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

2010-12-06 04:24龙仁青
雪莲 2010年2期
关键词:碧桃牧野喇嘛

龙仁青

1

碧桃认识牧野,是在她同学的同学家里认识的。有一天从学校出来,有个要好的女同学约她到另一个同学家坐坐,碧桃答应着,跟着同学去了同学家。碧桃起先以为只是和这位同学说说闲话,没想到到了同学家,发现早已有几个人到了这里。在她们之后,又有几个人陆续到来。大家彼此和善地微笑着,互相做着自我介绍,接着,作为主人的同学便拉上了厚重的窗帘,房子里立时昏暗下来。碧桃有些好奇,这好奇里还掺杂着几许兴奋。主人点上了蜡烛,大家围着蜡烛上跳跃的火苗,喝着茶,闲散地聊了起来。那一天,牧野表现得很活跃,当大家聊得正酣的时候,他主动提出要朗诵几首新诗,于是,他朗诵了起来:

红烛啊,

这样红的烛!

诗人啊,

吐出你的心来比比,

可是一般颜色?

红烛啊。

是谁制的蜡一给你躯体?

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

为何更须烧蜡成灰,

然后才放出光芒?

一误再误,

矛盾!冲突!

红烛啊,

不误,不误!

原是要“烧”出你的光来——

这正是自然的方法……

他眼望着烛火,朗诵得声情并茂,坐在一边的碧桃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跳动着的烛光的投影,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朗诵完了,大家都报以掌声,碧桃鼓着掌,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牧野看见了,看着她,轻轻地向她点点头,碧桃也微笑着,向牧野点点头。那一天,牧野还谈了很多很多,碧桃第一次从牧野口里听到了一些新鲜的名词:民生、公仆、赛先生、德先生,赛先生、德先生也可以叫做赛同志、德同志……碧桃尽管听得不是很懂,但她认真地听着,对牧野一脸钦佩的神情。

从同学家出来,牧野主动跟上碧桃。

“请问怎么称呼?”牧野问碧桃。

“碧桃,碧绿的碧,桃子的桃。”碧桃回答。

“好听的名字,让人想起春天。”

正是初春季节,古城长安虽然有着几分寒意,但碧桃明显感到了春天的气息,这气息从空气里,从尚未发芽的树枝上,从大街小巷里荡漾开来,特别是从牧野的身上,从他的眼镜背后的眼睛里,从他脖子里红色的围巾上,从他的微笑里荡漾开来,让碧桃感到有一股潜伏着的暖流,在她的周身涌动着,让她感到温暖。

“春天就在身边!”碧桃说。

牧野愣怔了片刻,马上说:“你的语言像诗歌一样美!”

那一天他们由春天,谈到了各种花草,又从各种花草说到了各种果实,接着他们便说到了红豆。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牧野念起了这首古诗,碧桃也跟着念了起来,念完了,两个人相视而笑。

“红豆是女孩子的眼泪。”牧野说。

“是女孩子的心!”碧桃说。

“将来会是哪一个女孩子给我眼泪给我心呢?”牧野笑着,看着碧桃的眼睛。

“一定是个优秀的女孩子。”碧桃说。

“和你一样优秀吗?”

“……”碧桃一愣,马上说,“我不优秀……”

2

提起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首先要说说他的主子——夸尔宁部落头人才布桑的儿子,少爷华沃。

华沃是才布桑头人的小儿子,是他的小老婆所生。小老婆的娘家,在日月山下的丹噶尔城。华沃小时候,曾被送到丹噶尔城他的姥爷家,在洋人开的学堂里念书。

当时的丹噶尔城,可是个了不得的地方。那里恰好是农耕文化与草原文化的结合部,唐蕃古道与丝绸南路从那里穿越,历史上就有“海藏咽喉”、“茶马商都”的叫法。到了清末民初,丹噶尔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贸易集散地了,声誉日隆。史料记载,在清朝的嘉庆、道光年间,这里的“茶马互市”年贸易总额就达到了白银250万两。别说是京、津、沪、晋、川等地的商人,就连英、美、俄等国的洋人也在这里开了洋行,修了教堂,办了学校。日月山以西广袤草原上源源不断的畜产品,更是通过藏族商客从这里销往各地的。因为有了丹噶尔,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通过这里进入了草原。

华沃在那里生活学习,自然经见了许多事物,他学会了几句洋话,能讲流利的汉话。从丹噶尔城回来,他就不再穿草原上无人不穿的羊皮袍了,他或者长袍短褂。一副汉人的打扮,或者西装革履,一副洋人的派头。他还弄了一顶与黑牛毛帐篷截然不同的帆布帐房一牧人们稀奇地说,那帐房就像是一只还没有长出羽毛的净肚子小鸟——搭在离头人的大帐很远的一片山坳里,独身一人住在那里。头人才布桑看不惯儿子,对他很有意见,但他的小老婆却不以为然,说孩子大了就应该有他自己的世界,作为父母不应该过分干涉,并且认为这是进步的表现。头人宠爱小老婆,小老婆说话了,他也就不管了。如此,华沃更是有恃无恐,每当夸尔宁部落搞一些集会,比如达久啦、瓦顿啦,华沃便一身奇装异服,戴着眼镜,叼着烟斗,从人多的地方招摇走过。穿行在身着厚重的羊皮袍的人群里,那种格格不入的反差,就像是外星人的突然造访。华沃对人们或惊异或疑惑的目光视而不见,一副如入无人之境的架势。

每每在这个时候,人们还可以看到紧跟在他身后的—个人。这个人身高马大,穿着一身羊皮袍,把羊皮袍的袖子交叉缠绕在腰里,光着膀子,露着健壮的胸肌和双臂,一件系着牛皮绳的铁家伙别在腰间隐约可见。这人,便是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

部落头人才布桑的儿子华沃和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的关系,说是主仆,有时更像是朋友。他们年龄相仿,性情相投,互称兄弟,无话不说。有一次,华沃跟随家里的几个克娃去比丹噶尔城更远更大的斯楞城做羊毛生意,逛了那里的窑子,回来后,便津津乐道地把逛窑子的经历和见闻说给多布丹听,多布丹听得目瞪口呆,面红耳赤,继而便恬不知耻地提出要求:“下次您带我去,让我也见识见识!”

华沃看着多布丹,睁大了眼睛,目光里明显流露出不屑的意思。

“那是要花钱的,要花很多的钱的!你有钱吗?”他对多布丹说。

多布丹即刻哑口无言。这会儿,他们的关系又回到了主仆关系。

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每天都跟随在华沃的身后,寸步不离。他们四处游荡,自寻其乐,几乎无所不为又无所事事—一从部落的马群里挑两匹好马,比试一下各自的骑术;叫几个女仆到帆布帐房里,唱唱拉伊喝喝酒;找一座草坡或者别的什么制高点,上面立个东西做靶子,用乌尔恰瞄准,击打,看谁先把靶子打倒;背上叉子枪到山林里打个野兔或者藏羚什么的,在野外生火烤肉吃……诸如此类的一些事情填充着他们的每一天,他们忙得不亦乐乎。

我爷爷的爷爷,部落里一个女仆的儿子,却与部落头人的儿子勾肩搭背,称兄道弟,部落里的男人们,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对他既羡慕又嫉妒。他们都觉得我爷爷的爷爷是个有福气的人,同时也是一个会遭天谴的人。

那么,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何以得到如此的待遇,成为部落头人才布桑的儿子华沃的心腹的呢?原因有二:一、我爷爷

的爷爷有些“本事”;二、他替主子挨鞭子,并且还为他发了假誓,丢掉了原来尊贵的僧侣身份。华沃对此很是感念。

3

这里先说说我爷爷的爷爷的“本事”。

我爷爷的爷爷从小就出家为僧,在康区的一座寺院里度过青灯黄卷的苦修日子,他从小身体健壮,到了16岁,他就已经长得健壮结实,很快就成了寺院里“铁棒喇嘛”的最佳人选。这座寺院虽然远居深山,无人问津,却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寺院的主持老喇嘛功夫了得,集独门绝技于一身,掌握着“扎隆拙火定”、“莲花台”等硬功夫。据说,即便是三九寒天,老喇嘛也只穿一身薄薄的袈裟。

有个关于老喇嘛的传闻,寺院和周边的草原上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某年的深冬,一天清晨,凄冷的风呼啸不止,喇嘛们都蜗居在自己的僧舍里不敢出门,忽然,有人看见在寺院前面白茫茫的雪野中有一团耀眼的红色,仔细看去,才发现是老喇嘛坐在那里。喇嘛们知道老喇嘛这是在练功,但依然担心他会被冻坏,忐忑地坐在烧着牛粪火的僧舍里,不时地向老喇嘛投去关切和担忧的目光。直至中午时分,寒风稍有平息,几个喇嘛按捺不住,跑到老喇嘛处去看究竟,这才发现老喇嘛不但没有冻坏,而且头冒热汗,面色红润,就连他周围的雪也融化了。喇嘛们惊得目瞪口呆,老喇嘛却淡然一笑,起身走入了寺院,雪地上留下了一团方圆足有一丈多的没有雪的圆圈——这就是“拙火定”神功的威力。

而“莲花台”功夫据说更是神奇,每每打坐诵经时,身体会慢慢离开臀下的卡垫腾空而起。只是老喇嘛从未显露过这一神功,寺院的喇嘛们也无缘目睹,但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老喇嘛虽然功夫了得,却极其“低调”,深藏不露,所以,很少有外人知道这座寺院和寺院里的老喇嘛。

老喇嘛看着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渐渐长大,当多布丹到了16岁,老喇嘛用他的目光抚摸着多布丹的骨骼、筋络和肌肉,心里欣喜无比,他知道,这是一个培养“铁棒喇嘛”的好苗子。

“铁棒喇嘛”,藏语叫“格贵”,意思是僧侣行为的规范者,是藏区寺院维持僧团清规戒律的执事。每每举行佛事活动,“铁棒喇嘛”便手持镂花铁棒,四处巡视,威严无比。同时,“铁棒喇嘛”也是寺院功夫的传承人,那些神秘的功夫往往与更为神秘的密宗有关,所以在人选上也极其严格,要求身正心静,体格健壮,笃信宗法,一般不许还俗回家。

一日,寺院里雷打不动的诵经早课结束后,老喇嘛特地把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招进了他的府邸一一栋比普通喇嘛的僧舍略微大些的僧舍里,郑重其事地和多布丹谈了一次话。

“我注意你很久了。”老喇嘛说。

“我知道。”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说。

老喇嘛盯着铁塔般立在自己眼前的多布丹,不由伸出拳头,朝着多布丹的胸前猛力打了一拳,多布丹微微趔趄了一下。疑惑不解地看着老喇嘛。

“你这样的身体,要是做—个俗家男子,一定可以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老喇嘛说。

“……”多布丹更加疑惑,不知道说什么。

“不过,如果能够献身佛法,以洁净之身守护佛法的洁净,也是有意义的。”

“我要献身佛法!”多布丹立刻说。

老喇嘛看着多布丹,好似对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有些芥蒂,“那可是一辈子要当喇嘛,不许还俗的。”老喇嘛说。

“我一辈子当喇嘛!”多布丹说。

老喇嘛看着多布丹的眼睛,点点头。

自从那次谈话后,老喇嘛开始刻意训练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了。

一日,老喇嘛进山,迟迟不归,寺院里的喇嘛们正在着急观望,就见一袭红衣在暮色里飘然而来,宛若一片红云,红云之上,却有一团铁青的东西在滚动,喇嘛们疑惑,便走出僧舍,迎着老喇嘛走去,等老喇嘛渐渐走近,这才看清他是携一块顽石而来。那顽石硕圆光滑,足有百斤左右,老喇嘛或背或抱或扛,没有半点吃力之相。喇嘛们看着,个个惊讶不已。老喇嘛径直走到寺院前面他曾经练“拙火定”的地方,把顽石放下来,环视着向他围拢过来的众喇嘛,一边微微点头,一边笑着说:“你们谁能把它抱起来?”

喇嘛们互相看看,其中一位肥胖的喇嘛把袈裟的下摆系在腰间,上前躬下身去抱住了石头,那石头凭借它硕圆光滑的特点,只是微微动了动,没有离开地面。

肥胖喇嘛无奈地退场,众喇嘛哄笑。那石头傲慢地呆在原地,一副以静制动的样子。

老喇嘛在人群里找到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示意他上来试试。

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上前,也像那个肥胖喇嘛一样把袈裟的下摆系在腰间,蹲身抱起石头,猛地一使劲,石头被抬起了半寸左右,即刻滑落掉在了地上。

我爷爷的爷爷一脸通红。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老喇嘛开始教多布丹练功了。

抱石头,其实是藏族功夫的一种,名为“多交”功,是增强外力的一种功法。“多交”功,就是把石头不断地抱起又不断地抛下。抱起时,或扛在肩上,或举过头顶,抛下时要远掷,距离越远越好。如此反复,力气渐长。

在老喇嘛的悉心指导下,多布丹很快掌握了要领。一年过去,那块石头在多布丹面前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傲慢,乖巧得就像是牧民们常玩的一种古老玩游戏里被抛来抛去的羊骨骰子。

4

碧桃有个远房表叔,姓鹿,人称鹿头,是个买卖人,生意做得很大,有好几支商队、马帮活跃在各处,从炎热的闽南到寒冷的青藏,他的人马几乎无处不在。他还在好几个地方的好几处山陕会馆任职,也是斯楞城山陕会馆的副会长。鹿头与碧桃的父亲私交甚密,经常来往。有时跑生意人手不够,便找父亲借人,父亲总是二话不说,打发自己手下的几个伙计去帮忙,父亲手下的几个伙计,也就经常跟着鹿头的人走南闯北,去过一些地方,经见过一些世面。有个叫张愣娃的伙计,聪明机灵,跟着鹿头的人跑了几趟,居然学会了几句南方话,也学会了几旬藏语。

鹿头最近有一笔茶叶生意,要到南方去,人手不够,就给碧桃的父亲捎口信,让他打发几个伙计过来。父亲挑选了几个精干的伙计,让他们去帮忙,张愣娃也在其中。

碧桃得知他们要去南方,忽然想起牧野曾经说过的几句话。

“红豆生于南国,但也有所不同,闽南一带的红豆,色泽鲜红,却只有豌豆大小,云贵一带的红豆,颗粒饱满,色泽又有些黯淡。”

“那我要是想要个头大,颜色红亮的,还麻烦了。”

“也不麻烦,只要用心,还是能找到的吧。”

碧桃想到这里,急忙把张愣娃叫到自己的闺房,让他帮自己从南方买一些红豆。

“要那种个头大,颜色红亮的!”她对张愣娃说。

“小姐要红豆做啥用呢?”

“这个你别打听!”

“是要送人的吧?”

“哎哟,你还知道这个啊?”碧桃朝着张愣娃的头上拍了一巴掌,说,“快去忙去吧!”

张愣娃夸张地笑着,但还是口中称是,知趣地走了。碧桃看着张愣娃走远了的背影,满脸绯红,她隐隐觉得那个她要送红

豆给他的人出现了。她这样想的时候,牧野的那条红围巾就在她眼前飘拂着。

5

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20岁的那一年,老喇嘛送给他一样东西。

这一天,我爷爷的爷爷在老喇嘛的指导下练了一番“多交”功,歇息的时候。老喇嘛把他引到了寺院前面的密林中。

这是一片原始的柏木林,树干密集林立,枝叶遮天蔽日,掩盖住了向阳的一面山坡,一股奇异的香味氤氲其间,浓烈无比,置身其中,让人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走在前面的老喇嘛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这是一个由半截铁器和一段牛皮绳组成的物件,铁器五寸长短,拇指粗细,周身镂有精细的花纹,尾端有个小孔,一条牛皮绳穿孔而过,系住了铁器。牛皮绳大约三四尺长,另一头系了个绳套,可以套在手腕上。

“郭果尔!”多布丹看到这样东西,脱口说道。

老喇嘛看着多布丹,说:“是啊,民间也叫‘郭果尔,但它还有个名字,叫‘白嘎。”

“白嘎?”

“是啊!”老喇嘛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物件,说,“别看它小巧粗陋,却是名列536种古兵器的宝贝,是我们藏族人发明的软兵器的一种。”

多布丹看看老喇嘛,又看看老喇嘛手里的“郭果尔”,他没看出那东西哪里有宝贝的样子。一脸懵懂又疑惑地抬起头来。

老喇嘛微微笑笑,只见他忽然以一个马步开式,手中的铁器随之飞出身外,转瞬间,他的右手已经抓住了铁器后面的牛皮绳,随着一股风声,铁器飞速返回,萦绕在老喇嘛的周身宛若风轮。老喇嘛在灵活多变的身法和步法的配合下,一会儿左手横扫,一会儿右手反击,一会儿抛出长打,一会儿收回近抽。集铁器的敲、戳、劈、撩和皮绳的抽、绞、套、勒,时而是铁器的尖锐,时而是皮绳的快柔,如电似风,变幻莫测。

多布丹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老喇嘛已经结束了,他还站在一侧呆若木鸡,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那一天起,多布丹开始了“白嘎”的练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间,三年过去。多布丹依靠着对功夫的超强领悟力。已经可以把“白嘎”舞弄得收放自如,风生水起了,老喇嘛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却从来没有喜形于色。

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已经23岁了,老喇嘛却不急于给他传授更多的功法,他想再等几年,等多布丹在岁月的磨砺中变得更加沉稳豁达一些,到那时候,再把一些密宗内功依次传授给他——其实,这也是密宗功法的规律,多布丹目前所掌握的一切,只是一些为接受内功而必须掌握的外功,对深不可测的密宗内功来说,那只是一些皮毛而已。

夏天到了,草长莺飞,野花烂漫。寺院前面的草滩上,艳丽的邦锦梅朵张扬地盛开着,它们的花朵紧紧依附在大地上,向着天空张开着它们极富挑逗性的红唇,像是大地在为天空表达着爱情。一种艳俗之气随着夏天的热浪在寺院的周边肆无忌惮地流动着,即便这里是清静之地,远离了爱情。

转眼就到了“才周”法会,经过几天的诵经祈福活动,寺院给喇嘛们放假了,允许他们回家,与家人有一次短暂的团聚。

我爷爷的爷爷也回到了夸尔宁部落,但他不知道,他从此就留在了部落里,与寺院、与老喇嘛永远地诀别了。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就在我爷爷的爷爷回家的第二天,他和他小时候的玩伴——部落头人的小儿子华沃不期而遇。两个人多年不见,当双方认出对方的一刹那,双方的眼睛里都闪出了惊讶之色。他们似乎是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装扮和气质是那样的截然不同:一个人一身黑色洋装,一个人一袭红色袈裟,一个人炫耀张扬,一个人平和从容。

“多布丹!,,华沃大叫一声,声音里是无所顾忌的夸大和声张。

“华沃!”多布丹也大叫一声,声音里有诵经者的沉稳和洪亮。

两个人寒暄几句,华沃忽然看到了多布丹腰间的器物。

“噢哟,还带个‘郭果尔啊!”

“这不是‘郭果尔,是‘白嘎!”

“‘白嘎?怎么玩的,玩一下给我瞧瞧!”

此刻,华沃嘴上叼着一支纸烟,剩下不多的烟蒂,听华沃这么一说,多布丹伸手把华沃嘴上的烟蒂摘下,随手向空中抛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烟蒂飞向半空的一刹那,多布丹忽然抽出腰间的“白嘎”,直打过去,烟蒂瞬间被击碎,在空中绽放出一朵放射状的花,零星的火花四溅,如流星飞过。

华沃瞠目结舌,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再看多布丹时,多布丹微微笑着,好似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那“白嘎”已经好好地系在他的腰间了。

似乎就是从那天开始,华沃和多布丹就形影不离了,就像回到了他们天真烂漫的儿时一样,甚至比单纯的儿时还多了一些东西。华沃钦慕着多布丹的“本事”,多布丹沉醉于华沃的赏识,两个人一拍即合。每天一早,多布丹便去找华沃,两个人无所事事又无所不作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后来,华沃干脆让多布丹搬到自己的帆布帐房里,这一对从外在的穿戴上看上去有些“不共戴天”的冤家就这样你不吃我不喝地厮混在一起了。华沃的阿妈也默许了他们的交往,并且叮嘱多布丹:照顾好少爷!多布丹满口答应。开始时,他们的交往还停留在多布丹“表演”从寺院里学来的诸种本事,华沃作为惟一的观众观览欣赏一饱眼福的阶段。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爷爷的爷爷结束了他的僧侣生涯。经历了痛苦和沮丧之后的多布丹,变得有些自暴自弃,他们所做的事情也大大升级,那些身为喇嘛不该去做的事情一比如打猎啦,和女人在一起打闹唱拉伊啦之类,也就无所禁忌地去做了。

其实,这件事和我爷爷的爷爷没有多大关系。

6

那是一个暖阳高照的午时,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陪着华沃,他们刚刚享用了华沃的阿妈打发一个女仆送来的手抓羊肉和酥油茶,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华沃用一根芨芨草坚硬的草茎剔着牙,看着坐在旁边的多布丹,忽然说:“别干坐着啊,露一手吧!”

多布丹急忙起来,不知道做什么,他在帐房里环视一番,便看到帐房的一侧并排码着几个鼓囊囊的牛肚子,每一个牛肚子里都装满了酥油。这是华沃准备贩运到丹噶尔出售换钱的东西,也是他的阿妈偷偷给他弄来的。多布丹走过去,抱起其中一个牛肚子,感觉有些轻,恰巧有条牛皮绳懒洋洋地耷拉在牛肚子上,显得和华沃和他一样无所事事。多布丹拿起牛皮绳,把四个牛肚子用牛皮绳紧紧地捆绑起来,向华沃展示了他的“多交”功。只见他俯身抱住绑在一起的牛肚子,轻轻一提,立起身子,那四个捆绑起来的牛肚子便顺从地投入了他的怀中,接着,他的膝盖微微一弯,牛肚子又服服帖帖地上了他的肩膀,还没等华沃反应过来,只听多布丹“嗨”地大叫一声,双腿一蹲,四个牛肚子就被他高高地举过头顶了,乖巧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听话又活泼的小孩子。

华沃再一次瞠目结舌,睁大了眼睛看着多布丹,等多布丹放下了那个绑在了一起的牛肚子,他急忙过去,试着摇动了几

下,那牛肚子蛮横地躺在地上纹丝不动。对华沃的努力视而不见。

华沃不由朝着多布丹伸出大拇指。

那一天,华沃兴奋异常,他走出帐房,举目远望,多布丹紧跟其后,也把目光投向远方。正是藏历六月,一场夜雨之后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盛夏的暖热激荡在草原,牧草在充足的阳光和雨水的滋润下呈现出了一种营养过剩的柔嫩的墨绿色,赛琼、邦锦、鲁目……无数草原上常见的野花点缀在这一望无际的绿色之上,跃然凸现着它们的金黄、深红、淡紫以及其它难以名状的颜色,就像是一颗颗色彩各异的星星,制造出一种童话一样奇幻的效果。离华沃的帆布帐房不远,几匹马儿在悠闲地吃草,它们优雅地甩动着尾巴,不时轻轻抖动着鬃毛,沉静中有几分慵懒,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不远处,放马的牧童斜躺在一座向阳背风的草坡上,一动不动。

华沃看看马匹,又回头看看多布丹,诡秘地笑着,说:“走,赛马去!”

“……啦索,少爷!”多布丹听了,略微迟疑了一下,立刻满口答应着,扯开了嘴冲着华沃笑了。

多布丹从小出家人寺,寺院里不养马匹,所以,他只是在小时候骑过马。华沃虽然曾去丹噶尔上学,但隔三差五不时回家,每每都是骑着马回来的,他酷爱打马驰骋,方才他看到草原上有马,心里便豁然开朗,他想,多布丹他虽然“本事”了得,但他毕竟很少骑马,和他赛马,一定有胜算。而多布丹听到华沃提出要和他赛马,心里也想,多年在寺院里,学了些“本事”,却很少骑马,这下刚好可以练练。

于是,他们相视而笑,返身走进帐房去拿马鞭。

华沃拿了马鞭,也想给多布丹找一支,多布丹指着腰里的“郭果尔”说:“我用这上面的牛皮绳就行。”

华沃看着多布丹身上的袈裟,说:“你把这身行头换了吧。”说着给他把晚上当被子用的一件羊皮袍扔了过去。多布丹即刻脱了袈裟,换上了羊皮袍。

脱了袈裟穿上了羊皮袍的多布丹似乎变得高大了许多,结实了许多。华沃看着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的多布丹,又看看自己身上的汉式大褂,说:

“我也穿羊皮袍!”说着,也把另一件当被子用的羊皮袍穿在了身上。他心里想,别让那汉式大褂影响了我在马上的发挥。

他们走出帐房,走向马群,让牧童帮着抓两匹马过来,牧童一看是头人的儿子,二话没说,即刻把两匹马牵了过来。

“走吧!”华沃向多布丹说着,翻身上马,打马飞驰而去。

多布丹见了,也急忙翻身上马,紧追其后。

华沃已经跑出了好远,多布丹虽然有些紧张,但凭着牧人遗传的天分和儿时的依稀记忆,他依然显得驾轻就熟,于是他快马加鞭,向着华沃追了过去。

两侧的风景疾速地向后滑去,风即刻伸出手臂,试图要把马背上的人拽落下来。狠狠摔在地上。前方的草原兴奋地迎面扑来,草原上散乱的野花和牛粪——那些一丛丛一堆堆的东西忽然变成拳头,对准多布丹的面部直击过来,多布丹紧紧抓着马鬃,躲避着风的手,躲避着野花和牛粪的拳头,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慢慢地,多布丹似乎从这种不断的惊恐中找到了乐趣,他忽而俯身马背,忽而又高高地仰起头来,风、野花和牛粪们反而对他束手无策,它们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和拳头,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多布丹沉静在这危险游戏一样的驰骋带来的亢奋之中,干脆闭上了眼睛。

马忽然慢了下来,多布丹睁开眼睛。他看到华沃已经下了马,牵着马立在一边。他的马也在华沃近前停了下来,多布丹立马跳下马背。

虽说他们是骑着马打马而来的,但看上去就像是他们扛着马一路奔跑而来。两个人都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眼前的风景还是让他们暂且忘记了身体的疲累。

这里又是另外一番天地。平展展的草原绵延无边,在天的尽头与一座雄奇的雪山相连。一条溪流蜿蜒流淌,忽左忽右,就像一条灵敏的水蛇,把这宽广的草原分成了两半。这条溪流就是查美河,是夸尔宁部落和格日钦部落的草山分界线,河的彼岸便是格日钦部落的草场。

远方的雪山叫阿尼赛青,是两个部落共同的守护神。多布丹眼望阿尼赛青神山,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华沃看着多布丹,也敷衍地向着神山念了几句明咒,顺势躺在了脚下的草滩上。

华沃四仰八叉地躺在草滩上喘着粗气,多布丹向神山行了礼,也躺在了华沃的身边。他们的坐骑虽然浑身是汗,却没有主人那样的狼狈,看着主人躺下了,它们便各自也啃食起青草来,一边俯首享用着青草的美味,不时地甩动着尾巴,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草原一片寂静。虽然有徐徐吹拂的风声和涓涓流淌的溪流的叮咚声,但这种声音似乎是对寂静的一种强调,使寂静变得更加寂静。华沃和多布丹听着这声音,渐渐有了些睡意,不大一会儿,一阵阵的鼾声就从多布丹那里响了起来。

太阳西斜,阳光从午时的炽热渐渐变得柔和起来,恰似初婚的少妇,渐渐冷却了澎湃的激情,慢慢充盈着的却是更为撩人的妩媚和多情。妩媚多情的阳光似乎不再是端直的射线,而是像发丝一样可以自由伸展卷曲。这样的阳光轻轻地、从容地抚摸着四野,让草原变得乖顺、宁静,草原在阳光下袒露着自己的肌体,享受着阳光的抚摸给自己带来的惬意和舒适。慢慢地,草原的肌体散发出一种微微的酒红色,这是因为阳光的抚摸触动了草原深处的情欲的膨胀一草原把自己最美的羞涩的红晕呈现给了对自己无微不至的阳光。

就像草原沉睡在阳光的怀抱里一样,沉睡在草原怀抱里的华沃和多布丹这时候醒了过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坐起身来,他们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致:微微散发着醉红色的草原沉静又安详,在阳光下受孕的查美河流淌着明显带有阳光的染色体特征的浓浓金汁。溪流的远处,几头肥壮的牦牛在觅食,那里是格日钦部落的属地。

华沃看到牦牛,忽然心生一计。他对多布丹说:“你等着!”还没等多布丹明白过来,他已经起身朝着自己的坐骑走去。只见他抬腿跨马,屁股微微一使劲,他的坐骑就抬蹄奔跑起来,多布丹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少爷,一直看到主人骑着马趟过了查美河,把河对岸的一头牦牛吆喝着往河这边赶来。

“喂喂——少爷——你这是干什么呢?”多布丹更加疑惑,站起身来,朝着少爷喊了起来。

华沃听到叫喊声,远远地朝着多布丹笑了笑,把马鞭甩得噼啪作响。他径直把牦牛赶过了河,赶到了多布丹愣愣站着的地方。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走啊!”他对多布丹说。

“少爷,这样不好……”

“我怎么了就不好?你没看见这头牛现在跑到了咱们的草场上吗?”

“它不是跑来的,是你赶过来的。”

“谁看见我赶过来了?”

“我看见了……”

“哈哈!你是不是要替格日钦部落的人说话,出卖我啊?”

“我觉得这样不对。”

“你害怕了是吧,害怕了就别跟着我!”

“我不是害怕……”

华沃斜着眼睛瞪了多布丹一眼,独自赶着牦牛走了。多布丹看着他打马远去的背影,愣怔着,坐了下来。

7

碧桃,长安城里大户人家的千金,上过洋学堂,接受了一些新思想。自从和牧野认识,她觉得她的生活有了些异样。

碧桃和牧野开始了来往。每天上午或者午后,牧野就会来到碧桃家大院临街的那条马路上,手握一卷书,来来回回地慢慢穿行在几棵垂柳之间。碧桃从自己的闺房窗户里就能看到他,于是便背上书包,偷偷溜出家门去和牧野幽会。

碧桃和牧野彼此仰慕,来往也日益频繁。有一天,牧野约碧桃去了长安城郊外的浐河岸边。

太阳偏西,阳光温暖。太阳用它高明的点金术把整个河流变成了滚滚的金流。金流岸畔长长的河堤上,偶然有游人悠闲地走过。河中,拉帮结派的鱼群受到了游人的惊扰,忽然间慌乱地逆流游去,无数金珠飞溅而起,洒落在游人的脚边。浅水处,几只白鹤在觅食,它们虽然脚踩泥淖,在泥淖里找一些小鱼小虾,但却挺胸昂首,一副高傲和尊贵的样子,好像它们是这一河金流的拥有者,忍不住要露富摆阔。生长在金流中的植物,自然是黄金的植物。水面宽阔处,那一丛丛的芦苇流金溢彩,那是白鹤码放在那里的露天财富。

碧桃和牧野慢慢走在河堤上。看着周边的景色,碧桃心情愉悦,就像看到了牧野曾经向她描述的那个富足的、没有饥饿和贫困的社会。

碧桃正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之中,牧野忽然说话了:

“碧桃,我们离开这里吧!”

“你说什么?”碧桃一时愣怔。

“你不是说你再也不愿意呆在你那个充斥着旧礼教旧思想的古老家庭吗?”

“是,是啊!”

“那,那我们就离开这里!”牧野停下脚步,双手抓住了碧桃的双手。

“这个,这、这个……”碧桃虽然无数次地表示了她对自己死气沉沉的家庭的厌烦和不满,但却从来没有想过离开那里。

“你难道愿意忍受旧礼教的压榨和束缚,一直这样活下去吗?”

“……”

“走吧,跟我走吧,我们去寻找自由和光明!”

8

太阳依照它自己的时间规律,进入了衰老期。垂垂老去的太阳把西边的山头当作自己的拐杖,斜斜地依在上面,满眼混浊地看着赶着牦牛的华沃和坐在草地上的多布丹,它对华沃的行为感到气愤,也为多布丹感到惋惜——它知道他们将面临什么。但老去的太阳过于沉着,它把一切看在眼里,却不露声色,心里的气愤和惋惜,也只是淡淡的一瞬。它似乎支撑不住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西山那一边。华沃和多布丹都听到了“轰”的一声,那是太阳吃力的叹息声,随之,天色一下暗淡下来。

就在华沃打马回到他的帆布帐房不久,就在华沃叫来的—个年轻健壮的辛巴刚刚宰杀了他赶来的牦牛,刚刚把几根肥厚的肋骨扔进架在三块石头上的铁锅里,就在部落的几个年轻姑娘羞涩地用羊皮袍的袖子捂着嘴,先后走进帆布帐房的时候,格日钦部落的头人带着一批人马径直向着华布桑头人的大帐打马而来。

纷乱的马蹄声惊动了夸尔宁部落的人们,得到了急报的头人华布桑偕同自己的小老婆走出大帐。

格日钦部落头人的人马已经到了帐前,但他们并没有依照游牧民族的礼仪下马相互问候,而是依然高高在上地骑在马上。

“不知道大头人驾到,有失远迎,只是不知道头人有何贵干连夜赶来?”华布桑头人看到这情形,急忙向前迈了一步,问道。

“是啊,要不是你家公子特意邀请我,我怎么会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头人您呢?”格日钦部落的头人答道。

“我家公子?那个小畜牲做了什么事?”

“这个,你得问你家公子啊!”

“去,把少爷叫来,让他马上滚到这里来!”华布桑头人马上吩咐手下。

其实,就在华布桑头人得到急报的同时,华沃也得到了格日钦部落头人带着大批人马打马而来的消息,立刻感到大事不妙,姑娘们已经被打发回去了,三块石中间的牛粪火已经熄灭了,锅里煮好的肉也还没捞到盘子里。这会儿,他有点后悔没听多布丹的劝阻。

很快,他就被叫到了大帐前,华布桑头人的手下和格日钦部落头人的人马在大帐前围成了一个圈,他们被带到了那个小小的圈里。

“说,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华布桑头人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马鞭,他狠狠地甩动着马鞭,厉声说道,眼睛却看都没看华沃和多布丹一眼。

“是他们的牲畜进入了我们的草场,所以我就把它赶来了……”——牲畜进了对方的草场,是可以宰杀吃掉的,这是夸尔宁部落和格日钦部落之间古来就有的规矩。

“可是,据我所知,不是我们的牲畜进入了你们的草场,而是你,被你的阿爸叫做小畜牲的家伙进人了我们的草场。”

“尊贵的头人,你先别急着骂人,说话是要有依据的,只怕你空口无凭吧!”华布桑头人的小老婆不忍心自己的儿子当众被骂,急忙开口说道。

“哦,妇人,我知道您和您的丈夫会这么说,所以我专门带来了证人,当时正在查美河边放牛的孩子。”头人说罢,拽了一下马缰绳,让马头向一边一侧,把一个十几岁的半大牧童拽到了前面。

那牧童愣愣神,即刻在马背上双手合十,念了几句呼唤地方神和战神保佑的明咒,说道:“我向塔尔寺的金顶以及《甘珠尔》和《丹珠尔》里的每一句经文起誓,我亲眼看见华沃少爷骑马过了查美河,赶走了一头牦牛,如果我撒谎,就等于我喝了父母的血,吃了父母的肉!”

头人华布桑和他的小老婆听到这个孩子的说辞,顿时哑口无言。按照部落古老的规矩,口唤寺庙和佛经的名字起誓,之后说出的事情一定是确凿无疑的,是完全可以“采信”的。何况孩子还以父母的名义发了毒誓。

牧童说完了,格日钦部落的头人示意他退后,孩子迅速退去,头人便向前一步说道:“尊敬的头人,你看这事情怎么办好呢?”

“当然是按照规矩办!”华布桑头人说着,朝着身边的几个手下大声喊道,“把这个畜牲带到我跟前来!”

谁也不敢去动华沃,华沃自己走到了头人华布桑的面前,叫了一声阿爸。

华布桑头人双眼圆睁,狠狠地瞪着儿子,似乎有火花要从那圆睁的双眼里喷溅而出。他二话不说,挥动着马鞭,向着华沃猛抽过去,嘴里喊道:“给我打!”

就在华布桑头人的鞭子再次落到华沃的身上,他的小老婆急得就要扑上去的那一瞬,一直在人群里站着的多布丹冲上去挡住了头人的马鞭。

挥动马鞭的手忽然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华布桑头人惊异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多布丹说,“那牦牛是我偷的,和少爷无关。”

多布丹的一句话,让在场的人们都愣住了,特别是格日钦部落的头人。

“可是我有证人,而且他也发誓证明,是你家少爷从我们的草场上赶走了牦牛。”格日钦部落头人急忙说。

“我也可以发誓!”多布丹说。说完他放开华布桑头人的手,向着人群走了几步,双手合十,也像刚才格日钦部落的牧童一样呼唤地方神和战神护佑自己,然后说道,“我向塔尔寺的金顶以及《甘珠尔》和《丹珠尔》里的每一句经文起誓,

是我偷了格日钦部落的一头牦牛!”

此言一出,围拢着的人群都意外地惊叫一声,接着人们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格日钦部落的头人即刻让刚才发誓的牧童走到前面,让他再次证实他亲眼看到的事实。

还没等牧童说话,多布丹却说:“我发誓牦牛是我偷的!”说着眼睛直直地盯住了牧童。

牧童不敢直视多布丹的眼睛,他看到多布丹穿着和华沃一样的羊皮袍,一时间有些犹豫了。

“我看到的好像就是少爷。”他说。

“你看错了,是我!”多布丹说。

“是有两个人,另一个人一直没动。”牧童说。

“那是少爷!”多布丹说。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接着安静下来。格日钦部落头人很不满地瞪了牧童一眼。让他靠后。

“既然是你偷的,你是愿意接受鞭刑的了?”沉吟半晌后,格日钦部落头人对多布丹说。

“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给我打!”华布桑头人又是大叫一声。

站在华布桑头人一侧的一个手下本来就对少爷华沃对多布丹的过于宠信心怀不满,听到头人的话,即刻从头人手中接过马鞭,狠狠向多布丹抽去。鞭子落处,一道道红印便出现在羊皮袍上,多布丹却一声不吭。人们都别过头去不忍看下去,直到那个手下看见了少爷华沃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自己,这才停了下来。

多布丹浑身颤抖着,但没有倒下。

格日钦部落的头人没想到多布丹的忽然出现,有些尴尬,也有些意犹未尽,便说:“错怪了你家公子,我深感不安,但偷盗之事还是千真万确的,这个还是应该按照部落的规矩办吧?”

“这个不用多说,一切按规矩办事!”华布桑说。按照部落之间古老的约定,偷盗牲畜要处以十倍的赔偿。

格日钦部落头人听了这句话,沉吟着,说:“那我就先行告辞了,我相信头人会尽早处理此事。”

“明天就办!送客!”

格日钦部落的人打马呼啸着,消失在夜色之中,华布桑头人看着渐行渐远的人马,说:

“把那孩子送到小畜牲的帐房里,养伤!”

9

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虽然被打得遍体鳞伤,但凭借着强壮的身体,那些鞭伤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伤口很快就愈合了,但他的心情却陷入了极度的郁闷之中。

草原虽然阔大无边,这里没有任何信息传播工具,但草原上的风似乎就有一种神奇的传播功能。多布丹偷盗临近部落的牲畜被处以鞭刑的消息就这样被风带走。很快就传到了他出家的寺院里。风也带来了寺院里就这一消息的反应,多布丹就是从风中听到了老喇嘛惋惜的叹息声:“勿要杀生、勿要偷盗、勿要邪淫、勿要妄语、勿要贪酒啊……”老喇嘛的话让他感到如坐针毡,无地自容,他即刻决定,不再返回寺院,以免毁损了寺院清洁的名声。

丢了寺院僧侣的身份,多布丹的内心里悔恨交加,但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悔恨交加的多布丹就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时常有意做一些违心的事情糟践自己。

少爷华沃惦念着多布丹对自己的好,决定带多布丹去一趟比丹噶尔城更远更大的斯楞城,并答应带他去逛逛窑子。“反正你现在也不去寺院了,也该开开荤了!”他对多布丹说,多布丹当即面红耳赤,但心里充满了恶狠狠的期待。

其实,华沃答应带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去斯楞城逛窑子,还有一个原因:华沃常去的那家妓院,叫红香楼,是一个上下两层的院落,一楼正中的天井里,放着一口大大的铜鼎,据说,没有人能够让这口铜鼎稍稍移动一下。一些会点拳脚的,也曾信誓旦旦来到这里,面对这口铜鼎运气、发力,那铜鼎却纹丝不动,稳若磐石,对那些使尽浑身解数的各路好汉不给一点情面,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各路好汉也就英雄气短,无可奈何。

红香楼也对这口铜鼎信心满满,甚至放出话来:但凡有人能够将这铜鼎移动一尺远近,院里最红的姑娘便可陪侍这位英雄好汉过夜,分文不取。

这一天,华沃穿着汉式长衫,带着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走进了红香楼。多布丹则穿着一套西服,显然不太合体,紧紧地裹在身上。这是华沃的衣服,为了来这里,特意让他穿上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彩灯和像彩灯一样花里胡哨的几个女人即刻吸引了多布丹的目光,他半张着嘴,目不暇接地左右乱看着,脸上的表情有些惊恐。有些萎缩,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模样。相比之下,华沃却显得轻松自如,大方得体。他把手搭在迎面走来的年轻的老鸨的肩上,在老鸨的引领下向楼上走去,多布丹紧随其后。

走到木梯口,上了一两层楼梯,华沃忽然想起什么,便停了下来,走在他后面还在四处乱看的多布丹的脸一下撞到了他的屁股上。

多布丹差点坐在楼梯上,周围的几个姑娘发出了蔑视的自以为是的怪笑。多布丹急忙站稳了,满脸绯红。

华沃朝着笑声传来的地方看看,拿下搭在老鸨肩上的手,返身把手搭在多布丹的肩膀上,说:“忘了给你们介绍我这位兄弟,请大家认识一下,也见识一下,真正的大力士,多布丹!”

华沃说完,便把嘴伸到多布丹的耳畔,小声说着什么,多布丹不断点着头,眼睛则往天井里张望着。华沃说完了,多布丹转身向天井走去。

在场的人们看着多布丹,目光平静,表隋麻木。他们断定他也会像以往那些拳手武士一样,只能是费尽了力气反而丢了丑,甚至连丢丑都算不上,就像一个自不量力的孩子,在那里做一回无谓的游戏。

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人们似乎还没有看清楚多布丹是怎么移动了那口铜鼎,等人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把铜鼎抱在怀里。只见他极力地向后仰着头,铜鼎几乎是平躺在他的肚子上。楼上楼下的人们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惊叫着向他围拢过去。还没等后面的人们反应过来,只听他忽然大叫一声,随着一声宛若霹雳一般的“嗨”声,他便以他练过“多交功”的功夫,把铜鼎举过了头顶。

如果说,刚才的惊叫声是惊雷前从天边隐约传来的滚雷,那么此时的惊叫声却明显带着疾速的闪电,哗啦啦地炸响在人群中,而更多的人,特别是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此刻几乎已经忘记了人是可以用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惊讶和意外的,就那样站在原地,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嘴,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刚刚发生的这一幕。

方才引领华沃和多布丹往楼上走着的老鸨,侧身站在木梯上,似乎已经忘了她身边的客人,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口,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抓着木梯的扶手,似乎刚刚目睹了一场灾难的发生。

“你这是怎么了啊,妈妈!”华沃用胳膊捅了一下老鸨。

“没什么没什么,今天真是见识了英雄好汉了!”

老鸨如梦方醒,急忙说道。“快快有请英雄好汉!”

几个人闻讯向多布丹涌去,老鸨也返身往天井走去。

“慢点儿!”华沃忽然说。

老鸨停下来,返身疑惑地看着华沃。

“你们留下的那句话可是要兑现了的吧?”华沃说道。

“什么话?”

“别装蒜啊!”华沃说,“我们这不是把那口大鼎搬起来了吗?”

“噢,那是那是!”老鸨恍然大悟,

“不过,这事儿我做不了主,我得问问我们家掌柜的。”

“可别不认账了啊!”

“哪能呢,我这就去跟我家掌柜的说去。”老鸨说着,朝着门外走去,经过天井的时候,朝着还被人群围拢着的多布丹伸出大拇指。多布丹看着老鸨,憨憨地笑着,他身上的西装已经烂了,袖根和后背都张着大大的口子。

老鸨出了妓院,不大一会儿,就和一个和华沃一样穿着汉式大褂的男子匆匆走了进来。那位男子先是朝着天井里的多布丹拱拱手,然后便朝着已经站在二楼木梯口上的华沃说道:“两位壮士,快快有请!快快有请!”说着快速向木梯走去,一边走,一边招呼天井里的几个手下把多布丹请上二楼。

这男子,便是红香楼的老板,姓韩,人称韩皮条。

韩皮条到了楼上,与华沃相互施礼,等多布丹也上来,韩皮条便把他们引领到一个房间。跟随而来的老鸨从里面关了门,点亮了灯柱上的蜡烛。

虽然是白天,但屋子里很暗,随着蜡烛的点亮,一种暗红的、暧昧的光线充斥在屋子里。韩皮条和华沃在互相礼让一番后,各自坐在了灯柱一侧的木椅上,多布丹进了屋,似乎是不适应这昏暗的光线。左右打量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脱去了身上的西装。袒露着健壮的上身。老鸨看着他,不由轻声惊叫一声,眼睛里跳动着蜡烛反衬出的火苗。韩皮条则从木椅上站起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多布丹,看得多布丹也不由朝着自己身上看起来,以为身上沾染上了什么东西。

“没有见识过吧?”华沃从身后看着韩皮条的样子,轻轻一笑,说。

韩皮条急忙向多布丹拱拱手,示意老鸨搬来一把木椅,让多布丹坐下。多布丹二话没说,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韩皮条这才重新坐回木椅上,对华沃说:“真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大力士,真是有缘、幸会!”

“这么说,你们说的那句话,不是随便说说的吧?”

韩皮条稍有疑惑,即刻恍然大悟,说:“说出来的话,射出去的箭,哪能是随便说说了的!”说着便吩咐老鸨去安排姑娘伺候两位客官。等老鸨出去了,韩皮条又说:“今天我来做东,但愿二位能玩得开心,我先行告辞,就不打扰二位了。如果二位明日有空,再容细叙。”说着抱拳向华沃和多布丹行礼,告辞,出了屋门。

与韩皮条别过之后,那老鸨带了两个姑娘进来。坐在木椅上的华沃即刻从木椅上站起来,眼睛里跳动着蜡烛摇曳的火苗,搂住了其中一位姑娘的腰。而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此刻却僵直地坐在木椅上,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事情。老鸨见状,急忙过去抓住多布丹健壮的胳膊,说:“这位客人,快快去陪这位姑娘啊!”说着向余下的那位姑娘使了个眼色。

余下的姑娘似乎有些迟疑,但还是过来扶住多布丹,说:“咱们出去说话。”说着,把多布丹带出屋门,带进了另一个屋子。

韩皮条走时,吩咐老鸨关门谢客。此刻,天井里昏暗了下来,楼上楼下的灯渐次灭去,一种阴郁的充斥着欲望的气流在红香楼里涌动着。

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被那位姑娘引领到另外一个房间里。第一次进妓院,又是第一次单独面对一个女人。多布丹紧张得四肢僵硬,满脸通红,汗流浃背,走起路来宛若木头人一般。而胸腔里的心儿却剧烈跳动着,就像要从胸腔里破“门”而出一样。

姑娘点亮了蜡烛,多布丹更加紧张,他看到房间的布局和方才那个房间几乎一样。也有两把木椅放在灯柱一侧,便挪动着木棍一样的双腿,坐在了其中一把木椅上,不知所措地搓揉这双手,好似是受冷了一样。

更加让他紧张的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那姑娘一直看着多布丹。这是她进了这家红香楼以来,看到的第一个紧张得不知所措的男人,看着他的健壮和高大,看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神和微微发抖的双腿,姑娘的心里反而踏实了起来,她相信这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甚至可以依靠可以托付自己的男人,她忽然想,她无数次地幻想着的那个可以救护自己逃出这个魔窟的男人,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了,他的出现虽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威武神勇,甚至恰恰相反。或许,一直在保护着自己的无形的神灵——也许就是关老爷吧——有意让这个男人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眼前,以考察她的心智和眼力。

姑娘心里想着这些,便毫不犹豫地走到多布丹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好汉,救我!”她大声喊叫着,随之,眼泪夺眶而出,哭声毫无节制地涌出了嗓门。姑娘一边哭着,一边开始哭诉自己的悲惨经历。她不知道多布丹不懂汉语。

此刻,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是如何做的,有关这一情节,在夸尔宁部落广为流传的传说里有些语焉不详。的确,这是一个难以描述的状况——一个本来就紧张得不知所措的不懂汉语的男人,却要面对一个跪倒在他的脚下,请求得到他的保护的哭诉着的女人,这个男人该有什么样的表现呢?

从多布丹的房间里,传出了那个姑娘凄厉的哭声。正在欢欲之中的华沃听到哭声不由从床上坐了起来。

就在我爷爷的爷爷陷入僵局的时候,他的主人——少爷华沃推门走进了他的房间。华沃以为是多布丹不懂规矩,惹恼了姑娘,他怕事情节外生枝,影响了他在这里的羊毛生意,所以,暂且放下了床上的缠绵,急急跑来看看。

10

一日早晨,碧桃按照和牧野的约定,再次来到了浐河岸边,他们乘坐一个商队的马车队出发了,他们的目的地是陕北的延安。离家前,碧桃有些恋恋不舍,她泪流满面,向那个“充斥着旧礼教”的家庭深深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碧桃做梦也没有想到,牧野会不辞而别,更没想到的是,她已经被牧野卖给了这家商队的帮主!碧桃就这样辗转来到了斯楞城,后来又被那个商队的老大卖到了红香楼。进了红香楼,碧桃还不知道自己在斯楞城。刚刚进了红香楼不久的一日,碧桃在老鸨的安排下伺候一个客人,从客人口中才知道自己不在他们要去的延安,而是在斯楞城!碧桃忽然想到,自己的那个表叔鹿头,他是斯楞城山陕会馆的副会长。于是,她心里就有了一个盘算,盘算着有朝一日有人能把自己带到这里的山陕会馆。

11

而这个人就这样出现了!

“请二位好汉把我带到山陕会馆!”碧桃哭诉着。

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也通过华沃渐续渐断的翻译,明白了碧桃的意思。

“我要把这个姑娘带出去!”他给他的少爷说。

“我们还是不要惹事为好。”华沃说。

“这是我的事,这个事情由我来做!”

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第一次顶撞了自己的少爷,却让少爷感受到了一种豪气和正义,他立刻对紧跟而来的老鸨说:“这个姑娘,我们带走了!”

年轻的老鸨还没有反应过来,碧桃却激动地大叫一声:“谢谢二位好汉搭救!”说着叩首不止,哭泣不已。

华沃吩咐碧桃赶紧收拾自己的东西。马上动身,此时,方知事情不妙的老鸨已经派手下找老板去了。

碧桃只拿了—个皮箱和几件衣服,华沃即刻抓着碧桃的手,多布丹拿出腰间的

白嘎,抡得呜呜作响,紧紧跟随在他们身后。红香楼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下楼,走到了门口。只见多布丹甩开白嘎,朝着门上的铁锁猛力一击。那铁锁便被打成两半,乖巧无奈地掉在了地上,接着,多布丹把白嘎向着大门两侧的灯柱甩去,随着呼呼的风声,灯柱上的两只有玻璃灯罩的灯盏相继熄灭,红香楼的天井里顿时一片漆黑。

还没等老板到来,华沃和多布丹就这样带着碧桃离开了红香楼,一路向山陕会馆飞奔而去。

山陕会馆地处斯楞城繁华地带,与夸尔宁部落很早就有畜产品的交易。此次华沃带着我爷爷的爷爷多布丹来斯楞城做牛羊毛的生意,也是与山陕会馆之间的来往。所以,华沃轻车熟路,找了个最好走的捷径向那里奔去。

这山陕会馆,初建于清朝光绪年间,由客居斯楞城的秦晋商人共同捐资建成。是秦晋商人“叙乡谊、通商情、敬关爷”的一个商帮会所。会馆修得不错,红砖碧瓦。雕梁画栋,有香厅、关爷殿、三义楼、财神殿、配房等,远远看去,层层叠叠,蔚为大观,在斯楞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建筑。

红香楼的人马一路追来,跑在前面的就是被称作老板的韩皮条,他看着华沃和多布丹带着碧桃姑娘走进了山陕会馆,就有些犹豫地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人也相继停了下来。这时,就看见一队官兵向着会馆急行而去,老板看到这里,轻轻地挥挥手,转头往回走去,所有的人马便随着他往回走去了。

原来,华沃和多布丹带着碧桃姑娘刚刚走到山陕会馆,驻锡会馆的白先生也刚好走到了门口,他看见三个人急速行走的样子,便知道一定是有了什么情况,正要走上前去准备询问,慌张不已的碧桃却说出了鹿头的名字,并称自己是他的亲戚。白先生听了惊讶不已。白先生对这位副会长的一位亲戚忽然失踪的消息早有耳闻,便立即叮嘱身边的几个人把惊魂未定的碧桃送到一侧的配房,并安排几个人守护在配房四周,接着便给一个军官朋友打了电话,说这里有人需要保护。诸事安排妥当,他把华沃和多布丹迎请到一间大厅里,设宴盛情款待。

碧桃便如此逃出了魔窟。第二天,碧桃提出去关爷殿的要求,特意去了关爷殿,燃了香,磕了头。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关爷的护佑,是关爷派来了力大无比的好汉解救了她。

12

碧桃回到了长安城。

经历了一场感情欺骗,碧桃老成了许多。回到家里,她首先平静地烧掉了曾经爱不释手的那几本诗集和西方思潮的书,把牧野送给她的一些小玩意儿也扔进了垃圾箱里。她足不出户,每天呆在自己的闺房做一些女红。自从这次回家,父母和她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父母表面上的亲近和热情,反而强调了他们内心的痛苦和疏远。碧桃便想赶快找个婆家好把自己嫁出去。每次想到出嫁,她自然地就会想起多布丹,这让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或许,经历了一场骗局,变得脆弱和恐惧的身心更加希望得到强大的力量的保护吧,从这个意义上讲,多布丹可能就是最好的人选。

赶快嫁出去,她知道,其实这也是父母的想法,可是,嫁给谁呢?

很快,父母就为她物色好了一个人。斯楞城山陕会馆副会长鹿头手下的一个伙计,从小跟着鹿头做生意,没念过什么书,却天资聪明,打得一手好算盘,一把算盘放在他手里,一阵噼哩啪啦,一大堆数字就变成了算盘上一串参差不齐的珠子。人微胖,所以显得有些木讷。鹿头和他手下的都叫他胖儿刘,目前在长安城里帮着鹿头打理一些生意上的事。第一次和碧桃见面,碧桃就没什么好感,按时下的话说,碧桃对这个叫胖儿刘的根本就没来电,但碧桃急于想把自己嫁出去,即刻答应和他来往。

胖儿刘虽然长得有些木讷,但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自从和碧桃确定了关系,隔三差五只要有时间,就约碧桃出去散步或者吃饭。每次与胖儿刘见面,碧桃不由地就要拿他和多布丹比一比,其实碧桃心里也很清楚,这两个人根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两种人,没有什么可比性。再说,她和多布丹也就那么一面之交,对他这个人根本就没什么了解,就连人家是否已经成婚也不知道。长安城五星街有一座天主教堂,离教堂不远有一家西餐厅,胖儿刘经常约碧桃去那里,每次去那里,胖儿刘从来不说去吃饭,而是说去用餐。每次去用餐,胖儿刘都要穿上西装,打上领带。进了餐厅,胖儿刘正襟危坐,把餐巾平铺在膝盖上,右手拿刀,左手拿叉,熟练地喝汤、吃肉、吃水果,从来不说话。碧桃开始觉得有些不适应,还经常让服务生给她再添一双筷子,自个儿用筷子“用餐”。尽管不习惯,那家西餐厅还是成了他们经常约会的地方。每次约会,碧桃就会想,如果是多布丹,他会找什么地方和我约会呢?

有一天,胖儿刘大清早过来约碧桃出去,还从朋友那里借来了一辆小汽车,说要带碧桃去一个好的去处。碧桃问胖儿刘要去哪里,胖儿刘神秘地说到了就知道。碧桃不再问什么,上了车,车子便载着碧桃一路驶出了长安城,来到了郊外,接着便拐上了一条有些颠簸的土路,等小汽车再次平稳下来不再颠簸的时候,车窗外忽然出现了熟悉的景色。碧桃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心想但愿这里只是路过,没想到,小汽车就在她心里咯噔一下的同时停了下来。

这里是泸河岸边,汽车就停在河堤上。依然是波光粼粼的河水,依然是河水中闪烁着金属光芒的芦苇丛。浅水处的白鹤,换成了一只悠闲的朱鹃,但却更加触目惊心。碧桃刻意要忘却的一切忽然间被激活了,她的情绪一下从方才的好奇与期冀,变成了痛苦和无奈。这里是她悲惨的记忆开始的地方,这里是她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开始的地方!

“我要回家!”胖儿刘下了车,并且替碧桃打开了车门,把一只手放在车门的顶部,迎候着碧桃下车来,碧桃却说了这样一句话,对胖儿刘笑容可掬的样子无动于衷。

胖儿刘有点意外,说:“这里是个清静的地方,现在是早上,人也不多,下来走走吧。”

“我要回家!”碧桃又说了一句。

胖儿刘愣怔地看着她,目光有些复杂,有惊异,有不解,有疑惑。

碧桃见胖儿刘没有动静,下了车,从胖儿刘的一侧挤过去,径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胖儿刘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忙上车调转车头,追碧桃而去。

碧桃疾步往前走着,胖儿刘开车追上她,让她上车,碧桃却依然没有停下来。胖儿刘只好把车往前开了一些,停下车。把迎面走来的碧桃一把抓住,死拉硬拽,把碧桃拽进车里。

“我送你回家!”胖儿刘大声说着,声音里满含着愤怒,这是碧桃第一次看到胖儿刘生气。

那天,汽车刚刚开到碧桃家大门口,还没停稳,碧桃就打开车门跳下车来,径直往院子里走去,回头看都没看一眼。胖儿刘看着她有些踉跄地走进家门,还顺手关上了大门。胖儿刘看着消失在大门里的身影,沮丧和失落一下子充满了他的胸腔。他开着车,在长安城里漫无目的地行驶着。

碧桃回到家里,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礼。胖儿刘好几天没有再来找她,她在心里希望着,只要胖儿刘再来找她,她立马

劈开太空行走时,

有如鹫鸟一样的飞行术;

劈开大海江河时,

有像白腹鱼儿的游泳术。

多布丹和珠姆沉浸在浓浓的爱意里,忘记了时间。太阳全程窥视了他们,在即将落山的时候,把一缕阳光洒在查美河的水面上,用刺目的反光提醒他们时间不早了。多布丹眯着眼睛,把手遮挡在额头上,向着水面看看,又朝着西山看看,这才意识到少爷华沃在他的帆布帐篷里等着他,珠姆也忽然记起今天打完酥油后的达拉坯在木桶里,两个人慌忙站起来,往部落里走去,这时,一个汉族装束的青年提着一只包袱向着他们走来,来者就是张愣娃。

“请问,你是多布丹吗?”张愣娃走到近前,用藏语问多布丹。

“我是多布丹。”

张愣娃从包袱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盒子,交给多布丹,说:“这是我家小姐带给你的礼物。”

多布丹接过盒子,愣怔着。青年将他拉到—边,说了几句话,多布丹恍然大悟。

张愣娃向多布丹和珠姆拱手施礼,转身走了。多布丹拿着盒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青年远去的背影,他没有注意到珠姆满脸的不高兴,珠姆正在怒目斜视着他。

“这是谁送你的礼物啊?”珠姆一把夺过了多布丹手里的盒子。

多布丹这才如梦方醒,他从珠姆手里夺回盒子,在手里不断翻转着,他看见那把小小的铜锁,便把盒子放在一块石头上,拿出腰间的白嘎,在手中甩动起来。接着向盒子击了过去,白嘎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铜锁上,铜锁不翼而飞,盒子却毫发无损,自动打开了。

多布丹拿起盒子,让珠姆和他一起看。盒子里装满了红豆,比珠姆脖子上的邦锦梅朵更像珊瑚,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多布丹小心地拿出一颗红豆,高高举起来,透着刚刚落山的太阳的微光,仔细看看,又放到嘴里,使劲咬了一下,红豆被咬碎了。多布丹把咬碎的红豆吐出来,对珠姆说:“好像是豆子。”

珠姆也小心地从盒子里拿出一颗红豆,认真地看着,也把红豆放进了嘴里。

“这个给你!”多布丹把盒子塞给了珠姆。

“我不要!”珠姆躲避着,没有接。

这时,天空昏暗下来。

14

碧桃最终还是嫁了胖儿刘。自为人妻,碧桃发现自己发福了,胸部和臀部的肉变得厚实起来,脖子上也长出了重下巴。碧桃照着镜子,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俨然是一个富太太的形象,不论怎么穿戴都掩不住衣饰后面的庸俗。碧桃还发现,她心里曾经的不堪回首的往事连同对爱情的那一丁点渴望,似乎也随着身上渐渐堆积起来的脂肪而慢慢从体内和心里消失了,就像是被这过多的脂肪挤压出去了一样,即便是偶尔想起往事,完全感觉不到当初那样的伤痛,对多布丹的那份臆想同样也没有了。只是隐约记着,当她把那只装着红豆的化妆盒带给多布丹的时候,曾经等待过多布丹的回应:他会不会捎来一样东西,一样草原上的物件,就像红豆一样的物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碧桃心里没有了这样的等待和企盼,那种被希望和失望交替折磨下日渐变得灼热的心,从什么时候开始冷却了呢?碧桃有时也这样问自己,却发现自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胖儿刘已经不是当年鹿头手下的一个伙计了,鹿头老了,他曾经经营着的那个大摊子,几乎已经成了胖儿刘的了。就连鹿头与夸尔宁部落的那种交往,似乎也顺应着交替到了他的手里。

自从他们结婚后,碧桃一直没有怀上孩子,这是碧桃的一个心病,更是胖儿刘最最焦急的事情。他们四处拜神求佛,寻医问药,却没有任何效果。胖儿刘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不孕不育的女人,朝拜藏区的寺院特别灵验,恰好有一宗生意要去斯楞城,便兴冲冲要带碧桃去,做了生意,再去拜佛,一举两得。

碧桃似乎有所感觉,便随口问道:“是什么生意?”

“还不是夸尔宁部落的牛羊毛嘛。”胖儿刘也随口答道。

碧桃有些惊异,刚要说自己有些不舒服,不想去,转眼却想,或许能见到多布丹呢,便说:“那我们就去看看。”

胖儿刘不由审视地看着碧桃。

“怎了么?”碧桃问胖儿刘。

“哦,没什么。”

其实,胖儿刘对碧桃的事早有耳闻,甚至知道碧桃对搭救自己的那个人念念不忘,而那个人就是夸尔宁部落的。此次去夸尔宁部落,胖儿刘也是想试探一下碧桃的态度。

15

夸尔宁部落头人华布桑在他的大帐里设宴,盛情款待了胖儿刘和他的夫人碧桃。在进入大帐的时候,碧桃一眼认出了站在门口的多布丹,碧桃有些惊异,没想到刚到夸尔宁草原,就遇见了自己想见的人,同时也惊异自己内心的平静,她只是朝着多布丹多看了几眼,她发现多布丹并没有认出自己,便跟随胖儿刘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大帐。

宴席进入了高潮,酒歌接连不断,胖儿刘已经被青稞酒灌得面红耳赤,华布桑头人洪亮的笑声毫无顾忌地不断在大帐里炸响。碧桃乘着没人注意她,悄悄走出了大帐。

多布丹依然站在远处。她向多布丹走过去,向他招招手。多布丹疑惑地看着她,以为她要什么帮助,便朝着碧桃走过去。碧桃停下来,笑着,看着他。

多布丹走到近前,学着汉人的样子拱拱手。就在这时,他认出了碧桃。

“你,你!”他激动地用汉语说。

碧桃笑着。

多布丹笑着。

他们就这样对望着,笑着。

“我送给你的礼物你收到了吧?”碧桃问多布丹。多布丹茫然地看着她,又笑笑。

碧桃知道他没听懂,便用手比划出一个四方盒子的样子,多布丹一下明白了,他伸出大拇指,说:“好!”

碧桃又笑着,这回轮到多布丹比划了,他做了一个往嘴里丢东西的动作,说:“好吃!”

碧桃立刻明白了多布丹的意思,她的笑声不由高了起来,她甚至感觉到一种幸福的滋味肆意在心头盘绕,她拍拍多布丹壮实的胳膊,依然笑着。

多布丹也笑着。这时候,方才在大帐里唱着酒歌的—个女子走出大帐,有些惊异地看着多布丹和碧桃,多布丹看见了,便向女子招手,女子走过来,多布丹把女子推到碧桃的前面说:“珠姆!”

碧桃笑着,抓住了女子的手。

多布丹大笑起来,碧桃也大笑起来,珠姆也抿嘴笑了起来。

三个人就这样笑着。

大帐里的酒歌响了起来,歌声高亢,嘹亮,委婉地穿行在时空里,似乎把曾经的过往,此刻的欢笑以及今后的迷茫都串联了起来。

注:

①达久:赛马会。

②瓦顿:剪羊毛节。

③克娃:商人,在青藏地区特指从事畜产品交易的藏族商人。

④拉伊:流行于安多地区的藏族情歌。

⑤乌尔恰:放牧用的抛石器。

⑥辛巴:部落里专事杀牛宰羊的屠手。

⑦皮条:青海汉语方言对妓院掮客的称谓。

⑧梅朵赛琼:蒲公英。

⑨邦锦梅朵:龙胆,这里特指紫花龙胆。

⑩达拉:提取完酥油后的牛奶残汁,经过熬制可做成奶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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