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科范畴、思想发展历程和思维方式等方面都能看出方以智哲学的融通特性;方以智“参自己本分禅”的禅心观认为,大道本来无常,无需劳神外求,唯心为三教融通的根本;他提倡的三教融通思想,主要指“体无内外,道无彼此”与一二合一的本体融通和“三即一,一即三”与“随”、“泯”、“统”的方法融通;其思想源于儒佛道三家相互融合的悠久历史、家学渊源和“归异于同”的方法等。
关键词:方以智三教融通“随”“泯”“统”
作者:施保国,1970年生,哲学博士,广东省嘉应学院社科部讲师。
一、方以智哲学的特性
方以智(1611~1671),字密之,号浮山愚老等,安徽桐城人,明末清初伟大的思想启蒙家、哲学家和科学家。方以智的哲学思想源于广泛的涉列天文、地理、声乐、书画、琴剑等等,体现在《东西均》、《药地炮庄》、《通雅》、《物理小识》等著作中。方以智秉承家学、博学深思、融通古今中外思想,他早年的唯物本体“气——火”论与晚年的唯心本体“性心”论具有内在的联系,其融通的哲学特性主要体现在学科关系、思想发展历程和思维方式等方面。
首先从学科范畴上看。方以智的哲学思想是与当时由欧洲传人的自然科学结合起来,建立在他多年研究西方自然科学知识的基础上的。对于自然科学,他自幼接触,“十八观玄仪”,爱好天文学;十九岁制木牛流马,爱好机械;二十一岁写“小百科全书”《物理小识》,涉及天文、地理、典章制度、人生日用之事;二十四岁向西方传教士“问历算奇器”;二十七岁学医,写成《医学》;二十九岁写成《通雅》;三十二岁申明要“与诸千年博考者,参较古今”,会通中西文化;三十九岁出家为僧,青灯古卷,芒鞋僧服。漂泊泛舟,行医卖画。他将哲学建立在自然科学的基础上,否定“舍物言理”和“扫物尊心”的宋明道学唯心主义路线,主张儒佛道三通,“三教百家,有开必先,一切不相坏而大成集之”(《东西均·颠倒》)。他继承祖父方学渐《心学宗》、《性善绎》,父亲方孔绍《周易时论》等思想,并做到哲学思想的推陈创新。他在自然科学基础上论述哲学和科学的关系。《物理小识·总论》说,“质测即藏通几者也。有竟扫质测而冒举通几,以显其宥密之神者,其流遗物”。“常统常变,灼然不惑。……或质测,或通几,不相坏也”,“本末源流,知则善于统御;舍物,则理亦无所得矣,又何格哉?病于言物者,好奇之士,好言耳目之所不及,附会其说,甚则构虚骇人;其拘谨者,斤斤耳目之前,此外则断然不信,其蔽均也。”(《物理小识·总论》)这里说的是在“质测”之自然科学的具体知识中蕴含着“通几”哲学所探求的原理并成为其基础;另外,“通几护质测之穷”(《愚者智禅师语录》)说的是“通几”之学又可以克服自然科学的局限,自然科学应以哲学为指导,哲学应以自然科学为基础。
其次从思想发展历程看。方以智早年属于唯物,晚年唯心。他认为心、物都是一种本原的范畴,二者并不矛盾,甚至于是因果关系,“心”为气的所以然。早年的《物理小识》选录自古至明代后期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其宣扬的哲学观属于唯物主义的气一元论,提出“盈天地间皆物也”,“虚实皆气”。“一切物,皆气所为也。空,皆气所实也。”“虚因是气;实形,亦气所凝成者,直是一气而两行交济尔耳。”他认为统一的“气”为物质的本源,具有四种变化形态,即“气、形、光、声为四几”,即为四种最基本的物理现象。他由气一元论,指出“气”变化的内在根据是“火”。“火”的特性是“内阴外阳而主动”,“火”具有“君火、相火”的对立,成为物质自我运动的内在源泉。火具有物质性、永恒性、普遍性和内在矛盾等特性,方以智据此最终建立起“气-火”一元的唯物哲学。方以智晚年归禅后,认为气是根本,但心是根本的根本。“天地一物矣,心一物也,心性能通万物,知其原,即尽其性”,“以无我备有我,熔儒佛于一炉”(《方以智隐诗·述衰》),“世无非物,物因心生”,走向唯心为本。“心大于天地,一切因心生者,谓此所以然者也。谓之心者,公心也,人与天地万物俱在此公心中”(《象数》),他认为“心”为气的所以然。“太极者,先天地万物,后天地万物,终之始之,……自古及今无时不存,无处不有,即天也,即性也,即命也,即心也”(《东西均·三征》),这里的太极也指的是心。
再次从思维方式上说,融通体现在“执二”却并不“迷一”。古人云“一阴一阳渭之道”,到张载“一物两体”,到方以智提出“二而一,一而二”的自发辩证法,都体现了这种思维方式。方以智在四个方面加以论证:一为“尽天地古今皆二”的矛盾思维。尽管那些设教之言唯恐矛盾,但“学天地者”应“不妨矛盾”,方以智批判那些为当权者辩护的形而上学的“设教之言”。他在《药地炮庄》中说“一切法皆偶也”,“丧二求一,头上按头;执二迷一,斩头求活,”不仅批评庄子的“万物一齐”、“莫得其偶”的形上观,以及各种唯心主义的道、理、真实、太极等;同时也批评“执二迷一”,似“斩头求活”一样。二为“合二而一”的统一思维。他用“分合”、“东西均”、“两端中贯”、“相反相因”等来表示这种统一观,如弓箭的一张一合一样,“弓之为弓也,非欲张之乎?”(《东西均·张弛》)。方以智认为,矛盾的双方即二是融通统一的前提。丢开对立面的统一,是“头上按头”,可是若昧于事物统一,又斩断事物的生命,为“斩头求活”,即是说,矛盾双方融通、转化的同时也要保持独立性。三为主次之分的思维。“日月并照,而天地之内,惟日为主,月与星汉皆借日为光”(《东西均·公符》)。方以智认为,矛盾双方在统一体中的地位是有主次之分的,当然,在重视主要矛盾、矛盾的主要方面的同时,也要注意次要矛盾和矛盾的次要方面。他说,“重体贱用,而无不用之体;重阳贱阴,而必用阴;君尊臣卑,而必使臣;重善贱恶,而必用恶,犹重君子贱小人,而必用小人。”(《东西均·颠倒》)方以智指出那种只重视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的观点是“爱一恶赜”,是片面的,犹如人们在认识内心作用的同时,并不能废除次要的器官、肢体和骨节一样。四为变化、运动为融通的途径的思维认识。“凡事物在未分的时候,体对用而言属阳,但其性质一静,虚则属阴;在已分的时候,用对体而言属阴,但其性质一动,实属阳。”(《东西均·颠倒》),宇宙间一切事物变化、运动为融通的途径,事物处处包含交互双方的作用。“宙轮于宇,宇中有宙,宙中有宇春夏秋冬之轮”,说的是时间在空间中旋转流逝,循环往复,融通缺少不了这样运动、变化的途径。
二、方以智“参自己本分禅”的禅心观
方以智之名取自“古今以智相集,而我生其后。考古所以决今,然不可泥古也……我得以坐集千古之智,折衷其间,岂不幸哉?”(《通雅》)“聚古今之议论以生我之议论,取天下之聪明以生我之聪明”(方中通《陪集》)。他认为,要集古今之智,但不可泥古,要发挥本心的作用,参禅要参自己本分的禅,专心至致。这种禅学观,正是他禅学的一大特色,具体表现如下:
首先,“参自己本分禅”要求发挥主体之心的作用。大道在心,本来无常,无需劳神外求。
方以智引古德之言说,“第一亲切,莫将问来问,如今多乐此不饾凑一联;不管语脉契不契,又联一联。如此便当得宗乘么?不知背心里何故汗出?”(《冬灰录》卷六《客司六问》)。“第一亲切”、“宗乘”等真谛不在语言上,而在自我参悟的心中,即“不要参机锋棒喝,不要参佛祖玄妙禅,只要参自己本分禅”。中国儒家要求“慎独”,让主体之心发挥作用,抵制外界的大染缸,故不必向外寻求,这种观点与佛教极为相似。中国道家认为“天大,地大,人亦大”,在宇宙大化流行中,人的作用是根本的,而发挥人的主体之心的作用是必要条件。方以智对“火焰为三世诸佛说法”、“识得本来真面目”、“触着当门露柱子”等问题的回答分别为“烧却当眉毛”、“识得否”、“瞎撞木头”等,巧妙地表达了不必外求、只求内省的禅家思想。当然,这种本分禅的参透是既易又难的。“此事至易至难。何以故?此事只在自己,不是他人替得的。不用向外驰求,一念回光,即同本得,岂不至易?然无始以来生灭情识纠缠,欲一时翻向无生灭那边去,彻底脱换,岂是容易?——参禅无别讳,只要生死切”(《冬灰录》卷五《警策》),意思为解决生死问题的参禅,必须经历一个真参实究的切实体验、感悟的过程,树立自信,向内返求初心,参究本来面目,则变难为易,“所以叮咛以毋自欺为本参,从正路入,此事决定不是做与人看的。故曰:不要你参佛祖禅、棒喝禅,只要参自己本分禅。”(《冬灰录》卷五《警策》)。
其次,参禅不能“知足”。“大海若知足,百川应倒流”,对于本分禅的参禅方法,方以智提倡举一反三的修道论,不能满足。举一隅而返之三才行,不可只作口头禅,浮在现象的表面,要用心去参透佛法,领悟佛法的真谛。他主张,心与宇宙为一,则不见大小精粗之别,如此才能达到妙有境界,“未有天地,先有此心”(《译名者》),此“心”生生不息,是人们先天具有的道德品质。“火固烈于薪,欲绝物以存心,犹绝薪以举火也”(《东西均·道艺》),此处强调人的主观精神作用,突出人的主体能动性、创造性和实践品质。“但肯尽心,自然见性”(《公符》),方以智认为,只有尽心之官能思的特点,扩充善端,在实践中磨练和认识,才能达到“以无知之知为体”(《尽心》)。他对明末清初之际禅宗流弊有着甚深的认识,他说:“古人道德学问,藏于脑后,不露圭角。事不得已,吐出还吞。今人出一丛林,入一保社,才见一隅,不能三反,窃得语录上奇言妙句,机锋知解,便呈口头,惟恐人不知我之长处。此学道末流的症结所在为八个字:即:道听途说,听讹传讹”(《青原愚者智禅师语录》),方以智不满一知半解的“口头禅”,而注重永不知足的用心体悟、用心思考。
再次,参本分禅的同时,不忘外传。在传释论方面,方以智主张与道家相似的“无言”,又积极吸取儒家自利利他的一面,将言语道不尽的思想,以佛家悲悯情怀,启发引导学禅者,在不说中已然“已说”。具体方法为三:第一,对待根基稍好者,以不答答之。如方以智对“如何是正中偏?”“如何是偏中正?”“如何是正中来?”“如何是偏中至?”“如何是策中到?”分别以“梅吐三更月”、“溪回一径风”、“青山凝古翠”、“白日舞残红”、“无汝捞摸处”等在“不答”中做了回答。第二,对待能应机接对者以机锋棒喝令其体验。如对“僧披一缕,又作么生”的回答“穿破者自知”的辩解“依教奉行”,方以智是以“打云:破否”,给予当头一棒,令其解悟。第三,正面开示以间接方法不能体会意旨的初学者。他对禅修之“心”作了这样的阐释,“日:以血肉为心耶?以虚空为心耶?非执昭昭灵灵,即执昏昏默默。如来五种,中道应时,中节即不问,且问洗心藏密,密在何处”(《浮山后集·又洗》),方以智认为,求正知见的目的是返求自己的初心。他说:“后人不求正知见,便云恐为正知见所碍,未琢先磨,枉费气力”(《冬灰录》卷五)。他并不片面反对求知见,而是要求求正知见。他直接道出,“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证得。且道奇哉!悲哉!乐哉!证得者谁?更增一种妄想执着。”对于何为“出家”,方以智解释道:“出家儿,贵出生死利害之家,非谓出两片大门之家。似此五浊苦海,三毒亲家,如何能一刀两断,得大自在?此大自在,其实当人人本具,不假外求,只是情生智隔,想变华殊,习气所缘,如油入面,才说放过,瀑水横流”(《冬灰录》卷二《南谷警众》),以两片大门和五浊苦海为喻形象地表达了出家的含义。
三、方以智的三教融通思想
首先,“体无内外,道无彼此”与一二合一的本体融通。三教合一是当时士大夫思想的潮流,也是学术发展的自然归宿,方以智以“体无内外,道無彼此”思想来融通三教。他在《青原志略》中说,“儒何儒?白头赤笠无安居;道何道?择冠药里弛前导;释何释?只知大缝两袖黑。胡为相聚一堂上,孔李牟尼图洗象。生天生地均男子,出身青云谁相让。要参三教为一原,哑钟击磬山水喧。纷纷门下互比拟,道者之言无乃是。有客上堂谈娓娓,蝴蝶且吞金翅点。三一异同辨方起,老大拍掌大笑日:是皆我门弟子”。这里说明了方以智的统合三教主张。方以智的好友施闰章在《无可大师六十序》中说,“无可大师,儒者也。……后归事天界浪公,闭关高座数年。……每语人日,‘教无所谓三也。一而三,三而一者也。譬之大宅然,虽有堂奥楼阁之分,其实一也,门径相殊,而通相为用者也。”(《愚山先生学余文集》卷九)。这段话说明,方以智视中国传统文化的三教为一个有机的整体。“道无彼此”,从本体论角度说,教门虽殊,却统一于一道。因此,他以儒说禅,以道说禅。他以儒家思想说禅,如接受儒说“屈子原未曾投水”,将庄子、孟子与屈子一堂供养,认为庄子为儒家所托之孤。道家曰“屈子成仙而去”,“入水登天,乃屈子一念至诚,却自窒天窒地,所谓匹夫不可夺志,一步即为千里。确然菩提种子,诸佛护持”。他以佛家有无双遣不落两边说禅,如“此事不可以有心求,不可以无心合,静沉死水,动荡今时;超出二途,栖心无寄,犹是暗痴。凭么看来,不是昭昭灵灵,便是昏昏默默。直绕个不落有无,尚未是到家时节在。”“有无双遣,不落两边”(《方以智译传》),以老庄混沌为归趋的以道说禅路向,也是方以智禅学所器重的。“断不可认得个马后驴前,又不许认着个寒潭月影,两皆不是,便靠着混沌无记空”,只有达到无矛盾的“道无彼此”境界,才算入了禅门。
方以智通过对一和二关系的论证,确立了“二非定二,二本是一;一不住一,一即是二”的理论,以说明儒释道皆含摄于其下,从而建立了融通三教的哲学本体。一与二的关系,总的来说在于破除两层对待而达到一与二的圆融无碍。从形式逻辑的角度看,二只能是二而不能同时是一。二本是一或一即是二这种矛盾的表述不是说明“是什么”,而是说明“不是什么”,破除思维的执著,让主体在后退中保持思维的无执。“二本是一”通过“一”来破除对“二”的执著,“一即是二”通过“二”来破除对“一”的执著。在此无执思维的指导下,方以智提倡“大成贵集”的折中之道,远离立门户之别。“古今以智相集,而我生其后。……生今之世,承诸圣之表章,经群英之辨难,我得以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间,岂不幸乎!”(《通雅》卷首之一《考古通说》),
主要说的是一种融通百家三教的思想。方以智利用这种一和二的圆融关系分别对儒释道三家进行了论证,使三教融合得以成立。方以智认为,儒家的根本原则为“一以贯之”之道,而“一以贯之”揭示了一与二之间的圆融关系。《论语·里仁》载:“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方以智将儒家此“一以贯之”的道法解之以一多圆融无碍。在这里,“多”是就万象纷纭而言,然万象纷纭离不开对待的两端,故一多圆融无碍指的是一二圆融无碍。佛家的俗谛、真谛与中谛三谛圆融是对般若空义表述,其实质在于超越两边,以所谓双边否定来实现真实。“中谛统真、俗二谛,而中谛、真谛要以妙其俗谛。……俗谛立一切法之二,即真谛泯一切法之一,即中谛统一切法之一即二、二即一也”。《心经》中所说的“是故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生灭、垢净、增减这些相对的概念皆被否定,显示出诸法空相。俗谛立一切法,代表现象之有,故俗谛为二;真谛泯一切法,即就一切法而知其为无,故真谛为一;中谛统真、俗二谛,即一即二,融通一二。关于道家,方以智认为是“以无知知,无为而无不为”。“人有心而有知:意起矣,识藏矣,传送而分别矣。……心以无知之知为体。曰‘无知者,祛妄觉也;曰‘无知之知,者,祛廓断也。……故圣人知而无知,以无知知”,知即分别,即是对现象的把握,现象之体为一,一不可知,此为无知。无知指的是“祛妄觉也”,破除对知之分别的执着,然而无知之中又有知,综合起来就是“知而无知,以无知知”。从无的视角看有,则“有为”本是“无为”;从有的视角看无,则“无为”显现为“有为”,综合起来就是“无为而无不为”。
其次,“三即一,一即三”与“随”、“泯”、“统”的方法融通。从方法论角度说,方以智采用了“随”、“泯”、“统”的三个视角来表现三教融通关系,所谓“三即一,一即三”。他说:“明天地而立一切法,贵使人随;暗天地而泯一切法,贵使人深;合明暗之天地而统一切法,贵使人贯。……究竟统在泯、随中,泯在随中。三即一,一即三。非一非三,恒三恒一”(《东西均注释》)。所谓“随”,指随和俗见,认为万法为实有;所谓“泯”,指泯灭万象,认为实相为本无;所谓“统”,指统合有无,认为众法既是有是无,也非有非无。由“随”入“泯”,则有而非有;由“泯”入“随”,则无而非无;而“统”的内容表现在“随”、“泯”的相互出入中,故“究竟统在泯、随中”。对万法的观照虽然存在随、泯、统这三个视角,然而在根源意义上说是没有区别的,所以说,“三即一,一即三。非一非三,恒三恒一”。“随”代表现象性的存在,就现象性的存在可被主体把握而言,它是一个被限定者,此则落在对待之“二”中;“泯”就寂然无体言,此则为不可限定之“一”;“统”就“随”、“泯”通而为一言,也就是说,“统”不过被提出来作为名言表示“随”、“泯”相互出入的两重关系,离开“随”、“泯”并无一个独立的“统”可言。因此,随、泯、统作为观察万象的方法表达的是本质上三教的融通关系。
此外,方以智于顺治三年(1646)在南京高座寺作《象环寐记》,以寓言杜撰了赤老人、溜老人、黄老人的对话,意指孔、老、释三圣人,他们所传之教各传其“偏毒”而带有片面性,可以随、泯、统的视角,来说明儒、道、佛三家内在的一致性,从而认识其融通的本质。方以智说,“孔子尽性、知命而罕言,言学以正告者也;老尊命以殉性,反言者也;佛尊性而夺命,纵横倍仵者也。佛好言统,老好言泯,大成摄泯于随,贯而统自覆之”(《东西均注释》)。就儒家来说,孔子尽性知命后,深感性命深奥,不可言传,只有从下学入手,此为“随”,然而如果能够上达,以可言者悟无言者,则“摄泯于随,贯而统自覆之”,当下就是圆融之境。就道家老子看来,本体从现象上表现为一种否定,常从“泯灭”万法的角度进行言说,以“反言”的方式表示“泯”。而佛家无所谓立和破,在两边对扬中显示中道实相,在此中道实相中一法不立而又不碍万法,所以能够被称为“统”。三家既显示了其具体差别,又不碍其本质上为一。
四、其融通思想渊源
首先,方以智的三教融通思想源于儒佛道三家相互渗透、融合的悠久历史。后期道家从自然天遭中吸收佛教科仪、戒条、法统和儒家社会人道的一面;儒家从社会人道中吸收道家自然天道和佛教科仪一面;佛教在中国化过程中以“格义”的方法与儒道互摄。汉末,佛教学者牟子著《理惑论》,以问答形式采儒道之说论述佛教的高超,并声称“锐志于佛道,兼研老子五千文,——玩《五经》为弹簧”,开创三教融通的典范。南北朝时梁武帝萧衍,创“三教同源说”,称老、孔、释为“三圣”,以佛为核心,会通三教,视老、孔为释迦之徒。中唐僧人神清说,“释宗以因果,老氏以虚无,仲尼以礼乐,沿线以自深,藉微而为著,各适当时之器,相资为美。”(《北山录》卷一)。僧宗密说,“孔、老、释迦,皆是至圣,随时应物,设教殊途,内外相资,共利群庶,策行万行。——三教皆可遵行。”(《华严原人论》)。禅宗的中国化主要是将儒家的心性论、道家的自然论、佛家的佛性论融通为一。宋明时,程朱理学、陆王心学对于佛、老都是“外斥內援”,不断援引佛道,明清时,三教合流达到高峰。王守仁说,“释道二氏之学,其妙与吾人只有毫厘之间,”认为与儒学基本吻合。明四大高僧之一的德清的名句成为后人广为传颂的经典,“所谓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庄,不能忘世;不参禅,不能出世。——然是三者之要在一心”(《憨山老人梦游全集》卷三九)。这些主张三教融通的思想已然成为方以智的思想渊源。
其次,方以智的家学渊源、师长等的影响。方以智生长在士大夫家庭,具有深厚的融通思想渊源。德清的门人吴应宾是三教合一的坚定主张者,他因主张三教合一而以“三一公”扬名于世。吴应宾精于佛学,常以佛理理解儒道经典,融通三教。他是方以智的外祖父,极深地影响着方以智,致使方以智在《药地炮庄》等著作中多次引用吴应宾的“中理旁通”思想。方以智的曾祖父方学渐、祖父方大镇、父亲方孔熠都是当时名士,历世传《易》。方学渐《易蠡》、方大镇《易意》、吴应宾《学易斋集》等易学中的融通、通变思想俯拾皆是。此外,塾师王宣、白瑜等的教诲也给方以智很大影响。王宣“博览群书,与人论列古今,辄娓娓不倦”(《康熙桐城县志》卷六),经常发挥象数易学因时通变的传统。在大量的家学、师教和游学中,方以智逐渐形成三教融通思想。
再次,以“归异于同”的方法找到三教的相通处,打通三教,实现融合。方以智说,“愚故以天地信自然之公,以自心信东西之同。同自生异,异归于同,即异即同,是知大同。专者虽不肯同,而全者不可不以大同为伍”(《扩信》)。方以智以自然之公的视野观看各学术派别实为“大同”。唯求其实质之精神,方可看出“同”来。“佛生西,孔生东,老生东而游于西,而三姓为一人。人犹有疑者,谓东异于西、西异于东,人岂有信乎?是谓大同”。(《象环寐记》)方以智提出了三教融通的学术观,并要烹三教之旨于一炉,以炼成三教合一之“象环”。他指出,“吾总为三教圣人声冤久矣,老子知人贪生,故以养生诱人,使人轻名利、富贵耳,而今符箓、炼丹者祖之,老子岂不冤?孔子知人好名,故以名引人,而今好色、酗酒、爱宦者祖之,孔子岂不冤?佛知人畏死,故以死惧人,而今逋逃粥饭、滑稽斗捷者祖之,佛岂不冤?……嗟乎!贪生畏死、好名逐利、酒色富贵,此天地之公病也,何独以罪名教?”(《象环寐记》)三教的根本宗旨是一致的,都是为了治疗天下之公病,故他说,“《易》、《庄》原通”(《东西均?神迹》),“孔子复生,必以老子之龙予佛,佛入中国,必喜读孔子之书,此吾之所信也”(《扩信》),他认为三教是息息相通的。然而,为了“补救其弊”,各派需要相互激发,所谓的“以理学激禅”、“以禅学激理”、“以老救释”、“以释救老”(《东西均·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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