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震威
根河,原称额尔古纳左旗。
现在,我们正走在驶往根河,即左旗的路上。
从新帐房林业检查站再往北走,白云流走得很快,阳光更加清新。我们的汽车追赶着火车,火车随后又追赶我们。当我们转过一个山头,再往前行驶时,路两边的山挡住了我们的视线,一片白桦林婷婷玉立地排在路的两侧。白桦林的丽影洁容让人们留恋,摄影人更是频频地按动相机。在阳光的明媚艳丽中,一株株的白桦树挺立云天,雪白的桦树皮,有的翻卷着薄薄的皮膜,有的紧紧地裹在树干上,像束紧腰胸的少女,有一种天生丽质的圣洁。
我们已驶进图里河林场了,白桦林、混交林和针叶林不停地变化着朝公路的两边退去,而新的密林又迎面而来。1998年松花江发生据说是500年一遇的大水之后,终于迎来了森林的歇伐。五六十年代开始的对大兴安岭进行掠夺式的采伐,一直继续了40多年。据说,有2.6亿立方米的木材被采伐了,整个内蒙和大兴安岭的林业工人奉献出了两三代人的青春和汗水。结果是资源临近枯竭,生态环境恶化,造成了嫩江、松花江的大洪水,损失不必去细说,却终于唤来了天保工程,终于改伐木为营林和护林了。
据说,现在大兴安岭中还保有3万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已经抵达底线了。许多幼龄林——我们在公路两侧看到的白桦、落叶松,以及松阔叶树混交林,都是五六十年代的人工林。
我们就是在交谈和讨论中,来到一处针叶林的密植处。在公路的右边竖立着一座近玛瑙色的红色石碑,上面刻着“刘少奇主席纪念林”的字样。几个工人把碑基座上的尘土扫去。不久前这里下了一场雨,雨淋风吹,基座上落了一层雨水沾连的泥土,已被他们清除。其中一位姓刘的守林人对我们说:1961年刘少奇主席曾来图里河林场视察,而陪同刘主席视察的地方和林业干部中,就有他的岳父。不过,那时他才两岁哦。这段光荣的历史是原来听岳父说的。如今,他成了守林人、护碑人,仍感到使命的重大与光荣。
其实,关于刘少奇主席视察大兴安岭图里河林场的事,早就在民间流传过。那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林业工人体力劳动量大,吃不饱。刘主席看见工人们靠吃树皮、树叶和锯末子等代食品,依然上山伐木拉大锯,便亲自批示每人每月供应2斤黄豆,让工人补养身体(郅振璞《走上高高的兴安岭》)。林区的人民怎么能不衷心地怀念刘少奇主席呢。他视察的图里河林区也由此而享誉全国,成为“青山常在,永续利用”(周恩来语,1958)实行得最好的地方,当然也是文革中受害最重的地方。但今天,我们走过这里——一代领袖视察过的这片树林,感慨真的很多。就像过山林不久见到的那条蜿蜒而去的图里河的流水,带着数十年前潺 而去的那段苍茫而复又鲜明的记忆之波,舒卷着和岁月一起相濡以沫的日子,化做我心中真诚的感动——因为,他批示的每月2斤黄豆,当年在哈尔滨也实施过,我也深得其惠呢!
带着对早年生活的回忆和漫想,我们的汽车飞驰在图里河林场的公路上,路按山势而修,山与河相依而存。图里河依在公路的坡下奔流,公路在山岭的坡上辟出。公路的折弯很多,路边上醒目的标志随处可见,它们有的地方竖起了红白相间的石柱,有的地方特别是突然转弯的地方,则用钢筋水泥砌出古时城垛似的高低相连的墙体,涂成灰蓝色,给过路的车一种安全的提醒。在由哈尔滨到呼伦贝尔,再到通过图里河奔往根河的路途中,可以毫不夸大地说,这条北上的路,不仅路况好,其公路的管理也是一流的。开车的影友们说:“走在这样的路上,心情也好,既轻松,又不累!”
站在用水泥砌出的城墙垛子的凸起处,拍图里河弯曲的河道。芳草在脚下连绵着绿色,树丛的枝叶被风扯起微微地抖动,河道的水波为蓝天白云映出蓝蓝白白相间的丽色,图里河盘垣在山脚下的平原上,在她宁静无声的臂弯里,偶而传出三两声水鸭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一种野寂的原生态般的自然野景吸引了我们,没有实施了近10年的天保工程,如今的大兴安岭、图里河林场的山林,会有如此美丽的自然景色吗?
图里河是一条自东向西流的林中之河,她源自牙克石东北库都汉林场以北的库都汉山中,集束了几道南北的小支流后成为图里河。图里河向西流至道木达火车站附近,与另一条源自喀喇淇林场东北的伊图里河相汇,相汇后的图里河,水量大增,继续西流,在角刀木林场以西注入向西南流的根河。而根河继续西南流,过额尔古纳市之拉布大林镇,在黑山头附近注入额尔古纳河。在根河注入额尔古纳河口以北不远,右岸还有一条名叫得耳布尔河的支流,自东北方向西南方注入。此二河注入额尔古纳河之河口,亦即额尔古纳河上游、中游的分界点。事实上,在我们的汽车驶离新帐房林场不久,我们便驶离了海拉尔河流域,在图里河林场的土地上,我们已进入额尔古纳河右岸支流根河流域了。
原先,我曾计划由满州里北行向黑山头镇进发,先看额尔古纳河上游,但因修路放弃了这一计划,改而走牙克石——新帐房——图里河——根河路线西行之路去额尔古纳河。根据今天的路程,我们应该在根河市过夜,明早西行。
根河源于大兴安岭伊里奇山西南麓,长约428公里,是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大支流之一。她于黑山头镇以北的四卡村附近注入额尔古纳河。四卡是中俄在额尔古纳河从上游排来的第三个当年的哨卡,如今是中俄边贸的又一个过货口岸。在四卡之前,有胡列也吐渔场过货口岸,俄方对应的口岸叫凯拉斯图,双方都是一个村级的规格。再往上,于二卡还有一个过货口岸,额尔古纳河上游右岸中方口岸叫二卡牧场,俄方口岸叫阿巴该图。而由上游到中游,第三个便是四卡口岸,它的对过是俄方的旧粗海鲁图口岸。
图里河风光
我们驱车过图里河大桥,北行约30公里许,又过伊图里河大桥,然后过伊图里河镇,绕山岭而行,听见蒸汽机车的“喘气声”,倍感亲切。由此再行25公里,过好力堡镇(好力堡为蒙古语,意为树上的仓库)不久,便进入根河市。根河市坐落在根河从山中流出之上游的右岸。以前根河市曾叫额尔古纳左旗,而拉布大林——今天的额尔古纳市称额尔古纳右旗。在这一带问路的时候,我们拿着地图询问,而回答者则多用左旗、右旗或加布大林之类的地名回答。关于地名称谓的惯性难改,由此也可见一斑。根河的原名是蒙古语“葛根高勒”,意为“清澈透明的河”。的确,包括根河、图里河及伊图里河在内,我们所见到的河水,果然都是清澈透明的。原因很简单,根河诸支流地域都为森林所覆盖,水土保持良好,河水自然清澈透明。
这一晚,我们的汽车冒小雨进入根河市时,已经是晚上8点多钟,住宿很不易找,到处客满。一座新开业的宾馆刚开始营业,楼里充满了装修物的挥发气味,难以入住。于是我们找了一家名叫兴旺旅店的一家小旅店住下。它也逢新开业不久,设施却既新又干净。
天冷,涮了一顿火锅,暖了一点儿。回到旅馆,洗去一天的疲劳,很快就入梦了。现在,我们住宿的地方,也可称为额尔古纳河右岸,一个得宜于女作家迟子建获茅盾文学长篇小说奖小说的名字。迟子建说,她的这部同名小说就是应根河市委之约来此深入鄂温克人的住地后构思写作的。书名的大气,令我欣羡。
果然如是,第二天我们匆匆地吃过早餐,驶离根河市,向西奔往额尔古纳市,也就是拉布大林。出根河5公里许,路边北侧即是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
这多少让我有些吃惊。
敖鲁古雅的名字,当然来自鄂温克语,其意为“杨树茂盛”的地方。我最早知道这个名字,还是于上个世纪的70年代,读李瑛的诗。李瑛是一位著名的军旅诗人,曾到北疆采风,沿黑龙江走过不少地方,其中就有写于敖鲁古雅的诗。那时,我以为敖鲁古雅差不多应该距国境线不远,孰料后来看地图却知道它在大兴安岭腹地。而且,在满归以北,还有一个敖鲁古雅,那也是大兴安岭的密林深处。
迟子建深入到鄂温克民族乡体验生活的地方,恰是这个敖鲁古雅。这有她的一段话语为证:“在根河的城郊,定居点那些崭新的白墙红顶的房子,多半已经空着。那一排用砖红色铁网拦起的鹿圈,看不到一只驯鹿,只有一群懒散的山羊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逛来逛去……”(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跋》)。
没错,就是这个敖鲁古雅!
一个蓝色的路标牌拦在公路的右侧,竖立在一个公路岔口上。南北向的北岔路也是柏油路,平坦而宽阔。路向北延伸,路的左侧正在施工,10几座造型独特的褐色的木建筑或仿木建筑,正在突起,在脚手架的围拢中,它们在一寸寸地生长着。进入不久,便是一道与岔路垂直正交的横街,也是柏油路。在横街上,更多的成排的鄂温克式的,带有鄂温克民族特色的房屋正在建造,有各式各样,有的屋屋相连,有的成为单独的房舍……规模可观,气势不凡,一次性的投入显然十分可观。可正像迟子建所说的那样,见不到一个鄂温克人,看不到一只鄂温克人养的驯鹿。
鄂温克是一个古老的迁徙的民族,他们的生活无疑同当代生活的组织、习俗、时尚,发生了对撞。传统的生活方式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政府给他们的定居点,和他们饲养的驯鹿喜吃林中的苔鲜的矛盾无法解决,他们只好舍去定居的房舍而随驯鹿上山了。山、水、大森林是驯鹿的乐土,也是鄂温克族人赖以生存的母地。——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一级支流,如根河、得耳布尔河、激流河等流域山林,就是他们的文化摇篮。
南北向的柏油岔路走到尽头时,回过头来看,见到的则是工地建筑的背影——朝北的方向,几乎都没有开设窗户,这大概是因为这里冬天酷寒,气温在零下40摄氏度以下,刺骨的寒风可以穿过窗缝进屋,所以免了北窗或尽量缩小北窗口的面积,则是很有些道理呢!
建设中的敖鲁古雅
路的尽头便是大道,土道两旁有几座黝黑的木板房,各有各的院落。影友王冰在走近木板房时,惊起一通狗叫。这位怕狗的摄影家有点裹足犹豫,可那几座房屋的苍老,院子周围的木栏,木栏旁的几棵稀疏的树,在接近北纬51度的大兴安岭山林的一个开阔地,且背景是雨云,是黝黑的远山树林,这样的景致尤其得到摄影人的喜爱。狗在院内狂叫,王冰试图走近木栅的脚步,还是为狗的狂叫所阻。就在王冰举着相机力图从更高的拍摄点上拍摄时,一位中年女人从板房中冲出来,王冰冲她问了一句:“这村子里有鄂温克人吗?”原来,在出发前王冰夫人张群曾慕名买了一本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他读了一些。那女士根本不理王冰,反冲王冰大喊:“照什么呀照?别照啦!”我以为下一句她喊出的,一定是国学家于丹女士接受陈鲁豫女士访谈时,谈到当年她下乡时遇见狗咬时丢的那句包袱:“喊什么呀喊?看把俺们家狗吓的!”结果让我们这些笨伯们很失望,中年女人没有喊出“看把俺们家狗吓的”那句很经典,很老苍,很耐咀嚼的于丹包袱名言。她反而又冲王冰,也包括我们三个喊:“房子有啥照的?别照了!你照我家房子,侵犯人权,你知道不?”照房子侵犯人权!?噢,这句话比于丹的话更经典。
我们只好收起相机在一片狗叫声和那位女人的申斥声中退却了。王冰喜欢的是风光摄影,这一定和搞人像摄影易于因肖像权惹麻烦有关,没想到拍房屋也有侵犯“肖像权”——人权一说。我们听了,只有苦笑。本来到鄂温克民族乡一行,心中着实有些兴奋,孰料竟然如此大煞风景,我们只好唯唯却又悻悻地离去。
自杨树茂盛的敖鲁古雅乡西行,路在林中穿过,路况甚好。昨夜下了一场中雨,今天的路湿润而无扬尘。针叶林列于路的两侧,像致密的绿色屏幛,我们的车便夹在路幛中驰行。小风习习,从敞开的车窗外掠过,阴霾的云天已被白云、碧空和朗日所代替,空气清新极了,吸一口,全身都十分舒畅。
路的平坦、清新为近几日的经历所少见。根河的路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段的柏油路的两侧,在露土的地方,呈现出两条宽约一米的猩红色,我们以为进入了红土地带。在克鲁伦河,南岸是褐黄色的沙土,北岸更多的则是荒沙,草极少。在牙克石往北至乌尔其汉以及更北的林场土地上,是平坦的黑土地。难道这里——大兴安岭北部却有红土壤不成?
飞龙鸟偶而从路这边飞向路那边,扑楞楞地发出扇翅的声音。飞龙鸟,又叫榛鸡,是大兴安岭的珍禽。在1980年代以前,飞龙鸟常在隆冬的自由市场上有售,但自从列为禁猎动物后,市场上差不多已绝迹。过去有民谚说:“人间美味,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驴肉果然细嫩味美,俗话说,保定有三宝:驴肉、酱菜、春不老。我去河北大学出版社校改《辽河传》时,多次尝到美味的驴肉,果然忆时口香,三日不绝。所谓天上龙肉,指的就是飞龙的肉。飞龙肉雪白、细嫩,煲汤据说味道最佳。但近年来,由于连年捕杀,剩者几稀,飞龙鸟是生物多样性条约保护下的珍禽,人们再讲口味,就得改为“树上猴头,地上驴肉”了。这里的“猴头”不是动物灵猴的猴之头,而是一种菌类,多长在柞树杈上,而且是相对而生,一找就是一对。实际上,它就是一种蘑菇。外表及颜色很像猴子的头,外面有细丝若绒毛,与猴头果然神似,其味也美,最近也有制为干粉成袋出售的。猴头蘑在大小兴安岭及长白山、完达山、张广才岭中,都有出产,是一种野生的菌类,绝对无污染的。
根河至额尔古纳的路是中国最美丽的山中公路
说着,说着,我们的汽车路过一个直升飞机场,这是森警部队的一个基地,场地上停着几架小型的直升飞机。不言而喻,是为防火、防虫害等准备的。从这一点上说,大兴安岭的林管比之80年代那场大火以前,的确先进得多了,令人欣慰。
驶过一座小桥,停车拍了小河及河边的柳丛、草地。树草都在疯长着,无人料理,呈现一种原生态的味道。这些年来,看够了许多城市的人造风景,什么形象工程、旅游景点之类,人工的雕琢、修造,特别是牵强附会地附庸某种风雅,不仅乏味,有时甚至令人反胃。而真正地毫无修饰的旷野,荒寂中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却更叫人赞赏。从这一点上说,所有的仿照,如仿古、仿大自然的堆砌都是徒劳的、不成功的,效果总是适得其反。——在我们行驶在根河去额尔古纳的公路上,这些话题不断被提起,而且,几乎也成为我们的共识。
我们又停下车来拍落叶松密林,几十年的树龄吧,因为树都不很粗,直径没有过尺的,想必是次生林,但已经很密,很幽深了。我们走下车来,我欲拣一石子留念,才发现路畔的猩红色并不是红土壤的颜色,而是落地的树叶——松针,在雨后的湿润中呈现出路边的润红。看来,我们的视力有误,也绝没想到柏油路边一般为袒露沙土的地方,竟厚厚地覆盖了一层落叶松的针叶,像覆盖了一层致密的毛毡,踏在上面,既松软也不滑,脚下的感觉竟如走在地毯上一样。
这种用松针护佑柏油路的路径,竟然一连绵延了数十公里,真到我们来到根河大桥时,才为另一处优美的景致所吸引。
根河的河床很宽,差不多有两百米,水流也很湍急,翻卷的白浪在桥下发出哗哗的水声。一看就知道是山中的河流,湍急、明澈是她的天然本色。右边桥下的河滩地上,有几栋活动板房,还有一个伞状的塑料布篷。不用细看,蓬勃的乐声和歌曲便告诉人们,那是个休闲度假的场所。高考的鏖战已过,是不是考后师生们来此轻松一下呢?今天是周三哪,要不谁会有如此闲游的雅兴呢?两辆汽车停在那里,便是答案。
有一支歌儿,在桥下的水波上荡漾,随着器乐的奏鸣也传到桥上来,更飘到树冠的枝叶之上,伴着和风在山路上飞散,那是一曲《我的根河》:
轻柔的和风将雾气吹起
根河母亲河呀,风光旖旎
多想在河岸上默默祝愿
让我走出这山岭,带着希冀
清晨的彩云把树林染丽
根河母亲河呵,携波远离
多想在山脚下默默祈祷
让我走在这乡野,带着记忆
啊,高高的兴安岭呀,我想你
清流的根河水呀,我爱你
你一直流淌在我心中
我也一直寄情在你怀里
带有某种沧桑感的浪音的歌唱,的确很动人。听了这样的歌儿,又听了另一支歌儿——“我要飞……”心也随之飞了……
我们的汽车重新上路,沿着平坦的林中公路向西驶去。见到了根河边上的度假村,那么毗邻的额尔古纳市拉布大林镇还会远吗?
额尔古纳,从左旗到右旗的一路上,我感受到了你的静谧、沉郁,上苍将绚丽或壮美赋予了你,你要用一地的林荫为之生辉啊。
在额尔古纳市的额尔古纳大街口,我们询问了通往黑山头镇的黑山头四卡口岸的路,结果我们驱车到路口时,发现路已被毁,路基已被推土机翻了个过儿,原来路正在拓宽,正在重修。我们走了一段儿,实在难以通行,据说这样的路有数十公里云云。
我想了一想,遂武断地决定,不去黑山头镇,改而返回一段路,在根河大桥公路的北岔口,西北行,取道恩和俄罗斯民族乡,然后去七卡,直访七卡附近的额尔古纳河。不过,这已是额尔古纳河的中游了。既与上游难以接近,那就先走近额尔古纳河的中游右岸吧!
于是,我们的汽车开进市区。所谓市区就是拉布大林镇,一个令人感兴趣的名字。拉布大林为鄂温克语,其意为“尖山下的平原”。很对,在拉布大林街区中徜徉时,我突然发现,北大兴安岭的山岭果然退得很远了,在整个视野的中心处,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耕地不是很多,更多的是牧场和牧牛人。
我和王冰来到邮局,见一个俄罗斯老人正在和邮局的一位工作人员在门口交谈,原来老人不会用卡交费,工作人员帮助他完成。拉布大林这个名字虽然是鄂温克人起的,可是这里的鄂温克人并不很多,而是一个由汉、蒙古、回族、俄罗斯族、锡伯族、鄂温克族、满族、达斡尔族、壮族等多民族共同生活的地方,或者可以说是一个和谐的多民族共荣的城市。
在邮局买了几个纪念封,加盖了额尔古纳的字样和日期。
额尔古纳,额尔古纳……额尔古纳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呼盟志书告诉我说:额尔古纳为蒙古语,含有“以手递物、捧呈、递献”等的意思。而海拉尔河流至阿巴该图山(俄境内,中方二卡口岸对过的阿巴该图,即以此山命名)附近时,突然向东北方向拐去,转了一个165度的大弯儿,仿佛像一个人用手捧呈献东西。故而从三卡,也就是从阿巴该图山以下,海拉尔河不再叫海拉尔河,而改称为额尔古纳河。
可是,还有一种说法出自波斯史学家拉施特的世界名著《史集》:“有丰盛的草和气候良好的草原。这个地方叫额尔古涅-昆。昆字意为山坡,而额尔古涅意为险峻。”——这种解释,我以为更庶几近之。
这就是额尔古纳河名的来历。
现在的额尔古纳市原称额尔古纳右旗,而根河市原称额尔古纳左旗,它们都与这条北流的额尔古纳河有关。
从额尔古纳市的拉布大林往北行,过根河大桥,我们的汽车从公路上拐下来,驶往通向三河、恩和的县旗级公路。三河镇西南有三河种马场,那里曾培育过三河马、三河牛,是内蒙古自治区北部最重要的种马种牛场之一。所谓三河,是指其地面有根河,北有得耳布尔河,而三河镇居于其中,中间还有一条得耳布尔河的支流苏沁河。三河的另一说,来自根河、得耳木尔河及哈乌尔河,其得耳木尔河名为蒙古语,意为“开阔的山谷”;而苏沁河,意为“阳坡”。此河在得耳布尔河左岸,即南岸,称“阳坡”,也十分贴切。
得耳布尔河源于根河得耳布尔镇之南的上游岭附近,出山后,水西北流转西南流,在上游汇入吉尔布干河。至中下游处汇纳苏沁河,然后在入额尔古纳河口处上头不远的地方,又汇入一条与额尔古纳河河道平行而流向却相反的哈乌尔河。
哈乌尔河源于额尔古纳市中部东侧的大兴安岭大黑山,河长181公里,在黑山头古城西北约10公里处,与得耳布尔河汇合后,注入额尔古纳河。哈乌尔河上游为山地森林,河下游为湿地沼泽。
护林机场上待命的直升飞机
我们的汽车沿县旗级公路北行,驶过得耳布尔河桥(得耳布尔河,有些地图也写作得尔布尔河),转西北向驶入恩和俄罗斯民族乡。此乡也称恩和牧场,以畜牧业著称。
在去恩和的路上,先是冒雨在车中吃了午餐,待车到恩和时,天早晴了。摄影家王冰去年曾到过恩和,这一次他领我在恩和乡邮局购买了几张邮封,并加盖了“恩和”邮局章。
我们来到一家牌匾上写着“热尼亚列巴坊”的面包店,前店后作坊。列巴就是俄语中的面包,我们要买面包,此时刚过中午不久,列巴——面包已经售罄。女主人付小梅取出几包俄式点心兜售,我们买了两包,每包10元,约300克(合6两),不算贱。女主人告诉我们说:好吃,好吃。我们简单地攀谈起来。她告诉我们,站在她身边的青年男子叫刘金祥,奶奶和母亲都是俄罗斯族人,而她则是蒙古族人。她说,她烤面包的技术是她婆婆传授的。她的汉语非常标准。她若不说,我们绝对看不出她是蒙古族人。两口子热情而大方,一直将我们送出面包坊的店门外。
恩和是一个俄罗斯民族乡,乡里俄罗斯人或者说有俄罗斯血统的人很多。当年,闯关东的跑腿子们、单身汉们,在这里闯荡生活,娶了所谓“白俄”的俄罗斯姑娘为妻,组成混血家庭,生育的后代混血儿,强壮、白皙、漂亮。就这样他们一代代地在这里生活,却有俄罗斯人吃面包的习俗。而且乡里还有一个金顶的东正教堂,我们还没进入乡内,教堂圆形金顶的闪光便遥遥在目了。
从恩和俄罗斯民族乡穿过。过哈乌尔河之桥,我们的汽车转而改为西南行38公里,到正阳村,转而改西行13公里至七卡。
七卡坐落在额尔古纳河中游右岸,距河岸还有两公里,我们曾驱车沿公路驶过去(通往八卡,九卡的方向),在离江边还有数百米的地方停了车。我们下了车,若想接近额尔古纳河却是绝对不可能的,一道规整而完好的铁丝网将我们与河滩地隔开。站在路边的土坎上眺望,阴沉的黑云下,河水也变得昏暗。我们站在公路边上,公路从我们身后的山头向北拐去,山头很高,山顶上即是中方的边防哨所,而在从七卡来到河边的路右侧有一座崭新的营房,那就是边防军的基地。
天色已晚,我们返回到一家俄罗斯族的家庭旅店住下——去年,王冰来时曾在这里住过。这家的男主人叫杜平,祖上是河南人,奶奶和母亲都是俄罗斯族人,而他长得干瘦且健壮,两鬓的胡茬子黝黑。他一边和我们交谈,一边刮胡须。他说:明天我要开车进城,去拉布大林。他的父母都住在拉布大林,而他的独生女儿便住在奶奶家,在拉布大林上中学。他的妻子姓童,是汉族人,嫁到七卡来,父亲也跟来了,帮助打水、烧炕以及干一些杂活儿。
“你们家的生活过得好吗?”我们中的一位问她。
“现在的俄罗斯族人待遇好啊,我女儿上中学,每年政府还给500元补贴哩?”
“以前呢?”
“以前不行啊,特别是文革时,我公公婆婆因为奶牛养得多,还挨过批斗。不过,后来都平反了!”
我问:“现在,你家还养牛吗?”
“当然养了,不然吃什么,喝什么?我家有40多头牛哩!现在有5头出奶了……”她告诉我们,明天早餐就是牛奶和面包。而面包是从拉布大林她婆婆那儿捎回来的。
其实,她用铛子给我们烙的面饼也很好吃。这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给我们准备好了晚餐后,她一分钟也没有休息,又坐在窗前的灯下,用彩线绣起花儿来了。
晚饭后,天又放光,太阳没有落。她喊她的丈夫老杜浇园子,栽辣椒秧和茄子秧。她娘家爸爸也在园子里帮忙。对这位身材适中,体格也很健壮的青年女子,我充满了好奇,想给她以及她的全家拍几张照片。可她却披上了一个头巾,又蒙上了脸,只露一对忽闪的大眼睛。
我问:“就这么捂着去园子里干活儿?”
“是呀,”她说:“好容易在屋里捂白了,再晒黑,犯不上呀!”
我遂放弃了拍照片的想法。
关注人,关注人的生活,是我们搞纪实摄影的不二法门,也是惟一的理念。
于是,我和王庆春出去散步,遇见村子里的另一个推小轮车的中年女人。有一邻人约她去吃饭,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推辞掉。她是汉族,家里也养了20多头牛,有4只产奶了。每天早上3点多钟雀巢奶站便有车来七卡收鲜奶。我问她的收入如何?她说,现在挺惨,自从三鹿事件后,收购价降了一半,收入自然今非昔比。雀巢奶业的收奶总部设在拉布大林。
“但不管怎么的,”她说:“七卡的牛奶总是最好的!”
对一个普通农牧人家的女人的话,我坚信不疑。
这里是额尔古纳河中游右岸,距最近的大城市呼伦贝尔市约300公里,距满洲里323公里。生活在如此边远的地方,别说民风纯朴,就是偶有一点“那个”(指三鹿掺假)还怎么有脸取信于人,怎么面对父老乡亲和邻里呢?
额尔古纳河畔七卡村的牛奶一定是最好的,因为养育了七卡人家奶牛的牧场是一点污染也没有的额尔古纳右岸的草场啊!
入夜,我因喝了一点小酒,打起了呼噜声,在我们四人同住一室的情况下,那就看谁最有战斗力与忍耐力了。四位呼噜合奏中,第一个坚守不住的是李显国,这位昔日的处长同志抱着被和枕头躺到了外屋去,呼噜声小了,可北纬近51度北疆阴沉的雨夜,凉风却频频来造访了……
次日晨,我们被对面房间居住的几个客人的谈话吵醒,一看才凌晨3点多钟,天还没亮。我出去交涉了几句,也有申斥之意,但是睡意受到干扰,再睡颇难,只好假寐。约5时半左右,我们起床,因为屋外已传来了男女主人做饭的声音。女主人挤牛奶回后已准备好了早餐,男主人吃后将自己的运货汽车开走。我们洗漱之后,立刻上车,拟去拍日出。此时天空云彩尚红,可是日出已过。女主人叫我们吃了早餐后再走,我们见天已放晴,执意趁天好拍片,主要是寻隙走近额尔古纳河岸边,去拍界河的风光和美景,带了相机就上路了。
“饭,回来吃!”
女主人父亲找来一把锁,把住宅的门锁上,我们的汽车便启动了。
在晨光中,我们驶上了恩和至满洲里的公路,这也是沿额尔古纳河右岸巡逻的边防公路,由沙石铺砌,路况尚好,恩和到七卡仅30多公里,我们沿河向上游行走。艳丽的晨辉从云隙间照射出来,从公路的左方到右方,再到公路下的铁线网、覆草的河滩、额尔古纳河的河水,以及对岸柳丛、草地,尽洒一片金辉,野鸭在看不见的草丛间咕嘎地叫着,偶而也在额尔古纳河中浮游。国界线从河的中心——主航道划分,可野鸭一类的水鸟却没有边界的概念,它们在河中心水最阔的地方游玩,远远地望着我们,看我们挥臂呼喊,也不答理,知道我们对它们构不成威胁。
我们乘坐的黑色红旗轿车,清晨驶出七卡,循额尔古纳河而行
界河上除了天籁般的鸟声、水声之外,一切都静极了。中方与俄方,都见不到巡边的人影。除了我们的汽车之外(七卡的边防哨肯定在高山的哨所中,用望远镜在观察我们),公路上也不见人影,有一群牛在路左边的山坡草地上散放着——七卡的人家,原先都由牧场管理,如今牧场只是一个松散的单位了。各家的牛都雇人集中放牧,每头牛的放牧费是月交15元,那么一家若有40头牛的话,每月放牧费就得支出600元。牛是认识自己家门的,待夕阳西下,牛群驮着晚霞归来时,它们会为每个牧牛的人家带回来一片片的红霞金辉入栏。
汽车悠然的行进,昨晚一场雨后,界河之畔的空气更加清新,我们敞开了车窗,让清新的空气带着的草香花香吹进车中。路两边的草地上,花开得很艳,黄色的金针花,橘红色的野百合花,粉红色的野玫瑰花,淡紫色的牵牛花……在花草地上竞相开放。一道铁丝网隔开的沿河的滩地上,花开得极为艳丽,也是没有人染指的原因吧,杂阵的野草铆足劲儿地疯长着,把一些柳丝和小榆树埋了个半截。
车在行进到66公里(恩和至满洲里公路的里程牌)处停了下来。原来,王冰去年来过,曾用他的德国哈苏胶片相机在路东侧的山岗上,俯瞰拍过额尔古纳河。此处的额尔古纳河道有连续几个较大的转弯儿。除王冰以外,我们三个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王冰今天带的是一架数码相机和长镜与广角。他领李、王二人攀登山岗。高可以远望,当视野扩大以后,额尔古纳在边境草地上弯曲的河道便可以尽收镜头了。
他们攀岗,我在路边的铁丝网附近,拍摄花草、小树以及蔚蓝色的额尔古纳河。
美丽的额尔古纳河,一条巡边的沙石路沿河而过
鸟在草丛中纷飞,还是布谷鸟的叫声和百灵鸟的歌唱——百灵鸟这一草原的歌手,自从在扎龙湿地相会后,一直与我们有缘,在呼伦贝尔草原,在莫尔格勒河草原,在海拉尔河觅源的一路上,在根河、得耳布尔河山谷的树林中,它一直陪伴着我们,在为我们探视黑龙江南源的行走,唱一支心曲呢!
在百灵鸟宛啭的歌声中,我在心底也升起了一支歌。这歌儿并不怎么清晰,但却是我在学过了历史课和懂事以来一直积淀的对额尔古纳河这条界河的关注。在这种看不见、听不着却几乎怂恿着心跳的久久的关注里,我知道它融进了1689年(康熙二十八年)的《中俄尼布楚议界条约》,也融进了1727年(雍正五年)的《中俄恰克图界约》,更融进了是年11月2日中俄双方签订的具体勘察分水岭及恰克图以东至额尔古纳河岸阿巴哈依图边界的《中俄阿巴哈依图界约》,以及1911年(宣统三年)12月20日,中俄会勘边界大臣周树模、菩提罗夫在齐齐哈尔签订的《中俄满洲里界约》。这些因素的融进便一直吸引我到额尔古纳河走一走。从青少年时代一直拖延到满头白发的时候,悠悠然五六十年已经虚度矣。根据1727年中俄双方签订的《中俄阿巴哈依图界约》,中方设立分界鄂博63处界点。清政府根据上述条约,设卡伦59座,其中“极东的十二卡,就近属清代的黑龙江将军统辖,轮派索伦官兵戍守”。此十二卡都在呼伦贝尔境内,且由额尔古纳河上游沿河至下游分布。这就是呼伦贝尔设卡伦(哨卡)之始。
昨夜我们住宿的七卡,也就是清代所建的第七个卡伦。至今,已经有282年的历史了。这是一个久远的哨卡兼居民点。最早的移民,便随卡伦的建立逐渐来到这里落脚。显然,哨卡的居民不乏当年守边人的后代。
我们的汽车离开66公里处,开到68公里处。这里边界禁区的铁丝网洞开了一个“临时之门”。通过这座门,不知从远处何地拉来许多淡赭色的花岗岩石大块,堆在额尔古纳河岸边上,一直绵延了数百米。眺望了一下,我说,“回程时再看”,便一直往前开。汽车开得很快,左边是山丘,右边是铁丝网和界河。两边都是绿色,绿山绿水绿草地,绿色的界江额尔古纳河,给了我许多的遐思。
这遐思,有时跃上路边的山岗,成为我远眺界河的依托。我看见界河对岸不很远的地方,用长焦镜可分辨出对岸村庄的房屋,奔跑的汽车,以及山坡上用俄文字母写的标语。
这遐思,有时贴近边界禁区的铁丝网,越过一地的绿草鲜花柳毛丛,一直达到界河边上,在想象中,我坐在河边的土岸上,用柳条作杆,用最简单的细绳拴钩,装上草虫或蚯蚓或瞎蠓,抛饵入水钓鱼。据说,界河中的鱼很多。口岸开放了以后,界河中连漂流都有了,更何况钓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