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最本色的生命书写

2010-08-15 00:48王凤秋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0年3期
关键词:棋王阿城知青

王凤秋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241)

《棋王》:最本色的生命书写

王凤秋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241)

《棋王》中“吃饭”与“下棋”是整个文本的两极,棋王王一生的形象便是由此建立起来的,这是最本色的关于生命的书写。而为了适应时代的思想文化氛围,阿城的个人记忆被再度放大,上升为寻求民族、国家生存之根的历史问题。

自然;世俗化;寻根的追认

《棋王》所叙述的故事以知青上山下乡为背景,但这种背景的设置凸显出作者在审视人生之时所取的价值视角:不是苦难的宣泄,而是生命的自我追求;不是时代主流的关注,而是个体存在的文化之思、生命之思。

一、自然的生存意识:物质性的生活关注

小说题为“棋王”,读者期待的自然也是棋艺超凡的传奇人物。但“棋呆子”还没正经下一盘棋,倒是“吃”先夺人耳目:

小说中有一段王一生在火车吃相的精彩描写:“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1]吃是人最自然的动作之一,但阿城在这里却用“虔诚”来表现王一生的吃态,对吃虔诚,意味着除去层层遮蔽之后,对生命本相的执著。

现当代文学名家中也有不少写“吃”很是精彩,如梁实秋、周作人、汪曾祺等,但他们大多是风雅一路;路翎写过《饥饿的郭素娥》,却重在男女之欲和“原始的强力”。如此直接而强烈地写“吃”本身、表现对食物的敬畏的,阿城是极为特殊的一个。王一生对吃的这种专注并不能简单地归因于那种饥饿年代滋生的一种畸形心理与行为,而是一种由价值取向所决定的理性行为,这从小说原稿中的结尾也可看出。

我们现在看到的《棋王》写到王一生“九局连环”赛后即告结束,而据李陀所言小说原稿中还有一段是王一生最终放弃入省队献技的机会,甘愿留在地区棋队,只因为地区棋队伙食好。小说原来的结尾是:“‘我’在棋院碰到王一生,‘我’就和王一生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还下棋不下棋?王一生说,下什么棋啊,这儿天天吃肉,走,我带你吃饭去,吃肉。”[2]李陀认为原来的结尾更好。应该讲两个结尾各有特色,原来的结尾应了其“有饭吃”唯上,现在的结尾则包含着形而上的冲动。“吃”成了王一生人生选择的关键因素,根本点落在吃上,吃饱了是福,这是彻底的朴素唯物主义,人的情感、意志、理性乃至精神等必须服务于、聚集于这种自然性的行为,成了王一生的自觉。

“文革”中压倒一切的政治氛围,在《棋王》中却色彩很淡,最明显的体现在于开头处的“标语”和“语录歌”——狂热崇拜和激烈夺权席卷大江南北,可在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面前也得退居二线。而这个“吃”,不是锦上的花,是雪中的炭,用来维持基本生存,留一道生存的底线。王一生把“饿”与“馋”严格分开,他说“馋是你们这些人的特点”,也正是此意。对他而言,菜里的油、可有可无的书和电影全是超出基准线之上的。似乎阿城有意强调棋王身上的世俗性,来对抗不近人情的意识形态教育和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大全英雄的宣传。“存天理灭人欲”,将物质和精神对立割裂,让道德品性和欲望需求你死我活,这是阿城不屑也不信的。

阿城自言:“我是非常实际的人、非常入世的人,没有出世的时候。”[3]写作只是为了抽烟,为了伏天的时候“能让妻子出去玩一次”,“让儿子吃一点凉东西……”[4],说得全然没有多么远大的文化寻根意图,他期望还原的是更为平实的生活原态。《棋王》对物质性书写的刻骨真实中表明一种自然朴素的生存意识:民以食为天,天道恒常,古今一同。

二、实现与逃避的悖论:世俗化的生命欲求

与“吃”相辅相成的是“棋”。《棋王》中,王一生第一句话就是“下棋吗?”小说的重点意象显然是棋,棋是王一生的心魂所系,也是他构建自我的核心通道。

(一)自我实现的欲望体现

王一生痴迷于下棋,而棋本身的特征是讲胜负、讲权谋,具有竞技色彩。王一生棋道的提升得益于偶遇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儿,老头儿说:“棋运不可悖,但每局的势要自己造。棋运和势既有,那就无所不为了。”王一生马上追问:“这下棋,千变万化,怎么才能准赢呢?”[1]这里王一生用了一个词“准”来表现他对胜利的渴望,可见棋王的棋道初始便是讲造势、争夺、胜负得失的。

棋赛结束后,最初发表的版本中王一生回到画家的屋子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妈,儿今天明白事了。人还要有点儿东西,才叫活着。妈——”[5]以胜棋来体现自身价值的意图昭然若揭。后来在 1985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棋王》中,这里作了修改:“妈,儿今天……妈——”[1]改文含蓄的用省略号代替了说的内容,但我们能领会到的也是世俗的功利:王一生渴望能在某一方面获得认同,宽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我们还可以探究的是为什么王一生要通过下棋的形式来获得自我实现而非其他?倘若一个时代的思想空间被堵死,人的自我实现就只能是技术型的,这就是所谓的“变器不变道”。处于一个无法正常进行自我实现的时代,人们更多是技艺性的生活,王一生也只能通过类似下棋来完成自我确认。

(二)现世的隔绝与逃避

“文革”时期,知青中的政治激进人物多如牛毛,“扎根派”和张铁生式的反潮流英雄比比皆是,也有寻找一切机会推荐上大学、招工的钻营者,在知青生活中同样充满了竞争和荣辱。王一生曾说:“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待在棋里舒服。”[1]他通过关注个人自适的内心,来尽可能地贬斥外在客观的现实世界,这显然是表达了没有背景也没有门路的平民子弟的无奈。

棋王的故事里,如果我们愿意换棋为剑,似乎能看到更多武侠小说的影子。武侠中英雄出身无名,得遇异人,修得上乘武功,最后高手论战,傲视群雄。这样的故事满足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但这种满足是弥补的满足,是作为普通人无力左右现实的无奈。王一生棋王身份的圣化是在九局连环车轮大战,观棋者众多,场面宏大:“棋开始了。上千人不再出声。……再没人动一下……”——这是众人的肖像;王一生则“一个人空空地在场中央,谁也不看,静静的像一块铁。……眼睛平视着,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远处,又像是盯着极近极近的近处,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1]明明是以一对九的棋赛,却弥漫着一种以一对千万、睥睨群雄的英雄气概。但这传奇的造成,并非王一生的本意,甚至开始之前他也害怕,记得的只是要托“我”保管母亲交给他的无字棋,孤胆的并非一定英雄,只是情势之下无处可退,唯有迎上而已。事情结了束,热闹散了场,他的日子依旧是白开水般地过,这就是打不破的世俗。

对于阿城来说,写作“下棋”不过是写作个人在大时代的潮流中最平实本分的个人行为,这与他这个人一直不得不采取边缘化的生存状态显然也更合拍。

三、寻根的追认:被放大的个人记忆

《棋王》一直被作为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品而被大加赞许的,然而作品原本并没有特殊的文化寻根意味和诉求,这种界定其实是一种“追认”,一种被放大了的个人记忆和时代印记。

说到底,《棋王》对知青经验的书写之深刻,并不在于所谓的文化意味,而是隐藏在文化表象之下的一代人的精神创伤。这种创伤所以铭刻在心灵之上,在于它是个人的最切身的感受。阿城对知青的创伤经验有着深刻体验,他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著名的电影理论家,1957年曾以《电影的锣鼓》一文震惊文坛,但也因此受祸,成为“右派”。阿城中学尚未毕业就遭遇“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很长一段时间里生活坎坷,才智不得施展。阿城的经历在当时很具有普遍性。“文革”时期正处于青春期的知青,他们的压迫感或焦虑感,往往源自能否被政治认可和接纳。而能被认可和接纳的第一先决条件就是家庭出身,政治成分是知青那一代人的生命。对父亲的认同的焦虑感,是隐含在知青文化中最内在的痛楚。因此,阿城的青春记忆成就了“王一生”、“脚卵”和“我”的知青岁月。

文本总是在历史语境中被解释,文学性并不是牢固而确定地存在于文本内的,文本总是以它的方式激发历史建构的想象,这种想象反过来形成了文本的审美光环。《棋王》问世的 80年代,改革开放初见成效,西方的东西大量涌进中国。国人绝大多数立足于“现代化”的立场,对中国的民族传统持批判态度,由此酿就了一代青年反传统的社会情绪,民族的或传统的文化确实成为一个“问题”进入人们的视野。1985年正是关于文化讨论最热烈的时候,既要承受主流意识形态的压力,又与中国的实际生活经验有所偏离。在这种情势下,《棋王》中王一生的“下棋”在小说叙事中因具有基本的象征化冲动,“下棋”的竞赛性便被提升为一种精神境界,赋予了更多的精神性意义,文学创作中的个人记忆被再度放大,上升为寻求民族、国家生存之根的历史问题。当然,这种“放大”也是顺理成章,完全符合中国当代文学的本性,“阿城不过是找到一次机会参与了这次象征性的集体出游”[6]。当意识形态的时效性褪去后,我们更单纯地面对文本,在读解《棋王》作为个别独立文本所具有的文学性特征同时,也在看待文学性如何与时代潮流形成一种互动关系,如何被历史语境建构的那种想象关系。

历史既在文本中,文本也在历史中重建意义。到底是一些作家或作品文本酿就了时代的潮流,还是时代潮流重新建构甚至定义了文本,有时还真难以说得清。也许,还是时代潮流的力量要强大得多。

[1]阿城.棋王[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2]王晓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 3卷[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229-302.

[3]施叔青.与阿城谈禅论艺 [N].中国时报——《人间》, 1987-07-(19,20)副刊.

[4]阿城.一些话[J].中篇小说选刊,1984,(6).

[5]阿城.棋王[J].上海文学,1984,(7).

[6]陈晓明.论《棋王》[J].文艺争鸣,2007,(4).

(责任编辑:朱 岚)

I207.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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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7836(2010)03-0149-02

2009-12-01

王凤秋 (1975-),女,黑龙江鹤岗人,鹤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教师,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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