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玲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邓拓研究中的“价值评价”观点述论
李 玲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到目前为止,邓拓评价仍在相互关联的两个方面形成观点不尽相同甚至富有争议的局面:一是对他政治忠诚品格的价值评价,二是对他书生气质与政治家素质的不同见解。不同观点及相关争议,主要并非源于历史事实的扑朔迷离,而是源于研究者价值立场的差异。本文着重审视邓拓研究中的价值评价状况。
邓拓研究;政治品格;书生气;政治家;价值评价
邓拓(1912—1966)以知识分子身份投身革命,是我们党内的著名才子,曾经深得党内高层欣赏,先后长期担任中共中央晋察冀分局机关报《晋察冀日报》社长兼总编辑、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总编辑兼社长,并主编出版了第一部《毛泽东选集》。此外,他还出版学术专著《中国救荒史》,发表系列杂文《燕山夜话》、《三家村夜话》(合作),影响广泛。然而,1950年代中后期他却失去了毛泽东同志的信任,被斥为 “书生办报”、“死人办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又被诬陷为 “反党分子”、“叛徒”,1966年含冤自杀,是 “文化大革命”中第一个自杀的中共党内高级干部。1979年,中共中央批准北京市委彻底平反 “三家村”反党冤案,恢复邓拓等人的党籍和政治名誉,为邓拓举行追悼会。悼词评价邓拓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忠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邓拓在政治上的忠诚、在党的新闻工作上的贡献重新获得了党组织的认可。红色知识分子邓拓一生的理想追求、命运遭遇,典型地反映了 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与革命之间纠结难解的关系。
邓拓平反后,他的亲人、战友纷纷著文悼念他,海内外学者也从政治、历史、文化、文学、新闻等多角度展开丰富多彩的邓拓研究。我国大陆内,1979年至今发表在各类期刊中的邓拓回忆和邓拓研究的专题文章在 150篇以上,部分文章先后结集为《悼念邓拓同志》、《忆邓拓》和《人民新闻家邓拓》;《人民日报回忆录》中也收录了多篇对邓拓的回忆文章。①六位作者先后出版了邓拓传记:王必胜的《邓拓评传》、《邓拓》,顾行、成美的《邓拓传》,庞旸的《邓拓和他的家人》,朱秀清的《书生豪情:邓拓》,李辉的《邓拓:文章满纸书生累》,张帆的《才子邓拓——一位蒙冤者的血泪人生》。②徐铸成、王若水、袁鹰、胡绩伟、李庄、苏双碧、朱正、钱江、胡平等都在相关著作中涉及邓拓评价。
这些文章和传记,通过大量发掘详细的历史资料,确定了江青、姚文元对邓拓的指控是莫须有的,确认了邓拓毫无疑义是一个忠诚的革命者,一致认为他在政治领域忠诚于共产党、忠诚于毛主席,在个人道德领域谦逊温和、平等待人、责任自担。但到目前为止,邓拓评价仍在相互关联的两个方面形成观点不尽相同甚至富有争议的局面:一是对他政治忠诚品格的价值评价,二是对他书生气质与政治家素质的不同见解。不同观点及相关争议,主要并非源于历史事实的扑朔迷离,而是源于研究者价值立场的差异。
本文希望梳理中国大陆的邓拓评价,从一个角度观察当代中国社会对待红色遗产的不同态度。本文着重审视邓拓研究中的价值评价状况,众多侧重于史料梳理的重要文章、著作则不在论述范围之内。
各类关于邓拓研究的文章著作都一致确定邓拓在政治方面的忠诚品格,但不同历史时期、不同作者所着重阐释的邓拓的政治忠诚品格却有所不同,价值评价也有所差异。这些观点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赞美邓拓忠于马列主义、忠于毛泽东思想。这一类观点意在反驳江青、姚文元关于邓拓“反党”、“叛徒”的政治诬陷,着重通过强调邓拓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忠诚来为邓拓平反,并意图通过赞美邓拓坚持群众路线等马克思主义原则来恢复党的优良传统。这类作者由于把康生、江青、姚文元等视为不真正代表党和领袖的奸佞,因而在整体立场上是不触及对党和领袖的历史反思和维护领袖威信的。这类文章著作大量出现在 1970年代末和 1980年代,作者有一些是与邓拓素不相识的学者,但多数是邓拓的战友、同事、亲人。1990年代和 2000年代邓拓战友写作的传记延续了这一思路。
首先,邓拓 1940年代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功绩,是被反复引用的邓拓忠诚于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论据。聂荣臻说:“他毕生从事党的宣传工作,努力宣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和党的方针、政策。1944年 5月,在中共晋察冀中央局的领导下,他主持编辑出版了《毛泽东选集》,这是中国革命出版史上第一部毛泽东同志的著作。他为这部选集写了《编者的话》,满腔热情地阐述了毛泽东思想对指导中国革命的伟大作用。”[1](P3)刘澜涛、郑天翔、李葆华等也在 80年代初以文章或书信方式证明邓拓选编第一部毛选的历史事实。[2](P87-88)陈克寒、李筠、陈春森的回忆文章都强调了邓拓 1940年代在晋察冀边区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事实。③赞美邓拓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功绩,在价值立场上自然也就把对领袖的忠诚视为共产党员应有的品格。这是 1970年代末和 1980年代中国社会普遍的价值立场。在当时忠奸对立的思维模式中,许多作者激烈否定“文化大革命”对邓拓的迫害,把江青姚文元对邓拓的迫害视为党内奸臣对忠良的迫害,视“林彪、江青”等为 “披着党的外衣,作践党、残害党的蛇蝎和豺狼”,[3](P243)因而,除胡绩伟等少数作者外,他们一般鲜有涉及对毛泽东本人所犯错误、党所犯错误的批评。
其次,许多作者赞扬邓拓贯彻“全党办报”方针、坚持群众路线的新闻思想,以此证明邓拓的马克思主义新闻家特质。王必胜的《邓拓评传》较早对邓拓的新闻实践、新闻思想做了较为全面、细致的考察,他指出:“邓拓新闻思想的核心是重视党报宣传工作的重要作用,加强党报的高度政治责任心和无产阶级新闻工作的群众路线的思想。”[2](P74)强调邓拓注重党报的宣传作用,自然就在客观上证明了邓拓是 “政治家”办报,这在 1980年代的历史语境中自有为邓拓平反的意义;同时,强调邓拓的群众路线,在为邓拓平反之外,还有倡导中国共产党的优良传统以清除文革遗毒的思想价值。但 1990年代至今,中国思想界对自由主义报人传统已经有充分阐释之后,许多研究邓拓新闻思想的论文,仍然停留于对照中国共产党自延安以来的新闻主张从而赞美邓拓的党报实践和党报理论这一单一层面上,很少能够在中国现代新闻多元性的广阔背景上更加宏观、更加富有历史感地评价邓拓党报新闻思想的历史意义和历史局限。④究其原因是,至今为止,我们国家新闻政策,仍然延续着从苏俄移植到延安再延续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红色传统,这自然便框定了许多新闻理论研究者在党性原则单一框架内阐释问题的思路。
第二类是赞美邓拓追求真理、自觉抵御极“左”思潮的忠贞品格。这类文章著作的关注点多落脚于邓拓的杂文创作和邓拓在《海瑞罢官》批判中的政治操守,不仅高度评价邓拓在 60年代对江青、姚文元等人的抵制,而且还赞扬了邓拓对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同志错误的自觉或不自觉修正。这类文章不再以忠奸道德对立的历史分析模式来回避领袖和党的功过,在对历史是非更为细致的辨析中不再把对党和领袖的忠诚强调为至高的政治美德,其邓拓评价中内含着这样的价值尺度:党和领袖的功过也必须实事求是地接受历史的检验。这类文章著作着力于一分为二地辨析中国共产党的传统,力图延续其理想主义色彩、其历史承担意识,而扬弃其极 “左”路线和派性斗争痼疾。
苏双碧、王宏志的《围绕批吴性质的上层争论》、《巨星陨落在序幕中》等多篇文章,细致梳理了文革初期“三家村”批判的历史事实,高度赞扬邓拓与彭真等一起努力 “矫正”毛泽东、江青的《海瑞罢官》政治批判轨道,坚持“把批吴纳入正常的学术讨论之中,以百家争鸣的方式,来繁荣和发展社会主义学术”的正直立场。他们既通过辨析史料证明彭真、邓拓从无“反对毛主席”的思想,也直接点明毛泽东同志发动“文化大革命”的错误,推崇共产党人自觉抵制领袖错误的历史责任感,从而在对历史善恶的反思中达到重构党内优良传统、扬弃党内排除异己斗争哲学的目的。[4](P265-279)
对邓拓反 “左”立场的赞扬,更多落脚于其 50年代末和 60年代的杂文创作上。1979年顾行、刘孟洪就高度评价说:“……邓拓同志的《燕山夜话》,对‘左’的倾向从来是针锋相对,坚持斗争的。他在《燕山夜话》中所谈的,正是大多数人心中所想而又不敢直言的话。”[5](P122-123)王必胜在 1986年写作的传记中评价邓拓杂文“有相当数量是作者在政治生活不正常的状态下有感而发的,也有的是对社会生活中一些重要的思想感言的。所以,站在时代探索者的前列,对社会问题认真的思考和大胆针砭时弊,是它们的一个鲜明特色。”[2](P187)他们高度赞扬了邓拓杂文反 “左”中所呈现出的历史承担精神。周扬 1983年说:“邓拓同志作为党员作家,他是严于律己,遵守党的纪律的,但同时他对那个时期某些错误的政策和做法也持有自己的看法。我以为他那两年集中写作的大量杂文,正是他内心这种矛盾心理的一种反映。”[6](P6)周扬的邓拓评价,在 “党的纪律”和党员的独立见解、党员的历史反思责任中维持一种两难的张力。这是两种忠诚观念在周扬心灵中交锋的结果,一种忠诚观念是无条件地忠诚于党,一种忠诚观念是在对历史的忠诚中反思党和领袖的得失。周扬谈邓拓也正是他自己的夫子自道。周扬在 1980年代“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中的处境也与 60年代的邓拓一样,处于两种价值原则的矛盾中。1990年代曾彦修联系五六十年代的政治背景,把邓拓杂文分为 “间接反 ‘左’”和 “直接并深刻的反 ‘左’”两类,盛赞《燕山夜话》“可以称得上是解放后特一流的好杂文。”[7](P485)。曾彦修分析《废弃“庸人”政治》的思想价值说,“他把一切毫无根据专说大话、吹大牛的超个人英雄主义的作风,竟看作是一种‘庸人’的行为,一下子就把这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从天上请到了地下,而且是在地下很不神圣的地方。这确是一种非凡的大胆的深刻见解:邓拓竟把无条件的 ‘天王圣明’政治,叫做‘庸人政治’”[8]。曾彦修的价值尺度已经从周扬的两难境地转为视追求真理、反思极 “左”政治为至高的正确立场了。
第三类是,关于邓拓自杀研究方面,最初的研究侧重于赞扬邓拓的精神气节,晚近的研究则反思了邓拓思想中的愚忠因素,并深入对邓拓文化心理展开多层面分析。
邓拓在遗书中既坚决否定了江青、姚文元、戚本禹对他的政治诬陷,又高呼“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万岁!”邓拓自杀前抗争精神与忠诚意识相交织,引发了不同的阐释和评价。邓拓平反之初,对邓拓自杀的阐释侧重于两点,第一点是从邓拓遗书的解读中赞美邓拓对党无怨无悔的忠诚。丁一岚说,“他把一颗共产党员的炽热的心最后献给了敬爱的党”,“邓拓同志至死没有背叛他的信仰。”[9](P17)第二点是赞扬邓拓的 “士可杀,不可辱”的传统士人精神、书生风骨。这两个关注点折射出的是,1970年代末、1980年代的社会思想中,传统士人风骨尽管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冲击也仍然植根于许多人心中。1990年代中期李辉则把上述两点结合起来,说,“谁会想到,他竟会用这样的方式,最终将文人傲骨与政治家的责任感、名誉感结合在一起!”[10](P40-61)1990年代苏双碧、王宏志在赞美邓拓肉体与理想信念同在的生命意识时,对邓拓理想信念的阐释,深入为对“以党、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的”信念的坚守,认为,“促使他走完最后的人生之路,主要并不仅是他被批判的处境,而应是有更深层次的思想内涵:其一,彭真的被批判,并打入彭、罗、陆、杨的反党集团之中,他从感情上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不仅是因为彭真是他的领导和知己,彭真在关于《海瑞罢官》讨论中的一系列主张都是以党、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的,都是正确的。彭真的被打倒,说明这场讨论的正确意见已被扼杀。”[4](P277-278)
1990年代,中国文化对人的生命意识的阐释较新时期之初有了深入的拓展;人文精神大讨论开展后,知识分子们在讨论社会历史问题的同时,也更加关注自身的灵魂拷问。人们为邓拓含冤而死扼腕的时候,也不禁追问邓拓自身是否有精神缺憾。甘竞存认为邓拓之死,“其内在的原因除了书生气之外就是他那根深蒂固的个人崇拜观念。”“其实他对毛泽东并没有真正深入全面的认识,凡是个人崇拜都不可避免地带着盲目性和非理性因素。”⑤李玲分析邓拓的文化心理,认为“对自我生命意义的自觉意识,恰恰是他投身革命、忠诚于革命的根本动力。其中的内在逻辑是,邓拓认为个体生命要超越时空的局限性,就必须与历史理性挂上钩,只有马列主义才是代表历史必然规律的唯一真理。”“邓拓一方面具有超越个体生命的有限性的高度自觉,另一方面,他从来没有让个体生命的自觉走向对历史理性法则、意识形态法则的质问。邓拓的悲剧是忠诚者的悲剧。这一悲剧烛照出意识形态原则的残酷性,也烛照出把历史理性意识形态化,并且把意识形态组织、意识形态领袖绝对悬置于个体独立性之上这一观念自身的内在缺憾。”[11]李玲既指出了邓拓生命逻辑中崇高与蒙昧并存的状态,同时还把反思的焦点聚集在意识形态法则本身;其评价中内含着这样的价值尺度:个体生命体验应该成为反思历史理性、意识形态法则的有效资源。丁帆则从现代知识分子精神建构的角度指出了,“后人总是以忠君的悲剧来歌颂臣子的忠贞不二,殊不知,正是这种忠贞阻碍了中国的士大夫们向现代公共知识分子的转化!”[12]甘竞存、李玲、丁帆的观点,体现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对人的独立意识的珍视、对生命异化状态的敏感,体现了论者自身的公共知识分子文化立场。
以上三种评价邓拓政治忠诚意识的立场之间,尽管有交叉,但还是呈现出明显的差异,然而却都能在邓拓身上找到确实的论据,究其原因,首先是邓拓自身人格蕴含着多重因素,而在不同历史情境中他凸显出的人格特征也有所不同;其次,不同论者关注邓拓身上不尽相同的人格侧面,而且价值评价也不同,正展示了后毛泽东时代政治文化领域内多种价值立场多元并存、但不同阶段又有各自的主流的局面。
关于邓拓 “书生气”与 “政治家”素质的不同见解,从抗战时期一直延续至今,是邓拓精神价值评价中的另一个热点问题。
书生气,往往是指一个人具有丰厚的书本知识,而且这种知识积淀还深刻地影响了他的人格特征。这种影响可能是正面的,也可能是反面的。正面影响,就是指一个人因为有知识而视野广阔、长于独立思考,因而具有反思现实的能力,而且在行动上往往遵循理想的召唤,并不屈服于权威、不计现实功利;反面影响,则是指一个人过分眷注于书本知识,容易教条化、容易优柔寡断,从而失去感触现实的敏锐性和处理现实问题的决断性。书生气可能对人产生正负两面的影响,但并不是每个书生身上都必然会平均地出现其正负两面因素。对每一个人书生气的分析就要根据实际情况界定其具体特质。事实上,20世纪中国社会对知识分子的评价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存在着以假想的负面影响遮蔽其实际的正面价值的偏颇。
政治家素质一词在中国文化中也有两层含义,一层是指一个人有无政治理想以及坚持理想的操守。这一层面上的政治家素质往往与书生气的正面价值相生相长、相互重合。政治家素质的另一层含义是指一个人有无政治权谋。政治权谋可能成为实现政治理想的手段,但自身不具有政治理想的内涵,而与书生气风马牛不相及。政治家素质这两个层面在道德评价上的差别即在于有无理想维度。有时笼统地说有无政治家素质,则可能产生两个层面意思的混用,而在逻辑上产生偷换概念的现象。
邓拓在世时,关于他的评价,就一直存在着书生气两层内涵和政治家素质两层内涵被混用的情况。后毛泽东时代,人们对邓拓书生气和政治家素质的辨析,在不同阶段不同作者之间也存在着内涵不同的现象;而内涵的整体变迁倾向又体现了时代文化对待知识分子传统、对待红色遗产不同态度的整体变化倾向。
(一)革命队伍对邓拓 “书生气”的否定
邓拓 1937年以知识分子身份投身革命,其学识与才华使他能够很好地承担起党的宣传工作,其书生特质正是成就《晋察冀日报》十年功绩的必要因素。然而革命队伍中始终存在着关于他“书生气”的负面评价。战友娄凝先回忆,“不止一次地听到一种说法,认为邓拓同志敏学好求,未免有些书生气。”[13](P39)原人民日报社社长张磐石在回忆录中说,1949年,中央安排邓拓出任《人民日报》总编辑,负责新华社工作的廖承志私下对张磐石说:邓拓 “笔杆子硬,也有学问。他虽有书生气,但有中央领导可发挥得更好。”[14]可见,在当时的革命语境中 “书生气”是一个贬义词,与革命的“政治家”素质相对立。然而,众多回忆文章表明,邓拓在实际工作中恰恰十分注意调查研究、坚持群众路线,并无教条主义倾向,并无 “书生气”中的负面特质。这样看来,对邓拓 “书生气”的反感,并非源于邓拓自身的缺点,而是革命队伍中的农民文化和党文化中蕴含着轻视知识分子文化的特殊倾向。
1958年邓拓在《新闻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的报告中,延续毛泽东批评 “书生办报”的思路,批评了办报中的 “书生气”,但是他并没有延续毛泽东把“书生气”与“政治家”对立的思路,而是把 “书生气”的内涵阐释为“关门办报,脱离实际,八股腔调,老一套办报方法”。邓拓这里把 “书生气”的负面价值界定为新闻工作中与 “群众路线”相对的“脱离实际”的办报作风,体现了邓拓这样一介书生、这样一位新闻家注重感应现实的新闻理念和工作作风。对毛泽东 “书生办报”话语的延续与挪移,也体现了邓拓于反“右”这个特殊历史时期在服从组织、服从上级与实事求是、坚持真理这二者之间自觉不自觉地犹疑彷徨、努力追求平衡的心态。
(二)革命文化对邓拓 “书生气”的认同
首先,尽管于特定时期,在置换概念内涵的前提下,邓拓曾经延续了毛泽东批评“书生气”的话语,但实际上,就总体而言,邓拓是十分珍视自己“书生气”中的正面价值的。邓拓尽管忠于领袖,却并不认同毛泽东对自己的批评。他1959年在人民日报的告别会上说自己是“文章满纸书生累”[15](P120),解释到这句诗时,他“语气间有点儿自责,也有点儿自信”。[16](P118-119)1960年参观东林书院时,邓拓又做诗道:“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17](P165)1960年代,邓拓在琉璃厂的商号中偶见一枚刻好的印章“书生习气未能无”,便买下作为自己的闲章。这些说明,邓拓是十分珍视自己的那份“书生气”的。在邓拓心目中,“书生气”中所蕴含的追求真理、尊重知识的价值取向,与他追求革命的政治理想,是一致的。他在思想深处并没有被革命文化中轻视书生气的这一价值维度所同化。在忠诚于共产主义事业的大前提下,邓拓在自我评价问题上,又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士”这个阶层的某些独立的自我意识。
其次是,后毛泽东时代,一些认同革命意识形态但思想开放的知识分子,着意阐释“书生气”的正面价值。1979年的邓拓追悼会上,一些挽联挽诗在赞美邓拓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的同时,也赞美了邓拓 “书生”特质中所蕴含的承担历史责任的价值。“戎马文章千古事,一肩担易水;书生意气毕临终,铁骨傲冰霜”,“书生奋飞如椽笔”,“谁说书生空议论,但求无愧董狐笔”,“……文章济世董狐才。书生意气宛然在,……”。从这些挽联挽诗中可以看到,尽管文革才刚刚结束,传统士大夫的历史使命感和精神风骨已经在当时的文化认同中得到肯定。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娄凝先在回忆文章中,花了整整一节来证明邓拓 “不是一个单纯的书生”,而是“文武双全”。他显然在努力订正革命文化对书生气、对知识分子的偏见。娄凝先在回忆文章中提到邓拓“文章满纸书生累,风雨同舟战友贤”的诗句时说“我想这里自然是有感而写的。我个人理解,这恐怕不只是自嘲式的讽谏吧!?”杨仁凯在 “书生意气宛然在”这个挽联后加上了这样的注释:“邓拓同志喜为人挥毫,有时在墨翰钤 ‘书生习气未能无’闲章一方,别具新解,发人深思。历史无情,后之览者,当有悟于斯旨耶?⑥”这两位作者在 1979年写作的这两段文字,显然已经以含蓄的方式明确反驳了毛泽东对邓拓 “书生办报”的批评。1986年胡绩伟则以更为直白的方式说:邓拓的“罪名先是 ‘书生办报’,后来变为 ‘死人办报’。当时,我是很不理解的。老邓精读马列、博览群书,是通才又是专家,当然是书生。够得上饱学卓识的学者,怎么能贬低为迂腐的秀才呢?”[18](P274)胡绩伟阐述了邓拓“要办好报纸必须联系实际、联系群众,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方针,认为“他是理论联系实际、言行一致的,报纸也是办得生气勃勃的。怎么能指责他是什么‘书生办报’,甚至 ‘死人办报’,而不是 ‘政治家办报’呢?”[18](P275)胡绩伟对邓拓的评价,直接反驳了把书生放在政治家对立面的思维模式,既肯定了邓拓书生气质中的知识价值,肯定了知识分子在政治实践中的重要作用,同时他对毛泽东不点名的批评也展示了 80年代中期政治反思中解构领袖崇拜的思想深度。强调邓拓书生身份与优秀政治家素质的统一,体现了胡绩伟等一部分红色知识分子追求真理、自觉承担社会使命、自觉反思历史的人生追求。杜导正 1997年为张帆的《才子邓拓》做跋时延续了这一思路,由邓拓的命运展开思考,呼唤“保护中国人的创造性,保护中国的才子。”[19](P369)
(三)革命文化之外对邓拓 “书生气”、“政治家”素质的不同见解
1990年代的中国,年轻一代知识分子中出现了站在红色理想之外的立场上思考革命、重评历史人物的声音,从而也带来了关于“书生气”与“政治家”素质的概念转移现象和邓拓评价的变化现象。
李辉的《书生累——关于邓拓的随感》一文,着意辨析邓拓政治家素质之外的文人气质,从而在写作者自我身份认同上把自己摆在了政治家之外,但这种文人身份认同,并没有导致对政治家的否定,而是站在文人的立场上理解了邓拓那一代人的政治追求。李辉理解丁一岚关于“邓拓并不是一个书生,……他是一个革命斗士,是一个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并可能大有作为的人”的观点,进而阐述说 “对于他们这代人,革命永远是第一位的,对领袖的无比忠诚,也是历史形成的,是无法改变也不可能改变”;他肯定“邓拓并不像曾被指责的那样是 ‘书生办报’、‘死人办报’,他也不是不懂政治的文人,相反,自投身于革命的那天起,他就与政治息息相关,在同时代的革命者中,他称得上一个具有很高理论修养和政治敏感的人”[10](P42),“他的政治修养和素质,他的性格,还不足以使他成为一个被动地旋转的风标,或者索性变为一个浅薄的、毫无政治操守的政客”[10](P44)。李辉把政治素质与政客投机区别开来,视之为一个人坚持政治理想的理论自觉与行为操守,并高度赞美这一坚守理想的精神;而在把自己确认为过去革命历史的“旁观者”后,李辉又更加认同邓拓身上善感的文人情怀。他十分珍视邓拓受到打击时所产生的 “惆怅和忧郁”的情绪,认为邓拓的“惆怅和忧郁”“反而使豪迈和昂扬更为深沉。”李辉展示出在注重政治是非辨析的同时,更加重视个体生命丰富性、更加重视人的精神世界全面性的文化立场。
王均伟的《书生之外的邓拓》,延续了李辉关于邓拓人格中书生气质与政治家身份的二分法,但关于邓拓书生气质的界定,他并没有沿袭李辉视之为文人敏感的内涵,更接近中国文化关于“士”的风骨的界定,包含了李辉关于邓拓政治家坚守理想的耿介特质的界定;关于政治家的界定,王均伟更加关注政治生态对士的精神人格的扭曲,敏锐地批评了政治身份意识在特定时期造成了邓拓的紧跟意识。王均伟认为,“邓拓曾经是个书生,而且是个很出色的书生”,但其1960年前后写作的《香山小唱》、《江南吟草》等诗歌“感觉不到日益严峻的形势和个人跌荡起伏的命运。能够看到的是,对领袖英明的颂歌,对‘大跃进’的赞赏”,从而他得出结论说邓拓“毫无疑问,他首先是党的高级干部,忠诚于党的事业。尽管满腹经纶,才情四溢,也无法改变他作为政治家的第一身份”,认为政治家身份在59、60年的特定历史时期使邓拓失去了书生的正直本色,他说“一个政治家,或一个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人,很难完全不受政治气氛的左右。”同时王均伟也追问:“要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甚至在政治上更上一层楼,他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呢?”[20]王均伟以现代知识分子独立人格标准拷问邓拓的精神世界,同时也质问了 1960年前后严酷的政治环境。
王彬彬延续王均伟关于书生气与政治家身份的概念界定,强调人坚持真理的精神风骨,鄙视政治上的跟风行为,但是王彬彬把王均伟关于邓拓评价的辩证看法推向了极端,认为“写《从天安门到全国》和《江南吟草》时自不待言,写《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时,也仍然是作为‘政治家’的角色意识在主宰着邓拓,所谓‘书生意气’,即便有的话,也是微乎其微的”[21]。对照邓拓杂文的写作语境,他认为邓拓杂文是“遵命文学”,他说,“邓拓写《燕山夜话》,写《三家村札记》里的那些文章,也仍然是在迎合中共中央的‘口径’”。“《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所提倡的,往往也是其时的毛泽东和中共中央所提倡的;《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所反对的,也正是其时的毛泽东和中共中央所反对的。”对于是否“遵命”的敏感,凸现王彬彬自身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立场。这份敏感使他得以敏锐纠正了《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和《毛泽东传》等海外著作夸大邓拓思想中自由主义成分的误解,⑦但以是否“迎合中共中央的‘口径’”作为好杂文的重要思想尺度之一,这显然又存在着对时代文化语境缺少历史分析的缺憾。针对这一点,李玲认为,“政治家的身份使得邓拓在领袖明确走向极‘左’的时候不可能站出来与领袖唱反调。……但是,可贵的是,当领袖进行反思的时候,邓拓对时代、历史、人民负责的使命感便压倒了明哲保身的功利选择。他义无反顾地以清醒务实的态度对时代的政治文化做出深度反思。尽管这种反思仍然相当谨慎地限定在不直接批判极‘左’的‘三面红旗’上,并没有直接指向意识形态专制的体制弊端,但是,在 1957年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从整体上已经全面覆灭、体制问题属于政治‘雷区’的情况下,时代的主要思想交锋便是极‘左’狂热与务实辩证这两种体制内思想之间的交锋消长,而邓拓《燕山夜话》倡导的正是务实辩证、关注民生的思想方针,反思批判的正是极‘左’狂热的思潮,并且在一定程度上间接消解了领袖崇拜的光环。”[22]显然,李玲强调对文化价值的批评标准应该看它对当时的文化建构起的是什么作用,而不应该以当下的自由主义文化立场这一高标去否定过去历史时期的纠“左”努力。
综合多种对邓拓“书生气”与“政治家”素质评价,可以发现,从战争岁月至今,“书生气”这个词的内涵正发生这样的变化:由原先侧重指称其负面价值已经逐渐过渡到指称其正面价值,究其原因是,时代文化在 20世纪中国社会中正逐渐发生由鄙视知识分子到标举知识分子精神的变化。而 “政治家”这个词则由原来的指称其正面价值到正负面价值并存,正体现了人们对政治权谋的厌憎。与这些词义变化相伴而生的是,人们对邓拓的评价,已由最初的政治平反延伸到探索其精神世界的多层面,对邓拓一生与不同时代文化关系的探讨也更为细致。
[注 释 ]
①顾行等筹划编印:《悼念邓拓同志》,(非正式出版物),1979年;廖沫沙等著《忆邓拓》,福建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 1版;晋察冀日报史研究会编《人民新闻家邓拓》,人民出版社 1987年第 1版;人民日报史编辑组编《人民日报回忆录》,人民日报出版社 1988年第 1版。
②王必胜《邓拓评传》,群众出版社 1986年第 1版;王必胜《邓拓》,人民日报出版社 1996年第 1版;顾行、成美《邓拓传》,山西教育出版社 1991年第 1版;顾行、成美《邓拓传——一个毕生追求真理和光明的人》,山西教育出版社 2002年第 1版;张帆《才子邓拓——一个蒙冤者的血泪人生》,海天出版社 1999年第 1版;张帆《才子邓拓——一个蒙冤者的血泪人生》,海天出版社 2003年第 1版;庞旸《邓拓和他的家人》,春风文艺出版社 1998年第 1版;朱秀清《书生豪情:邓拓》,山东画报出版社 1998年第 1版;李辉《邓拓:文章满纸书生累》,大象出版社 2000年第 1版。
③陈克寒、李筠《战斗在思想理论路线的最前线》,《人民新闻家邓拓》第 9-11页;陈春森《毛椎十载写纵横》,《人民新闻家邓拓》第 32-33页。
④吴廷俊、阳海洪的《“健笔终存天地间”——论邓拓与书生办报》(《新闻大学》2006年第 4期)一文,从士人追求真理的精神这一维度来梳理邓拓一生“书生办报”的历程,在党报理论框架外寻找邓拓新闻思想资源。
⑤甘竞存《书生从政,如临深渊——陈布雷、邓拓死因剖析》,未刊稿。
⑥赖少其,沈鹏挽联;原晋察冀日报战友挽联;于浩成挽联;杨仁凯挽联;娄凝先《风雨同舟战友贤》;娄凝先《风雨同舟战友贤》;杨仁凯挽联自注。分别出自廖沫沙等著《忆邓拓 》的 258、259、261、265、39、41、265页。
⑦[美]R.麦克法夸尔、费正清编的《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革命的中国的兴起 (1949-1965)》中由默尔·戈德曼撰稿的第十章认为:“邓拓是和北京市委有联系的知识分子—官员的领袖。……他以他对大跃进的马克思主义的批评,结合着对‘五四’时期西方自由主义的价值观以及儒家传统准则(尤其是关怀农民处境的重申),为这批人树立了知识分子的榜样。”该书指出邓拓的三种思想资源,其中“对大跃进的马克思主义的批评”和“儒家传统准则 (尤其是关怀农民处境的重申)”两条无疑是很准确的,而“‘五四’时期西方自由主义的价值观”这一条则是不准确的。邓拓虽然是 3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但从他青年时代开始写作的系列文章看,他从没有接受“西方自由主义的价值观”。王彬彬的《邓拓的本来面目》批评该书和[美 ]罗斯·特里尔的《毛泽东传》“拔高”邓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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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必胜 .邓拓评传[M].北京:群众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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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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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0)01-0068-07
2010-07-20
李玲,文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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