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鲁是重庆电视台的资深编导和一级编剧,在其近30年的职业生涯中,他一直用自己真诚开敞的心灵面向历史和时代,用影像书写人世百态,表现个体生命在社会浪潮中的生存、情怀和感悟。他的电视创作大致分为两个时期,以20世纪90年代中期为界,在此以前他主要从事电视剧的编剧,当时他与何为、潘小阳、蔡梅孩、王永春等几位血气方刚的青年人成立了“重庆电视台青年摄制组”,他们拍摄的《巴桑和她的弟妹们》和《希波克拉底的誓言》两部电视单本剧一鸣惊人,斩获了1985年和1986年全国优秀电视剧“飞天奖”的一等奖,张鲁也凭《巴桑和她的弟妹们》获得了最佳编剧奖,后来其编剧的《昨天,昨天的故事》、《南行记》、《无人知晓的世界纪录》等电视剧也获奖丰厚,他成为了国内的著名编剧。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他却转向了纪录片创作,在重庆电视台的大型纪录片《跨世纪希望》和《新世纪希望》中担任编导,创作了《陈小梅进城》、《细细的小雨》、《进城》等纪录片。[1]
现在电视业界很多人都知晓张鲁作为电视剧编剧的成功,而对他的纪录片创作却了解不多,论述不多,实际上他的纪录片创作不仅一脉相承地体现了张鲁面对社会、历史、时代和生命的真诚情怀,而且是与他经历人生痛苦变故后的一番生命感悟息息相关的。可以说,张鲁从虚构到纪录影像的转变,从创作故事人物情节到静默纪录世态人情的转变,经历的不只是他电视艺术创作领域的拓展,还是他自身生命历程的一次焕然重生。
张鲁创作的纪录片都是以浓烈的人文情怀去关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的生存、抉择和命运,其中彰显的是坚韧顽强、乐观向上的生命态度。我们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一段与众不同的人生行程。人在这段行程中,随时都会遭遇莫测的变故、现实的困顿、生活的艰难和厄运的折磨,不同的生命态度会形成不同的生命轨迹:意志消沉的人往往会萎靡不振,失去方向,人生便如一叶扁舟般随波漂浮;而胸怀志向、毅然坚定的人不会向厄运和逆境屈服,与希望相随,在激流中勇敢无畏地、坚定自信地认准自己前行的道路。
《陈小梅进城》中,张鲁将关注的目光对准了重庆江津嘉乐双峰乡的一个普通女孩陈小梅,时间跨度从1994年到2003年。她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被家境贫困、年事已高的养父母收留。8岁了,她本应和同龄人一样在教室里读书习字,可是因为养父的病逝,读书的梦想就被搁浅在家中。1994年是张鲁第一次见到陈小梅,当时他正在拍摄反映贫困山区儿童就学情况的长篇纪录片《跨世纪希望》,他不仅用镜头拍下了陈小梅渴望读书的眼神,还捐钱资助陈小梅完成读书的梦想,延续她对未来的期望。8年后,张鲁再次见到陈小梅,16岁的陈小梅正参加中考。她顺利地被重庆永川一所计算机中专学校录取了,可她又陷入了梦想与现实纠缠的矛盾,一方面她热切地渴望进城读书,可是学费高,贫困的家庭无力支付高昂的学费,而且养母独自在家无人照顾,她内心很自责。尽管陈小梅从小读书的路都走得如此艰难,但她在社会的资助下还是进城读书了。在新的环境里,陈小梅过得很惬意,在学校里省吃俭用,刻苦学习,在校长的教导下,她的内心又升腾起了新的希望:书读出来后,在城里找一份工作,把妈妈接进城。正是这样的美好希望,让小小年纪就屡受磨难的陈小梅更加坚定平静地走过了双峰乡的石桥,去实现自己对养母的承诺。
在《细细的小雨》中,同样可以看到希望给贫困女孩带来的力量。细小雨一出生就被抛弃在山沟里,被一个好心的光棍汉捡回了家,当时天正下着细细的小雨,老汉就以天气为名,将其取名为细小雨。和陈小梅一样,也是1994年,细小雨第一次进入了张鲁的视线,镜头中的细小雨光着脚,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笑。张鲁问她想不想读书时,她一直不应答。细小雨怎会不想读书呢?为了读书上学,她每天要走50里的山路,而且是一个小女孩光脚在云遮雾罩的大山里独自前行。陈老师说,每天早上看见细小雨到了教室,他一晚的担心才放下,他说细小雨读完小学整整要走五万公里。谁也不知道细小雨内心哪有如此强大的动力支撑她日复一日地在山间行走。答案在张鲁2002年又一次看到细小雨,已变得开朗活泼的细小雨才说出了她心中的想法:她认为能读书是幸福的,不可能不走下去,她的走是为了以后不走养父当年走的路。正是因为书本、教室和老师带给细小雨的快乐和幸福,才使她一个人走在崎岖的山路间并不感到疲惫,而是充满了对未来的热切希望。在片中,幼年细小雨在山间独自行走的画面成了隐喻性的影像段落,反复出现,不断强化着细小雨/追梦者、山路/梦想之旅的指代意义。
《进城》中的主人公李珍驚在人生路上走得更加波折,但内心坚定的依然是他对未来的自信和希望。张鲁从2002年就与李珍驚成为了朋友,在长达五年的跟踪拍摄中,他用镜头真实记录下了李珍驚在这其间的心路历程。他们一家人本来悠然地生活在武陵山下一处怡人自得的农家小院,可是在农民工纷纷进城打工的大潮中,李珍驚不再满足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再满足于喂猪、收庄稼、帮人办酒席这样周而复始的农民生活,他开始在镇上租门面办餐馆,没办多久,就到了黔江县城,到哥哥新开张的酒楼担任总厨师长,妻子苏秀莲担任会计。他本想着进城可以让孩子得到更好的教育,所以卷起铺盖带着行囊毅然地走向城市。可是进城后,李珍驚发现城市生活与他格格不入,在痛苦的彷徨后,他又回到了田园生活之中。在《进城》中,张鲁与李珍驚更多的是朋友间的促膝交谈,正是这样大量的对话场景,才使我们更深刻走进了李珍驚的内心所想,从进城到离城,虽然谋生环境发生了变化,但李珍驚心里一直没有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希望,不管是进,还是离,他都是想更好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在张鲁的纪录片中,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顽强生命力,不畏现实的磨难,勇敢找寻自己人生的方向,在《陈小梅进城》和《细细的小雨》中是两个贫困女孩艰辛的求学路,在《进城》中是李珍驚不断明确自我位置的心路,不管是怎样的路,每一个主人公都是嘴角昂然向上,以一种自信、微笑和坦然去面对人生中不期而至的莫测风云。笔者曾采访过张鲁,问其选择记录跟踪对象的时候,是以什么作为自己的标准?他说就是要觉得这个人物有意思,他说他也遭遇过跟踪一个人物一段时间以后,就失去了拍摄的意义[2]。结合张鲁的这几部纪录片,我们可以感到他所说的有意义的内核就是对坚韧生命和积极人生的礼赞,摄影机记录下的人生历程是对这种生命态度的注脚。
诚如前文所言,张鲁对社会底层的普通人充满了情感,也充满了敬意,因为他们的乐观向上和生命韧性。在此同时,张鲁还从陈小梅、细小雨、李珍驚这些人身上延伸开去,与时代背景和社会浪潮深层交切,直面农村与城市的二元社会结构对当代农村青年人生抉择的影响。可以说,张鲁通过他所记录的人物,表达了自己对这一社会现状的关注视角和认识。
《陈小梅进城》的开篇并没有直接切入主人公,而是将主人公置于宏大的社会现实的大背景之中。在《陈小梅进城》中,张鲁用干净利落的一组镜头直接交代了2002年6月3日重庆江津蔡家中学的一次中考(学校——→二教学楼——→第32考场——→英语科目——→考生),这样逐层进入的画面将一场中考对于考生的现实压力直观地呈现出来。接着,解说词强调着中考对于农村考生的意义:在西部农村,初中毕业能否通过中考继续升学,是摆在农民子弟面前的一道门坎,教育界人士甚至认为,这是一道比城里学生高考升大学还要重要的门坎。今天这场考试,对正在考场中的这群农民子弟是一次改变命运的拼搏。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陈小梅才进入观众的视线,她正背对摄影机,在答题考试。解说词的进一步说明,才让观众对这位女孩有了更多了解,“江津嘉乐乡中学共有十七名初中毕业生前来参加这场考试,女生只有两名,这就是其中的一名。她叫陈小梅。陈小梅今年十六岁,在大山里生活了十六年,这回要是考上了,她就能进城读书,从此走出老家的大山。如果考不上……”[3]。从解说词和画面的关系来看,编导张鲁是将陈小梅作为众多西部农村考生,特别是女生中的一员来予以关注和记录,他希望通过陈小梅的故事来折射西部农村女孩的学习现状(能读书的是少数,大多仍然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以及她们在求学旅途中的种种经历(考上与否将成为她们改变人生,能否进城的关键)。在这样的社会现实下,观众通过陈小梅的内心独白更知道了她被父母抛弃、被养父母收养、养父去世、瞒着妈妈参加中考的故事。张鲁在进入对陈小梅故事的记录空间后,还不时地将其与众多的农村女孩、众多的农村考生勾连起来,通过摄像机来深入这一现实问题。最为直接地将谢校长对同学们的教导完整地记录:现在中国有几亿农村劳动力,可是中国的土地只需要一亿劳动力,他希望同学们通过自己的发奋图强,毕业后都能将父母接进城市生活,对父母的养育之恩进行报答。这后面就暗隐着编导张鲁自己对于农村子弟改变人生命运的深层思考:农村子弟读书就是为了进城,这中间夹杂着个人抱负、亲情责任和社会需求,对于农村子弟来说是沉重而现实的。在《陈小梅进城》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明媚的结尾:陈小梅带着对养母的承诺开始了新学年的学习。
但是,农民进城后,他们在不同于田野、池塘、小院的生活环境中会有怎样的内心感受呢?显然,张鲁对这一问题的思索并没有止步于《陈小梅进城》中的美好期望,在《进城》中,张鲁用摄像机真实而冷静地记录下了进城后的李珍驚的挣扎、彷徨和压抑。和《陈小梅进城》的切入思路有些不同,张鲁首先通过其与李珍驚的对话直接呈现了李珍驚的困惑,2005年进城打工却遭遇失败,而且他发现自己的传统思想和光怪陆离的城市生活格格不入,他在城市中找不到自己的根基,他觉得就算把天上的路给他堵死了,他也要在地上找路,好马也要吃回头草。整个片子以一种倒叙手法,以历史回溯的方式逐步呈现出李珍驚的进城经历。但是,编导张鲁并不只是简单表现李珍驚一个人的心路历程,他还要思考整个农民工进城打工的社会现象和心理动机,所以他在溯源李珍驚的个人经历前,构置了其父李文华与李珍驚对进城的不同态度,看似家人吃饭时的闲语场景却折射着深刻的矛盾认识:李文华认为农民不应该向往城市,城市有它的劣处,而且“天生一人,必有一命”,农民都涌现城市了,谁当农民呢?可是李珍驚却认为人需要自由,要通过打工和创业来改变自己周而复始的农民生活,使人生更有意义。对于农村青年而言,打工就意味着人生的希望,对于农村人而言,进城就意味着梦想的开始,所以他们愿意涌向城市。因此在《进城》中,我们除了看到李珍驚的彷徨,还看到了他的哥哥李华强辛苦打拼的身影。他在黔江县城与人合开了酒楼,他开办酒楼并不只是纯粹地经商挣钱,他还想创立有武陵地域文化底蕴的独立菜系,在酒楼的开业庆典上,李华强举杯向各位朋友表示谢意,以感谢朋友们对他的关爱。不管是李珍驚离开城市,还是李华强在城市的坚守,他们都是进城打工浪潮中农村青年的缩影,展现的都是进城后生存的不易和艰辛。
如果说在《陈小梅进城》和《细细的小雨》中我们看到的是农村青年对城市的美好向往,那在《进城》中看到的却是进城后的冰冷底色。美好也好,冰冷也好,都是农村生活的对立面,都是张鲁眼中透过他所记录的人物而展现的社会真实,而正是在如此现实的城市/农村的叙事空间中,张鲁更为集中地表现了他一以贯之的生命主题:在现实困境下扬起对未来的梦想之帆。《陈小梅进城》和《细细的小雨》结尾的美好希望自不必说,在《进城》中,张鲁在倒叙了李珍驚2005年打工失败、2004年决意进城、2003年操持酒席、2002年悠然农家生活之后,又采取了顺序的叙事方式,记录了李珍驚2005年回到家乡石会镇重开餐馆的坚定(自己始终植根于农村的土地),2006年对自我人生价值的肯定(敢吃回头草的马才是好马),以及2006年以后两位孩子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很明显,张鲁作为编导,对此片的叙述时间进行了个性化处理,先倒叙再顺序,以表达自己浓烈的主观意图,就是彰显李珍驚在从进到退的人生抉择中一直保持的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内心的自信。由此可见,张鲁虽然设置了城市与农村的空间对立,但是他模糊了这一空间对立,始终将人在现实境遇中的生命态度作为自己的目光投射之处。
张鲁纪录片的创作主题与他的个人经历和心灵洗礼密切相关。1987年,张鲁35岁,当时他已是国内编剧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编剧的《巴桑和她的弟妹们》和《希波克拉底誓言》斩获了飞天奖一等奖,他也获得了最佳编剧的殊荣,那时的张鲁风华正茂、意气奋发,事业正待大展鸿图。可是,一场突来的车祸让张鲁的光明前景顿时暗淡失色,他在车祸中严重受伤,身体不得不高位截瘫。突来的厄运让张鲁萎靡不振,他断绝了与外界的交往,开始了长达七年的自我封闭和精神沉沦。
没有人能够拯救张鲁,除非是他自己,可是在那黑暗无光的七年中,张鲁找不到任何方式解救自己。他的朋友们,以前“重庆电视台青年摄制组”的成员们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们不能让张鲁如此沉沦下去。他们行动起来,对张鲁说,就是大家抬也要把他抬出去,他们要张鲁重新面对生活和自己。于是,我们在《细细的小雨》和《陈小梅进城》中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张鲁,被摄制组的同行们抬进了大山,与陈小梅、细小雨亲切地交流着,此时他脸上的神情不再是沉郁漠然,而是洋溢着热忱的关切。张鲁终于寻求到了自我拯救的途径,在与这些农村孩子的交流中,他感到残疾的自己居然还能去帮助别人,还能给别人带来生活的希望和力量,他还能帮失学儿童建希望小学,募集学费,建立音像资料室等等,张鲁在自己的付出和帮助中又重新正视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此后,张鲁开始了大量的纪录片创作,他的电视职业生涯又迸发出了勃勃生机。正是因为他生命历程中曾经的得意与失意,幸运和厄运,沉沦和振作,所以他对于生命的态度和意义才有了不同于常人的更为深刻的体悟。正因为此,张鲁纪录片的创作母题始终弘扬对希望、梦想、美好和未来的礼赞,对人乐观坚韧精神的讴歌!
张鲁在一次采访中曾说,他在十年上山下乡拍摄纪录片的电视生活中收获了很多,他选择了自己的新活法,这种活法使他走出了人生的低谷。张鲁的纪录片创作已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他的生命历程本身就是一部书写和赞誉顽强生命力的纪录片,一部讲述梦想力量的纪录片。
注释
[1]这些纪录片的获奖情况:《进城》获2006年中国十大纪录片,《陈小梅进城》获得了2003年中国纪录片大奖人文类银奖,《细细的小雨》获得了中国广播电视新闻奖2003年度电视社教节目二等奖。
[2]笔者与张鲁先生的一次面谈。
[3]引自《陈小梅进城》的解说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