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晓
(西北大学文学院,西安710127)
由《诗经·秦风》看秦人的原始生命力
邱晓
(西北大学文学院,西安710127)
《诗经·秦风》体现了秦人强烈的原始生命力。这种原始生命力主要包括强烈的尚武重勇精神和深沉的爱情品格两个方面,它使《秦风》在《诗经》中具有一种独特风格,使秦文化在整个黄河文化中具有更显著的相对独立性;它是秦人最终完成盖世霸业的主要精神动力。
《诗经·秦风》;原始生命力;尚武重勇;爱情品格
《诗经·秦风》共十首,数量不大,但它却以一种独特的风格超然于《雅》、《颂》及其他《国风》之外。这种独特风格来自于秦人强烈的原始生命力。所谓原始生命力,就是指人类先天所具有生命活力,它主要是“性与爱,愤怒与激昂,对强力的渴望等”,是“一切生命肯定自身,确证自身,持存自身和发展自身的内在动力”。[1]126因而,它表现在某一人类族群中,就是人们对族群存在与发展的强烈渴望并付诸具体的强力行动。原始生命力“永远与死抗衡,它反抗死亡以确证自身的活力,它任何时候都绝不打算服老……原始生命力绝不会理性地拒绝人生”[1]130,这种对死亡的反抗有两种途径,一是对自身现存生命的保存;二是实现子孙后代的绵延。对于前一途径,其最极端的表现便是战争、暴力;而对于后一途径,其最集中的表现则是性和爱。正是这种强烈的原始生命力使秦文化相较于关东诸国之于周文化,具有更显著的相对独立性。
一方面,秦人的原始生命力,表现在与军战相关的诗歌中所传达出的尚武重勇精神。
首先,秦人的尚武重勇精神体现在《秦风》对战车战马的描绘中。秦原是生活在甘肃天水一带的古老部落,在商时因立有战功被封为诸侯,是商统治阶层中的一员。周灭商后,秦举族沦为周人的奴隶;到周孝王时地位稍有改善,才升为周的附庸。加之秦人地处西北,时常遭到戎人掠杀,其生存条件之艰难可想而知,所以“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2]1312是秦人保族保身的必由之途。西周末,西戎“杀幽王郦山下。而秦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3]129又,周东迁时,“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3]129可见,当时周对秦的允诺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但这也是一个绝好的机遇,秦人就用刀箭车马将这张空头支票变为现实,到穆公时成为“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3]140的春秋一霸。由此,我们可以说,身处西北,地近西戎,使秦人的战备神经时刻处于紧张状态;性喜掠杀的戎人对于具有强烈“生存意志”的秦人来说恰好起到了疫苗的作用。一直到《诗经》的年代,秦人的历史都是一部刀光剑影的征战史。战争是秦人社会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与军战相关的车马便与秦人的实际生活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必然关系,成了秦人的生活世界中一种极其有“意义”并具备审美价值的事物,它的“每一个有意义的事物都属于人的世界,它本身也凝聚并映照着这个世界”。[4]114《秦风·小戎》就是很能体现秦人车马之好的诗篇。我们将考古专家的考古发掘与《小戎》对照发现,《小戎》“写车、写马、写兵、写饰,无一不实,无一不确……先秦古车的轭靷式系架方式,更因《小戎》描写了最为关键的部件,以最简洁的语言,留下了准确的、也是唯一的记录”。[5]252《小戎》以其写实性与艺术性的高度结合向我们展示了军战在秦人的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意义,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在秦人对车马兵饰不厌其烦的细致描画中,看到了秦人敢于直面现实直面困境的勇气。
其次,秦人的尚武重勇精神体现在《秦风》中的田猎诗中。“猎”原来是北方游牧民族的传统习俗。在游牧民族那里它含有“逐水草而居”的流动迁徙和“饥者来掠”的争夺进攻双重意思。而对于以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为主的中原农耕民族而言,田猎活动主要以转变了的仪式性意义广泛地存在于春秋诸国中。《诗经》中写到田猎场面的诗不少,如《郑风·叔于田》、《郑风·大叔于田》、《邶风·击鼓》、《小雅·车攻》、《小雅·吉日》等,但真正具有田猎的原始性质内容的,只有《秦风·驷驖》一首。《驷驖》是一首赞美襄公田猎的诗,共三章,前后两章分别写了田猎前的准备活动和田猎后的休息场面,并无特异之处,但中间一章则很有意思。心脏是动物的要害部位,一箭入心,可见其射术之高超,在其他各国的田猎活动从单纯的游牧文化的娱乐性军训转向农业文明的礼仪性时,《驷驖》一句“公曰左之,舍拔则获”将具有实质性田猎内容的场面简练生动地刻画出来。一声令下,射手搭箭上弓,猎物应弦而倒,并且又是入于左腹的“上杀”,[6]5射手射术之高不言而喻。《诗经》中其他诗篇描写田猎场面不可谓不热烈盛大,但与此相比,不过虚有其表而已。值得注意的是,秦襄公时秦人已进入农耕文明,却还保存了鲜明的游牧文化特色,其原因除进入农耕文明时间短外,还有我们前面所说到的地理位置的因素,秦人所居之地不仅是当时的“国际”位置,更是两种文明冲突尖锐的文化边缘之地。但不论如何,“公曰左之,舍拔则获”,以一种自信自豪的口气传达出的对武力的崇敬之情,是显而易见的。
再次,秦人的尚武重勇精神体现在秦人的战歌声中。在《诗经》的描写中,周人有一种普遍的厌战倾向,“周人厌恶战争,乃是因为战争不能给他们固定的社会地位带来任何的改善”。[7]113然而,秦人在这一方面却与周人有着明显的不同。秦国“缺乏严格的宗法制”,[8]98这造成秦国选拨人才的标准亦与以周为代表的东方各国有所不同,“突破了‘亲’、‘贵’的界限”,[8]99使个人可以凭借自身的能力找到更好的发展机会。这种机会对秦人来说最现实的莫过于在战场上的出色表现。如果说周人“明显地缺乏对异族主动征战的热情”,[7]106那么秦人却不同,战争不仅可以使秦人保护自己得以生存,还可以带来身份地位和财富的改善。战争的功利性使秦人对战争普遍地怀有一种对周人而言难以想象的激情,最集中的体现就是《无衣》。诗开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以一种劈头而来的气势描绘出秦军战士无比激昂的斗志和乐观主义精神,一种强烈的战斗责任感和使命感让秦军战士群情振奋,不问缘由,不计后果;一听到战争的号角,他们即如箭在弦上,只待一声令下便开赴沙场。作为军歌,这首诗在构思上既没有渲染车骑军马的威武雄壮,也没有刻画激烈拼杀的战争场面,而是捕捉了整装待发的临阵氛围,在气势和心理上给人造成一种巨大的压力感和震撼力。陈继揆认为其“开口便有吞六国之气,其笔锋凌厉,亦正如岳将军直捣黄龙”。[9]259诗尾,“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与子偕行”的铿锵誓言,更将一种舍我其谁的英雄气质和豪迈气概推向极致。杨宽说:“战争的胜负不仅决定于交战国的政治、经济、人口数量和技术水平等条件,而且也决定于一国的民气。”[10]291秦人的“民气”就表现在战场上一往无前、慷慨赴死的战斗激情上。“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这就是秦人的“民气”,这样的豪壮之辞,在《诗经》中是难以找到第二篇的。如果说周人厌战,那么秦人便是乐战。“秦俗强悍,乐于战斗”,“秦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11]312秦人“出其父母怀衽之中,生未尝见寇耳,闻战顿足徒裼,犯白刃蹈煨炭断死于前者比是也。而民为之者是贵奋死”,[12]97可见秦人对原始生命力中强力一面的渴望几达极致。
另一方面,秦人的原始生命力表现在《秦风》深沉的爱情品格上,这集中体现在《秦风》的婚恋诗中。
首先,《秦风》中的爱情诗是高亢明朗的爱情赞歌。十五《国风》中表现男女相悦、相思、相爱之情的诗歌并不在少数,我们之所以能从《秦风》的相关诗篇中看出秦人不同于其他诸国的原始生命力,也在于他们的独特气质。《国风》中表达爱情的诗歌多数纯真,但一涉及到思妇怀人主题时却不免心情沉重,已有一种“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怨恨之情。但《秦风》中却并非如此,如前举《小戎》,诗篇写思妇怀人,每章起头从对方写起,遥想对方的英武之态、飒爽之姿,很有一种引以为荣的自豪之情;接下来赋写怀人之情,深情款款,并无怨语,可见怀人之妇是思妇,而非怨妇。
其次,《秦风》的爱情诗又有深沉的悲剧意味。《蒹葭》一首体现得尤为明显。《蒹葭》可以表现秦人原始生命力之关于爱欲的一方面,不仅在于其内容是有关爱情的,更在于它的风格体现出一种深沉的悲剧性。“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秦人的恋爱故事就发生在寒冷深秋的空旷的水边高地上,苍茫无垠的蒹葭,晶莹洁白的霜花,幽静凄清的秋水,一种苍凉弥渺的萧瑟冷落之感扑面而来,将我们带到一个悲剧性的氛围之中。从白露“为霜”到“未唏”再到“未已”,我们能够感受到时间的流动,但不论是“溯洄从之”还是“溯游从之”,主人公都不能到达近在咫尺的彼岸,与自己的另一半合二为一。“我们生下来就已经男女有别,因此我们永远彼此渴望,渴望那注定只是暂时的结合。”[1]114如果说“暂时的结合”已是一种悲剧,那么这面对伊人,可望而不可即,看在眼中痛在心上,永远不能与之同化的境遇不更是悲剧中的悲剧吗?对伊人的强烈渴望,与欲度无渡的现实冲突,在主人公的焦急万状而上下求途之中显得尤具悲剧性艺术张力。并且,《蒹葭》还传达了人类在哲学层面上的一种悲剧性处境。“每一个人在感受到自身的孤独时,都渴望与他人结合。他希望参与到一种比自己更大的关系之中,在一般情况下,他往往通过某种形式的爱去战胜自己的孤独感。”[1]152《蒹葭》就传达了这种孤独感的不可战胜。李泽厚曾说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具有一种“得风气先的伟大孤独感”[13]132,其实百代之前,《蒹葭》一篇早已触摸到了这个人类悲剧性的哲学主题。王国维对《蒹葭》评价极高:“《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14]147真正打动王国维的,就在于《蒹葭》之深沉的悲剧性意味。这种悲剧性的意味带给秦人的并非是悲观绝望的世界观,而是经过净化的乐观精神,这是悲剧精神最重要的价值。也许秦人之所以能够在战场上无畏地拼杀,其纯粹精神层面上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是那样深情而“绝望”地爱着。
弗洛伊德曾把人类原始本能归结为两种,即死亡本能和性本能。如果说前文所述秦人的尚武重勇精神是死亡本能的表现,那么秦人的爱恋诗歌则是性本能的表现。而心理学家一般认为性可以升华为爱,所以柏拉图说:“爱欲是一种原始生命力。”[1]125一个没有爱的民族不会长久存在;对于真正的男子汉,铮铮铁骨与百转柔肠并不矛盾。西北边陲的苍凉风沙并没有把秦人感受爱的神经磨钝;战场上惊天地泣鬼神的杀伐声并没有淹没秦人呼唤爱的心声。这缠绵悱恻的爱情力量也正是秦人成就盖世伟业的一个精神动力。
以上,我们从秦人极端的尚武重勇精神和深沉的爱情品格两个方面分别探讨了秦人强烈的原始生命力。可以这样说,这个被中原诸国比于戎翟的葺而小国,并未因为其经济、文化形态的落后而自生自灭,相反倒以筚路蓝缕的艰苦创业精神,迅速崛起为春秋五霸之一,而后又跻身战国七雄之列,继而统一了中国,使中国封建制度沿着它开启的方向一传而下,历两千年而未改。秦人能够成就如此旷世伟业,靠的就是一种精神,一种在历史的洪流中提纯出来的强大原始生命力。“希腊人之所以能够达到其难以企及的文明高度,最根本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勇于公开面对原始生命力。他们赞美激情,赞美爱欲,赞美原始生命力。”[1]157秦是这样,后来的汉、唐也是这样。
然而,原始生命力却与自然的力量而不是超我的力量相关联,它超越于善恶之外,既可以是创造性的也可以是毁灭性的。它容易使我们成为自然的工具,把我们推向一种盲目的自我肯定,所以它需要人的意识的指引与疏导。然而历史就是如此让人惊异,在这一方面,秦人如古希腊人,最终是一个失败者。正如罗洛·梅所说:“当原始生命力在占有了一个人的整个自身而无视这一自身的整体性,或者无视他人的独特性与欲望,无视他人的整合需要时,它就会成为一种恶,并因而表现为富于攻击性、充满敌意和残酷。”[1]126亚历山大帝国盛极一时但很快灭亡在自身内部的争斗中;刚刚建立起来的秦帝国也由于过分强调尚武重勇精神、逐渐忽视原始生命力中爱的一面,而很快走向了灭亡。强烈的原始生命力把秦推向一个风光无限的顶峰,但它并没有就此止步,仅仅向前动了一小步,便跌下了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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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宇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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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7408(2010)09-0110-03
陕西省教育厅人文社科基金(06 J K 011);西北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09 Y Z Z 03)。
邱晓(1982-),男,山东淄博人,西北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