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勃
孔子周游列国,第一站也是最重要的一站,是卫国。
孔子当时已经非常有名,所以住到谁家,对人家都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卫灵公有个宠臣叫弥子瑕。社会传闻说他是卫灵公的同性恋人。有一个很有名的掌故:当初弥子瑕吃了一口桃子,觉得好吃,递给卫灵公吃。卫灵公就跟人说,你看弥子瑕多爱我,吃到好的,立刻想到我。后来,弥子瑕年纪大了,年老色衰,卫灵公再想起这件事,就很愤愤然:这个弥子瑕,竟然把吃剩的桃子给我吃——因为这段掌故,“分桃”就成了同性恋的代称。
弥子瑕和孔子的学生子路是连襟,他通过这层关系找到子路,说:让孔子住到我家,我可以帮他做上卫国的卿。弥子瑕这种身份,当时是被老贵族瞧不起的。他邀请孔子住到自己家里,可以提高自己的名声——这是典型的名与利的交换。
结果子路和孔子一说,孔子就回了两个字:“有命。”能不能在卫国取得成功,看天命安排,后门是不走的,直接拒绝了弥子瑕的邀请。
不久,孔子又收到了一份邀请函:“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原见。”
所谓“小君”,就是国君的夫人。显然,这份邀请函,来自卫灵公最宠爱的南子夫人。
对孔子来说,这就很尴尬了。因为这位南子夫人,名声很不好。
南子来自宋国,宋国国君姓子,南子的子,是她的姓。宋国有个公子,叫朝,是个美男子,史书上称为公子朝或者宋朝。宋朝和南子之间发生了某种关系,这种堂兄妹甚至兄妹之间的恋情,在春秋时代虽然不名誉,倒也不罕见。
南子嫁给卫灵公后,对宋朝难以忘情,就对卫灵公说:你把宋朝调到卫国来做官好不好?
也许是卫灵公被蒙在鼓里,也许他对南子是真爱,总之,卫灵公当即就答应了。
后来有一次,卫灵公的太子蒯聩途经宋国,宋国人对他唱歌:“既定爾娄猪,盍归吾艾豭(音同家)?”你们家的母猪已经满足了吧,我们那漂亮的公猪,怎么还不还回来啊?这显然是说,我们宋国的公子朝,到卫国去给你们国君夫人南子当情人,南子现在满足了没有?倒是把我们的公子朝还回来呀!
这话说得很直接、很淫秽,太子挂不住了,回国后想杀掉南子,但没成功。南子向卫灵公一哭诉,卫灵公反而调兵找儿子算账。于是太子蒯聩在卫国待不住了,流亡到晋国去了。
差不多就在这时候,孔子收到了南子夫人的邀请函。
南子夫人和弥子瑕的性质差不多:都是被国君宠爱,但被君子、也就是老贵族圈子认为生活淫乱下贱的人。孔子拒绝了弥子瑕,也就不该见南子。
但弥子瑕是通过子路暗示,孔子可以婉拒。南子派人直接来提要求,话说得太明白——外国来卫国闯事业的,见国君前要先来见我;不来见我,你就别在卫国混了。
《史记》说:“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孔子想推辞,最后还是没办法,去见了南子。这一幕,《史记》写得非常有画面感,而且带音效:“夫人在絺(音同吃)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珮玉声璆(音同求)然。”
李云中/绘
孔子和南子夫人不是直接面对面,中间隔着一道帘子。他进了门,就面朝北方,然后行稽首的大礼。看见孔子行此大礼,南子夫人很高兴,在帘子后面也两次下拜。隔着帘子看不清南子夫人的样子,但可以听见她身上的玉佩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回去之后,孔子跟弟子们解释:“我本来不想去,但既然去了,那就按照礼节行事吧。”
子路对这个解释还是不满意。孔子于是就赌咒发誓:“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意思是说,我如果干了违背原则的事,那就让上天抛弃我。也有人把“厌”解释为“压”,俗话说得好,天塌下来个儿高的顶着,孔子个儿最高,那就让上天砸他脑袋好了。
其实想想,这件事情本来很正常。
南子为什么要见孔子?情色方面的理由是最不靠谱的。南子虽然有淫荡的名声,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一个美丽的女人要有淫荡的名声,实在太容易了。孔子是一个有人格魅力的人,但似乎不是一个有多少性魅力的人。一定要把南子设想成一个色情狂,未免脑补太多。
南子主要还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太子蒯聩流亡晋国了,对她来说是一个大麻烦。
晋国是当时的超级大国,和卫国的矛盾很尖锐,一定会把蒯聩当作一颗重要的棋子,支持他回来做国君。卫灵公已经很老了,精神状态也不好,如果蒯聩杀回来,南子就危险了。
所以,南子要尽可能多地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样一看,孔子的利用价值还不低。因为孔子在鲁国做司寇的时候,曾联合另一个大国齐国反对晋国,在政治路线上,他和南子立场一致。
孔子见南子这件事,是当时环境下特别正常的一个选择。只不过,后世难免有喜欢挖绯闻的人,又有人为了反对这绯闻,把孔子极力打扮得纯洁无瑕。
而且,孔子虽然比卫灵公还要大10岁,但健康状况好多了,不然怎么扛得住在列国间奔走折腾?更重要的是,孔子的学生们已经在鲁国、卫国的政坛上崭露头角,是一股新兴的政治力量。
所以对南子来说,拉拢孔子是值得的。虽然她未必把孔子当作最重要的拉拢对象,但社交场上的高明女人就像高明的领导,没有给予任何实际承诺,但善于营造一种感觉:我最重视的就是你。
那么孔子内心有没有波澜?不好瞎猜。不过,他不同意住到弥子瑕家,却愿意见南子,倒也符合人之常情。弥子瑕已经过气了,而南子夫人正得宠。住到弥子瑕家,未必有什么好处;拒绝弥子瑕,也不会带来多少麻烦。但拒绝南子夫人,后果却比较严重。即使不想利用她的权势,关系也不要弄得太僵。孔圣人再清高,也不能不算一下成本和收益。
另外,孔子见南子之后,虽然没有发表什么联合声明,但之后十几年,不论是孔子作《春秋》表达的态度,还是孔门弟子的政治选择,都是反对那位太子蒯聩。从这点来说,这次会面相当成功。
当然,这么一来,子路就比较尴尬了——这不是摆明瞧不起弥子瑕吗?以后我和弥子瑕见面,打招呼都会尴尬。所以,子路发火了,孔子也知道对不住他,就很夸张地赌咒发誓,安抚一下这个忠心的大弟子。
总之,孔子见南子这件事,是当时环境下特别正常的一个选择。只不过,后世难免有喜欢挖绯闻的人,又有人为了反对这绯闻,把孔子极力打扮得纯洁无瑕。
影响最大的还是朱熹的说法:“圣人道大德全,无可不可。”孔子做什么都是对的,因为作为外宾,和国君夫人见面,这个礼仪确实存在,即便南子是坏人,孔子也不会被她污染。言下之意當然是在提醒我们这些俗人,你就别学圣人了。
到了现代,林语堂写过一个短剧《子见南子》,把南子塑造为一个沙龙女主人,热爱自然、自由,讨厌礼法束缚。按照林语堂的写法,孔子是被南子的追求感染了。南子带着歌女唱歌跳舞,孔子沉醉其中。剧的结尾是这样的:
子路:夫子的意见如何?可以留在卫国吗?
孔丘:(答非所问的)如果我不是相信周公,我就要相信南子的。
子路:那么夫子可以留吧?
孔丘:(坚决的)不!
子路: 因为南子不知礼吗?
孔丘:南子有南子的礼,不是你所能懂的。
子路:那么为什么不就在这里?
孔丘:我不知道,我还得想一想(沉思着)……如果我听南子的话,受南子的感化,她的礼、她的乐……男女无别,一切解放自然(瞬间狂喜)……啊,不!(面色黯淡而庄严)不,我走了。
子路:夫子不行道救天下百姓了吗?
孔丘:我不知道,我先要救我自己。
这里可以看出,还是子路最惨,不管别人的形象怎么变,他总是要被说“不是你所能懂的”。
林语堂不属于对孔子有恶意的人,只是按照现代思维玩点噱头。但当时这出戏,由曲阜第二师范的学生演出后,引起孔子后代的极大不满,把曲阜二师告到了有关部门,说这出戏丑化孔子,很下流,戏里所唱的那些诗,跟《大锯缸》《小寡妇上坟》这些淫秽戏是一样的。
那年头,校长还比较敢说话,所以曲阜二师的校长就怼回去了,说我们的戏里,人物造型还是很严肃端庄的,戏里唱的那些诗,都是《诗经》里的,不都是孔子亲自选中的吗?你们说这和淫秽戏一样,你确定这是孔子的意思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历代推崇孔子的人,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最不关心真孔子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