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纪鑫
“文革”期间,我虽年幼,但对名列“三家村黑帮”之首的邓拓,可谓“如雷贯耳”。当然,也知道他是《人民日报》首任总编,其他方面知之甚少。
三年后,我终于寻着一个机会,再次来到邓拓故居。房屋三面围墙,进入庭院,条石铺地,摆设石桌。故居对面是低矮的山岭,依山砌有花台,栽种花木。有石阶可达山顶,岩壁署名林材的“第一山房”题刻,红漆描绘,十分醒目。站在院内,顺着那棵绿叶婆娑的苹婆树向东眺望,高耸的乌塔赫然可见。当年的邓拓便一次又一次地仰望这座沧桑不老的乌塔,聆听历史的风铃在天地间回响。
故居的主体建筑是一座两层小楼,已辟为展厅。展览以邓拓的人生经历为脉络,分为《邓拓生平》《邓拓著作》《怀念邓拓》三部分,有图片、书籍、报刊、书法、手稿、证书以及邓拓使用过的闹钟、手表、钢笔等珍贵遗物,配以相应的文字说明。一并陈列的,还有邓拓三哥邓叔群的相关资料。而最令我感到震撼的,便是邓拓生前留下的遗书。
陈列的邓拓遗书不到一千字,共三页。在生命弥留之际,邓拓心中、笔下流淌的,是“永远是向着敬爱的党,向着敬爱的毛主席”。
与萧乾等人的自由知识分子身份不同,邓拓是一名久经考验的坚定的共产党员,他虽然不是那么一味盲从,但对共产党、对党组织却是忠贞不贰。只要从党的名义出发,他就会严格自律,牺牲自我,成全集体。
邓拓
我发现,三张遗书稿纸的右上角标有页码一、二、三,颜色比正文稍浅。可见邓拓临终之前头脑清醒、逻辑清晰、行为果断,充满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静、决绝与凄怆。
看着看着,我的心灵在震颤,决定一字不漏地抄下这份遗书。在随身背着的挎包里翻寻,没有空白纸张,只好掏出一张印有我所在单位各部门及工作人员电话号码的A4 纸页,在背面一笔一画地抄写起来。
随着水芯笔尖与纸张的轻微摩擦,一个念头在我心中浮现:一定要好好写写邓拓。
于是,我开始搜集、购买与邓拓相关的书籍、文章、图片等资料。2013 年3 月,利用出差机会,我带了一部单反相机,又一次来到邓拓故居,拍照,感受,构思……
就在我准备期间,《闽都文化》执行主编黄文山老师告诉我,闽都文化研究会正在筹备创作出版一套福州名人传记,从现当代开始写起,由近及远,并向我约稿。一番考虑,不如将要写的邓拓文章,索性扩展为一部传记。
邓拓为人诚恳厚道,谦和大度,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作为《人民日报》社长、总编辑,邓拓从不以官自居,跟人说话或布置工作时,总是说请你们如何,请你们帮我如何如何,“请”字差不多成了他的口头禅。对犯了错误的部下,他也不训斥指责,而是推心置腹地交谈,和风细雨地教育。遇到过失,不抱怨,不指责,不推诿。比如1942 年《晋察冀日报》在宣传、解释一个重大口号时出现失误,受到上级严厉批评,邓拓主动承担责任,认真检讨。回到报社,对处理稿件出错的人员,邓拓并未追究,只说了一句“我们共同总结经验就是了”。哪怕自杀前的遗书,也将所有过失揽在自己身上:“目前斗争的焦点是‘三家村黑帮’。这个责任全部应该由我来承当。因为我是负责管北京市的文教工作的,许多文章又是我写的,别人怎么能够、也不应该为我分担责任。市委的领导,从彭真同志、整个书记处、常委会以及个别部门的负责同志在内,没有什么错误的。如果说有错误,那只有一条,就是你们错用了我,是我在工作中闯下了乱子,给党和首都的荣誉带来了意外的严重损害。”
邓拓特别注重内心自省与修身严谨,他继承了儒家传统文化的精华,具有古代完善的士人风骨。他的自杀,说到底,也是一种承担责任、承受苦难的表现。
因为知识渊博、洞悉历史、阅历丰富、善于思考、勇于反省,邓拓并非那种浑浑噩噩、唯唯诺诺、随波逐流之辈。一方面,他忠诚于社会主义事业,崇奉共产主义理想;另一方面,他对现实保持着一种在当时来说少有的清醒与认识,敢于坚持真理。1966年5 月14 日,他在《中国青年报》发表《从〈海瑞罢官〉说到道德继承》,文中特别强调:“人人都要服从真理,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任何个体,都无法逃避时代的冲击与裹挟,特别是那些大智大慧之人,必须有所抉择,几乎没有独立、中立的空间。而一旦做出决定,命运就将他(或她)与所选择的一方绑在一起,荣辱与共。
于是,世间几乎失去了他的地位与安身之所,这种孤独、凄凉与困境,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得了的。良知之人不会背叛与反噬,唯一的选择就是自我了断。这,似乎是邓拓难以挣脱的宿命。邓拓在《留别〈人民日报〉诸同志》一诗中写道:“平生赢得豪情在,举国高潮望接天。”他的一生,受时代影响,固然免不了也有某种“左”的痕迹,但其豪情永在,风骨永存!高尚的人格,永远值得后人景仰!