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淑芳
汉代七言镜铭的时代精神
胡淑芳1,2
(1.黄石理工学院师范学院,湖北黄石 435003;2.湖北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黄石 435002)
汉代铜镜七言诗铭文体现的奉顺阴阳、追慕神仙和征服夷狄思想,显示出鲜明的汉武帝、汉宣帝时代精神。联系这类具有七言诗镜铭的铜镜产生时间以及“柏梁联句”的传说加以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中国古代七言诗在西汉时已经基本形成。
汉代镜铭;七言诗;时代精神
中国文学史上,一直有着这样一种传说:七言诗的产生,始于汉武帝“柏梁联句”。尽管当代学者撰作的中国文学史,已经不再提到这种说法,但是,清代以前,这种观点曾经盛行一时[1]。
的确,中国东汉以前,就有相对成熟的七言诗出现,并且具有“柏梁体”句句押韵的典型特征。这些诗歌,就保存在汉代的铜镜铭文中[2]。
孔祥星、刘一曼二位先生的《中国古代铜镜》一书指出:汉代铜镜传世虽多,其铭文的主体内容却只有几类。同类铭文,不过数字差别。就七言诗形式的汉代铜镜铭文而言,最基本的内容只有三种,即:表现奉顺阴阳思想、追慕神仙思想、征服夷狄思想。
联系中国古代史籍来分析这些铭文的具体内容,可以发现:它们清楚地显示出汉武帝、汉宣帝时代鲜明的社会主流思想特征。再联系这类最早铸有七言诗镜铭的铜镜产生时间以及“柏梁联句”的传说,进一步考察,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中国古代七言诗在西汉时已经基本形成。
汉代铜镜铭文中的七言诗,第一类作品表现了奉顺阴阳的思想。诗云:
“尚方御竟大毋伤,巧工刻之成文章,左龙右虎辟不羊,朱雀玄武顺阴阳,子孙备具居中央,长保二亲乐富昌,寿敝金石如侯王兮”[3]75。
宋代姚宽的《西溪丛语》卷上所载“李晦之一镜”铭文,明代冯惟讷《古诗纪》载“六花水浮鉴”铭文,梅鼎祚《东汉文纪》载“尚方鉴铭一”,今人杨桂荣《馆藏铜镜选辑 (二)》所载“新有善铜博局四神纹镜”铭文[4]216,与此基本相同。
这类铭文的内容,除表现古老的四神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崇拜思想之外,最具有时代特征的就是奉顺阴阳以保安乐思想。这种思想,在西汉中期武帝、宣帝之世,十分明确。在当时人们心目中,阴阳和顺,就会家庭幸福、国泰民安。
《汉书·戾太子传》记载:戾太子兵败逃走,汉武帝震怒,群臣惶恐,这时,壶关三老上书云:
“臣闻父者犹天,母者犹地,子犹万物也。故天平地安,阴阳和调,物乃茂成;父慈母爱,室家之中,子乃孝顺。阴阳不和,则万物夭伤;父子不和,则室家丧亡。”
书中明确表示:“天平地安,阴阳和调,物乃茂成;父慈母爱,室家之中,子乃孝顺”。与铭文中“顺阴阳”则“子孙备具”“长保二亲”,含义相类。壶关三老的上书,打动了汉武帝,“书奏,天子感寤”,终于放松了对戾太子的追捕。壶关三老为了劝谏汉武帝所下的说辞,在当时应该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才可以使得“天子感寤”。
在思想上,汉武帝独尊儒术,而儒家的职责是什么呢?《汉书·艺文志》云:“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
到汉宣帝之世,强调“奉顺阴阳”,就成为一种治理国家的政治方略。
颜师古注《前汉书》卷 74《魏相传》云:魏相“又数表采易阴阳及明堂月令奏之”。在献给汉宣帝的奏章中,魏相首先指出,早在汉高祖刘邦时,萧何、周昌、王陵、叔孙通就曾向皇帝进言:
“春夏秋冬,天子所服,当法天地之数,中得人和,故自天子王侯有土之君,下及兆民,能法天地,顺四时,以治国家,身亡祸殃,年寿永究,是奉宗庙安天下之大礼也。”
魏相进一步阐述道:
“天地变化必由阴阳……君动静以道,奉顺阴阳,则日月光眀,风雨时节,寒暑调和。三者得叙,则灾害不生,五谷熟,丝麻遂 (师古曰:遂,成也),屮木茂,鸟兽蕃 (师古曰:屮,古草字。蕃,多也),民不夭疾,衣食有余。若是,则君尊民说 (师古曰:说,读曰悦),上下亡怨,政教不违,礼让可兴夫。风雨不时,则伤农桑,农桑伤则民饥寒,饥寒在身,则亡廉耻,寇贼奸宄所繇生也。臣愚以为,阴阳者,王事之本,群生之命,自古贤圣,未有不繇者也。天子之义,必纯取法天地。”
治理国家,理应“奉顺阴阳”,只有这样,才会“日月光眀,风雨时节,寒暑调和”,才会“五谷熟,丝麻遂,屮木茂,鸟兽蕃,民不夭疾,衣食有余”,才会“君尊民说,上下亡怨,政教不违,礼让可兴”。因此,魏相希望宣帝“选明经通知阴阳者四人,各主一时,时至,明言所职,以和阴阳。”因为魏相锲而不舍,“数陈便宜”,最后“上纳用焉”。这样,“奉顺阴阳”就成为汉宣帝时治国政策所选择的“律条”。
因此,汉代七言诗铜镜铭文表述的这种“阴阳”思想,强调“顺阴阳”、“子孙备”、“长保二亲”、“寿敝金石”,正是武帝、宣帝时期社会主流精神的真实反映,更是朝廷决策者的思想反映。与新莽到东汉时期的谶纬阴阳迷信思想截然不同。
汉代铜镜铭文中的七言诗,第二类作品比较突出地表现了追慕神仙的思想。诗云:
“尚方作镜真大好,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饥食枣,浮游天下敖四海,寿如金石为国保 ”[3]75。
明代冯惟讷《古诗纪》记载“汉古镜铭 (其二)”,梅鼎祚《东汉文纪》记载“尚方鉴铭二”、“尚方鉴铭三”,清代《钦定西清古鉴》卷 39记载“汉尚方鉴一”铭文,今人杨桂荣《馆藏铜镜选辑(二)》所载“尚方博局四神纹镜”铭文[4]215,与此基本相同。
《钦定西清古鉴》卷 39,其“汉尚方鉴一”按语云:
“《丹铅总録》鉴铭曰:‘尚方作鉴真大巧,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饥食枣,寿如金石佳且好’。较此铭少‘浮游天下遨四海’一句。《博古图》‘尚方第二鉴’,铭词亦小异。考:……武帝时,公孙卿言,仙人可见,宜为馆如缑氏城,置枣脯。盖缘安期生‘枣大如瓜’之说,铭言‘饥食枣’皆汉代故事也。”
这一段话让我们知道,宋代王黼《博古图》、明代杨慎《丹铅总録》都载有与此同类的汉镜铭文。铭文所言之事,都与汉武帝喜好追慕神仙的历史事实密切相关。甚至可以说,这首诗似乎就是对汉武帝求仙事件的简练概括。
《史记》卷 12《孝武本纪》记载:“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方士李少君“亦以祠灶、榖道、却老方见上”。李少君对汉武帝说:
“‘祠灶则致物 (物指鬼神),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于是天子始亲祠灶,而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砂诸药齐为黄金矣。”
不仅李少君,其他方士“更言蓬莱诸神山若将可得,于是上欣然庶几遇之,乃复东至海上望,冀遇蓬莱焉。”另外一位方士公孙卿说:“仙人可见,而上往常遽以故不见,今陛下可为观如缑氏城,置脯枣,神人宜可致”。汉武帝对此深信不疑。
《史记·孝武本纪》和《汉书·郊祀志》均有明确记载,汉武帝好神仙,到了执迷不悟的程度。他宠信方士李少君。因为李少君所言十分灵验,因此勾起了他对神仙的极大兴趣。又拜方士少翁为文成将军,栾大为五利将军,甚至把卫长公主嫁给栾大。还宠信齐人公孙卿。为了招致神仙、见到神仙、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汉武帝对方士们言听计从。汉武帝发现少翁、栾大满口谎言,只不过将他们杀掉了事,并没有丝毫悔悟,仍然没有改变他对神仙的信念。
作为朝廷尚方机关制作的御用宝器之一的铜镜,其铭文上书:“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饥食枣”、“浮游天下敖四海”、“寿如金石”等等,正是汉武帝迷信神仙思想的真实反映,也是这一时期客观现实的映射。
汉代铜镜铭文中的七言诗,第三类作品比较突出地表现了征服夷狄的思想。诗云:
“尚方作竟四夷服,多贺国家人民息,胡虏殄灭天下复,风雨时节五谷熟,长保二亲得天力。”[3]98
冯惟讷《古诗纪》载“又一镜铭”、梅鼎祚《东汉文纪》载“尚方鉴铭四”、“汉青盖鉴铭”、今人杨桂荣《馆藏铜镜选辑 (二)》所载“王氏博局四神纹镜”铭文[3]215与此基本相同。
这类铭文体现的思想,我们也可以在汉代史书有关汉武帝、汉宣帝之世的记载中找到依据。《史记》卷 24《乐书》第二上记载:
“(汉武帝)伐大宛,得千里马,马名蒲梢。次作以为歌,歌诗曰:‘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徳,承灵威兮降外国,渉流沙兮四夷服。’”
《前汉书》卷 96《西域传》第六十六上云:
“宛,别邑七十余城,多善马,马汗血,言其先天马子也。张骞始为武帝言之,上遣使者持千金及金马以请宛善马。宛王以汉绝远,大兵不能至,爱其宝马,不肯与。汉使妄言,宛遂攻杀汉使,取其财物。于是天子遣贰师将军李广利,将兵前后十余万人,伐宛,连四年 (太初元年至太初四年)。宛人斩其王毋寡首,献马三千匹,汉军乃还。”
这就是“胡虏殄灭”“四夷服”的真实历史背景。
《汉书·韦元成传》亦云:
“孝武皇帝,愍中国罢劳,无安宁之时,乃遣大将军骠骑伏波楼船之属,南灭百粤,起七郡;北攘匈奴,降昆邪十万之众,置五属国,起朔方以夺其肥饶之地;东伐朝鲜,起玄莬乐浪,以断匈奴之左臂;西伐大宛,并三十六国,结乌孙,起敦煌酒泉张掖,以鬲婼羌,裂匈奴之右臂。单于孤特,远遁于幕北,四垂无事,斥地远境,起十余郡。功业既定,乃封丞相为富民侯,以大安天下,富实百姓,其规橅可见。又招集天下贤俊,与协心同谋,兴制度,改正朔,易服色,立天地之祠,建封禅,殊官号,存周后,定诸侯之制。永无逆争之心,至今累世赖之。单于守藩,百蛮服从,万世之基也。中兴之功,未有高焉者也。”
《后汉书·西域传》中尚书陈忠上疏曰:
“臣闻八蛮之寇,莫甚北虏,汉兴,高祖窘平城之围,太宗屈供奉之耻,故孝武愤怒,深惟久长之计,命遣虎臣,浮河绝漠,穷破虏庭,当斯之役,黔首陨于狼望之北,财币縻于卢山之壑……府库单竭,杼柚空虚,算至舟车,赀及六畜,夫岂不怀虑久故也。遂开河西四郡,以隔绝南羌,收三十六国,断匈奴右臂,是以单于孤特,鼠窜远藏,至于宣元之世,遂备蕃臣,关徼不闭,羽檄不行,由此察之,戎狄可以威服,难以化狎。”
铜镜铭文所谓:“四夷服”、“多贺国家人民息”、“胡虏殄灭”,既是这一时代真实历史的记载,也是这一时代精神的传达。
而诗歌中所谓“风雨时节五谷熟”,则完全就是摘自上文所引魏相献给汉宣帝的《明堂月令奏》中的现成句子。
出自朝廷尚方机关特制的御用物品之一的铜镜,其铭文体现的自然是符合当代皇帝意旨的思想。联系汉代史籍,考察汉代铜镜铭文中七言诗的思想内容,可以证实这一点:这些诗歌,的确表现了汉武帝、汉宣帝时代鲜明的思想特征。
因此,中国历史上,汉武帝“柏梁联句”首用七言诗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由此,从另一个方面可以证实:七言诗在西汉时代已经基本形成。
[1] 胡淑芳.柏梁联句与白梁体诗歌的发展[J].江西社会科学,2006(7).
[2] 胡淑芳.汉代铜镜铭文中的七言诗[J].湖北大学学报,2005(5).
[3] 孔祥星,刘一曼.中国古代铜镜 [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
[4] 杨桂荣.馆藏铜镜选辑 (二)[M]//中国历史博物馆80周年馆庆纪念专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
(责任编辑 陈咏梅)
The Spirit of the Ti mes i n Seven-character-to-a-li ne Poems I nscribed i n the BronzeM irror of the Han Dynasty
HU Shufang1,2
(1.No rmal School,Huangshi Institute of Technology,Huangshi Hubei 435003; 2.Literatury College,HubeiNo rmalUniversity,Huangshi Hubei 435002)
In Seven-character-to-a-line poems inscribed in the bronze mirror of the Han Dynasty,the spirit of the times is in compliancewith the spiritof Yin and Yang,admiring gods and conquering the foreigners,which embodies the characteristic of Han Wudi and Han Xuandi times.Based on them,we attempt to reach a conclusions:the Chinese ancient Seven-character-to-a-line poems had been shaping up in the Xi-han Dynasty.
inscription in the bronze mirror of the Han Dynasty;Seven-character-to-a-line poems;the spirit of the times
I107.2
A
1671-7422(2010)05-0028-03
10.3969/j.ISSN.1671-7422.2010.05.008
2010-08-30
胡淑芳 (1962— ),女,湖北红安人,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