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国
(聊城大学大学外语教育学院,山东聊城252059)
论中国古诗意象与西方意象派诗歌
李兆国
(聊城大学大学外语教育学院,山东聊城252059)
意象是中国古典文艺理论固有的概念和表现手段。西方意象派诗歌虽然借鉴了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表达方式,与之有诸多相通之处,但却夸张地运用中国古典文学中用来表现主观情绪的意象手段并融入西欧象征主义成分,把对意象的刻画演化为诗歌的终极目的。而中西方在自然观、哲学思想和文字系统等诸多方面的差异导致西方意象派与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意象存在着诸多不同。
中国古诗;意象;西方意象派;异同
意象,是中国古典文艺理论固有的概念,即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诗歌以及其它文体的意象不是神秘的东西,是写作者头脑中灵动一瞬间的想法,而读者通过写作者的作品读出其中的意象之美。其中,“意”就是意念,“象”就是物象。从《易经》、《庄子》、《诗经》、《离骚》到《文心雕龙》和唐代的《诗品》及唐宋诗词,意象说在理论和实践上都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在西方“意象”一词的英文是“image”,来源于拉丁文“imago”。20世纪初英美等国青年诗人针对传统诗歌,尤其是浪漫主义、维多利亚诗风退化成无病呻吟,提出了“反常规”、“革新”地创作,从而形成了现代英美诗歌流派——意象派(Imagism)。他们在伦敦接受了东方古典诗歌,特别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开始了新诗创作道路。西方意象派诗歌虽然借鉴了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表达方式,与之有诸多共通之处,但与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意象却有着诸多差异。
意象一词,辞海是这样解释的:1.表象的一种。即由记忆表象或现有知觉形象改造而成的想象性表象。文艺创作过程中意象亦称“审美意象”,是想象力对实际生活所提供的经验材料进行加工生发,而在作者头脑中形成了形象显现。2.中国古代文论术语。指主观情意和外在物象相融合的心象。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绎)辞;然后使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具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尤端。”明清后专指借助具体外物,用比兴手法所表达的作者情思。
意象理论在中国起源很早,《周易·系辞》已有“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之说。不过,《周易》之象是卦象,是符号,是以阳爻阴爻配合而成的试图概括世间万事万物的六十四种符号,属于哲学范畴。诗学借用并引申之,“立象以尽意”的原则未变,但诗中之“象”已不是卦象,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具体可感的物象。这种创造意象的能力,永远是诗人的标志。中国诗学一向重视“意”与“象”的关系,亦即“情”与“景”的关系,“心”与“物”的关系,“神”与“形”的关系。这方面的论述很多。如刘勰指出,诗的构思在于“神与物游”;谢榛说“景乃诗之媒”;王夫之说“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直至王国维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移情于景,存心于物,凝神于形,寓意于象,实际上只是中国传统诗学关于诗的意象手法的不同表述。
古人以为意是内在、抽象的心意,象是外在的具体的物象;意源于内心并借助于象来表达,象其实是意的寄托物。中国传统诗论实指寓情于景、以景托情、情景交融的艺术处理技巧。诗歌创作过程是一个观察、感受、酝酿、表达的过程,是对生活的再现过程。作者对外界的事物心有所感,便将之寄托给一个所选定的具象,使之融入作者自己的某种感情色彩,并制造出一个特定的艺术天地,使读者在阅读诗歌时能根据这个艺术天地在内心进行二次创作,在还原诗人所见所感的基础上渗透自己的感情色彩。
意象通常是指自然意象,即取自大自然的借以寄托情思的物象。许多古诗名句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贾岛《忆江上吴处士》)”、“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其中的意象,都是自然意象。
有时,诗中所咏叹的社会事物,所刻画的人物形象,所描绘的生活场景,所铺陈的社会生活情节和史实,也是用来寄托情思的,这便也是意象,即相对于物象的事象,相对于自然意象的社会意象。它是分析诗歌散文时的用语,指构成一种意境的各个事物,这种事物往往带有作者主观的情感,这些意象组合起来,就构成了意境。如马致远的《秋思》中“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句中,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这些事物就是诗中的意象,这些意象组合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凄清、伤感、苍凉的意境。意象是具体事物的,意境是具体的事物组成的整体环境和感情的结合,情寄于景,景中有情,情景交融。
因此说,意象作为中国古代文化的一个理论范畴,有其基本的含义:其一,意中之象,即人对客体进行主观观照能动反映的产物,是主体意识与客体特性的有机结合,是主观的意与客观的象的有机统一,是审美反映过程中通过心理交流而形成的心理结晶。其二,文学艺术形象,这是被广泛用来评论诗歌等文学创作的标准尺度。一部作品是否具备了意境的超越,就看其意象的引申与扩展是否具备反映现实与自然的力度与深度。如果不把握其意象特征,充实其生命机体,做到象外有象、景外有景,就不能体会其含蓄、深远的意境。
20世纪初,英美等国青年诗人在伦敦接受东方古典诗歌,特别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提倡一种“坚实”的诗风,强调用客观而准确的意象来代替主观的情绪发泄,力求以鲜明的意象和短小精悍的“中国式”诗体去反对陈腐的19世纪后期英国诗风,这群年青诗人文学史上被称为“意象派诗人”(Imagists)。
1912年,意象派诗人庞德首次采用了意象派这一名称。他认为:意象便是当一个外界客观的事物射入脑海化作一个内部主观的东西时,那一精确瞬间。庞德最著名的作品,要属意象派名作《在地铁站内》(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在地铁站内》仅两行、14个字,是一首单一意象诗(one-image poem)。诗虽短,但是由诗人苦思一年之后,把最初三十行加工成了这简短的两行,真可谓是字字经典。诗的两行互相依存。apparition是幻象、幽灵,使人们联想到来来往往的乘客的一张张脸。第二行的petal花瓣则传递了美的信息。这一信息由于有深色而又带湿气的树枝的反衬而变得突出了,同时也给人以模糊重叠之感,意境也就更丰满了。
庞德在《诗刊》上发表纲领,声称应当描绘“意象”即“一种在一刹那间表现出来的理性与感性的集合体”,“准确的意象”能使怀疑找到它的“对应物”要求观察精确,表现具体而简洁,不加渲染,不带任何一般化的评论,用词平易,题材不拘,格律解放,是对英国维多利亚时代陈腐和含糊诗风的反拨。他在《意象主义者的几个“不”》中给意象下定义:“意象是一刹那间思想和感情的复合体”,意象不是一般的形象,而是主、客观融为一体的形象。一方面,意象派诗人强调客观事物,认为表现主观必须通过客观事物形象,客观约束主观,竭力避免改变客观事物的形状和性质,不赋予客观事物以某种象征意义,也不是一种普通的比喻;别一方面,意象派诗人强调描绘客观事物必须表达主观的感受和体验,赋予客观事物以生命和情感,诗人的主观激情和客观形象融为一体,成为一个自身完整的复合体。后来洛威尔又提出6项原则性主张,即语言要通俗准确,创造新节奏,题材完全自由,用意象来写诗,表现要具体、简练、浓缩。后来洛威尔又加上“要含蓄,不用直陈”的原则。
总之,由于意象派诗人过分强调意象为生活中瞬间的情景和感触,强调真觉的作用,忽略了思维及其他因素在创作过程中的重要性,在诗中限制发表议论、限制抒发主观感情,产生了严重的局限性,束缚了诗人的创造力,只能写一些精美但意境狭隘、内容单调贫乏的短诗,缺少宏伟的气魄和丰富的思想感情,很难反映广阔丰富、不断变化的社会和人生。
中国古典诗歌注重意象,而西方诗歌中也运用“image”,那么两者是否都在体现同样的文学思想呢?
(一)中西意象之异
首先,文明的差异塑造了中西不同的自然观和哲学思想。中华文明不是古希腊式的“商业文明”,而是一种田园诗式的“田园文明”。中华民族不像古希腊人那样充满着探索自然奥秘的好奇心和进取精神,而是以儒道文化相协和的独特风采保持着一种参与自然化育自然的精神。在追求情感与理性和谐的途径中,中华民族不像西欧民族那样更多地将情感诉诸精神世界,通过体验宗教情感来追求情与理的和谐,而是在家族关系中实践着一种将血缘情感与实践理性融合为一体的情感方式。这就决定了中华民族在情感的审视中既突出了主体的心灵映射,又体现了客体的物化或情感的自然物质的寄托韵味,即以功利的态度去参与自然、化育自然,寄寓天然乐生于其中。以遵循自然变化的常理的实用性态度去反躬自然,实现人与自然的对话,并从中体现出天然的乐生倾向。
其次,两者具有不同的文学功能。“image”作为名词使用时,和中国传统诗歌一样具有材料的意义,所不同的是两者具有不同的文学功能。西方诗歌中的image指称表达的对象,而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常常充当表达媒介。如威廉斯(W.C. William s)的《红色手推车》(The Red Wheelbarrow)中所展现的骤雨初霁时农家院落的情景:
诗人以其细腻的感受力,通过物体在画面中的特殊定位和鲜明的色彩对比,用极其简练的语言勾勒出一幅素描,把极为平常的事物描绘的充满诗意和美。但不难看出,作者的意象指称局限于具体事物,即红色手推车、雨水和白色雏鸡。
这与中国诗歌的意象显然是不同的。中国古典诗歌通常以自然物充当表达的媒介,亦即将事物意象化,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枯藤古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诗句中,事物意象绝非名词的简单排列,而是在松散的意象下蕴含着深刻的内涵。所以说,中国诗歌意象通过意象化达到物我的统一,是中国天人合一哲学观的微妙体现。西方意象派诗人着意模仿的只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形式,因而有些西方意象派诗歌表现为非理性,甚至是物我割裂的。
最后,迥然不同的中西文字系统。汉字本身有不同程度传达语义的功能。相对于西方的拼音文字,汉字是表意(ideographic)的符号系统,与诗的意象表达手法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甚至有人据此提出汉语属于“字思维”。不过,作为象形文字的汉字在长期的演变过程中,已逐渐抽象化。在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这六种造字方式中,象形的比重越来越小。现代汉字已经成为一套趋于纯粹的语义符号。于是,诗的意象表达,主要是借助一个个代表物象的词汇,而不是依赖组成词汇的单字本身的形象性。尽管如此,汉字残存的象形特征,对于诗的意象表达,还是不无助益的。如李白的诗《长干行》的中英文对照:
因此,对中国古典诗歌推崇备至的美国诗人庞德就曾感叹道:“用象形构成的中文永远是诗的,情不自禁是诗的,相反,一大行的英语字却不易成为诗。”
(二)中西意象之同
中西思维方式、文字类型的不同,致使两者在将文学作品意象化过程中存在差异,但不可否认中西诗歌在意象运用方面的相通之处
其一,意象类型的运用。中西诗歌的意象大致分为两个基本类型:简单意象和复合意象。简单意象是唤起感官知觉或者引起心像而不牵涉另一事物的语言表现形式,在诗中只起描述作用,如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中的池塘、春草、园柳、鸣禽均为简单意象。而在中国诗歌中,简单意象的运用并不能激发读者更深层的感受,因而运用复合意象成为中国诗歌表达的常见现象,其中包括并置意象(Juxtaposition)、比拟意象(Comparison)、替代意象(Substitution)和转移意象(Transfer-ence)。试比较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人丁尼生的《公主》(“The Princess”)与杜甫的《旅夜书怀》:
由此可见,复合意象是牵涉两种事物的并列和比较,或者一事物与另一事物的替换,或者一种经验转移为另一种经验的语言表现形式。其实在中西文化中,许多意象具有普遍意义,如罗伯特·彭斯(Robert Burns)的“哦,我的恋人像红红的红玫瑰。”(“O,my luve’s like a red,red rose.”)
其二,意境的勾勒。在西方意象派看来,中国古典诗歌是组合的图画。中国古诗是完全浸泡在意象中,是意象的组合或意象主导,犹如一幅悬挂于面前的图画,情景交融,物与神游。庞德正是从汉语文学的描写性特征中,看到了一种语言与意象的魔力,从而产生对汉诗和汉字的无限崇拜,提出英文诗歌创作中应该将全诗浸润在意象中。
意象派代表作家托马斯·厄内斯特·休姆(Thomas Ernest Hulme)的短诗《秋》(“Autumn”),以意象为中心,随意象叠加而延伸、推进,用鲜明的对比和色彩极浓的比喻,形象地勾勒出他淡泊名利而又略带惆怅的内心世界。
暮秋的到来给诗人带来一缕淡淡的凄凉与哀愁,诗人选择秋夜这一特定环境,凸显寂静悠远的气氛,烘托出诗人当时的心境,显得和谐自然,构思精巧,意象突出,比喻新颖。与王维的《鸟鸣涧》中“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似有异曲同工之处。
综上所述,意象派诗歌虽然从我国古典诗歌艺术中汲取了营养,但它只是使用了其中的某些艺术特色如隐喻的运用,对他们革新诗歌创作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此意象终非彼意象。中国古典文学中被用来表现主观情绪的手段被意象派诗人夸张使用而演化为诗歌的终极目的,并融入西欧象征主义成分。20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意象派诗歌被绍介到中国时,意象的技巧中又掺杂了西方现代派的各种新奇的创作手法和其他复杂的成分。而正是各民族不同文学形式的相互借鉴、互通有无,才真正推动世界文学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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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兆国(1972-),男,硕士,聊城大学大学外语教育学院讲师,主要从事翻译史、文学史、文化对比与翻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