要的,可是它毕竟也是正规的国家级奖,今年评职称用得着的。
更何况,我写的这个单位愿意交这笔评审费。
徐钟真的不是特意来拿这个奖的,他给单位的假条上,写的是来北京看望他的弟弟。
黄豆坐上了回去的火车,他给李碧华发短信:潘小麦肯定不在家,我正好有个安静的空间写我这次的获奖感言。
其实也有一层别的意思,那个哥们悄悄跟他说,黄豆的这个小说组三等奖,还是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
那个哥们还说,这次颁奖活动的所有费用,是徐钟报告文学里的那个单位赞助的。
在北京某个宾馆里的李碧华过了半天才回过来一条短信:你这次的获奖小说叫什么名字?
黄豆说,叫《偷情》。
小小鸟儿
高大壮人其实并不高,也不壮。
瘦瘦的,像一棵发育不好的豆芽。
他自己说,要是有一阵风,准会被刮得没了影。
想得挺美,他的个子太矮,就是刮了风,风哪里会找得着他?
我认识他时,他正跟着一个摄制组做着道具。
腰里别着钳子,屁股后挂着长长的一串零碎。
笑嘻嘻的。
其实他也不算个道具,只能说是帮真正的道具打打下手。
——他是河北一个农村里的,真正的道具是从他们那里出来的,有拍片的活,就把他叫来了,让他挣挣俩小钱。
算是个农民工。
现在,他们正在浙江的一个影视基地拍一部关于唐伯虎的片子。
搞笑的片子。
他,其实是不必看剧本的。
需要什么样的东西,真正的道具会想办法,然后说给他,让他找什么样的材料,怎么做。
别人吃饭很慢,他呢,两口就把盒饭搂进嘴里。
好了,一顿饭对付过去了。
手在衣服上揩揩,伸向真正的道具。
真正的道具就撅起半边屁股。
他的裤子上有一个口袋,口袋里,塞着剧本。
一边看,一边笑。
咱拍的这个戏,肯定火。
他说。
剧本里有一个镜头,是说祝枝山这个人邋遢,衣服好多天也不洗,后来,住进去一对鸟儿。
这对鸟在里面做了窝,孵了蛋。
祝枝山把衣服穿上身,最后在裤衩里掏出了一只没毛的小小鸟儿(雏鸟)。
高大壮就喜欢看这一段,一边看,一边笑。
说咱这部戏,亏编剧想得出,太搞笑了。
肯定火。
有时他也想过去跟编剧套近乎。
可是编剧长着一把大胡子,老是抽烟,虽然能写出这么搞笑的剧本,却总是冷着个驴脸。
高大壮不敢过去,就在心里盘算:这一段可是我最喜欢的,我得准备最好的道具。
剧情中需要的小小鸟去哪里找呢,虽然这里是江南,一年四季都很暖和,可是现在毕竟是冬天呀。
林子里虽然有鸟,树上虽然有鸟窝,可是鸟不会在这个季节孵蛋呀。
更不会有小小鸟了。
没事儿,到时候,真正的道具会让他做出个小小鸟儿的。
他觉得真正的道具就像个魔术师。
真正的道具吃完盒饭,吩咐他,不管你想什么办法,下午,必须给我弄几只小鸡雏来。
小鸡雏并不难找,他在小街转悠了没一会儿,就打听到炕房的位置。
买回来十几只鸡雏。
淡黄的小嘴叽叽地叫着,很招人爱。
淡黄的茸毛蓬松着,比小小鸟儿大多了。
真正的道具很满意,发给他一把电动剃须器。
让他把鸡雏身上的茸毛全部剃掉。
虽然是在江南,高大壮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都剃掉?
都剃掉。
它们会不会冻死?
虽然江南很少有结冰这样的事,可是冬天的气温必竟不是很高。
这个,我不知道。
真正的道具说。
真正的道具说你抓紧吧,一会儿,还等着用呢。
可是,剃掉了这些茸毛,也许鸡雏们就会冻死的呀。
哎呀你管那么多干嘛,拍完戏,这些鸡雏就扔掉了。
能不能,用别的道具——比如咱们可以用布缝一个小小鸟儿,在里面装上发条,保证它也能动,后期再配上音,像真的一样。
多剃几只备用。
真正的道具没理他,拍拍屁股走了。
那个下午,我发现平时很喜欢和我聊天的高大壮一句话也没说,在阳光很好的墙角一心一意地打理他手中的鸡雏。
淡黄的茸毛像满含着心事似的,这里飞飞,那里飞飞,始终不肯落下。
这段戏一结束,高大壮就去找那个真正的道具。
说他想回家。
熊样,这才几天,就想家了?
我说过,真正的道具是他的同乡,这样的身份跟他说话,肯定是很随便的。
但最后还是让他走了。
带着那几只没了茸毛的鸡雏。
我叹了口气,这些鸡雏,他能养得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