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桐
(三明学院中文系,福建三明 365004)
论李广田三十年代散文乡土想象的多元影响
陈 桐
(三明学院中文系,福建三明 365004)
对乡土的认同使李广田主动地接受了周作人的乡土文学理论,同时,周作人的小品文以及玛尔廷、怀特、赫德逊、阿左林的乡土散文创作共同开启了李广田散文创作中的乡土想象,而反叛乡土的情结又使李广田的散文在乡土想象中呈现给读者一个独特的画廊。
李广田;散文;乡土想象;影响
李广田 30年代乡土散文的创作,源于他对乡土文化的认同与反叛,是一个师承、借鉴与创新的过程。对乡土的认同使李广田主动地接受了周作人的乡土文学理论,同时,周作人的小品文以及玛尔廷、怀特、赫德逊、阿左林的乡土散文创作共同开启了李广田散文创作中的乡土想象,而反叛乡土的情结又使李广田的散文在乡土想象中呈现给读者一个独特的画廊。
作为李广田乡土散文创作引路人的周作人,是中国现代最早提出“乡土文学”概念的人,也是“五四”以后乡土文学理论最重要的倡导者之一。
周作人的乡土文学理论,大体上是从两个方面入手展开论述的。一是从风土与文学的关系入手,阐述倡导乡土文学的必然性和可能性;一是从地方色彩 (“地方趣味”)之于世界文学的重要性阐述建设乡土文学的重要意义和价值。[1]在周作人看来,“风土与住民有密切的关系”,同时又直接影响并赋予各国文学以鲜明的特色,“所以各国文学各有特色,就是一国之中也可以因为地域显出一种不同的风格,譬如法国的南方普洛凡斯的文人作品与北法兰西便有不同。在中国这样广大的国土当然更是如此。”[2]这就是说,新文学要保持鲜明的民族特色并有更大的发展,倡导并实践乡土文学就成为一种必然和可能。周作人认为“风土的力在文艺上是极重大的”[3],所以他大力呼唤、倡导展示民族风情、具有“个性”的文学。
不仅如此,周作人又从世界文学格局中的中国新文学的地位这一侧面出发,进一步讨论了建设乡土文学的重要性和深远意义。周作人说:“我相信强烈的地方趣味也正是‘世界的’文学的一个重大成分。具有多方面的趣味,而不相冲突,合成和谐的全体,这是‘世界的’文学的价值,否则是‘拔起了树木’,不但不能排到大林中去,不久将枯槁了。我常怀着这种私见去看诗文,知道因风土考察著作,不知道的就著作以推想风土;……我觉得有相当的意义。”[3]可以看出,周作人在这里已赋予了乡土文学以更大的意义,即建设有中国作风的民族新文学,从而在世界文学之林获得应有的地位。
周作人在提倡乡土文学理论的同时,也致力于小品文的创作。他的小品文中不乏描绘故乡风土人情的篇目,据钟叔河在其编撰的周作人文类编第六卷序言中说,周作人一生中仅专门描写风俗的散文就达 80余篇。周作人的《娱园》、《喝茶》、《乌篷船》、《故乡的野菜》、《十字街头的塔》、《谈“目连戏”》、《耍货》、《有水无鱼》、《绍兴少鱼》、《梅树牌坊》、《华侨与绍兴人》、《吃白食》、《谈油炸鬼》等,在对童年生活、故乡风物的平淡描述中,表现出对浙东故乡的人物、草木、风土的情有独钟,闪烁着一种原始的、乡土的素朴雅致情趣。
李广田在北京大学读书时,周作人是他的老师。他先是随周作人学习日语,听周作人的“日本作品选读”课,接受日本文学方面的熏陶。后来又听他的“近代散文”课。1932年,周作人在辅仁大学开新文学系列讲座,讲述他对文学与新文学的见解,颇有深义地阐述了中国新文学与传统文学的继承关系,追溯了中国现代散文的源头。李广田每场必到,还帮助整理周作人的讲稿。
周作人的乡土文学理论和他颇具乡土情感的小品文创作深深地吸引了李广田,并开启了他散文创作中的乡土想象。李广田在《自己的事情》一文中说,他读大学时,“受影响最大的还是周作人一派所提倡的散文小品。”李广田 30年代创作的《画廊集》、《银狐集》和《雀蓑记》,在乡土想象中以风景、风情、人物为基本内容创造了一个富有诗情的乡土画廊。李广田笔下,除受尽苦难的庄稼汉、赶车人、牧羊人、小商贩、穷画家、穷教师、穷学生、小职员、女艺人外,还描写了农村客店的风习,客死异地的投荒者,无赖棍徒“乡虎”,上马石的“鬼话”老人,敲诈勒索的狱卒,也正是周作人散文创作中所谓的“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此外,“李广田受周作人的影响,也总是喜欢用淡笔写淡情,从不故作惊人之笔,不炫奇斗胜,不呼天号地,而是情发于中,用笔质朴无华,平淡而不板滞,洒脱不枝蔓。”[4](P100)
周作人也特别器重李广田这个钟情乡土的学生,1935年李广田的《画廊集》出版前夕,周作人亲手为其写了序言。甚至到了晚年,周作人还在《知堂回想录》中多次提到他与李广田之间的师生交往。
与周作人的小品文一起开启了李广田散文创作中乡土想象的还有来自异国他乡的几位作家的乡土散文创作。李广田在《画廊集·题记》中说:“我喜欢 G.White(怀特),喜欢W.H.Hudson(何德森,今译赫德逊),又喜欢写了《道旁的智慧》的Martin(玛耳廷,今译玛尔廷)。”学者汪文顶认为:“他(李广田)的乡下人气质使他更喜爱欧洲几位散文家的乡土作品,他从玛尔廷、怀特、何德森和阿左林诸家散文中受到更多的陶冶和启示,这有助于他找到和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5]
1、李广田与玛尔廷 李广田非常喜欢英国作家玛尔廷,玛尔廷有一本散文集叫《道旁的智慧》。在同名散文《道旁的智慧》中,李广田写道:“我喜欢这书,因为他的文章太适合于我的脾胃了。”“玛耳廷爱好自然,也喜欢旅行。……他似乎只浪游在许多偏僻地方,如荒城小邑,破屋丛林。而他所熟识的,又多是些穷困的浮浪者,虔诚的游方香客,以及许多被热闹的人们所忘掉的居者与行者。凡此,都被我所爱,最低限度,都能被我了解,因为我是来自田间,是生在原野的沙上的,对于那田间或乡间的风味,我很熟悉。”
玛尔廷对乡间自然的喜爱开启了李广田的乡土想象,他的文风也渗透到了李广田的乡土散文创作之中。蔡清富认为:“李广田的早期散文,确与玛尔廷的作品有相似之处:从内容上说,写的是平常人的平常事,但能使人从平庸的事物里找出美与真实;从文风上看,朴素、自然、洋溢着田园的静美。”[6]
李广田的《野店》写赶了一天路的步行人,卖山果的、卖鱼的、推车的、挑担子的、卖皮鞭的、卖泥人的、换洋火的,夜晚聚在野店里偶然地成为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大家亲切而温厚地照应着,在一种特别的人间味里,陌路人会彼此坦率地倾谈,有些话是对母亲或妻子都不曾说起的。全篇从构思、想象到基调,都可以看到玛尔廷散文的痕迹。玛尔廷的散文集《The Happy Field》完全是描写乡村生活的,其中有一篇《篱笆道旁的荷马》,写一个叫考林克劳提的乡村歌者,推了Merry-go-round的手车,在尘埃的道上流转,在乡村的集市上读他的 Chapbook(一种小贩沿街叫卖的民间文学小册子),他“不曾听到过勇敢的武士之狂吟,他却只听到了下贱的马车夫之欢歌。这种歌子是在道旁的小店里,当许多素不相识的旅伴遇到一处,传杯递盏,高谈阔论的时候所唱的,他们一次相遇之后、继而又走上各人的征途,于是我们的考林克劳提便亲手写下了那马车夫的歌子,当他又走上自己所爱的道路时。”(《道旁的智慧》)这种纯朴自然的情调,在平庸的事物里对美的探索,歌颂下贱的马车夫或住野店的人们,与《野店》中乡土想象的元素都是极其相似的。不同的是,《野店》写的是中国农村典型的兄弟相聚的慷慨义气,《篱笆道旁的荷马》则是英国的田园风味。
2、李广田与怀特、赫德逊 英国作家怀特1755年从牛津大学退休后回到故乡塞耳彭,继承祖产,做了乡村牧师。而他真正的兴趣却是观察自然。他把观察所得详细记录下来,写信告诉两位研究生物学的朋友,书信汇集成册,这就是《塞耳彭自然史》。
在中国,第一个介绍怀特的是李广田。他写的《怀特及其自然史》先发表于 1934年3月17日《大公报·文艺周刊》,后收入《画廊集》。在这篇文章中,李广田说他无意中购得一本《塞耳邦自然史》(今译《塞耳彭自然史》),喜出望外。怀特的笔触细腻、简洁,在清新唯美的叙述中,将塞耳彭村的花、鸟、鱼、虫、草、兽、季节变化等转换成一幅幅动感的画面,呈现给阅读者的是身临其境的感受和对自然、对乡村生活的向往。怀特欣赏着“燕子掠过昏暗的平原”,同情着“鹭鸶的大翅膀在不飞翔的时候”带来的不便,注视着“胆怯的野兔”出来觅食,观察“无壳的蜗牛”在冬天的好天气里出来破坏菜园,听见各种生命在以不同的声音呼唤自己的同伴。白天观察到的世界慢慢隐退到夜色朦胧之中,怀特的内心被探知自然的渴望和幸福充盈着,静静地体味着。李广田读后觉得“这不是科学家的自然史,而是一个自然的爱好者,用了艺术的手笔,把造物的奇丽的现象画了下来的一部著作。”李广田译出了曾被裴考克选入《英吉利散文选》的《怀特的龟》一文引用在自己的文章里,李广田盛赞怀特简练优美的文字,体现出特有的“风趣”,“令人感到亲切而愉快”,“最有趣的”是关于鸟类的描写,说“这书的本身便是一件极可爱的人格之记录”,它是一部“永世的乡土文学”。李广田还建议人们“到科学世界里去发掘更多的宝藏”。
怀特的乡土散文创作给李广田以美的启示和新奇的感印,它给予李广田一种有力的刺激,使李广田也愿意亲身到野外去,像怀特那样去领略自然,去观察有心人所能看到的造物之奇丽。
怀特的后继者赫德逊生于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他的父亲经营牧场,他是在父亲的种植园里长大的。从小生活在大草原上,养成他终身热爱大自然,细致观察一切自然变化和生物生态的习惯。1874年,赫德逊移居到英国。赫德逊和怀特一样,也是一位虔诚的自然爱好者,喜欢乡野旅行,同样也能够用极朴素的文字,对自然界诸种现象与鸟兽虫鱼的生活作如实记录。
赫德逊的《远方与往昔》[7],全书共 24章,直接描绘花草鸟兽的篇章占了一半以上,如《老狗之死》、《种植园》、《草原面面观》、《对禽鸟的几次冒险行动》、《杨树庄园的邻居们》、《饲养花马的牧场主》、《一个破落户的家长》、《鸽舍》、《大蛇与小孩》、《大蛇之谜》、《在沼泽地观察研究禽鸟》、《猎野禽的奇遇》等。《赫德逊散文选》[8]全书 15.8万字,其中,写鸟的,约 5.25万字,写其他动物的,约 1万字,写花草树木的,约 11万字。第二辑《鸟界探奇记》中的《鸟的音乐》、《不朽的夜莺》,第三辑《其他》中的《燕子和教堂》、《鸟类的迁徙》等,描写赫德逊从打鸟转为爱鸟护鸟的过程,并展现了鸟的习性、鸣唱和鸟的灵性。
怀特、赫德逊对花草鸟兽的喜爱之情感染了李广田,并使花草鸟兽成为李广田乡土想象的主要对象和乡土画廊的重要景致。李广田在《人与其他》中说:“我忽然——不是忽然,是常常,而今天是忽然觉得最清楚——觉得什么都比人好,植物且不必说,动物也一样。人的面孔上没有毛,我觉得远不如那些有毛的面孔为美好,因之,人类的衣服也不如动物的毛皮。为什么呢?我的解释还不如我的感觉的明确,大概就因为人的险诈,人的虚伪,无论是见于光滑滑的面孔上的,或见于那些奇丽的服饰上的。而动物则大多光洁而善良。我们说毒蛇、猛兽,其毒其猛,也表现得美好。而植物:树木、花草、果实……就更美好。”[9](P519-520)正是出于这种认识,李广田 30年代的乡土散文中出现了多篇关于花草树木、虫鱼鸟兽的作品:《无名树》、《父与羊》、《小孩与蚂蜂》、《雉》、《蝉》、《天鹅》、《桃园杂记》、《花鸟舅爷》、《雀蓑记》、《马蹄》、《树》、《荷叶伞》、《通草花》、《雾·蛛网》、《枣》等,这当中既有公鸡、羊、麻雀、雉、天鹅、黄雀、百灵鸟、喜鹊、蚂蜂、蝉、蜘蛛等动物,也有枣、榆树、桃树、月季、柳叶桃、雀蓑、通草花、荷花等植物。显而易见,怀特、赫德逊散文在题材选择上对李广田 30年代散文创作中的乡土想象产生了重大影响。
3、李广田与阿左林 阿左林(Azorin,今译阿索林,原名霍赛·马蒂内斯·路伊斯)是西班牙著名的散文家、小说家。他的散文善于用细致而清晰的笔触,勾画出一幅幅旧日西班牙的风物画和人物画,使人如临其境,如见其人,情趣盎然。徐霞村指出:“(阿左林)在最近西班牙文学史上的最大贡献就是他的文体。他的文体是短简而明洁,完全找不到那传统的……散文的陈套的构造,修辞的句子,以及骈偶和对比。”他认为阿左林的贡献不但在于文体上,而且他的人生观也极为独特。“阿左林的人生观也是散文的。他说,‘人生是没有结构的;它是有变化的,多方面的,流动的,矛盾的,完全不和小说里那种相称的,几何学的样子相同。’”[10](P34-35)
阿左林的《西万提斯的未婚妻》(戴望舒和徐霞村合译)于 1930年 3月由上海神州国光社出版,内收《一个西班牙的城》、《一个劳动者的生活》、《修伞匠》、《卖饼人》、《夜行者》、《员外约根先生》、《西万提斯的未婚妻》等 26篇短篇小说和散文小品。文集刚出版两个月,在北平的周作人听了诗人冯至的保荐,特地跑到市场买回一本。读完后,周作人立即写了《西班牙的古城》一文,发表在《骆驼草》的第三期上。面对着阿左林“的确好而且特别”的文章,周作人深深叹了两口气:一叹“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写这样的文章呢?”;二叹“读他描写西班牙的小品,真令人对于那些古城小市不能不感到一种牵引了……破落户的古国很有点像是梦里的故乡,只可惜真的故乡和祖国没有艺术的写真”。[11]正是周作人的这篇评论文章引起了李广田对阿左林的注意。在散文《冷水河》中,李广田记录了自己曾因为同伴的一句话“立时想起了那一世之散文作家阿左林,他在一篇文章中曾说起西班牙人在日常生活中所常用的三句话。”由此可见,阿左林对李广田影响之深。
阿左林善于描写西班牙的小城,他力图通过对西班牙古老的城镇和乡村的发现及描绘来探索他所谓的“西班牙的灵魂”和“深奥的西班牙精神”,以回眸的姿态沉湎于遥远的过去。阿左林对古旧的西班牙小城的描写,这种感伤略带怀旧的调子,正契合了李广田对乡土的深情回眸。
虽然李广田 30年代散文创作中的乡土想象受到了中外文学多方面的影响,但是,李广田只是博采众长,在他的散文中,对乡土的认同常常同反叛乡土的情绪对立、冲突,形成李广田内心一种情绪的张力,这种张力在中外“影响源”的共同作用下促成了李广田独特的艺术风格。关于这一点,李广田说:“你特别喜欢某一个作家,你读了他的作品读多了,他的风格自然就感染了你,不过这到底还是‘你’喜欢他的作品,所以还是以‘你’为主。别人的影响有好有坏,你可能渐渐突破这种影响,蜕掉它,终于又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写作常谈》)
冯至在《李广田文集·序》中说:“我们可以说,就是在广田极力推崇这三个英国散文家的同时,有些篇章已经与他们分道扬镳了,……如《野店》一文,写中国农村的小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千百年好象没有多大变化,不知有多少世代的劳动人民在那样的茅店里萍水相逢,一见如故,随后又各自东西,广田用富有诗意的语言把它写得自然生动,亲切感人,在《画廊集》中堪称精品。还有《雀蓑记》里的《山水》,写平庸无奇的平原,作者以转折的文笔,丰富的想象,写得平原不平,而是‘山陵’起伏,‘河水’波澜。……如果玛尔廷在世,读到这两篇文章,不知是要引为同调呢,还是自叹不如?”[12]
[1]陈继会.五四乡土小说的历史风貌[J].郑州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6).
[2]周作人.地方与文艺[A].吴平,邱明一.周作人民俗学论集[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3]周作人.旧梦·序[A].周作人.自己的园地[M].北京:北新书局,1923.
[4]张维.李广田传[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0.
[5]汪文顶.李广田的散文画廊[A].汪文顶.无声的河流[M].上海:远东出版社、三联书店,2003.
[6]蔡清富.琳琅满目的生活画廊——论李广田的散文创作[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4).
[7]赫德逊.远方与往昔 [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2.
[8]赫德逊.赫德逊散文选[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5.
[9]李广田.李广田文集 [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 1983.
[10]徐霞村.现代南欧文学概观[M].上海:上海神州国光社,1930.
[11]周作人.西班牙的古城[J].《骆驼草》第 3期.1930年 5月 26日.
[12]李广田.李广田文集 [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 1983.
责任编辑 张吉兵
I206.7
A
1003-8078(2010)04-049-04
2010-03-25
陈 桐 (1975-),男,福建泉州人,三明学院中文系讲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