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抵达

2010-12-06 04:24凌仕江
雪莲 2010年2期
关键词:天葬牧马人山脊

凌仕江

天葬台上的月光

那一夜,我躲在窗前,心思重重,而且疲惫不堪,一如那一缕怯场的月光。我看见她在张望,总不肯游离灵魂栖息的地方,怕自己的脚步惊动了谁的目光。

有一个人,背对月光,悄悄站立,把绛红色的长衫脱下,晾在场子,晾在曲折的断墙和铺着白灰的石头上面。他冷冷的斧头滴着热烘烘的血,所有的折光和阴影在他脸上神秘游荡。

我趁深夜无人时,溜了出来。四周静谧又空荡,那一刻,觉得这世界只剩下了月光。然后,我又独自走回房间,摁亮了灯,铺开纸张,我问月光:莫非这样的夜晚,才可以体味素白的时光?

月光微笑着,好像在天葬台注视着我。我似乎感觉到再多的嘴,也说不出话来。我望着天边的天葬台,那里的光和影刹那熄灭,那个人的眼眶像冰冷的铁门一样大大地敞开着。

我的心扉打开,一切,一切都随月光而去。

所有的飞禽扑打着月光,月光无处可逃。

所有的山峰被神的笑声一声一声笑倒。

我再次跑出房间,跑过园子,看见树的影子在晃动,看见自己的衣裳比月光更暗,我迷失了方向。在孤独的路上,人生处处是驿站,挥挥手,就被别离伤。

月光有自己的偏爱,我偏爱月光。

之后的之后,我与月光相忘于天边的天葬台,漂泊倦旅之后,我又回到一个人的窗前。那时,斜线的阳光重重地粉饰了我一身,所有光鲜的往事重生,信手拈来一片旧日的月光,残存的天葬台在高处,只剩下恬静。

许多个夜晚之后,皎洁的月光下,鹰叫风黑,暗香残留。终于发现时间的痕迹让月光多了一丝笑容的皱纹。

我在毛边纸上挥舞狼毫:独携天边好月光,来看人间天葬台。

无奈,我撕了又写,写了又撕,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白亮的夜晚。

转过身,只见月光如水水如天。

或许,现代人的确不如古人高逸和休闲,但作为在边地品读月光的人,有关月光的命题,我想一时谁也无法参透。转念,又想,在大海和地平线诞生又消失的地方,在离月光最近的西藏之夜,如果你向往一个人独行,你的确可以剪一片月光,疗伤。如果你已经拥有了派对,那么建议你骑着自行车到月光的背面去流浪,也许可以遇见一双大羽,带你去天葬台,看看自己的灵魂。

只可惜那时的我,对于天葬台上的月光只能望而却步。

因为阿卡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清扫着满地的月光。

不死鸟

鸟在天上飞翔,它朴素得没有一对漂亮的翅膀。它看见藏羚羊在铁轨下面的洞口居住,不用在铁轨上面辛劳地飞奔,它很羡慕,收拢沉重的翅膀,在洞口边停下来,朝洞里张望,那些藏羚羊看了它一眼,然后自顾自地闭上眼睛晒太阳。

鸟很自傲,又很自卑,它知趣地跳到矿石堆上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它看见所有的藏羚羊全都跑光了,火车刚刚从它眼前驶过,它举头望一望天,心情沮丧到了极点,然后开始起飞。

非常盲目,却是拼了命地飞。

它是要去寻找那些奔跑的藏羚羊吗?

它或许压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飞。

而此时的藏羚羊,早已跑出了它的视线。跑到了牧人要花几天时间才能抵达的喜玛拉雅山的背面。它的眼睛一定比草原空旷,它沿着有电线杆的青藏线在飞,草原上散落的羊群并不多,好远的距离,才能发现三两只,它们吃饱了草料,站在云蒸霞蔚的原野里,一动不动的样子,像是初出村庄的孩童。

时间大概已过十点,太阳完全跳上了地平线,随着那个红色的圆不断上升,念青唐古拉早已无法抵挡光芒,车上的人难以继续眺望前方,他们停止了谈笑风生,各自掏出墨镜,遮住灿灿金光。有的闭上眼,静静地睡去,可心里还念想着等在前面的风景。

车内,一片强烈的宁静。坐在里面的人,什么也不说,感觉就像坐在一只飘移的风筝上,闭上眼睛就忘记了地平线。

忽然“嘭”的一声,感觉好像是眼镜碎了。似乎让人来不及感受这一瞬间世界发生了什么改变,脑子一阵昏晕,接下来是一团影子,孩童的拳头般大的影子上是鸟。跌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鸟,死了。

一只鸟说死就死了。

两滴血的结局,像油溅落在发烫的铁锅上。

“停下,快停下来,求求你,快停下来呀……”车里有人急了。

司机却一点也不急,更没有停下的意思,相反,他加快了车速。他目视前方,漫不经心地说,在青藏线,这样的鸟儿多着呢,我本佛教徒,怎么可能有伤害鸟的罪孽之心!是鸟自己要找死,真拿它们没办法,跑青藏线这些年,我已经不止一次遇到类似的事情了。

无人再说什么。

阳光下油亮的青藏线,像一条青蛇潜伏在当雄草原。它的安静,它被太阳烧烤出的呛人的气味,快要令人窒息。远远看见,前面拐弯的地方交警正在忙碌,他们站在路边拉绳丈量血滴的距离,一个没有了人头的身子躺在路上,慌乱的牛羊正在牧人的带领下慢悠悠地过马路,零散的人站在那儿,表情被冷风吹得模模糊糊。车终于慢如蚕蛾,人们又开始说话了,只是,不再兴奋。

车到纳木措,我已无心看风景。心里一直想着那只鸟。它为何要自寻短见?太阳都出来了,它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它一头撞上来,是不是要让我们预知前面有危险?或许,它就是赶来通知我们它遇见了死亡……我无法拿对一只死鸟的疑问与悲伤与同行的朋友分享,他们几乎没听见那一声“嘭”的碎响,可我的心碎了。

归去的路上,车窗外,发现那鸟还躺在路边,它的身子在阳光下已被风干。很想停下来,将它捧在手心,感知它离开人世时的温度,可我知道,我本凡人,我离神圣太远,太远,鸟的生命本应该写在大自然,却被我写在了纸上,这是鸟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风把路边隆起的经幡吹得猎猎作响,我祈求风给它生的希望,它已在我心里永驻。

鹰影

还是在去纳木措的路上发现它们的。

仿佛静止的时光突然在向晌午转移,牛羊懒散地卧在草地,静静地呆望着过路的车辆。而那一户户用土坯围起来的藏族人家。墙面上烙着密密麻麻的牛粪饼,它们的形状如高原的星星、月亮、太阳,车上的人,总是因为它们的存在而把话题延伸到比燃烧更热烈的境地,多数时候那些牛羊是要数着这些符号过冬的。我们的车走过,草地上的牛羊,都掉头朝我们张望,它们发现了什么?此刻,没有谁会像我一样关注它们的表情,因为我太想听见它们跪拜藏北的心事了。

我们的车在泥泞中拐上拐下。仿佛又过了一座山,太阳依旧跟着我们一路跑上跑下的。首先看到一个小村庄,这是从当雄进入纳木措的第一个村庄。低矮的房子,泥巴做成的栅栏。上面堆积了青稞秆,青稞秆上面挤满了黢黑的鸟儿,它们无拘无束的样子,像散落在大地上的粒粒青稞,只是看见我们时,神思不定地发出一串脆亮的叫声。屋檐下经幡轻拂,院子里停着锈迹斑斑的农用车……一根圆木上刻着“纳木错”三个红字,十分抢眼,一个朴素的箭头,指明了一个让人放心不下而又狂热从容的方向……可是怎么也没想

到,老司机会突然在这里减缓速度,然后,戛然而止。他自言自语道:看吧,那就是鹰!我们的面孔上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因为我们平时个个都能扯开山野气十足的嗓门唱《向往神鹰》,那种忘我的境界一定可以与鹰同行,抑或,神奇得自己早已变成一只鹰。但实际上,我们离鹰的距离太远、太远,几乎从来没看清楚鹰的眼睛,更不用说鹰的内心了,只好不动声色地摇下车窗,小心谨慎地把头伸到外面,看见鹰在山坡上憩息,它们扎成一堆,温度骤然上升,空气正被那些散发着青稞秆味道的气息所覆盖,它们来自山坡收割后的各个角落。鹰群里有一只潜伏着的身躯,有半人高,它的慵懒像是刚刚吃饱了猎物,它不停地啄着颈部的毛,神态却掩不住眼中深藏着的犀利与警惕,紧裹着的有点黑有点灰的羽毛宣扬着一种肃穆与庄严。鹰呵鹰,你真的是外国诗人形容的强盗吗?是不是你抢走了此地的金银财宝,村庄才变得如此空旷?你能否在一夜之间为他们托来繁荣吉祥,或让村庄里的人们不再为生老病死而一生超度?

此时,外国诗人什么也没说,他悄悄地下了车,举着数码相机向鹰靠近。不料,惊吓了其中一只,于是,所有的鹰都轻展双翅飞离了现场,猛烈是它们展开双翅时的印象,但它们的身影却是无比轻盈的,一秒钟就栖身于十几米外的空地,依旧是冷冷的孤傲,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我迅速调整视线,立即锁定天空中的一个越来越大的黑点,生怕它从我缺氧的记忆中消失,再也找不回来。它的翅膀扇动的痕迹与雪山相映,御风而行的雄姿自在而潇洒,神鹰正在翱翔,它冲破了所有的眼睛组成的防线。

而满山的青稞秆燃放出一缕缕青烟的时候,我正惊异于鹰灵敏的嗅觉器官,它们在烟尘里的本来就很难辨认的繁体字般的影子更加模糊,但却让人总也看不倦

沿着湖岸走了良久,最终明白不可能带走一块明亮的石头时,只好失落地返回,经过一座简陋的玛尼堆,又见合掌石的上空有神鹰展着黑亮的翅膀,穿行于午后薄薄的云层中,像一缕黑色的光束,与那些闪着白翅、穿梭在经幡狂舞中的鸥鸟一同消失在水边。它们像是纳木错怀抱里的灵怪,它们一旦在这个地方驻扎下来,就再不会像人一样来了就走。当纳木错上空的神鹰再次飞进记忆中时,已是昨夜的梦中,在梦中,我大声地对着那只自由飞翔的鹰说,如果你是神,就让我抵达吧,让我载着灵魂的喜悦,触着雪山的冰冷,亲着湖水的生机,让所有山川大地在我翅膀滑动的弧线中缓慢地消失,最后只剩下一滴泪花,从高空中快镜头似的直落湖面——这便是一个神话的诞生,它的神奇在于许多人的未知,或难以体验,最后不得不依附于传说。

醒来时无语默然,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穿衣服,伸懒腰,太阳照常升起,可我没有福气同她舞蹈,忽然发现生活中的人一个都不神,尽管我始终不停地仰望神鹰,但我看见的仍是鹰的影子,铁一样,让我脸色青紫,眼睛发黑……

送别一匹马

我是去墨脱的路上遇见它的。

在牧马人的身后,它背上驮着沉重的物什,只顾低着头认路,一步夯实一步,不敢有半点闪失。它在队伍庞大的马帮中,身躯很不出众,甚至体格瘦小软弱,仿若一个多病的少年。它还很年轻,步态却十分缓慢。在那些膘肥体壮的马的马蹄声响远之后,它依然没有停下脚步抬头望它们一眼的意思。雨,细得像盐粒,一路散落。它或许知道前面的路更危险,但它并没有表现得太着急。牧马人很着急,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等等它。直到所有的马匹都已翻过窄小的山脊,它仍不紧不慢地跟在牧马人身后。而前面那些驮着重物的马匹,早已在牧马人的吆喝声中开始跪在安全的山地等候了。

天色渐晚,我注意到牧马人从前面绕到了它的后面。也就是说,牧马人不再等候它,而是要护着它赶路。前面的路的确越来越险,且蜿蜒向上,乱石遍布,荆棘丛生,距离那个窄小的山脊还有五公里。它因此走得更慢了,每迈出一小步都非常吃力,好几次被蹄下圆滑的石头绊得踉踉跄跄,若没有牧马人的护送,它必定载倒雨中。是什么原因让牧马人对一匹马如此不放心呢?

靠近些,再观察,此时的牧马人有一些令人费解的动作。她用手掌不时在它身上左拍右打,从头部到屁股,听得出,她特别揪心与用力,嘴里分明在对它说着什么。难道她是嫌它走得太慢了吗?每次牧马人在拍打它的时候,它就稳稳地停在那儿,头埋得低低的,不时打着响鼻,那一条漂亮的马尾在风中温顺地摇摆着。看样子,它特别能享受牧马人对它的拍打。

雨一直下。眼看,就要穿越山脊了。这个危险的山脊平时只能通过一个人,因此有人称它鬼门关。自从有了马帮之后,山脊的路面有所拓宽。马与人几乎可以同时并行。这里离墨脱县城不太遥远。山脊的左边是黑乎乎的悬崖,右边是倾斜向下的山坡。坡底下就是来往的牲畜和牧人喜欢打盹的山地。在这里,山地的存在貌似长途跋涉中出现的一个加油站。再前面,就是一条笔直宽敞连接县城的水泥路。那些蹲在山地的马匹已经等得不耐烦,它们有的倾身,站起来,不时地朝山脊观望。牧马人还没出现。即使没有听见牧马人的吆喝,它们也不会轻易走出牧马人的视线。牧马人从不担心自己的马会走失。这是马与牧马人之间的潜规则,他们之间存在太多美好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声呢喃,一声长调,他们都能彼此贯通所有的情感,他们的关系甚至可以超越父母与子女。后面发生的事儿,让我顿悟这世上有一种情感是人与人根本无法抵达的。

虽然一路同行了几十里山路,但因为淅淅沥沥的雨,我始终没能看清牧马人的脸。跟在马与牧马人身后,仿佛感觉他们是这方天地里最值得信赖的向导。与此同时,我便产生了一个愿望,想好好看看那匹马的眼睛。在我跻身往前实现这一愿望的时候,不妙的事情发生了,一匹马、牧马人、我,三者一起通过山脊的瞬间,那匹马突然前蹄失重,踉跄着身子,轰然一声,向山坡下翻滚而去。它是突然看见生活平坦的希望了吗?随马而去的还有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哀嚎。牧马人尖叫的同时,颤抖着身子,双脚发软,跪倒在地,继而不顾一切地向它扑去。马背上的罐头,滚得到处都是。我失魂落魄地向山坡下赶去,牧马人将头紧紧地和马的脸相拥。她不停的抽泣,一声悲过一声,声声恸心。雨丝落人静空,依然看不见她的脸,更看不清马的眼。

所有的马匹都在不远的地方齐整地站了起来,看它们的表情,似乎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不妙,一个个像犯了错误的孩子,耷拉着脑袋,一步步向牧马人靠拢过来。这时牧马人猛一甩头,大声地吆喝了一声,忽然又将头贴回马脸上,放声痛哭。那些马匹在她的吆喝声中,纷纷调转方向,朝着墨脱永不回头地飞奔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牧马人站起身,看了我一眼,拉开步子,朝着她的马匹一路疯追。几乎只在眨眼之间,她留给我一张血肉模糊的脸。雨水打湿的记忆,还有她身披蓑衣般的氆氇,头顶旧式的红军帽。我蹲下身,看马的眼睛。哪知它已经闭上双眼。我端了它的脸,左看,右看,越看心里越发慌。我看见一条软软的蚂蝗从马的眼睛里游出来。再看它的背、腿、肚皮,蘑菇一样的小包块不是一个一个长的,是一茬一茬冒出来的,似一朵朵猩红的毒花。我站起身,突然明白了什么。它一路缓慢的真正原因,是周身不断被蚂蝗侵袭。再想想那个牧马人的脸,蚂蝗其实早已钻进她的肉身,她只顾替自己的马一路拍打蚂蝗,忘了顾及自己的疼痛。

在通往墨脱的路上,送别一匹马之后,天空以黑暗的方式彻底谢幕。那一刻,世界只剩下了我。天亮后,我一次次重新出发,从一个地方跋涉到另一个地方,不管前方还有多少悬崖和黑暗,我从没停止与理想的目标作近一步、再进一步的抗争,我告诫自己:即使忍着最痛的伤,也要像那匹马一样带着苦难踏响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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