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亮
(北京师范大学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100975)
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下“文化软实力”的本质反思与功能厘定
孙 亮
(北京师范大学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100975)
身处“世界历史”进程中,全球化和本土化两极互动,构成了这个时代的文化动脉。西方基于一种冷战思维的考量,以资本逻辑为核心并辅以文化形式推行“霸权”实质的“文化软实力”成了可以“标榜”的词汇。在中国移植这一“话语”时必须赋予其“中国化”内涵,这需要在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下加以“关照”。正是在这种路径下对文化软实力作了更为深层的理论反思,并在“文化软实力与民族文化自觉”、“文化软实力与国家意识形态”、“文化软实力作为一种社会要素的优化剂”三个方面试图厘定其功能。
文化软实力;历史唯物主义、建构、反思
任何国家的崛起都不只是经济上的,在最终的意义上更应该有文化上的崛起作为基础。正如塞缪尔·亨廷顿在阐释“文明的冲突”模式时所说,“这一模式强调文化在塑造全球政治中的主要作用,它唤起了人们对文化因素的注意,而它长期以来曾一直为西方的国际关系学者所忽视;同时在全世界,人们正在根据文化因素来重新界定自己的认同”[1]1。那么,基于文化的重要意义,如何能够按照文化的内在本质要求积累与激发出作为中国国家发展战略的一种软实力资源,促进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并提高在世界格局中的地位和作用,成为我们的问题。
全球化的影响使得很多词汇被到处标榜,诸如民主、自由之类堪称“普世价值”的诱人学说。但是,“意识在任何时候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实际生活过程”[2]29-30。依此之理,“文化软实力”这一概念的频频出镜,无论如何也不能依照原教旨主义那样剥离掉理论原初的存在根源,而径直地取之为用。从语言哲学来讲,作为语词的“文化软实力”能够指涉的内容一定是生发在特定的语境中的,这一社会存在的整体复制显然是不可能的。一个缺乏反思性的概念挪用在任何意义上都是一种语词暴力。回到语境中,我们看到,如果说现代性动摇了所有的思想传统的话,全球化正是人类关于“空间观念”与“时间观念”的转变,这一点直接颠覆了人类原有的生存方式,正是如此,世界各种文化在消融与丧失中获得涅槃性的重生,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化软实力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身份政治学”。
首先剖析一下文化软实力的发生学机制。最早明确提出并系统阐述了“soft power”概念的是美国学者约瑟夫·奈。但在不同时期,约瑟夫·奈对“soft power”作出了多种不同的界定。它的内涵集中体现在其 2006年发表的 Think A gain:Soft Power一文中,他将这一概念简单地定义为“通过吸引而非强制或者利诱的方式改变他方的行为,从而使己方得偿所愿的能力”。从本质上来说,约瑟夫·奈讲的的确是一种权力,而非实力。“软权力”不能包含非政府组织、民间组织、跨国组织的作用和力量。用“软权力”翻译约瑟夫·奈的“soft power”概念符合约瑟夫·奈本人对权力“行为说”和“资源说”的分析。这里清晰可见的是,软实力是一种资本扩张的动力,“资本的力量现在是如此令人意气消沉地放肆、如此令人崇敬地无限权威和无处不在”[3]23。文化与资本逻辑共舞无非是为其霸权寻找到一种软着陆的载体而已,这一点,我们同意威廉·罗宾逊在分析从本国阶级到全球阶级时所叙述的看法:“过去那种将国际化视为不同的资本国家集团相互竞争的观点,如今只是做了稍微的修改,以适应新的全球化时代的相互勾结。”[4]48
透析“soft power”隐喻背后,可见该词实际上正是对权力概念的拓展,其目的是针对要求降低对于文化软实力的乐观主义,坚持资本的征服力量而言的。在这一点上,他们从相反的一面读懂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教诲:“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5]276
当然,我们无意于着力渲染其霸权的内涵,只不过由于资本逻辑所裹挟的文化软实力已经毫无悬念地向我们展示了这一点。幸好,当约瑟夫·奈的“soft power”被转译为各个国家的语汇时,均成了一种国别性的概念。在中国学术界,译为“软实力”则意味着从原先的“软权力”一种强调“控制”“他者”的视野(虽然是一种吸引而非强迫)下行到一种强调自身“实力”而与“他者”“共生”的理念转换,从而具有中国特色。在明确上述概念背后的意识形态的语境警觉之后,“软实力”这一概念其实已经被广为使用,我们会发现,如果按照“软实力”的本意来讲,它至少产生以下矛盾。
首先,软实力与和谐社会、和谐世界的提法相矛盾。党的十六届六中全会在提出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纲领性文件中,深入探讨和认识了和谐社会与和谐世界。和谐社会是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中国经济、政治、社会、文化诸结构的总体概括。特别是中国社会经济结构在现代化、市场化、民主化、国际化的过程中,以和谐作为协调各种利益、平衡各种关系、缓解各种矛盾的总方法。构建和谐世界,应是形成、维护和扩大各国之间的共同利益,致力于应对人类面临的各种共同威胁和挑战,以和平的方式解决各种国际争端,通过对话的途径缩小分歧、形成共识,在各种不同的文化和社会制度之间求同存异、共同发展。这些显然与“称霸”的本意相距甚远。
其次,软实力含义被局限于文化上来理解。试图界定文化确实相当为难,正如学者维克多·埃尔所说,“企图或者声称给文化概念确定范围是徒劳的”[6]8。故而,我们理解的文化软实力不能仅仅将“文化”一词锁定于“狭义的文化”,应该尽量将“文化”扩展开来,避免造成一种短视,即仅仅理解为一种文化培育,而看不到其所代表的是一个国力的提升以及建设和谐世界的重任。要跳出文化,从国家战略的高度来理解文化软实力。文化软实力的基础是价值观,渗透于经济、政治、文化、外交、军事和社会生活的其他各个领域,文化软实力必然要通过这些领域来表现。这样,提升文化软实力的问题就不仅仅是文化领域所能解决的,它应该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
在对西方文化软实力作了一次批判之旅之后,我们切实地领悟了福柯的如下说法:“在试图揭示出西方文化的最深地层的过程中,我使它的种种断裂、它的不稳定性和它的流动性重新回归我们那寂静的、貌似静止不动的土地,正是这同一块土地在我们的脚下再一次涌动起来。”[7]1是的,正是理解了西方文化软实力的资本逻辑的空间扩张特质,才使得建构中国文化软实力如何能够在超越资本逻辑下得以关照,真正地在我们的脚下涌动起来了。那么,如何准确地获得一个较高理论视域来观照文化软实力对于一个民族发展的重要作用,我们有没有自身的理论资源可供获取,或者进一步说,我们还能在什么样的背景下来进行理解,这些问题将我们带进了一个较为深层的理论追问中。
置放在历史唯物主义语境中,我们才能获得历史的高度视野。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化理解之文本梳理过程中,我们发现,其实“文化”一词在马克思的遗留文本中具有不同的指称。诸如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整个文化和文明的世界的抽象否定”[8]296的说法则表明文化的“文明”含义;在《资本论》中,“简单平均劳动本身虽然在不同的国家和不同的文化时代具有不同的性质,但在一定的社会里是一定的”[9]296,这里的“文化”指的是某一民族在历史进程中由人们长期的社会实践所积累并记载的经验。当然,还有仅仅指涉文化程度的含义,“普通农民,贫贱农民是不被马克思主义者赏识的,而且是文化程度最低的,他们大概要受城市工厂无产阶级统治”[10]286,在文本的梳解过程中,我们认为,从中获知的启示主要有两点。
第一,关于文化观念史意义上对于文化认知的历史唯物主义批判,这决定着我们理解文化软实力的限度问题。马克思在其思想历程的早期,在经受斯密、李嘉图的古典经济学的洗礼之前,他所阅读与思考的语境都是在一种文化观念史的氛围熏陶中铺开自己的理论奠基工作的。这样一来,我们看到的诸如鲍威尔的《十九世纪政治、文化和启蒙的历史》以及施蒂纳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这些著作在马克思的早期文本中不断出现。但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对这样一种观念史给予了批判:“德国人认为,凡是在他们缺乏实证材料的地方,凡是在神学、政治和文学的谬论不能立足的地方,就没有任何历史,那里只有‘史前时期’;至于如何从这个荒谬的‘史前历史’过渡到真正的历史,他们却没有对我们作任何解释。不过另一方面,他们的历史思辨所以特别热衷于这个‘史前历史’,是因为他们认为在这里他们不会受到‘粗暴事实’的干预,而且还可以让他们的思辨欲望得到充分的自由,创立和推翻成千上万的假说。”[5]79-80对于观念史的写作的根本错误,马克思指出正在于历史唯物主义实现的对于“原本批判”的思考路径,那种文化意义上的写作方式、批判方式的“副本批判”则应该退场了。“直接的物质的生活资料的生产,因而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一定的经济发展阶段,便构成为基础,人们的国家制度、法的观点,艺术以至宗教观念,就是从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而,也必须由这个基础来解释,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做得相反”[11]。这是马克思主义对于理解文化问题的基本方法论界定。
第二,文化软实力对民族发展推动作用的历史唯物主义资源梳解。虽然在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文本中,没有直接使用“文化软实力”这一概念,但实质上他们多次表达过与此相类似的含义。首先,在文化对于经济发展的反作用上,马克思在告诫人们把经济条件看作归根到底制约着历史发展的东西的时候指出,“不应当忽视:政治、法、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等的发展是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的。但是,它们又都互相作用并对经济基础发生作用。并非只有经济状况才是原因,才是积极的,其余一切都不过是消极的结果”[12]。其次,文化对于一个民族具有自我认同及整合的功能。在世界历史进程中,“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5]276。各个民族国家在文化的碰撞过程中,更加注重民族文化的自我认同问题,“认同自身的关系只有通过他同他人的关系,才成为对他来说是对象性的、现实的关系”[13]99。再次,文化也是人类自我解放的一个根本领域。未来共产主义社会不仅要在建立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基础上大力发展生产力,达到消灭阶级和阶级差别,而且需要“才能得到全面发展”的人。马克思认为,“它不仅是提高社会生产的一种方法,而且是造就全面发展的人的唯一方法”。最后,文化本身作为一种生产力集中表现在马克思的精神生产理论中。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出了“表现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的语言中的精神生产”[5]72的“精神生产”概念,认为精神生产是人类全部社会生产的重要组成部分。与物质生产相对应,精神生产是第二性和被决定的。但是精神生产还有其相对独立性和对物质生产的反作用性。
正如上文我们所思考的,“文化软实力”概念是在资本逻辑的诱引下所推行的一种文化霸权,最终无非想达到福山之流“历史的终结”之类的狂妄幻象罢了[14]。中国文化软实力是基于社会主义的本质来思考的,它的目的不是一种霸权性的强加于人,而是发展文化,满足自己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使命,在这一点上它是追求自足性的而绝非有霸权之意。这是中国文化软实力建构必须牢记的核心本质,它构成了文化软实力问题的前提。
首先,文化软实力与中华民族的文化自觉。西方哲学家罗蒂在《筑就我们的国家——20世纪美国左派思想》一书中对于一个民族的文化自觉的意义有过这么一个说法:“每个公民都应该在感情上同自己的国家休戚与共,只有在民族自豪感压倒民族耻辱感的时候,这个国家才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15]中国百年来发展历程表明,在乱象丛生的时候,始终能够推动整个民族往前走的根本性力量就在于中华民族自我认同的聚合力量。因此,我们时刻需要文化软实力的提升来凝聚民族的文化认同。然而,后现代主义思潮以嵌入人们神经末梢的方式,使得人们对于文化认同所要求的一个本质性的共识达成显得不再具有可能性。同时,在以资本为基本建制的西方现代性“空间化”以后,人们往往会在文化上对于西方文明的“他者”与中华民族的“自我”碰撞,产生出亨廷顿的“我们是谁”的问题。须知当整个西方的“他者”文化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成为我们的文化认同的话,我们就必然会丧失掉对于“自我”的认同感。这一点,在当前的国内思潮涌动中,尤为值得关注。
其次,文化软实力与国家意识形态建设问题。如果简单地对统治的合法性进行内涵界定的话,那么,正如哈贝马斯所指认的,合法性意味着某种政治秩序被认可的价值以及事实上的被承认[16]。统治能够得到被统治者的承认,是因为统治得以建立的规则或基础是被统治者可以接受乃至认可、同意的。那么,以一种思想观念的形式对于这种合法性进行思想上的认同与说服,这便是意识形态,这与文化软实力息息相关。在唯物史观的总括中有一种隐喻,即“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社会构架的工程模式。人们似乎一直认为这一决定与反作用的历史辩证法是具有一种“似自然性”的,但人们对于这一隐喻更为深层的问题多少有些把握不清,那就是,意识形态自身在某种意义上具有根本性的作用,当然,承认这一点也不能远离上述隐喻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理论立场。正是在上述说法中,我们有理由相信一种说法,文化软实力的第一个提出并系统论证者应该归属于意大利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开创者葛兰西,并且文化软实力就是意识形态。葛兰西在《狱中札记》中认为意识形态是“含蓄地表现于艺术、法律、经济活动和个人与集体生活的一切表现之中”的世界观 ,意识形态包括哲学、宗教、常识和民间传说等,它能“‘组织’人民群众,并创造出这样的领域——人们在其中进行活动并获得对其所处地位的意识,从而进行斗争”。这给予当下的理论启示是,发挥意识形态的理论功能,途径就在于文化软实力的建设。
最后,文化软实力的功能展示为一种社会要素的优化剂。社会的系统性的功能是否得以正常的运作,一个根本的测定就在于是否能够有效地整合该社会中的经济、政治、社会等方面各种资源,而这种力量的来源就是文化。政治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政治,如我们所言,是在文化的地面上面的一幅图画”[17]。如果说,政治是一种如何生活的技巧,那么,文化则是为这些技巧的领域提供了基于现实的语境。文化在经济上的优化表现为特有的文化软实力建设的内涵,即我们应该尽量超越简单的现代性视野,既能够为经济建设提供文化支撑,又能够以一种文化批判的态度对待经济问题。在当下毫无原则地拥抱“市场经济”、为“资本逻辑”而欢呼的整个全球化与现代性语境中,进行马克思主义文化批判是现实的召唤。文化对于整个社会来讲,其中一个核心的问题就是为建构公民社会培育出合格的“公民”。这一点集中体现在公民文化上,它为政治文化、经济文化、科学文化、艺术文化的蓬勃发展塑造出一个基本的主体力量,而且还能够提供知识学视野、生存论关照、价值目标和导向系统。
[1]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M].北京:新华出版社,1998:1.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29-30.
[3]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幻想[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23.
[4]威廉·罗宾逊.全球资本主义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48.
[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维克多·埃尔.文化概念[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6.
[7]肯迪斯,方坦纳.后现代主义与社会研究[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1.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296.
[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96.
[1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86.
[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594-595.
[1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732.
[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99.
[14]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1.
[15]罗蒂.筑就我们的国家——20世界美国左派思想[M].上海:三联书店,2006:1.
[16]哈贝马斯.交往与社会进化[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184.
[17]英格利斯.文化[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44.
[责任编辑 张家鹿]
G03
A
1000-22359(2010)04-201452-04
孙亮(1980-),安徽明光人,北京师范大学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哲学博士,《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辑刊》执行主编,主要从事哲学基础理论与政治哲学研究。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07&ZD037)
2010-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