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英科
(华北电力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2206)
《书衣文录》与孙犁人格再认知
苑英科
(华北电力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2206)
孙犁在“文革”后期写下的《书衣文录》,记录了作家在这场浩劫中的心理与言行,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本文以《书衣文录》为分析材料,对孙犁的人格及其特征进行了详尽解析,指出作家的人格具有鲜明的独立性和批判性,在人格结构中居于主导地位的认知水平在“文革”的磨难中得到了大幅提升,从而带动了人格层次的整体提升,并对其文学创作转型和新风格的形成产生了重大影响,从这一意义上说,《书衣文录》是孙犁晚年文学创作活动的肇始,是“新孙犁”诞生的重要标志。
孙犁;书衣文录;人格
孙犁的《书衣文录》12万言,起笔于1965年2月19日,终止于1991年2月10日。主体部分写于1973年12月至1976年9月,其时正处于“文革”后期,孙犁被“解放”,由于爱书的习性,整日修整发还的书籍,为之包上书衣,并随手在书衣上写下一些文字。书写这些文字之初,作者并不奢望发表,写起来随心所欲,直抒胸臆。自1956年大病之后,一直到“文革”结束,前后20年的时间,孙犁几乎没有创作什么文学作品,因此把这一时期概括为“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1]132这一时期留下的最主要的文字就是《书衣文录》。“文革”结束后,孙犁将这些文字稍加整理,辑录成为《书衣文录》,陆续公之于世,使之成为作者特殊历史时期心路历程的真实记录,极具史料价值,成为研究孙犁重要的第一手资料。以《书衣文录》为素材,可以对孙犁的人格特征、人格结构以及对文学创作活动的影响进行深入分析。
一
孙犁在书写《书衣文录》的时候,是把它当作日记来写的,因此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集中反映了作家的人格特征。人格是一个心理学概念,也是一个没有众所公认定义的概念。概括来讲,人格是一个人区别于他人的特点的组织。这种区别于他人的特点,可以是外显的行为,也可能是内隐的心理,而且归根到底是一种心理现象。在我国,一般把人格看作知、情、意的协调统一,三者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结构。
对于孙犁来讲,人格分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因为孙犁在自己的文章和与友人的通讯中,塑造了一个“病夫”的自我形象,孙犁虽然从小神经系统有病,而且这种病症的后遗症伴随终生,导致他在情感反应方面过于敏感和强烈,在性格方面过于内向和孤僻,
《书衣文录》所反映出来的孙犁的人格结构可以概括为的六大特征和三大层面:即灰色心理与情感宣泄并存,这是孙犁人格结构中的消极层面;自我批判与自我完善并存,这是孙犁人格结构中的积极层面;哲学之思与现实批判并存,这是孙犁人格结构中的高端层面。由此可以看出,在孙犁的人格结构中,认知系统的发展居于优势地位,而情感和意志行为的发展相对落后,因此内心冲突较大。虽然知、情、意并没有达到理想的平衡状态,但也是一种常见的倾斜模式。
(一)灰色心理是孙犁人格的重要特征,借助于文字的情感宣泄构成了其人格结构中自我防卫机制的重要途径
对孙犁而言,灰色心理是作为一种心理状态而存在的。所谓心理状态,就是一种相对稳定的心理背景,这种心理背景影响着其它的心理活动。因而这种灰色心理具有很强的感染和放大功能,往往如同雾气一样弥漫开来,影响着其它人格特征的呈现状态。孙犁之所以具有浓厚的灰色心理,有其生理上的原因,他幼年患有惊风疾,虽然在十岁左右治愈,但是在神经系统方面一直不大健康,内向、敏感、好紧张、好激动。成年后,孙犁经受了一系列挫折,诸如青年时代在北平当公务员的失败,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初其作品遭受集中的批判,文坛上频繁的政治运动给的强烈刺激,终于导致他五十年代中期患上了严重的神经症,一病十年,接着是“文革”大难,加上个人情感上的数次动荡,形成了孙犁强烈的挫折感和残破感,在人格特征中具有浓厚的灰色心理。
孙犁坦言,为书包上书衣是“消磨时日”,在书衣上写上自己的随感是“排遣积郁”[2]364。他把文学当作自我拯救的一副良药。当人遇到挫折或产生激烈的内心冲突的时候,消极情感聚集到一定程度会使人感到心理紧张和压抑,必须通过宣泄才能达到心理平衡。因此对孙犁来讲,情感的宣泄成为对其灰色心理的一种校正,成为一种有效的心理自我防卫机制。兹举数例:《郑文学史》:“今日不适未上班,整理英法文《中国文学》,及己著残书。感伤身世,不能自己。后又包装此书,益觉无聊。……1974年5月8日,记于灯下,思前想后,心胸堵塞,甚不舒也。”[3]370《六十种曲》“……时杨花已落,种豆未出,院中儿童追逐投掷,时有外处流氓,手摇大弹弓,漫步庭院,顾盼自雄,喧嚣奇异,宇宙大乱。闭户修书,以忘虎狼之屯于阶前也。”[4]367《竹人录》:“而当年伴我者,云亡已数载。余幸存于九死,徘徊于晚途,一灯之下,对此残编,只觉身游大雾四塞之野,魂飞惊涛骇浪之中。”[5]405《战争与和平》上题:“余幼年,从文学见人生,青年从人生见文学。今老矣,文学人生,两相茫然,无动于衷,其可哀也。”[6]372这类文字,没有过多记述事实,没有过多的人物,甚至没有任何背景,有的只是作家强烈的情感体验,真实记录了作家的内心的紧张和冲突、痛苦和悲凉的内心世界。
孙犁是一个情感十分敏感和丰富的人,对情感的需求也十分强烈。他的妻子遭受了各种磨难,于1970年去世。经人介绍,1971年10月,孙犁和江西的一位张姓女子同居,但在1975年4月分道扬镳。这是一次短暂的结合,却给孙犁精神上造成了极大痛苦,他通过《书衣文录》最早记录这一事件。多年后,孙犁在谈到自己这次失败的爱情时曾说:“有些人认为,孙犁很重感情,这样大的打击,好象受不了。也不是那么回事,这都是人生可能遇到的事情,我也不把它看得那么重。”[3]103事实上,第二次婚姻的失败,对当时的孙犁打击还是很大的,1975年4月7日在《许庼学林》上题:“其来也不意,其去也不解,如花如露,如影如幻。晚年脆弱,非幸遇也。”[2]3904月8日在《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上题“粘连破纸,窗外春光,映射桌案,追怀近事,心实惑之。”[9]390对张氏的突然离去,孙犁有足够理性的准备,但是缺乏足够的情感准备,因此,一旦成为事实,他便陷入了巨大的情感波澜中,并扰乱他的理性,因此在事情发生后,反而感觉“迷惑不解”了。所以孙犁还是为情所困、为情所惑,有数月的时间,他几乎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1975年12月30日,在《明清画苑尺牍》上题:“此一年又在装修书籍中度过,仍不能自克自宽也。”[10]417他是个格调很高的作家,无任何庸俗文字,却在晚年的文字中屡次提及自己失败的婚姻,不仅在《书衣文录》这种日记性的文字中有大量的表述,而且在一些回忆文章、和友人的谈话中,甚至在《芸斋小说》中变换手法反复触及这一事件,说明孙犁从情感上还是很难把这件事情放下,很长时间都难以释怀,这说明需要疏导的消极情感的能力是巨大的,而且借助于文字的情感宣泄是十分有效的,书写过程使孙犁获得了巨大的慰藉。
(二)自我批判显现了孙犁人格中可贵的独立品格,自我完善折射出了作家自我培养的强烈愿望
在孙犁的人格结构中,其自我意识的发展水平较高,突出表现在他的自我批判意识比较强,显现出了人格较强的独立性。自我批判的目的是自我完善,实现理想自我,因此自我批判的水平代表着理想自我的水准,代表着自我培养愿望的强烈程度。从《书衣文录》中可以看出,在自我意识调节下的人格自我完善过程,是孙犁一种经常性的心理活动。例如,1975年1月31日在《二刻拍案惊奇》上题:“此人情小说也。余昧于社会人情,吃苦甚多,晚年读此,不知有所补益否?”[11]3851975年4月在《海日楼札丛》上题:“晚年多病,当谨言慎行,以免懊悔。余感情用事,易冲动,不明后果,当切戒之。”[12]3931975年12月2日在《曲洧旧闻》上题:“近日为邻居在窗下盖小房生气,甚无谓也。然迫使余深思当前环境及将来可能遭遇。要之,应随时克制,慎之!”[13]4131976年3月3日在《十国春秋》上题:“戒行之方为寡言,戒言之方为少虑。祸事之发展,应及时堵塞之,且堵且开,必成大患,当深思之,当深戒之。”[14]4281976年 3月 4日在《春秋左传》上题:“余每于夤夜醒来,所思甚为明断。然至白昼,则为诸情困扰,犹豫不决,甚至反其正而行之,以致言动时有错误,临险履危,不能自返,甚可叹也。余如能坚持夜间之明,消除白昼之暗,则过失或可稍减欤。”[15]428这些自省自警之言,包含着自我评价、自我批判、自我设计、自我调节、自我控制等丰富的内容,勾勒出了作家自我培养的要义,深得古代儒家修身之道,可以窥见传统文化对作家深刻的影响。
《书衣文录》的很多条目是作者对自己第二次婚姻的反思,折射出了作者对人性和爱情的看法。1974年7月13日,在《天方夜谭(文言译本)》上题:“人生怪事,何必天方?年老不愿读小说,非必认小说为谎言也。人陷于情欲,即如痴如盲,孽海翻腾,尚以为风流韵事也。”[16]3721974年8月17日,在《历代诗话》上题:“一、二年中,风波时起。猜疑深匿心中,遇机即暴发,恐终至于决裂。处事:明而后决,不留疑窦;行之而疑,我之大过。”[3]236同日在《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上题:“深念情欲惑人,踏入时,直如黑白不辨,是非颠倒。及至脚下感到泥泞,则又愈拔愈陷,灭裂而后已。”[3]236同一天写下这样两段文字,肯定是与同居者的矛盾激化到了一定程度,对孙犁的心灵形成了强烈的冲击。孙犁固执地认为,爱情往往是年轻人的事情;中年人的情感和婚姻,情欲所占的比重很大。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孙犁就“情欲惑人”反复感慨,表现了他为自己成为本能的奴仆而感到万分懊悔,力求通过深刻的自责,使自己能够摆脱情欲的束缚,从深陷的泥潭中得到解脱。但是真正离异后,孙犁不再强调“情欲之祸”,1975年5月16日,孙犁在《古今谭概》上题:“此书开卷,谈决裂耽误之因,使余两月来大惑不解之迷,顿然觉悟。所有过失,皆因迂与怯耳。”[2]394这就把第二次婚姻失败的原因归结为自己迂腐和怯懦。其实,孙犁对对方一直保留着情感上的牵挂,《书衣文录》的有些条目使我们会产生相应的联想,例如,1975年6月13日,孙犁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书衣上题“昨晚台上坐,闻树上鸟声甚美。起而觅之,仰望甚久。引来儿童,遂踊跃以弹弓射之。鸟不知远引,中二弹落地,伤头及腹。乃一虎皮鹦哥,甚可伤惜。此必人家所养逸出者。只嫌笼中天地小,不知外界有弹弓。鸟以声亡,虽不死我手,亦甚不怡。”[4]426这段文字是否有感而发,表明了作者对“逸出者”的担忧?
数年后,当情感的波澜相对平息之后,孙犁最终是把离异的因由归为政治原因。“最后终于离异,我总以为是政治原因。她背着包袱,想找一个更可靠的靠山,在当时,我的处境,确是不很保险的。”[3]10政治因素在婚姻中能够起到主导作用,说明这桩婚姻是一种带有很强功利性的结合。这是一种外归因,大概是为了避免更为深刻的自责,孙犁启动了心理上的自我防卫机制。或者为对方着想,不想给对方造成更大的伤害吧!
正如没有百分之百的生理健康一样,完美的人格也是不存在的。孙犁自我意识水平很高,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人格上的缺点,并对自己人格发展有着较高的要求;通过自我监督、自我反省、自我批评、自我强化等方式,不断推进人格的自我完善,这是一种积极的自我培养的过程,也是保持人格统一和健康的重要环节。
(三)哲学之思标志着孙犁认知水平提升,其结果是进一步强化了其人格的独立性和批判性
认知在人格结构中居于核心地位,因为愈是高层次心理水平愈依赖于高水平的认知。“文革”残酷的现实促使孙犁的认知水平得到了提升,认知结构得到了调整。这种调整主要表现在作家正视了恶的存在,对真、善、美有了更为强烈的追求,对人性、对现实有了个人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深刻批判,从而使《书衣文录》呈现出睿智、沉郁、冷峻的理性特征。
在《书衣文录》中,很多条目仿佛是在讲书的遭遇、书的命运,其实,在孙犁那里,爱书如痴,爱书如狂,书即人,人即书。孙犁论书论人,人书合一,阐发了他对人生、对人性、对命运的哲学思考。例如:在《中国小说史略》上题:“凡书物与人生等,聚散无常,或屡收屡散。得之艰不免失之易;得之易更无怪失之易也。”[2]365在《鲁迅书简(许广平编)》上题:“余性憨直,不习伪诈,此次书劫,凡书目及工具书,皆为执事者攫取,偶有幸存,则为我因爱惜用纸包过者。因此得悟,处事为人,将如兵家所云,不厌伪装乎。”[2]3661974年 7月在《风云初记》书衣上题:“当时批判者持去,并不检阅内容,只于大会发言时,宣而书名,即告有罪。且重字数,字数多者罪愈重。以其字多则钱多,钱多则为资产阶级。以此激起群众之“义愤”,作为“阶级斗争”之手段。尚何言哉。……呜呼!人琴两亡,今之习见,余斤斤于斯,亦迂愚之甚者矣。收之箱底,愿人我均遗忘之。”[2]371有时,道德的判断和情感的波涛也会淹没理性的分析。在《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上题:“……并想到先生一世,惟热惟光,光明照人,作烛自焚。而因缘日妇、投靠敌人之无聊作家,竟得高龄,自署遐寿。毋乃恬不知耻,敢欺天道之不公乎!”[2]374
《书衣文录》更为显著特征就是对人性、对现实的直接批判,用杂文笔法表现出了作者忧郁的哲思和批判的锋芒。在《曲海总目提要》上这样写道:“人恒喜他人吹捧,然如每日每时,有人轮流吹捧之,吹捧之词调,越来越高,就会使自己失去良知,会做出可笑甚至危险的事来。败时,吹捧者一笑散去,如小孩吹气球然。炮仗之燃放,亦同此理。”[2]3981975年1月31日在《初刻拍案惊奇》上题:“一管事者为歌舞美人,近曾叫冉君传话,要我请客,为代我保护三希堂帖有功也。如能宴此嘉宾 ,斯亦奇遇 ,可列入初刻也。”[2]384“文革”这场灾难,不仅造成了人们的身体痛苦,而且造成了人们精神上的痛苦,而最可悲的是摧毁了人们头脑中的理想,人性之恶肆虐横行。孙犁一直是性善论的鼓吹者,但是“文革”让他充分认识到了人性中的“恶”,虽然他从情感上对“恶”有一种天然的排斥,但是作家的责任感还是使他在很大程度上压抑了自己的这种情感,对人性之恶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在《雷塘庵弟子记》上题:“官家处处走过场,坏人处处钻空子。钻大空子发大财,钻小空子得小利,尚可谈人心向善乎?”[3]328《书衣文录》中直接批判“文革”的字句并不多,但是字字有威力,处处有锋芒。1975年3月在《现存元人杂剧书录》上题:“红帽与黑帽齐飞,赞歌与咒骂迭唱。严霜所加,百花凋零;网罗所向,群鸟声噤。避祸尚恐不及,谁肯自投陷阱?遂至文坛荒芜,成了真正无声的中国。他们把持的文艺,已经不是为工农兵服务,是为少数野心家的政治赌博服务。”[2]390这些观点显示了孙犁在大的动荡中不盲从,有主见,具有超人的胆识。在“文革”中敢于进行这种深入骨髓的批判,与“文革”结束后的“伤痕文学”有着本质的不同,显示了孙犁人格的独立性与超常的预见性。
二
《书衣文录》是孙犁历经生死,受尽艰辛,积20年之功,透视社会、参悟人生所产生的深刻思想的真实记录,在这一过程中,作家的人格得到了全方位的锻炼,整体水平得到了大幅提升,在此基础上带动了其文学创作风格的显著变化。《书衣文录》向我们昭示了其特殊的重大意义。
(一)促使我们对孙犁的人格进行再认知。孙犁的人格经受住了文革的摧残,并得到了进一步的调整和完善
一个人的人格是在其成长过程中,主观世界和客观现实之间的相互作用而形成的。人格具有一定的结构,是一个人对客观现实独特的、相对的稳定的反映方式。但是,遇到重大的社会变动,尤其是“文革”这样的灾难,都会对一个人的人格产生重大的冲击,甚至导致人格的冲突和重组。冲突和重组的结果是整个人都会发生变化,包括其创作活动。因此,有些论者把孙犁在“文革”后创作风格的变化归因为其人格的重组。毋庸讳言,社会的动乱、文化的失调、道德的失范是造成人格冲突和重组的主要原因;“文革”造成了人们激烈的人格冲突,这种人格冲突久拖不决或发展到极端会导致一个人自裁或称为精神病患者。孙犁数次想自杀,但是没有成功,但是其心理的冲突状态并没有解决。
正是由于孙犁的人格在“文革”中一直处于冲突状态,所以有的论者认为,这一时期孙犁的心理处于常态和变态的游弋之中,因而呈现出浓重的灰色心理。这一观点也是值得商榷的。心理的常态和变态,并不是一个静止的、固化的标准,而应根据不同的时代特征、不同的社会现实来加以判断。不考虑客观现实,单纯把激烈的内心冲突和灰暗的心理作为非常态的表现,是一种机械和唯心的观点。任何心理现象都是对客观世界的反映,客观世界是心理的源泉,有什么样的刺激就有什么样的反映,只要是客观刺激与心理反映是对等的,就说明心理是正常的,只有客观刺激与心理反映不对等,刺激大反映小,刺激小反映大,或刺激与反映相反才可判定心理的异常。“文革”本身就是非常态,如果不考虑这一客观事实,单从书面标准来评判一个人的心理正常与否,刻舟求剑,岂不迂乎?因此在“文革”中的人格冲突是一种“常态”,并非意味着心理的异常。
那么,作为解决心理冲突的重要手段,是否一定意味着人格的重组?对于成年人而言,人格特性一旦形成就具有相当的稳定性,各个特性之间形成一定的体系,构成协调统一的人格结构,使一个人在不同社会环境中的行为具有一致性。虽然因社会环境的变化会导致人格特征的一定变化,但是人格的整体结构并不易变动。具体来讲,人格结构分为知、情、意三部分,认知是基础,有什么样的认知、就有什么样的情感,就会产生什么样的意志行为。同时,一定的意志行为、一定的情感又会反过来对认知起一定的调节作用。一个健康的人格,这三者之间发展水平相互适应,各部分比重相对和谐,因此结构稳定,协调统一。如果这三部分是分裂的,对立的,或者发展水平不一,则构成各种不和谐的的人格。不和谐的人格必定导致不和谐的行为。大的社会动荡等因素可以导致一个人人格的扭曲,有时认知发展占上风,有时情感发展占上风,有时意志发展占上风,缺乏一个相对稳定的心理结构,一旦形成了这种扭曲的人格,才有可能在大的动荡中实现人格的重组。
从孙犁在“文革”中的表现来看,其人格结构主导方面是协调统一的。“文革”开始时,由于迷惑不解,尤其是当众受辱,孙犁产生了强烈的内心冲突和巨大的情感波澜,但是随着运动的进行,孙犁对“文革”有了深刻的理性认识,对“文革”采取了排斥和批判态度,这种认识,决定了相应的情感体验和意志行为,面对各种淫威,孙犁以沉默来抗争,没有落井下石揭发别人,没有阿谀奉承迎合造反派,更没有丧失原则助纣为孽,显示了人格的高贵品质,保持了人格的独立。如果没有人格结构中知、情、意的协调统一,不可能产生这种问心无愧、标榜后世的行为。但是孙犁人格的协调统一,不能说是重组的结果,因为孙犁的认知、情感和行为具有前后一贯性,没有天翻地覆的变化,没有扭曲,也就没有重组。因此,不论是认为孙犁的人格在“文革”前是有缺欠的,经过“文革”的“洗礼”实现重组,达到了知、情、意协调统一,还是认为孙犁的人格在“文革”前是健康的,“文革”把他的人格摧残为非常态,都缺乏事实的支持。所谓的人格重组,不论是何种方式的重组,仿佛很有道理,但仔细分析是站不住脚的。不能说一个作家的认识发生变化了,甚至文学观念发生变化了,就是人格重组的结果。
比较符合事实的说法应该是:孙犁的人格存在巨大冲突,在冲突中,认知水平得到了深化,从而带动了情感体验和意志行为的深化,最终形成了人格水平的整体提升。而认知的深刻性是以作家在“文革”中遭受的磨难为代价的。认知结构在人格结构中占有主导地位,人的道德感、理智感、高尚的社会行为控制都需要正确的认知为指导。孙犁认为十年“文革”是邪恶的极致,使人性和灵魂堕落、卑污到了令人不齿的地步,因此,对人生、对社会,孙犁不象过去想的那么天真了,不再单纯地相信性善论,而是接受了性恶论,同时对美的追求更加狂热,对丑的憎恶更加强烈,这种情感的变化是以认知结构的变化为根基的,这种认知和强烈的情感体验倾注于笔端,就产生了一种新的创作风格。
(二)促使我们对孙犁文学创作活动的再认识。孙犁在创作上的撤掉了唯美的过滤网,呈现出了新的气象
1956年初夏,孙犁大病前写出了中篇小说《铁木前传》,这部作品标志着作家在现实主义道路上跨越了一大步,作者费尽心力,写到最后一章时大病一场,而且一病十年。《铁木前传》写作的起因是由于作家进城后的一种思想,“这就是:进城以后,人和人的关系,因为地位,或因为别的,发生了在艰难环境中意想不到的变化。我很为这种变化所苦恼。……因为这种思想,使我想到了朋友,因为朋友,使我想到了铁匠和木匠,因为二匠使我回忆了童年,这就是《铁木前传》的开始。”[30]369这部作品是作家要直接触及社会问题的初步尝试,表明作家正在有意识的改变着自己文学创作的趋向,小心翼翼地改变着自己在政治上被动的局面,但是,这种改变是在作家并没有放弃其自身所坚守的文学观念和固有的认知结构的基础上进行的,因此这种改变是十分困难的,也是十分有限的。即便没有1956年的那场大病,孙犁也不可能在这种尝试的道路上走的太远。
孙犁1956年的大病,毫无疑问是其作品受到批判、文坛上激烈的政治斗争等一系列事件刺激的结果。孙犁幼年曾患惊风疾,虽然治愈,但神经系统一直不大健康,适应外界环境的能力本来就很差,此时赶上多事之秋,外界刺激和自我压抑,最终使他神经系统出现严重问题,极度的神经衰弱使他感到彻底的崩溃,朋友们都认为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组织上把他送到外地疗养,一直到1959年才返回天津。期间,母亲去世孙犁都未能奔丧。大病的十年他缺少创作,一方面是脑力不行,不能长时间读书写作,另一方面是文坛上严酷的政治斗争,熟悉的作家们接二连三地遭到不幸,使内向敏感的孙犁如惊弓之鸟,不敢轻易写作,更不敢轻易发表作品。1962年5月17日,孙犁致信万力,撤回了4篇准备要发表的稿件:“近日我考虑的结果,以为《病期琐事》两篇散文,颇为琐碎,想在以后纳入一篇关于青岛的小说中,因此,决定不发表这两篇散文了。……同样原因,七月份之纪念文章两篇(忆沙、记邵),亦决定不再发表,亦请抽出。”[31]信中的解释自然是一种托词,真正的原因是他怕自己的文章惹祸上身。孙犁具有较为深厚的文学理论功底,善于把握艺术规律,在创作上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手法,从来不会跟风,更不屑简单地图解政治。因此在大多数人看来,其文学创作跟不上现实的要求,而孙犁所坚持的文学理想以及孤傲、耿介、执拗的性格又不允许他有本质性的妥协。因此在现实面前,他采取了退缩策略,明哲保身。“文革”爆发后,孙犁挨批受辱,几度自杀未果,创作更是无从谈起。但是到了“文革”后期,孙犁却拿起笔来,在整理发还书籍的同时,在书衣上写下了诸多犯忌,甚至是召祸的文字。孙犁解释为“文字积习所致”。但是任何一位作家都会有一种强烈地“文字积习”,为什么在某些条件下其“文字积习”进入“休眠”状态,而在另外的条件下其“文字积习”得到“复活”?何种因素促成了这种“复活”?
有人从孙犁当时人生境域的改善进行解释:1971年孙犁被“解放”,被抄走的书籍发还,待遇得到了一些落实,境遇得到了一些改善,而且还参加了一个反映白洋淀人民革命斗争的京剧剧本的创作。与此同时,经人介绍,丧偶的孙犁和流落江西的一位女子通信,并于1972年10月结婚。事业和爱情,仿佛都出现了好的兆头,难免让人兴奋,对未来充满希望,导致文字积习的“复活”。其实,孙犁并非如此浅薄,虽然他在《芸斋小说》也有过类似的描写,但那只是一种反讽。
从当时的政治环境来看,孙犁如果想谋求更大发展,完全是有条件的,当时主政天津的炙手可热的人物王蔓恬是他的老熟人,俩人在延安鲁艺时就认识,而且是邻居,培养了一定的友谊。更为重要是王蔓恬并没有忘记孙犁,曾想登门看望他;她甚至想“重用”孙犁,借助他的才能,创造出样板戏的实绩来。但是孙犁对这位当权人物敬而远之,许多朋友劝他主动攀附王蔓恬,都被他拒绝;又有人在孙犁尚未续弦时,鼓动他和也是单身的王结为百年之好,被孙犁嗤之以鼻。他对当权派不卑不亢,对交给他的创作任务,按照自己的理解和原则去写作,交差了事。在这一时期,孙犁经历了自己的第二次婚姻,对于爱情,孙犁一直有一种浪漫情怀,和不识字的老伴的结合,虽然感情很深,但那种理想的精神上的契合总是难以得到满足,对所谓浪漫爱情的追求一直是孙犁的一种梦想。所以,孙犁对后来他称之为“幻觉”的第二次婚姻抱有很大的幻想。这次婚姻给他带来了欢乐,但带来更多的是痛苦和教训。
因此,对孙犁这样久经风雨,历尽人生磨难的人来讲,所谓境遇的改善与爱情的梦幻,可能会给他带来短暂的莫名其妙的兴奋,但是根本不可能动摇其价值体系和人格结构,因此,不可能成为一种文学创作的持久动力,即便成为孙犁“文字积习”的“复活”诱因,也不可能成为主因。寻找主因,还得从其深层的心理结构上去寻找,还得《从书衣文录》入手。
与前期作品相比,《书衣文录》的显著特征集中体现在“公心讽世”上面。1988年,孙犁在总结自己文学创作道路时说:“文学作品,当以公心讽世为目的。”[3]76这是孙犁对文学社会功能认识的深化和精辟概括,也是其晚年文学创作的主旨之一。孙犁的前期创作一直以女性之美,人性之善为特征,借助于女性之美来讴歌人性之善,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他一直认为,抗日战争是美的极致,这当然是从人们的精神风貌和人性而言,现实生活不可能象孙犁笔下那样单纯和美好,作家也不可能看不到生活中阴暗和丑恶,但是在文学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依旧是善与美。《山地回忆》写于1949年,其起因是1944年春天,孙犁在一次遇险后到河边洗脸,与在下游洗菜的一位妇女发生了激烈地争吵。一件不愉快的事件却引出了美好的回忆,孙犁自己讲的很清楚:“这个妇女很刁泼,并不可爱。我也不想去写她。我想写的,只是那些我认为可爱的人,而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间,占大多数。她们在我的记忆里是数不清的。洗脸洗菜的纠纷,不过是引起这段美好回忆的楔子而已。”[33]53写于1953年的《访旧》更为典型。孙犁下乡时,顺便到五年前作土地复查工作的大西章村去看望房东大娘,但是“不知何故,大娘对我已大非昔比,勉强吃了顿饭,还是我掏钱买的菜。归来,我写了一篇‘访旧’,非记实也。”[4]46
这件事情使孙犁极为苦恼,一直到晚年还写进文章进行剖析。但是当时写出来的《访旧》一文,不仅回忆了作者和大娘一家人结下的深厚情感,而且描写了作者和大娘一家人重逢的喜悦和对新生活的向往。正是因为如此,尽管孙犁一再强调自己一直坚持现实主义创作道路,但是很多评论家都认为他是一个带有强烈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家。
但是“文革”使他彻底抛弃了那些虚幻的美丽的表象,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了人的本质和社会的本质,现实主义在他的笔下更加富有活力和生命力。《书衣文录》正是产生于这一承前启后的关键阶段,因此它所表现出来的文学风格具有标志性的意义。可以说,“文革”为孙犁文学风格的转变奠定了基础,《书衣文录》把这种风格的转变第一次付诸于实践。“文革”结束后,孙犁重新走上文坛并展示了一种全新的面貌,以“荷花淀”为代表的“老孙犁”尚在人们的记忆中,劫后余生的“新孙犁”却已经悄然诞生,展示了与前期迥然不同的新气象。因此,《书衣文录》可以说是孙犁后期创作的肇始,尽管最初的写作仅仅是一种消遣和宣泄,没有什么明确的创作目的,但是这种写作不仅延续了一定的时间,达到了一定的数量,集中体现了与前期创作明显不同的艺术特征,初步形成了后期文学创作的特质。
[1]孙犁.孙犁全集(5)[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2]孙犁.孙犁全集(2)[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3]孙犁.孙犁全集(9)[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4]孙犁.孙犁全集(8)[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5]孙犁.孙犁全集(1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王 荻)
“The Records of Book Covers”and the Recognition of Sun Li’s Personality
YUAN Ying-ke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North China Electric Power University,Beijing 102206,China)
Sun Li wrote theThe Records of Book Coversin the late period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It has history value for writing,because it recorded the writer's thought and behavior in the Cultural Revolution.It takesThe Records ofBook Coversas an analysis material,and makes a detailed analysis to Sun Li's personality.Furthermore,it puts forward to Sun Li's independent and critical personality.His cognition level located in the main position in his personality structure develops a lot and promotes his personality in the CulturalRevolution. Hiscognition levelalso hasimportantinfluence to Sun Li's transconformation of literature cre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new writing style.The Records of Book Coversis the beginning of Sun Li's literature creation in his old age,and an important sign of birth of the“new”Sun Li.
sun li;“The Records of Book Covers”;personality
I206.7
A
1008-2603(2010)06-0095-07
2010-11-18
苑英科,男,华北电力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