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孔子》是由胡玫执导,周润发、周迅、陈建斌领衔主演的一部具有开创意义的文化巨片,影片从孔子出任中都宰开始,到孔子晚年编订《春秋》止,反映了孔子在风口浪尖上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涯,塑造了孔子有勇有谋、文武双全、意志坚定、彬彬有礼的政治家、军事家、教育家形象。把孔子这样一位在中国思想文化领域具有崇高地位的文化巨人搬上银幕有一定的难度和风险,也需要一定的艺术勇气和探索精神,其成功和失败的艺术经验发人深思,值得我们探讨。
《孔子》一片不乏精彩的情节和生动的画面,孔子的形象也能够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如孔子智救逃奴膝思弓的仁者和雄辩家形象,“堕三都”、抑三桓中的杜私门、强公室的政治家形象,“武子台之战”中诱敌深入、击鼓指挥作战的军事家形象,和季孙氏比试射艺时的精湛武艺,以及“子见南子”中的人性化倾向……都能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闭目深思,又觉得影片似乎少了些内在的深度,难以给人以心灵的启示和灵魂的震撼。银幕上的孔子形象似乎失去了精神内核,和人们心灵深处的孔子形象差距太大,令人难以接受。
孔子的核心精神是儒家的济世情怀,是要在礼崩乐坏的乱世拯救世道人心,是让人们内心都充满阳光的仁爱思想,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治学精神,是用仁政、德治、礼乐教化民众,是让世界实现大同的宏伟抱负。为了实现自己的救世理想,不管是颠沛流离、背井离乡还是困厄贫穷、不为人理解,都难以动摇孔子坚如磐石的信念,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剧精神正是孔子精神的核心内容。然而,我们从影片《孔子》中却很难看到孔子的博大胸怀和精神世界,只能看到由几个颇具故事情节的故事片断连缀起来的画面所展示的肤浅的表层现象。
当然,影片也想塑造孔子教育家、思想家的形象,也涉及到了孔子的仁政、德治、礼乐教化,如影片开始就出现了孔子弟子的读书身影、孔子周游列国时在大树下讲学、孔子教育学生的人生格言、孔子在晚年删诗书编订《春秋》的文化事业,甚至在卫国时,当卫灵公要求孔子帮助卫国训练军队,孔子还推辞说兵戎不是自己擅长之事,表达要用礼乐教化民众的愿望……但这些因素都没有被作者深入挖掘,只是涉及之后就匆匆离开,自始至终都没有成为影片的主体,而只是在孔子的政治活动中起到一种陪衬的作用,对塑造孔子的完人、圣人形象帮助不大。
影片结尾部分用字幕对孔子的一生作出总结:“孔子最早把教育普及于平民,弟子遍天下,故有万世师表之称,他为后世留下的儒家思想对中国的政治和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句话概括了孔子对文化教育事业所作出的贡献,说出了他的儒家思想对后世人文精神的影响,也道出了孔子的精神核心,应该作为影片的中心思想。可惜的是,《孔子》一片虽然涉及了孔子的精神内核,但影片中的孔子形象却缺乏孔子精神的价值核心,没有表现出孔子的精神境界。
电影《孔子》中孔子形象精神缺失的原因是什么呢?笔者认为,这主要是以下几个方面的因素造成的。
第一、电影作者对史料进行选择时的失误和理解史料的偏差。电影《孔子》中的原始材料基本上来自《史记》和《论语》,但作者对这些材料进行取舍时,没有把握住材料的精神实质,往往把孔子生平中的次要因素放大夸张成孔子的主要事迹,而把孔子生平中的主要事迹放到了次要地位,只注意到影片的观赏性和娱乐性,忽视了孔子的精神世界,从而使孔子的形象发生了变形。
如“夹谷之会”一场戏,在《史记》中虽然记载了孔子的话:“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1](p1915)但孔子最终取得这场外交斗争的胜利靠的是礼仪。而在电影中,孔子的礼仪被放到了次要地位,主要依靠的是军事谋略,用空城计吓唬住了齐景公,迫使齐景公在慌乱中退还了汶上三城。这一改变,在观赏性上确实增色不少,却从根本上改变了夹谷之会的性质。在《史记》中强调的是孔子以德治国的成功和道义的力量以及礼仪的强大,而在电影中,虽然显示了孔子的智慧,彰显的却是军事的力量,这和儒家的精神信念是背道而驰的,背离了孔子的精神实质。
再如“武子台之战”,《史记》是这样记载的:“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登武子之台。费人攻之,弗克,入及公侧。孔子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国人追之,败诸姑蔑。”[1](1916)只是简单记述了战争事件,并没有战争详细经过的记叙,而在电影中,孔子在武子台上镇静自若、击鼓进军的形象虽有让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的画面效果,在人们面前树立起一个能征善战的军事家孔子形象,却大肆渲染战争,充满了血腥气味,孔子把叛军引入埋伏圈,用黑油烧杀,让人联想到诸葛亮火烧藤甲军的惨象。我们承认,孔子有军事才能,但只是他多方面才能的一个方面,却不是孔子的内在本质,这样的情节安排和人物形象只是增加了影片的观赏性和矛盾冲突,而对表现孔子的主导性格特征毫无帮助。孔子对军事是重视的,但以礼治军,是孔子军事思想的根本之点,《礼记•仲尼燕居》记有孔子的言论:“以之军旅有礼,故武功成也……若无礼……军旅武功失其制”[3](p742)。《论语•八佾》中还说:“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2](p33)《武》是颂扬周武王以武制胜的音乐,孔子不赞成以力服人,所以说《武》未达到善的境界。
又如“子见南子”,《史记》是这样记载的:“卫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日:‘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珮玉声璆然。”[1](p1920)《论语》的记述更为简单:“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日:‘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2](p64)《史记》和《论语》的记载说明孔子是经过再三推辞、没有办法才去见南子的。而在电影中,孔子却是因为南子是卫国的实际掌权人而主动去接近南子的,这就使孔子变成了一个趋炎附势的人。电影作者又对“子见南子”的经过大事渲染,尽力为其涂上一层桃色新闻的色彩,而且还让南子对孔子进行挑逗:“听说你常讲‘仁者爱人’,你那个人字里包不包括象我这种名声不好的女人?”一番暧昧的对话之后南子又对孔子说:“世人也许很容易了解夫子的痛苦,但未必能体会夫子在痛苦中领悟的境界。”南子临死时眼前浮现的是孔子的音容笑貌,孔子从卫国走后想到的也是南子的话,南子仿佛成了孔子的红颜知己。在《史记》和《论语》中,“子见南子”显示了一个出污泥而不染、圣洁光明、心胸磊落坦荡的孔子形象,而电影则似乎有意渲染孔子和南子的暧昧关系,似乎不这样写就不足以彰显孔子的正常人性。
人物的言行决定人物的性格特征,决定人物的形象塑造,由于电影《孔子》的编剧对孔子这一历史人物的理解偏差,他们在从《史记》、《论语》等典籍中选择材料时,对这些历史材料的历史精神把握不当,理解失误,处理失真,抛弃了能够反映孔子精神境界的原始材料,最终导致了孔子整体形象的失真和偏差,从而使孔子形象缺失了精神,流于肤浅化和概念化,使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一个政治家、军事家和失败的流亡者的形象。
第二、选择演员的失误。银幕孔子形象精神缺失的第二个原因是演员选择的失误。在选择演员时,导演首先应该关注的是演员的精神气质是否和作品的主人公的精神气质相配,其次是演员的身材相貌这些外在的因素是否和作品的主人公的外在形貌相称。史书记载孔子是一个身形高大、骨骼饱满的人,又是一个具有救世情怀、人格崇高、饱学好礼的儒家代表人物。导演胡玫显然考虑到了孔子的外在形貌,所以她选择身材高大的周润发来饰演孔子,周润发圆润饱满的面庞、五十多年的人生阅历无疑也使胡导非常满意,但她却忽略了演员的精神气质和内在修为。周润发早年以江湖英雄的潇洒自由而又狂放的形象赢得了广大影迷的喜爱,但以有江湖老大气质的演员来塑造千古师圣显然是不合适的,他所塑造的圣人形象全然失去了那种可以穿越时空的人格魅力和精神力量。当然,孔子形象的失神也不全是周润发的个人原因,还与剧本的材料选择、情节安排有关,但演员的个人因素也不容忽视。
第三、孔子弟子形象的苍白。影片中主角和配角的戏分是不能平均的,但好的配角可以对主角起烘云托月的效果,使整部戏因为配角的参与而生色添彩。但纵观整部《孔子》,孔子三千弟子中的七十二贤人,没有一个有出色的表现,不管是子路还是子贡,都给人以肤浅的印象,没有震撼人心的言行,在影片中作出冰窟救书这一惊人之举的颜回又有虚假之嫌,离史实太远,编造痕迹太重。总之,影片中的孔子弟子们对于塑造孔子这一圣人形象没有起到应有的衬托作用,这应该是孔子形象精神塑造不到位的原因之一。
电影《孔子》的作者用电影语言来塑造孔子形象时,由于过分追求情节的生动性、故事的紧张感、画面的优美度,却忽略了人物形象的内在张力、思想意蕴、心理内含,从而导致电影人物形象缺乏思想深度,没有恢弘的大气和心灵的坚韧,使孔子这一千古圣人的形象流于肤浅化。电影可以运用现代技术对孔子进行塑造,可以按当代人的理解进行当代阐释,但应该注意是否符合孔子的精神内涵,特别在塑造孔子这一在中国人心目中有崇高地位的道德楷模、文化符号、精神象征的人物形象时,应该把握住孔子的内在意蕴和人文价值,真正体现出这一万世师表的国学地位和对今天重建价值体系的当代意义。
[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王文锦.礼记译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