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宗基
我原本没有去看望文峰塔的意思,可是不论我站在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站在最高的山头之上的它都毫不客气地进入到我的视线之中,尤其是到了晚上,它的身躯被灯光打亮,妖艳又妩媚地看着我,于是我动心了。
我本打算徒步走上去,所以准备了食物和水,也准备了一些勇气和信心,向着那座孤傲的塔行进。
同行的是位女士,出发之前我就拷问过她的决心。她说她喜欢登山,并穿戴了运动装和旅游鞋。看来,她是想进行一次有趣的徒步旅行。可是,当指路的妇女显出惊讶的表情和狐疑的眼神时,她开始犹豫。无奈,我只好放弃原来的计划,雇了两辆摩托车,送我们上山。
文峰塔好像不愿意让我们这样轻松地靠近它。摩托车快要到达山顶时,不能走了。因为前方修路。我们只好徒步从山坡爬上去。像是故意考验了一下我的诚意,当我来到它跟前时,口中喘着粗气,脸上挂满汗珠。它似乎用嘲弄的目光审视着我的狼狈。
这座刚刚用钢筋水泥建起来的塔。其三十多米的身量显得很高大,傲然峭立,目空一切,但也许是年岁太轻了的缘故,少了些厚重与沧桑。它脚下的这个山头,是这海拔2000多米的高原古城上所能见到的最高点,这可赋予了它很多骄傲的资本,那些几十层高的楼房在它的眼里,状如积木,流动的车和行走的人,形如蝼蚁。
塔。本是佛教特有,里面藏舍利或经卷。这座塔缘何立在古城西宁的南塔尔山上?
补山水之形胜,助文风之盛兴。也许是最好的注解。清光绪九年的那个吉日清晨,朝阳将第一抹鲜红的霞光涂抹在了这个刚刚落成的高塔之上,也将古城人祈愿文风、文脉顺达、多出人才的心思挂在了塔尖上,埋进了塔内的四书五经里。政客贤达墨客文人伺酒焚香以祭。这个时候,从中原迁过来的这些汉人,经过数百年的繁衍生息,把自己的身份从客人转化成了主人,顺理成章地将自己文化的标识竖在了这座高高的山顶上。让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们无论月夜霜晨,或是雪霁雨后,抬眼即可看见山头上那锥形的建筑。
清风徐来,风铃声声。
但是这座建筑极其短命,三十多年后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轰然一声,倒了下来,成了一地的碎砖烂瓦,年纪轻轻就夭折了。后来的许多年里,一直无人问津。当然,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些插曲,据说,文革期间,有好事者掘出残破的文峰塔肚腹之中的四书五经,置换为几本伟大领袖的选集。正经中有些荒诞,滑稽中透出些酸涩。
如今,第二代的文峰塔将水泥钢筋的六个大足插进了它前辈曾经站立过的土地上,用伟岸的身驱将上一代的残体小心翼翼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完成了一次涅槃。
天气不是很好,城市上空迷濛的烟尘阻隔了视线,城市的轮廓有些模糊。湟水像一条扭动的蛇,穿过城市,向东流去。更远处的田畴及环绕在这座城市周围的群山,也隐在了青色的烟岚之中。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摆动挂在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几只鸟雀,在荒草丛中觅食嬉戏。
湟水九曲出眼底,漠风万里入胸怀。
因为有了这铃声和鸟鸣,四周便显得更加空旷和清寂。
我想让目光伸得更远,可是不能,只能将思绪以脚底下的这个点为坐标,向四周扩散,向更远的时间和空间扩散。
这里多山。从地理的角度上讲,这里应该是黄土高原的终结、青藏高原的起始,是两个高原的衔接部分。横在中国西部的那些大名鼎鼎的山脉到了这里,不可一世的气势有所收敛,好似巨龙,把那尾巴不经意地一摆,就摆放成了一个白西向东渐次舒展开去、平缓下去的姿势。所以,北面的祁连山,南面的拉脊山,到了这里,就少了些雄宏冷峻,多了些清丽平和。
这里又多水。西部大山的冰川上融化下来的水,汇集成溪,汇聚成河,行色匆匆,无意眷顾左右,顺着山脉指定的方向,渐行渐远。样子也从最初的柔媚瘦弱,变得丰腴,变得宽阔,变得汹涌。身边的湟水河,身后的黄河,远处的大通河,逶迤东去,在行走了一二百公里之后,汇合了,浩浩着,向着海的方向奔去,从古流到今,养育了一个民族五千年的文明。
因为有了这山这水,这方地域就注定不是蛮荒之地。在这方圆几十公里的范围内,出土的那些石器骨器和陶器,把这块地方上的历史延伸到久远。远古的人们。在这个地方上捕鱼狩猎,种禾收粟,最终,定格成了那件陶盆上戴着头饰和尾饰的手拉手的舞蹈形象。从这里向东走六十公里,在湟水北岸的那个台子上,几万件陶器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古脑儿地出土了。这些曾经被当作盛水装食物做饭的器皿,在地下陪伴着逝者的尸骨沉睡了几千年,好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醒时,那条河依然在眼前流淌,地上依然长着树木庄稼,只是多了些新鲜的事物,火车在铁轨上奔跑,飞机在天空里飞翔,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这些年岁已高的陶罐静默着,一言不发。尽管面容沧桑却风采依旧。涂在它们身上的那些红色和黑色的线条历久弥新,这些红黑的线条组成的图案像是裹在身上的神秘符号,让今天的人们费尽心机去解读那个时代的秘密,试图还原那个时代的景状,进入到这些陶罐的制作者和使用者的物质世界和精神家园。
不管怎样,当今的人们,从这些陶罐上找到了很多东西,透过陶盆上舞者的身姿,看到了故去的先民们表达快乐的方式,仿佛还能听见伴着舞蹈的、节奏鲜明的音乐。另外,讲究线条的中国画和中国书法也在这些陶罐上的线条当中找到了根脉,那些在陶器上用毛笔绘图的先民们成了中国文人的鼻祖。
人生易老,逝者如斯,文化像是一条长河,从那根绘陶的笔下发源,顺着时间的河道一路走来,变得丰满,变得多姿多彩,变得枝繁叶茂,变得自信和沉稳。
环绕在四周的山脉,把这里变成了一个盆地,盆地里流水潺潺,风和日丽,显得闲适又安逸;自西边来的湟水河,自北边来的北川河,自南边来的南川河,在这里交汇,汇合之后又向东流去,河流在这里画了一个大大的十字。沿着依河道而筑的路依次走去,向北可达河西走廊,向西可通西藏新疆,向南可至青南四川,向东可到兰州西安。宜居的环境和不可替代的交通地位注定了这里要成为一座城市。
那个曾经叱咤于中国北方的汉代将军霍去病,指派一队汉族的兵士,把足迹踩上这片古羌人居住地,并在此设立西平亭至今,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了。也就是说,两千多年前,这个地方就有了一个汉式的名字,叫做西平。时间又过去了一千多年,宋代的将领又把这里改做了西宁州。不论是西平还是西宁,不外乎一个意思,即希望这地方和平安宁,可是,这里果真像其名字里所寓含的意思一样和平安宁了吗?
风云变幻,这里曾经上演了一场场刀枪林立的肃杀和一幕幕马革裹尸的悲壮,城头的大王旗在将士的刀枪下和谋士的韬略中不定期地变幻。
一个“西”字,就指定了它的方位,对于中原的历代王朝来说,这里是西部的边陲。又因它右通海藏、左引甘凉,扼守边陲,卫屏中原,为历代中原统治者所重
视。边陲永固,让王朝统治者们处心积虑,可是,边陲燃起的狼烟又会令他们寝食难安。尽管他们很不愿意听到这样的消息,但是他们又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于是,这里成了汉人同周边的其它民族争来抢去的一块肥肉。
汉代的统治者们,一度用武力把中央集权的触角向西延伸到青海湖畔。赵充国在河湟地区驻兵屯田,试图把这块地方永久地纳入大汉王朝的版图。可是,当王朝内部局势动荡,分崩离析,整个王朝的大厦变得风雨飘摇时,自顾不暇的他们也就无力西顾了。自曹魏以后,汉人退了出去。前凉、前秦、后凉、南凉、西秦、北凉在这里你方唱罢他又登场,各领风骚三五天。
南凉是短命的,但这个只存在了十八个年头的小国,最后把国都定在了这个地方,为显示国力,耀兵西陲,征召民间役工万余人在城郊筑起了一座高九丈八尺的点将台。我们可以想象南凉王站在这座高高的土台上阅兵的那份威风与自信,也可以想见当年兵士们手持剑戟走过阅兵台时踏起的滚滚红尘。可是,这份自信与威风在西秦的铁蹄之下灰飞烟灭了。只留下这座高高的虎台,在风雨中矗立千年。
隋炀帝曾经到过这里。当吐谷浑人在通往西域的丝绸南道上建立了国家,阻断了这条重要的商道时,这个隋的开国皇帝大发雷霆,亲自率兵踏上了西征之路。在西平陈兵讲武,把伏允王打得丢魂落魄落荒而逃。看着伏允王仓皇离去的背影,隋炀帝哈哈大笑,因为他的疆域又一次拓展,又可以经营西域了,一个自负的君主的成就感和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自此西去百里,便是赤龄。赤岭以东,良田千顷桃红柳绿;赤岭以西,大湖微澜,草地如茵牧歌悠扬。赤岭成了农与牧的天然分界,也成了唐与吐蕃的国境分界。这个分界上战事不断,骁勇善战的唐代将军薛仁贵在大非川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差点儿丢了性命。哥舒翰因为在石堡城立下战功而被封为西平郡王,也就有了李白“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这样著名的诗句。
一个美貌的女人成了两个国家之间熄灭狼烟的重要工具。她的粉嫩的肩上扛起了和平的大旗。她从杨柳依依繁花似锦的长安出发,一路走来,这个叫文成的公主要远嫁吐蕃。西去的路上,这位花容月貌的公主一定曾在这里打尖歇脚,血色的夕阳中,赤岭就在前面,站立在城头之上的她,是否思绪万千,潸然泪下了呢?在用武力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联姻就成了帝国统治者们屡试不爽的法子,君主帝王之间都成了亲戚,外甥怎能对舅舅刀兵相向,侄子也何以对姑父剑拔弩张!
西宁第二次以国都的身份出现是在1032年,唃厮啰政权把国都从平安移到乐都,又从乐都移到西宁。宋人进入到河湟并在西宁城头上挂起北宋的旗帜时,时间已经过去了350年之久。此后,金的旗帜在西宁的城头上飘扬过,西夏的旗帜也在西宁的城头上飘扬过。蒙古灭西夏,西宁归蒙古。明立,西宁归属明朝。清兴,又归之于清。
允许我罗列一下西宁曾经拥有过的名字:湟中地、临洮边外地、临羌县、西平亭、西平部、西平郡、西都县、青唐城、鄯善镇、鄯州、西宁州、西宁卫、西宁府、西宁县、西宁市。从地名的变化当中,是否可以感知这座古城曾经走过的沧桑岁月。西宁像是一位从历史深处走来的老人,没有多少可以炫耀的经历,仅有的两次成为国都的那点记忆,也因为过于短暂,几乎忘却。而其身上,却留下了许多伤痕和感叹。
并不是所有的日子都是流离失所的困顿和亲人离散的悲切。大多数的日子里,西宁还是有着吵吵嚷嚷的繁华和明月清风的恬静,甚至还有些从容和淡定。
这块土地上,羌人曾经狩猎牧马,驮着帐篷。逐水草而居;汉人来了,带着种子和农耕技术,开地垦荒,插柳栽杨,引渠浇水,把这里打扮成了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的模样;吐蕃人来了,山上放羊,川里牧马;吐谷浑人来了,这些曾经在马背上生活惯了的人们,一头扎进了这块土地里,放下了马鞭,扶起了犁耙,居土木之屋,穿布褐之衣,食秕糠之食,但也不会忘了在祁连山的缓坡上放牧牛羊;后来,善于骑射的蒙古人又来了,再后来,善于经商的回族人也来了,在湟水里放上木筏子,载上产自这里的羊毛和皮张,漂下去,漂到兰州,还能漂到包头,用骡子从四川把茶叶和布匹驮上来,跋山涉水,山高水又长。
在战争的间隙里,来到了这里的人们开始精心打理自己的生活,农人们细心地侍弄田间的稼禾,商人们在算盘上拨拉着成本与利润,牧人们打着呼哨叫唤着自家的牛羊。闲了的时候,坐在树荫下品茶饮酒,自家酿造的青稞酩馏酒虽然浑浊但韵味十足,又站到山冈上唱歌:上去高山望平川,平川里一对儿牡丹。
应该感谢这块土地,感谢这块土地所具有的包容的性格和宽阔的胸怀。它对来到这里的人们,好像一视同仁,并不存在厚此薄彼。羌人的身影已经走远了,但是,对于先后来到这里的其它民族来说,都在这里找到了一处适合于他们生存的地方,存留了下来。就像是发了一场场漫漶的大水,大水退去了,却留下了几处岛形的水洼,水洼边上,草木开始生长,鸟雀开始筑巢。渐渐变得草木葱茏鸟语花香了。
来自西边的藏人、来自北边的蒙古人,来自遥远东北的吐谷浑人,来自东边的汉人,甚至于来自西域的回民,都以各自的生活方式和处世心态在这里与其它同族和谐共处相扶相帮地安顿了下来。你家的地垅挨着我家的田埂,他家的牧地又连着你家的林地,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长年跟藏民做生意的回民,藏语说得很是地道,生活在土族村庄里的汉人,土话讲得也极是纯正。
儿子大了要成家,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把根脉延续。姑娘大了要出嫁,嫁个如意郎君。只要没有民族禁忌的严格限制,并不太在意你是藏人还是土民。生活在藏族村庄里的汉人,很多年以后,变成了藏人,当年驻军在这个地方上的蒙古军人,落地生根之后,现在却成了汉人。
一个民族的到来,往往把自己的文化也一并带来,并通过一些外在的形式表现出来。
站在文峰塔下,眺望四周,各种不同的文化都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不远处,城市南面的那座小山上,有一座叫南山寺的寺院,身着青衣的僧人,长明的灯盏,袅袅的青烟,静默的佛像,试图让生活在这里的信仰汉传佛教的信徒们都聚拢到自己的身边。如今,另外一个叫法幢寺的汉传佛教寺院也挨挨挤挤地在它身边立起了身子,并排而立。
隔河相望的北山的悬崖峭壁之上,有一座依山而凿的大佛,慈眉善目地注视着这座城市。大佛的身子下面,有一些寺庙建筑。这些建筑同时拥有两个名字:土楼观与北禅寺。这里曾经是佛家的道场,僧尼在里面打坐,后来又成了道家的领地。道士在里面修行,儒家也掺了进来,所以,这里儒、释、道三家共存。
在城市的中心,城隍和孔子的住宅依然保存的完好。城隍爷依然是忠于职守的样子,尽职尽责地护佑着这座城市的安宁。孔老夫子带领着众子弟,在文庙里颔
首顿立,把尊师重教,仁义礼智信的思想传扬。
南边的鲁萨尔镇上,藏传佛教六大寺院之一的塔尔寺金瓦红墙,端坐在莲花花瓣状的山凹中,接受善男信女们的顶礼膜拜。
城市的东面,伊斯兰的两座宣礼塔高高地耸立,一弯新月的标志在穹顶上闪着清辉。每到了礼拜的时候,这座中国四大清真寺之一的西宁东关清真大寺里人头攒动,甚至容纳不下,溢散到了街道上,虔诚地拜伏。
传教士也曾来到过这里,把耶酥的故事讲述,把十字架的标志竖在了建筑物的顶上。这里就有了教堂,有不少的人来这里做礼拜。
这个星球上的三大宗教和产自于本土的道教、儒教都在这里安家落户,都在这里找到了安身之所,以各自的方式吸纳着各自的信众,谦恭俭让,温文尔雅,和平共处。
各异的宗教场所满足了不同民族、不同人群的信仰需求。每一个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的灵魂栖息地。
有容乃大。
城市的年龄已经很大,所以,人们习惯地在“城”的前面加一个“古”字,如同在人名前面加一个“老”字一样,表示时间的久远阅历的丰富。层层叠叠的时间加在这座城市之上,并没有让这座城市显出龙钟的老态来,反倒愈加地朝气和蓬勃。钢筋水泥的高楼在曾经埋过柱顶石、立过木头圆柱的地方上生长出来,长得很高大,迷离的灯光将城市的夜晚打扮得斑驳陆离。马路在延伸,大大地超出了先期的规划者所划出的那个大大的十字,像是从城市的身体里长出来的触角,向着四面八方舒展开去,遇到河,就在河上架座桥,遇到山,就从山上穿个洞或是攀援而上,并纵横交错,形成了一个大大的网络。城市在扩张,扩张的脚步早已跨过了那道残破的老城墙,一圈圈地膨胀,像是浑身长满了大嘴,吞没了老城周边的那些田地与村舍,有些急促,还有些风风火火收势不住的样子,那个曾经风光的青唐城,果核一样,隐没在了城市的中间,很难分辨得清哪儿是老城,哪儿是新区。
我们能够找到的这座城市的老物件已经不多了,就像是老爷子置办的那点家当,临终时留给了后人,而后人们却不怎么看上眼,觉得太老气也太土气,就丢了扔了,换成了簇新的,时尚的,并沾沾自喜。忽然有一天,后人们觉得因为没有了老爷子留下来的那点东西,这个城市就跟其它的城市一样了,没有了自己的味道。也没有了自己的性格,便开始找寻,所幸半截土城墙还在,就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作为这里曾经是一座古城的证明,另外,那个曾经点将阅兵的虎台也还在,尽管被淹没在一些高大的现代建筑中间,也不失雄伟,四周立几个雕像,栽几株树木,成了公园。实在找不到了,就照原来的样子恢复,那座老城门又在原来的位置上重新站立了起来,青砖青瓦,古朴庄严,但作为一座城池的城门其功能已经丧失殆尽,只是作为—个城市的点缀或标志存在。
在城市的博物馆里,我们还找到一些老先人们用过的物件,安安静静地立着,荣光不再,像是在怀念逝去的时光。在一些古籍中,也能找到一些城市原来的图画,图画上的古城娇小瘦弱,像是一个放大了的四合院,这是这座城市曾经的模样,很难与现在的样子进行比对。只留下几个街道的名字,比如水井巷,比如校场街,还有仓门街,观门街等等,依然固执地停留在街道边上的路标上,挂在人们的嘴边上。比起那些带着很浓重的革命色彩的街道名字来,这些老名字极容易让人怀旧,就像开启了一扇老旧的木门,能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来。只不过水井巷的那口水井早就填埋了,成了一条繁华的步行街;校场上站立着楼房,粮仓也不见了,站在观门街上,也看不见曾经矗立的城门了。
马步芳公馆,是我们可以找见的保存完好的老建筑了。这个叫做馨庐的地方,是马步芳的旧居。这也许是这座城市里保留下来的一处最为完整的宅院了,如今,已成了一个旅游的景点,容颜不改风韵犹存的那份奢华,变成了一张张可供参观的门票。
这是一个无法绕过去的名字,更是一段无法绕过去的历史。马步芳在这座城市里具有极高的知名度,他的名字停留在传唱的“花儿”当中,还停留在关于他的一些笑话当中,他的名字往往和血腥、暴虐、战争、荒淫、凄苦、眼泪、饥饿、别离这些字眼联系在一起。他给这座城市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使他离开这座城市好多年之后,人们说起他的故事的时候,好像是发生在昨天。
马步芳公馆内尽管屋子里的陈设早已流失,但玉石砌成的宫殿还在,砖雕的照壁犹存,极尽奢华的味道依旧弥漫在这座大大的庭院当中。在熙熙攘攘的闹市当中,依旧保持着一份孤傲与生硬。人去了,楼并没有空,先前,被改作他用,现在,川流不息的游客四季不断。
马步芳是客死他乡的。他花巨资修建了这座庭院之后,在这里仅仅住了六年时间,可是,他在异国他乡漂泊流浪的时间却长达二十多年,不知道他在外面漂泊的日子里,是否孤寂,是否凄凉,是否还老是想起这座深深的庭院。
应当说,先前的老城,是封闭的,固执的,偏安一隅,步履蹒跚,把自己紧紧地包裹在那四四方方的砖包城的城墙之内,暮鼓晨钟,寒来暑往,如同湟水边上拉水的牛车,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如同西门口上弹着三弦琴的盲艺人唱的曲儿,拖沓而冗长。生活在城里的人们,操着浓重的方言,穿着粗布的衫子,喝着用茯茶加盐熬成的熬茶,吃着城市周边的田地里产出来的青稞小麦洋芋,就着腌制的酸菜萝卜,看着从东边传过来的秦剧,听着西宁贤孝,过着散淡的日子,悠然自得。
长期的封闭,让这个地方上的人变得自得甚至自负,有些夜郎自大。他们好像看不起外地人。拉着猴子卖艺的外地人。敲打着锣鼓,靠猴子的表演换取几个裹腹的铜板,当他们拿着铜锣向看热闹的人们用外地口音讨钱时,这里的人们便梗起脖子,不屑地把所有的外来客都统称为拉猴子。
而如今,这座城市变了,自从把那座四四方方的老城墙拆了之后,就好像把隔在当地人和外地人中间的那道藩篱也拆了,城市里的人变得豁达,变得宽厚,变得来者不拒。操着南腔北调的人坐着汽车和火车来到了这里,新一轮的移民开始了,城市就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起来,甘肃的辣子,陕西的苹果,宁夏的枸杞,新疆的哈蜜瓜,四川的小炒,重庆的火锅,云南的卷烟,贵州的白酒,江西的碗碟,河南的枣,山东的梨,两广的荔枝,海南的香蕉,浙江的皮鞋,北京的布鞋,天津的包子,内蒙的牛奶,山西的陈醋,东北的大米,争先恐后夯夯挤挤地来到这里,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在这里想聚,吃着不同地方运来的菜肴,喝着不同地方运来是酒水,唱着电视上或是网络上流行的歌曲,讲着还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并不太在意你来自哪里。
最初来到这里的汉人,在这里已经成了地道的本地人,只不过从家族世代相传的谱系当中望过去,把自己的根追溯到南京竹丝巷或是山西大槐树。而后来来到这里的人们,已经有了二代或是三代,他们的根源,已经没有一个明显的地理标志,这些人们,用家谱记载家族历史的概念已经淡化,故土打在身上的印记模糊得不能辨认,他们用很短的时间融入到了这座城市当中。
一个城市的性格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变了,变得不敢相认,变得跟其它的城市没啥两样,纷乱忙碌,嘈杂却有序,正是这些原因,让这座古老城市换上了年轻的容颜。
夏季的风在这座高原古城的山头上轻轻走过,带来的是澄明与清爽,我坐在这座高高的文峰塔下面,看着这座城市,看它继续扩张,看它脱胎换骨般的蜕变。重新站立起来的文峰塔,也好像变得默认了这种变化,并有些赞许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