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陈如镝女朋友的手,是一双昂贵的手。指甲不够长,用甲片垫长,涂得五颜六色,又分别在上面作画:花朵、龟纹、猫眼,还镶着碎贝母、钻石和小珍珠。小手伸出来,伸长,伸远,久久地看着自己的手,陶醉欣赏。左手小指和中指的指甲间还拴了一根链子,和陈如镝牵手时一定要换成右手,怕手汗氧化了闪闪的镀金。
除了手贵,脸也贵。睫毛、眼睛、鼻子、嘴、下巴,没有哪处没动过手脚、没花过大价钱。有一天觉得自己个子不够高,听说可以敲断小腿骨拉长增高,她也嚷着要去做。
陈如镝对他女朋友不满很久了,经常吐槽。但是办公室的同事说,其实他俩这样是达到了一种生态平衡,绝对分不了手。
陈如镝向女朋友求了婚,月底办婚礼,南子也随了份子,跟大家一起去参加婚礼。陈如镝和南子是同一所大学的同学,现在是同事。婚礼必然会遇见很多大学时代的同窗旧友,南子的仇家也应该在其中,李智,她前男友。
李智有名词混淆症。
谈恋爱那会儿,吃几颗大樱桃,说:“哇,这种舍利子好吃!”
那是车厘子。
说:“那个电影叫《神爸偷奶》。”
那是《神偷奶爸》。
说:“旅游时把便利拍带上!”
他想说的其实是拍立得。
他这个毛病到现在也还没好,对陈如镝和新娘子说:“祝你们白老偕头。”
正确的说法是白头偕老。
白老偕头,好像新婚的二人要提着头一起过到很老。
婚礼结束,南子刚要走,李智在后面喊她:“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啊?”
“不用,我开车来的。”南子说。她马上跑去发动车子,再不走,李智准会磨叽个没完没了,弄得大家都过来围观。
当年分手也是因为这人太烦了,太烦了,凡事都要达到他的心愿才罢休。买一只冰淇淋,南子不想吃,他会一直磨叽,“这可是哈达根斯啊,哈达根斯不是你最喜欢的吗?”
他把哈根达斯错念成哈达根斯。
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控制欲。
痛痛快快吵了一架,把他的哈达根斯照着他脸扣过去。“你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烦人的人!不知道我来月经不能吃凉的吗!”南子说完狠狠地走了。
南子回到家,无聊的周末下午。“去约个会什么的吗?”邱浩天在微信上叫她去打网球。不想去,又不是称心如意的人,发展下去的结果可想而知。南子恶心的还不是邱浩天这个人,而是他的车。那车,简直没办法坐进去。纸巾、抹布、零食、打火机,到处乱丢,后备箱里堆满过期矿泉水和垃圾,空调一开,一股臭袜子味。开着这样的车还好意思和女人约会?
一车不扫何以扫天下?邱浩天根本不想扫车,也不想扫天下。他怎么舒服怎么来,倒是一派乐天知足的样子。打完网球,一身臭汗坐进车里,随便拿起坐位上的毛巾擦脸——毛巾都馊了。
南子决定去老城区看看外婆。老城区现在成了城市的古董,外地来的游客会特意来这里逛街。外婆家左邻变成了奶茶店,右邻成了拉面馆,只有外婆的旧屋旧得一成不变。这里有南子的童年,整条街的住户都是上帝精选的平民。南子十二岁时,妈妈下岗,去银行做保洁员,精明的人不论在哪里都能拉到人脉,南子妈妈认识了银行的副行长,通过关系把南子送进重点中学。
南子的同学非富即贵。妈妈叮嘱南子:要是有男生喜欢你,你就同他交往吧。
别人的妈妈只会说“不要早恋,要好好学习”。
陋室明娟的南子,人人都知道她只是保洁员的女儿,但是人人也爱悦着她的美貌。南子生日,书桌里塞满男生送的礼物:巨大的绒毛兔子,会眨眼,说一句英文脏话,来自税务局长的儿子何晓聪;一只派克金钢笔,来自中医世家的汪子明;一抬头,一个纸包砸到桌面,打开是一条金项链,坐在第一排的冯永乐对她笑笑,他爸开金店的。
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并没有喜欢上任何一个男孩,他们十足幼稚,也十足粗鄙。她辜负了妈妈的期望,她成了“别人妈妈”的女儿:只是努力学习,直到考上大学。
外婆在屋里煨汤,吊子煨的藕汤,永远稠厚的灰紫色汤汁。外公的遗像挂在客厅的墙上,外婆供的小观音放在遗像下的五斗橱上。南子想起小时候,她想要一件别人那样的乔其纱连衣裙,妈妈不给买,外公拿他用了二十年的藤木拐杖跟人换了钱,将连衣裙买给南子。当时穿上漂亮的新裙子,确实从心底里快乐,如今想起,只觉得悲凉又难受。有人在用童年治愈以后的伤口,有人在一辈子治愈着童年。
外婆家的家具都被岁月釉上了一层糖色,南子和外婆一起吃了晚饭。
翌日上班,同事们开着陈如镝的玩笑取乐。南子不想加入那种无聊的话题,在电脑前做表,聚精会神。
两个实习生在门外探头探脑,见南子回头,又心虚地一溜烟跑了。南子已经习惯了,经常有人特意来看她,围观她有多美。在茶水间遇见那两个实习生,两个女孩子,见到南子都往后退一步,有点害羞。南子冷着脸说:“我有什么可看的?不过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一个实习生笑着说:“姐姐,我们想买你这条裙子。”手机打开了淘宝,拍照就可以搜索到。
南子知道自己的红颜时代过去了。人说莫让红颜守空枕,可是她并不想同谁恋爱,更不想结婚。如果遇见的都是李智、邱浩天之流,她宁愿独身一辈子。
结婚有什么好呢?她还记得小时候爸妈冷战,在她童年的岁月里他们几乎从沒有好好地说过话。视对方如空气,却又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那是怎样残忍的刑罚,南子真不明白为什么。“为了你!”妈妈说。南子觉得自己有罪,却又不知罪在何处,也许,生而为人就是原罪。
中午在食堂遇見邱浩天。“昨天怎么不和我去打球?昨天我包场!”
南子说:“昨天有事。”
两个实习生也在食堂排队,排在南子前面,转过头看到邱浩天和南子,又窃窃私笑着。吃饭的时候她们俩凑到南子旁边一起吃。“姐姐,那个前辈配不上你呢。”现在的实习生真是不一样了,什么话都敢说,是不想在这公司混了?“姐姐你还单身吧,我们有一个比较好的人也许可以介绍给你。”
南子笑笑,不当回事。陈如镝端着餐盘走过来了,只见他一人端两个餐盘,鸡腿米饭摇摇欲坠,原来他老婆也来公司蹭饭,那昂贵的双手是没办法端餐盘的。
南子的微信上真的出现了一个陌生人的信息,是那两个实习生说的,比较好的人。
南子没兴趣聊天,对方也开门见山。“咱们周末见个面吧,你想在哪里见?”
南子说:“我没时间哦。”
她讨厌这种见面。
“那我去你公司等你下班。”
在别人看来,是诚意满满的一个人。
南子只想知道两个实习生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让他如此执着。
下班的时候,南子走出办公楼。城市在春末夏初时节总有好看的晚霞低低地漾在远远的天那边,像将融未融的桃子奶昔,南子拿出手机拍照。
走过来一个人。“你好,请问你是南子吗?”
“哟,失敬失敬,老师你好。”南子说。
“怎么知道我是老师?”那人问。
“贵校的实习生介绍过来的人,难道还会是电影明星吗?”
那人笑笑,不说出南子的刻薄。他只问,“我们去喝杯咖啡可好?”
南子想,又来了,都是这样,从天气开始,论斤称两地开始匹配各自的条件,适合的话就开始交往……
南子说:“我不喝咖啡,喝了会失眠。”
那人站了几秒,有点尴尬。
“我先走了。”南子说。
身后的人没有追上来。
到了晚上,那位老师在微信上问南子:“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就拒绝我?”
南子笑笑,出于礼貌,“哦,请问贵姓?”
“我叫程力衡。”
“对了,这张照片送给你。”程力衡发来他拍的照片。
南子看到自己站在霞光里,身后的光线逆投过来,她的身影被镀上了银边。
在南子还是少女的年纪,在那所重点中学里,也有一个同她一样的人,那是学校食堂主厨的儿子。
他从不和南子讲话,南子也不同他讲话。似乎他们之间有一个天生的秘密,如果讲话,秘密便会被说破。因为知道对方和自己是一样的,从自己的群落寄生过来的另类,不得不严守着界线,保持缄默,也说明他们没有结盟,没有结盟,那么平民便还保有着平民的尊严。
但是南子生日那天,他还是送给南子一张贺卡:“祝你生日快乐。”他用水彩颜料在卡片上画了一张风景画,画得极细致,可见极用心。颜料把卡片弄皱了,卡片又被压回平整,可见是很久以前就开始画,然后放在厚厚的书本下,用了很长时间把卡片的皱纹压平。
他长得眉清目秀,个子高高,手脚长长,眉心一颗黑小痣,俗称草里藏珠。
如今这位程力衡,不知为何让南子想到那个人。也许是他们骨子里的倔强、同她一样的清高、独有的自知之明……是有点像。
不是有点像,是真的是他,可是那又能怎么样?
“你拍得真好,谢谢你。”南子说。
程力衡没有说什么,聪明的人都懂得知难而退。礼貌的谢谢,代表着疏远和距离,也代表着一切的结束。
周末,南子去外婆家喝汤。外婆一个人住也有十几年了。外婆是不怕寂寞的,连小猫小狗也不养一只。“清静,最好。”外婆说。
实习生发过来程力衡的微博,极力向南子推荐她们的老师。打开看,并非是一个无趣的人。
有趣的灵魂,是需要点耐心才能了解到的啊。但是如果我并不想耐心去了解,甘愿承担错过一个有趣灵魂的损失呢?
如果,我只觉得清静是最好呢?
“那也随你吧。”外婆一定会这样说,“直到有一个人啊,让你觉得,你可以不要清静,非得和他在一起。”
南子想哭出来。小时候,受了委屈,南子会把头埋在外婆胸前,外婆会说:“哭吧,随便地哭,你可以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南子走出旧旧的老街,夏天快到了,晚霞不再那么浓郁。她撑起伞,走进太阳里,却像走进浩荡无边的大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